第5章 豎琴女孩和她的“虎”爸
女孩的話之一 我是白日夢王
“這篇文章的主旨是什麼呢?大家一起想一想。”
當我們的中文科鄭老師拋出一個問題時,我想像那是一朵花,一朵淡紫色,有黃色花蕊的花,在空中飄浮。我伸手接住了它,端在懷裏,仔細研究、研究。
“喂——”坐在我身後的曾玉兒忽然以指尖點點我的背,提醒我道:“周淳希,你還不站起來?老師叫你呀——”
是嗎?
我嚇得馬上站起來,兩手垂下,剛才那朵淡紫色的花便像肥皂泡般幻滅了。
“周淳希,”鄭老師的聲音略提高了。“文章的主旨是什麼呢?”
她把問題重複了。不過,就算重複十遍甚至五十遍,我還是沒可能回答。
基本上,老師所問的每個問題,我都不會答。
“我不知道。”這是我對所有提問的唯一答案。
“不要再發白日夢了,周淳希!不要以為自己只是二年級,還可以無憂無慮過日子,還有一年左右,你便要面對TSA,而三年後就是呈分試……”鄭老師的聲音好像越變越小,越變越小。
TSA、呈分試似乎距離我很遠,就算我盡伸雙臂,還是碰不到,但,音樂考試呢?小息後第一節便是了,踏前一步,已經到了。
***
“嘩——”
走進音樂室的幾個同學嘩聲四起,接着進去的,同樣驚訝得圓瞪着眼。
“那是什麼呀?很漂亮啊!”
“是樂器嗎?”
“放在音樂室的不是樂器,難道是武器嗎?”
“這樣奇怪的樂器,應該很難彈奏了。”
“我在故事書裏見過這樂器,是小仙女彈奏的,好像叫……叫豎琴!”
小仙女彈奏的?那麼,我就是小仙女?是背脊有對半透明葉型翅膀,飛起來極輕盈的那種?
“我們今天會進行音樂考試。周淳希,你爸爸早已把你的樂器送來了,就由你先進行考試吧!”馬老師道。
“吓?那樂器是周淳希的?竟然是她的?”
我也猜到這會是普遍同學的反應。
周淳希不是個什麼都不會的呆子嗎?這就是同學對我的感覺。
“你還不出去?”曾玉兒推推我的肩膊。這個由幼稚園低班已認識的好朋友,永遠都在提醒我去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站起來,徐徐走到我的豎琴前,坐到老師替我準備的木櫈上。
櫈子稍為矮了點,我只好把腰板到最直來遷就。
位置遠離操場的音樂室,寧靜得像所聖堂,坐在前排的同學的竊竊私語,我都聽得一清二楚。
當你每次考試都考尾二,被同學公認為“白日夢王”,老師給你的評語是宜加倍用功,宜專注學業,便沒有人會覺得你有能力做好任何事。
我深呼吸了一下,把雙手放在琴弦上,開始彈奏一首早已在我腦裏的歌曲。
“她不用看譜的?”台下有同學傾談時問道。
“可能她是亂彈的。”
“但,就算是亂彈也很動聽啊!”
“怎會是亂彈呢?周淳希是把整首歌背熟了,所以不用看譜。”作為我唯一的朋友,曾玉兒總是為我辯護。
她說得對,我的確是把歌曲背熟了。奇怪,平日最怕背誦強記的我,竟然可以不費吹灰之力便把歌譜記住。而我的一雙手,握起筆來便如挑起千斤重擔,但在琴弦上遊走,感覺卻強大有力。為何會這樣?
細碎的琴音在我的指尖和琴弦接觸之時柔柔飄出,組合成譜上一首法國的小曲。縱使我連樂曲的曲名也沒法讀出,更沒可能串出來,但在豎琴老師的指導下,我卻可以準確無比地把樂曲奏出,而那如童話般的琴音,令我這演奏者也萬分沉醉。我也希望永遠活在一個人人都帶着笑臉,無憂無慮的童話世界裏。
一曲既罷,台下掌聲如雷。這些掌聲都是屬於我的嗎?
“周淳希,不錯啊!”馬老師一句點名讚賞說話,確定了我是所有掌聲的接受者,也讓我肯定,原來我也有值得人欣賞的地方。
爸爸的話之一 我是老虎
“唏——”我大喝一聲,顧不得肩膊和手肘的新舊傷患了,運盡全身每寸可用的肌肉,獨個兒把這部八十多磅的豎琴抬上貨Van。
“好嘢!爸爸好嘢!”我四歲的孻女淳美熱烈地在拍手叫好。“爸爸很大力,像老虎一樣大力。”
我放置好豎琴,關上車門,走到淳美身邊,撫一撫她的臉蛋,笑道:“現在要抱你上車了!”
“爸爸,豎琴是否比我重得多?”淳美問道。
“只是比你重少少而已!”我跟她開玩笑。
“是嗎?但豎琴那麼高,不是應該很重很重的嗎?”她懷疑,又問道。
“我要抱小美上車啦!唏——”我又大喝一聲,扮作出盡全力才把她抱上車。
“爸爸,你多扮一次老虎吧!”淳美笑道。
我把她抱上後座,替她扣上安全帶。
“一會兒把琴搬下車才再扮老虎吧。現在我們要送豎琴到大家姐學校去給她考試,不能遲到!”
每次我抄捷徑往淳希的學校,總會經過德明路。路的盡頭有一所連鎖茶餐廳,這餐廳與我毫無關連,但餐廳的前身——尚樂皮具店則與我有莫大關係。那是由我爺爺在六〇年代初開設的;七九年爺爺離世前把店子留了給我爸爸;〇五年我爸爸患病,店子交由我打理。可是,金融風暴後數年,皮具店生意受全球經濟下滑的影響,最後被逼結業。
我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花在這間店子裏,小時候伏在收銀機後的木櫈上做功課,稍大了便幫忙清潔和學習招呼客人,成年後便當上店主,一天十四至十五個小時都待在店裏。
我在大學認識的女朋友,後來成為了我的太太,然後是三個可愛女兒的誕生。
我太太是獨女,在完整的、愉快的家庭成長,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我認為,讓妻女活在一個美麗的、幸福的童話世界裏,是我做丈夫、做爸爸的基本責任。我曾打趣跟太太說:“就算我們生活在伊斯蘭世界,我也要給你們打造一個小小的迪士尼世界,讓你們生活得美滿、愉快。”
在皮具店臨結業前一星期,我那毫不知情的太太還跟我說:“是時候要安排女兒學樂器了!”
而我竟然還有心情回她:“好!三個一起學?抑或大女、二女先開始?”
那晚,我和太太作了兩個決定:一、讓學東西較易‘上手’的二女淳良學比較少人學的豎琴;二、有讀寫障礙及專注力不足的大女淳希先搞好學業才考慮學樂器。
而在店子正式結業後,我有更多時間去思考前路。
到琴行找樂器導師,要看“彩數”,與其讓琴行隨意編派導師給你,不如由自己來開一家豎琴行。雖然我沒有這方面經驗,但就是因為沒有經驗,一切可以重新開始,反而令我對未來更樂觀。
和太太商量,她非常贊成我的決定,我遂把自住物業賣掉,舉家搬到村屋居住,一來可以騰出資金開設琴行,二來,住近女兒的學校,省了不少交通時間,即是多了親子時間。
豎琴行順利開張了,二女淳良成了琴行的第一位學生,但,學了幾個多月,她還是連一首最簡單的歌也沒法彈奏,反而待在她身邊,純粹陪伴她上課的淳希,“旁聽”了兩課後,竟然在沒有人指導下,自行走到豎琴前,把妹妹彈不出的歌曲有板有眼地彈奏出來。
淳希的讀障和專注力不足,竟無礙她對豎琴的學習,是緣分?這樣不普及的樂器,竟然成為讓她展現天分的工具,她自信心的來源,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
“老虎又出動啦!”
到學校了,要把豎琴卸下,搬進音樂室。
不到一百四十磅的我,要搬動八十多磅的豎琴,不得不“老虎上身”,幻想自己是威猛有力的老虎,只要咆哮一聲,便全身充滿“虎力”,助我把豎琴抬上卸下。
“你是送貨的嗎?”
開門的工友一見穿着像搬運工人的粗衣短褲,大汗淋漓的我,很自然地問道。
“是!”我爽快地回道:“要送去音樂室。麻煩開鐵閘吧!”
若干年前,當我還是皮具店的老闆,到外地採貨、傾生意時必定是西裝皮鞋,大家尊稱我為周老闆,現在呢,我依然是周老闆,只是公司規模和類別不同了,而我這老闆基本上是“一腳踢”,裝修、購置樂器、聘用導師、招生、清潔、搬運、水喉匠、電器師傅……西裝皮鞋,我已不再需要,日常裝束是最舒適的衞衣運動褲加球鞋,尤其在運送豎琴時,皮膚黝黑的我,像極一個搬運工人。
把豎琴送到音樂室了,離開時,工友追着問:“你是哪間公司的?過來登記資料。”
“我其實是2D周淳希的家長。”我笑笑,坦白地道:“放學時,我會早十分鐘來取回豎琴,順便接女兒放學。”
女孩的話之二 什麼科目都差勁的學生
“這是周淳希的成績表。”
班主任阮老師把我的成績表遞到我和媽媽的面前。
“淳希的語文能力較弱,她的中、英文科分別只有六十九和七十八分,比全級平均分更要低十多分,數學和常識科有‘八字頭’,但依然比全級平均分為低。我認為她平日上課欠主動,不夠專注……”
弱、低、欠、不夠……
每次見家長,班主任總是重複又重複這些字眼,儘管我真的有在考試前下苦功,比平時早兩個小時起牀串英文字、默中文,背常識的課後總結,但考出來的成績還是全班尾二,真是費解。
我的目光由主科的分數滑到下面的術科。我酷愛繪畫,今次在視藝科的考試畫作,有不少同學都讚賞,等級會是多少呢?
B。
不是我預期的A,但,不要緊!我的音樂科該會有A級成績吧?上次爸爸把豎琴親自送來,讓我可以用它考試,同學和老師都“嘩”聲四起,那麼……
咦?這真是我應有的成績嗎?老師你沒有搞錯我的等級吧?
“阮老師,我不明白。”媽媽微皺起眉,問道:“淳希上次音樂考試,我先生特地把豎琴送來讓她彈奏,音樂老師都很讚賞她,不過,為何在成績方面不能反映出來呢?”
媽媽指着我成績表上音樂科的C字,眼裏滿是疑惑和失望。
“照我所知,”阮老師以食指推推她那奶白色鑲紅邊的眼鏡框,道:“音樂科不止考核樂器或歌唱方面的表現,還有極大部分是樂理筆試的考核。校方認為,並非每個同學都有好歌喉或音樂天分,音樂考試設筆試考核,便較為公平,老師也可以更準確評定同學的分數……”
公平?音樂科做卷是對同學較公平嗎?那麼,對我這個文字運用極弱的人來說,是否公平呢?
原來,當天同學的驚歎和老師的讚賞,都只是一個假象,而我,竟然沾沾自喜,還“妄想”音樂科會有A級的成績。
一切都只是個夢,一個很愉快的夢,夢醒了,便要回歸現實,我還是那個什麼科目都差勁的學生。
爸爸的話之二 說沒事就即是有事
“爸爸!”
在我差不多入睡時,淳希喚醒了我。
“你有事要找我嗎?”我半睜開眼睛,見她已爬到牀上,坐在我身邊。
“沒有。”她搖了搖頭。
女孩說沒事,就即是有事。
“爸爸,你很累嗎?”她問。
“是。今天買了兩個新豎琴,要搬回琴行,所以我累得很。”我勉強抖擻起精神,跟她道:“我知道你今天派了成績表,成績是我們預期中的。我和媽媽都明白,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你自己覺得如何呢?”
“OK!”
OK即是不OK。
“你最滿意是哪一科的分數呢?”累得隨時可以三秒入睡的我,硬撐起來問她。
“視藝有B,算是OK!”
女兒的話,永遠都是簡而精。
“我也覺得B級是不錯。那麼,你最不滿意是哪一科的分數?”淳希在我身邊躺下,一對小手擱在腹上,回道:“音樂。”
何止你不滿意呢?我看見後也很自然地心情低落了好一陣子,但我當然不能跟她說!
“是因為付出了努力卻沒有預期的結果吧?有時,我們要學會接受,繼續努力面對下一個挑戰……”
這樣說,很是“行貨”,我越說下去,自己心情又再往下走。我望望淳希,她閉上眼睛,是悶得睡着了?
成績表反映不到她曾經付出的努力,也沒可能顯示出她的潛能,而孩子應有的自信和自尊,看怕會給這份成績表磨蝕去了。我這個爸爸除了說些“行貨”的安慰說話,還可以做些什麼?
太累了,是身心疲累。我也閉上眼睛,準備睡去。
就在我沉沉睡去之前一秒,一個主意突然閃過腦際。
我完全醒來了,把淳希拉起,以最認真的態度跟她說:“淳希,你很愛彈豎琴,彈到手指起滿水泡,練習到兩個肩膊痛,我都沒有聽到你說要放棄。你該是極度喜歡豎琴了!不如,我們替你報名參加明年的豎琴比賽,好嗎?”
如我所料,淳希毫不考慮地說:“‘是但’啦!”
就這樣,我們替她報名參加了她人生第一個比賽。
***
參賽的孩子跟淳希年紀相若,大部分都很緊張,彈錯了、漏了一段、上台嗚咽大哭,甚至不肯上台也有。淳希呢?因天生專注力不足,她完全沒有上台恐懼,弱點一下子成了強項。看着她“傻吓傻吓”的走上台,彈完一首滾瓜爛熟的歌曲,輕輕鬆鬆地回到我的身邊,最後,她幸運地在比賽中奪冠。
第一次比賽便奪冠,是僥倖吧?如果再次參加比賽,結果會如何呢?
考慮了半天,我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女孩的話之三 不知道緊張為何物
“去法國比賽?”
我和媽媽一起高叫起來。
“是。”
我平靜地拿出地球儀,轉到歐洲的那一面,指着法國的版圖,跟淳希道:“法國就在這兒,我們乘飛機去,要十多個小時的機程才能到達。”
媽媽看看比賽的章程,直搖頭道:“她學校的年假只到二月中便完結,她沒有假期,怎去呢?”
“請事假不就可以囉?”我反問。
“她的成績已在中下,你還想她不上課,去法國比賽?!”媽媽扯高嗓門問道,明顯地散發着火藥味。
“就是因為她的成績這樣,我們更要在學業以外給她多一點的機會,帶她跳出香港,見見外面的世界。我覺得她學豎琴已經兩年,難得她找到她可以發展的一個項目,而又那麼投入,她是值得這個機會的。贏也好,輸也好,我不介意。”爸爸坐下來,淡淡地繼續解釋:“這個比賽門檻並不高,費用是港幣五百元,我們可以負擔。”
“但旅費呢?是由你帶她去吧?”媽媽雙手一攤,道:“二人往法國的機票連食宿要多少,你計算過沒有?肯定費用不菲!”
“是三人同行,我們一起陪同她去。”爸爸微笑道。
“三人同行?怎可能呢?我和你也離港,誰看管琴行?誰照顧兩個小鬼頭?還有,三人的旅費肯定超過十萬,差不多是我們一年的屋租了。這麼昂貴,我們怎負擔得起?”媽媽一疊聲地問道。
“我們當年結婚請來的三十圍親友,人才濟濟,有湊女專科畢業的,也有工商管理、會計奇才,一定找到人幫忙。至於旅費,確是不便宜,但,花在女兒身上,一定是值得的。既然去那麼浪漫的地方比賽,我們當然要一起去浪漫一下,贏抑或輸並不重要,最重要我倆要同心,為了我們自己,也為女兒。錢,始終可以賺回,但,機會未必想有就有……”
剛才滔滔不絕的媽媽不作聲了,爸爸則說個不亦樂乎。我看着地球儀上那片小小的法國,然後在球儀上嘗試找“香港”,找到了,用手掌去量度兩地的距離,原來,兩地之距,就等於我的一隻手掌。
我一抬頭,竟見媽媽的手已被爸爸捉在掌心。
我們的法國之旅,很快便展開了。
***
下一個便是我了。
我站在後台,靜靜聽着剛才排我前面的女孩的演奏。她表現如何,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彈完最後一粒音,便是我準備上台的時候。
台前幕後每一個人都在說着法文,一種我完全不認識的語言。我的名字譯成法文,會是怎樣的讀音?我該自己上台,抑或等人帶我上去?剛才沒有留意前面那女孩是否獨自上台,我真的大意。這兒唯一講中文的兩個人——我的爸媽已坐在台下,參賽者必須獨自在後台等待。
正常的小孩,該會感到緊張吧?站在我身後的女孩,像是快要哭出來了。我嘛,還是不知道緊張為何物。
看來,我的確很不正常。
台上已經沒有豎琴聲了,司儀又開始說話。
他是否在讀我的名字呢?
有一位女士輕輕拉拉我的手,以手勢示意我上台,我便走出後台了。
我在豎琴前坐下,舞台的兩盞燈射向我,我是全場的焦點啊。
“只要像在家練習一樣,輕鬆地把歌彈奏一次便可以了。”媽媽再三提醒我。
“今晚完成比賽,明天我們可以四處遊覽,並去品嘗法國美味的甜品。”爸爸在把我送往後台前,跟我道。
法國有什麼甜品呢?該會有我最喜歡的特濃朱古力蛋糕吧?肯定會比香港的昂貴,貴三倍?十倍?味道又會否好十倍?
腦裏滿是朱古力蛋糕的影像,口腔裏吞一口涎也是甜入心的。我在這個愉快的狀態下順利完成了兩組比賽,可以回到爸媽的身邊,靜待結果。
爸爸的話之三 目光呆滯的雙料冠軍
“餐廳是否一定有特濃朱古力蛋糕?”
在宣布賽果前幾秒,淳希突然問我道。
“有!當然有!”我回道。
然後,她湊在我耳畔,問:“爸爸,你很想我贏,是嗎?”
“你呢?希望自己有獎項嗎?”
“OK啦!”她聳聳肩,無可無不可的回道。
然而我知道,她表面雖淡然,內裏是很在乎的。
公布了。
可惜,我和太太半句法文也不懂。兩人很歇力地從這大堆陌生的音調中企圖去找出女兒的英文名,或是近乎她的名字譯音。到所有參賽者上台領取了證書或獎項後,司儀終於叫出一個較似中文的名字了。她是眾參賽者中唯一的一個亞洲人,還不是她?
第一個組別的比賽,她是最遲一個被請上台的,第二個組別也如是。
頒獎禮完結了,我們把她的獎座和證書握在手裏看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我是否獲獎了?”一向極有耐性的淳希也等得有點不耐煩了。“獎座寫些什麼呢?”
“我們想百分百確定才告訴你。”我回道。我心想:不如問人吧!但,場內的人已差不多全散去了,我們也只好離去。
回到酒店,我馬上到接待處,取出淳希的獎座和獎狀,向懂英文的接待員“不恥下問”,終於得到一個確定的回覆了。
“恭喜先生太太,你們的女兒在豎琴比賽的兩個組別都奪得冠軍!”接待員笑着回道。
“冠軍?”我以英文重複一次。
淳希仰起頭,嘴角微微向上翹。
她聽到了。
“嘩!太好啦!”太太雀躍地道。“淳希,原來你獲得兩個冠軍!是雙冠軍!”
“獎狀上的這句長長的句子,你可以翻譯一下嗎?麻煩你!”我還是想確定。
“這句的意思是:這個冠軍人選是獲得評判團一致的決定才能頒發的,亦即是,你們女兒獲獎是實至名歸,絕非僥倖!”接待員點了點頭,語調堅定地回道。
一致決定。實至名歸。
我摸了摸淳希的面頰,她的目光如常地呆滯,加上疲倦,更是無甚表情,但我心裏卻有種輕柔飄逸的感覺,並不是飄飄然或沾沾自喜,只是純粹的、由衷的愉快感。
每個家長把小生命迎進懷裏,都總認為自己的孩子是上天特別的賞賜,會是聰明伶俐、精靈活潑、文武兼備……盡集父母的優點,然而,隨着她日漸長大,看到她眼裏沒有同齡小孩的光芒,聽到她說話沒有其他孩子的流利順暢,學業成績比任何人都要差,然後,看了心理學家的評估,原來她有這個那個先天性的“特質”,無論你如何拚命催谷,她都不會有太大的進步,儘管大家都見她曾經比一般人努力,但在香港的制度下,她是名副其實的輸在起跑線,只有在制度以外,她才有這麼一些機會,讓自己發點光,讓她肯定自己原來都有內在的潛能,等待琢磨。
我不會在她的潛能方面作任何催谷,我相信,始終有一天,她會有思想的改變,她會期望自我提升,在自己的興趣範疇能夠有更好的表現,逐步超越自己的界限。
到今天,我仍然相信孩子是上天特別的賞賜。我家的孩子愛跑步,我便陪她跑;她愛慢慢踱步,我便調節自己,陪她踱步,一邊好好欣賞周邊的風景,好好感受迎面而來的微風,讓日子慢慢過、慢慢過。
女孩的話之四 靠藥物來測驗考試?
“你想讓她服藥嗎?有一些非常安全的藥物已做過臨牀測試,證實可以大大改善她的專注力。”
這個由姨媽介紹的蔡醫生,替我檢查過,又詳細了解過我的情況後,跟媽媽作出這個建議。
“是嗎?真的可以用藥物改善?”媽媽兩眼圓瞪,認為有些不可思議。
“這藥物比傷風感冒特效藥更快見效,患者在服用後約莫十五至三十分鐘,藥物便發揮功用,令患者注意力能夠集中,思考和辦事能力都提高,我有很多學生病人,在服過藥後,成績明顯地進步了。”蔡醫生回答。
成績有進步。
對我的成績已經沒有太大期望的媽媽,一聽到“進步”二字,彷彿見到一線曙光掠過。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但——”媽媽回心一想,有些擔心,輕握着我的手,問醫生道:“但這藥物有沒有副作用呢?”
“有,但很輕微的,如口渴、出汗等。在我診治的病人裏,部分人會有副作用產生。若果真的有,我可以替她轉用另一種藥。”醫生輕描淡寫的道。
媽媽以一種徵詢的眼神望着我。
若可以選擇,哪個孩子會選擇服藥呢?不過,媽媽的眼神告訴了我她的意願。
“是但啦!你想我服藥,我就服啦!”
如果,藥物可以有效地改善我的專注力,讓我的成績好一點,令爸媽少一次失望,我是願意服藥的。
誰忍心看見爸媽拿着我的成績表強顏歡笑道:“常識比上次進步了四分,視藝仍然有B!繼續努力啦!”
幸好那種藥只是早上服一次便有效十二小時,而且沒有苦澀味,又不算體積大。我頭一仰便把它吞掉了。
如醫生所言,藥力極速見效。我發覺,老師上課的每句話都好像是對我一人說的,而她每句話都成功鑽進我的腦裏。一天下來,我竟然可以跟來接我放學的媽媽講述老師授課的內容,令媽媽嘖嘖稱奇。
回家後,我絲毫沒有疲倦的感覺,還有精力把所有功課以比平常快一倍的速度做完。在一旁陪伴的媽媽禁不住拍起掌來。
“若果你以後都是這樣自動自覺做功課和溫習,媽媽就開心啦!”
是嗎?服藥後的我,會令媽媽開心,那麼我就每天服藥吧!一粒小藥丸就足以解決我的問題,我早該在上小一就服用了。
晚飯後,我花了半個小時便把翌日的英默範圍溫習好,這可說是我的“壯舉”,我可以提早練豎琴,還可以“坐定定”練習四十五分鐘,連爸爸也驚歎呢!
但,到了十時半,我平日要就寢的時間,我仍精神奕奕。媽媽提議我預習明天的課文,我也順從地做了。
凌晨十二時,是爸媽要上牀的時間,我還是一個呵欠也未打過。媽媽給我熱了一碗牛奶,要我飲過後上牀培養睡意。結果,我直至天快亮才入睡,剛熟睡便被拍醒去上學。
沒多久,藥物的副作用陸續呈現。
我會間歇性肚子痛,要上洗手間,還會經常出汗、口渴、胃口轉差,而且晚上不能入睡,我在兩個半月內,感冒了兩次,瘦了三磅。
不過,藥物的確令我的做事速度加快,而我的成績也大有進步,全級名次比之前幾次考試升了六十名。
雖然藥物令我各方面都有改善,但我一直擁有的健康卻逐漸遠離我,怎辦好呢?
那天小息,我們的班長趙瑤突然走過來問我:“周淳希,你是否也服了聰明藥,所以成績好了那麼多?”
“聰明藥?”我反問她。
“即是幫助改善專注力的藥。”趙瑤壓低聲量,在我耳邊道。
“嗯,是。我有服用,但媽媽沒有說那些是聰明藥。”
“我也有服用呢!”她抿嘴笑道:“上月我媽媽帶我和弟弟去蔡醫生診所時,我在走廊看到你剛剛離開,而碰巧你這學期成績大躍進,我便猜你一定是有服蔡醫生開的聰明藥了。”
“吓?原來你也像我一樣專注力不足嗎?”我詫異地道,因為眼前的趙瑤,考試總是名列前茅。
“我弟弟才是,我嘛?並沒有。”趙瑤搖搖頭,回道:“不過,媽媽說,弟弟服了藥都沒有太大的改善,成績依然差,為免浪費金錢,媽媽就想:不如我試服弟弟的藥。她覺得,雖然我沒有過度活躍症,但我常發白日夢。所以,我逢有默書測考,媽媽便給我吃弟弟的藥。每次服了藥,我自覺頭腦清醒了,思考能力高了,溫習特別快捷有效,成績明顯地進步了。
“我發覺你最近好像和以前很不同,老師問問題,平日不作聲的你,現在竟然會和我搶答。今次考試,你還大有進步,更獲班主任特別嘉許。我昨晚跟媽媽說過,她猜你一定是和我一樣,服了聰明藥。她果然猜對了!”
“趙瑤,你沒有徵狀,卻服用專注力不足的藥,會否有問題呢?”
“有什麼問題?我已服了差不多九個月,成績由中等躍升至全級頭三,我爸媽不知多高興,還給我買了超多禮物——”
“不!”我打斷她的話,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怕那些藥會影響你的健康嗎?”
“怕什麼?它只是令我胃口大減,但這對我來說,是利多於弊,我以前胖嘟嘟的,現在常常沒有食慾,吃少了,瘦了八、九磅,買裙子可大碼改為中碼了,我不知多高興!其餘的頭痛、肚痛只是小事,最重要是我成績大躍進,將來考入表姊讀的名牌中學機會大得多!”
“你打算一直服藥至考呈分試?”我驚問。
“升到名校當然更要繼續服!”她急道:“否則,我怎樣可以追得上名校高幾級的課程?! ”
“但,趙瑤你根本沒有病啊!沒病竟服藥,還要是瞞着醫生服藥,你弟弟該服的藥卻給了你,你真心覺得沒問題嗎?”
“藥物用在有需要的人身上,發揮效用,才是有價值的藥,這是媽媽說的,我認為蠻有道理呢!”趙瑤瞇瞇笑的道。
該服藥的人不能服,不用服藥的卻依靠藥物來測驗考試,以獲取好成績上名校,而作這決定的竟然是家長?
我真不明白。
爸爸的話之四 人生充滿驚喜
這晚,我如常的疲倦到了極點,沐浴後想馬上爬上牀入睡,但在經過漆黑的客廳時卻見淳希獨個兒站在窗邊,仰頭望夜空。
“淳希,還不上牀?站在這兒看星星,要作詩嗎?”我揑揑自己的手臂,要把自己揑醒。
常希望能做到和女兒睡前單獨談天至少五分鐘,卻常因為倦極而沒法做到,今天一定要堅持。
淳希微側起頭,注視着我,問:“爸爸,我上次的考試成績,你滿意嗎?”
“當然滿意。我不是早跟你說過了嗎?為何你又問?”我奇怪。
“我想確定一下。”她低頭道。
“確定?”
“嗯。我不明白啊!”
“有什麼不明白?”我搭着她小小的肩膊,問。
“如果你們滿意我的成績,為何不帶我再去見蔡醫生,讓她再為我開藥呢?我有那些‘聰明藥’,成績才能有進步。”她道:“我的藥只剩下一粒,明早服完便沒有了。後天英文默書和數學小測,沒有藥,我怎能合格呢?我今天已跟媽媽說過兩次,她只是‘啊’一聲,便沒有話說了,好像不想再帶我去蔡醫生處。又是你們說,不要輕言放棄的。難道……難道你們想放棄我,不再帶我見醫生,不再取藥?”
“淳希,我們當然不會放棄你!”我把她擁在懷裏,道:“我和媽媽生你育你,永遠當你和妹妹是我們的寶貝。所有為你們安排的事,都是我們商量過,認為最適當的。蔡醫生給你開的藥,我們覺得無妨一試。沒錯,服用藥物後,你確是在測驗考試成績都大有進步,我們都很驚訝此藥物為你帶來的改變,不過,藥物對你身體造成的副作用實在太多了。
“你每一天都好像被折磨,連你以前最喜愛吃的食物,都不再吸引,上食店吃什麼都怕會絞肚痛,十歲不到的你,因睡不好而有兩個黑黑的眼袋,體重日漸下降,爸媽看在眼裏,很是心痛。就算可以有張較‘好看’的成績表,那又如何呢?健康才是最重要的,沒有了健康,人又怎可能有快樂?一個不快樂的人,渾身散發負能量,就算幸運之神降臨凡間,都會給他的負能量嚇走,不會降臨他身上。我和媽媽最希望你們健康快樂,而成績,只是其次,所以,我們決定不再請醫生給你開藥了。”
“不再開藥?那麼,我的成績又會像以前一樣,尾二或尾三,上課又會發白日夢,練豎琴又是每二十分鐘便忍不住要停下來……”我急急的吐出大堆話。
“知道!但我們會接受,因為你是我們的女兒。”我微笑道:“淳希,你會長大,思想會改變,將來會向哪方面發展,是個未知數。你一向的成績告訴我們,你不是一部背書默字機器,沒問題!我們給你多一些其他機會去探索自己的潛能。用藥物的方法已嘗試了,權衡過後,我們還是讓你做自己。若果盡力過後,呈分試成績仍未能把你送入好的中學,我們會替你作其他安排,總之大家都要努力。”
淳希抿了抿嘴,沒有回應,我當她是明白了,正想送她回睡房,她忽然問道:“爸爸,你以前讀書成績怎樣的?”
不善言辭表達的她,竟然主動發問,我當然撐着濃烈的睡意回她道:“我小學讀的邨校,大部分同學都愛玩,我也不例外。不過,我在測考時會特別用功,最終以不差的成績入讀了band 1英中。五年中學,我至愛的科目是中史,看的課外書清一色和中國歷史有關,可是,我中史科的會考成績只是E,僅僅合格,是全班最差,拉低了全級中史科的成績,令本來對我們期望很大的中史老師兼教務主任極為討厭我,就算我剛好夠分入讀中六預科,他也在開會時投反對票,說我無心向學,結果我要轉到其他學校讀預科。這些事,是其他跟我熟稔的老師後來告訴我的。”
“那麼爸爸,你還惱恨那老師嗎?”淳希問道。
“初時少不免有點點惱,但惱過就算了。我在band 2中學讀預科,開心得很,畢業後亦順利入讀大學,在大學認識到你媽媽,多麼美好啊!我只想記着開心事,那些不開心的,幾乎在我記憶裏消失了。”
淳希又墮進沉思裏。
在她的小腦袋裏打轉的是什麼呢?會否是:今天有個無聊同學給她起了個難聽的花名?或是:有代課老師不知道她有讀障,說她寫的字太難看,要她把功課重做?
“你……和媽媽都能夠入大學,即是你們都沒有讀障和專注力問題啦!那麼,你們怎會有我這個女兒呢?”
淳希不明白的是:兩個有能力讀畢大學課程的人,怎會生出一個有學習障礙的孩子?
“淳希,人生是充滿驚喜啊!我和你媽媽唯一懂的樂器就只有牧童笛,而且是初中時期被逼學了一年而已,但我們的女兒竟然會對豎琴一試即愛,更在幾個公開比賽中獲三甲獎項,繪畫方面同樣潛質無限,水彩、木顏色畫都被老師高度讚揚,而我這爸爸,小時候則是畫狗似豬,畫豬似兔,畫兔似貓……”
淳希哈哈大笑起來。
“怎會有人畫兔似貓?爸爸你那隻是什麼手?”她取笑我道。
“我的手,畫什麼也不像,但可以替你釘出一個結實的油畫畫框;我的手,彈豎琴像玩琵琶,但可以替你把八十多磅的豎琴搬往比賽或表演場地。”我輕輕地道:“我曾說過,世界上每個人都是獨立個體,就算是同一對父母生的孩子也可以很不一樣。我相信人人各有所長,天生我材必有用。”
“爸爸,你和媽媽都很不同,各有‘叻叻’的地方。”淳希道。
“謝謝你的欣賞,我們也很欣賞你們三姊妹。”我忍不住打了一個呵欠,笑道:“好!現在就讓我表演我最‘叻叻’的一個項目。”
“是什麼?”她好奇問道。
“就是扮隻強而有力的老虎,在七秒內把女兒送進睡房的牀上,兼且蓋好被!唏——”我老虎上身似的大喝一聲,一手把淳希抱起,跑進她的睡房裏,引得她吃吃大笑。
其實,我最“叻叻”的一個項目,該是逗女兒笑。這應該是每個爸爸最擅長的項目吧?
令女兒愉快大笑,是我每日的目標。
我,做到了。你呢?
故事源起
作者在去年3月,在報章看到有關故事主角的訪問,知道這個有學習障礙,學業成績欠佳的女孩,在法國豎琴比賽中勇奪兩個組別的冠軍。於是致電報館,請記者轉告女孩的家長,希望訪問他們一家,並撰寫女孩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