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文学大系1919-1949:通俗文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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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黃崑崙

毛羽

書坊上最流行的一種書籍。是一位大文學家張景渭先生的遺著。甚麼“破屋”。“潮水的聲音”。“戌樓中的鼓手”。“產業承繼者”。“漂流的婦人”。這幾篇短篇小說。和“偶像”“懺悔”這兩篇劇本。一般書賈。喜得社會上都很熱烈的歡迎他。而且沒有甚麼版權。隨便可以翻印。便都爭着印行。這幾本書委實計不出翻印的次數。籠統一算。全國大商埠的印書館。約莫有一千多家。每一家頂少也翻印上十次八次。翻印一次的冊數。起碼是三千五千。那麼總計起來。張景渭先生的著作。雖說不得四萬萬人人手一篇。却差不多已過了半數。因為張先生的文字。婦人孺子。却能了解。但他一字一句。却都從人類心坎裏掏挖出來。可算是一個解決人生問題的答案了。也算得是一本哲學書。因為社會上的人多愛讀他。學校裏便當做一本教科書用。地方上的演講。也拿他當一本演講用書。三歲孩子。也曉得張景渭是一個近代的大文學家。張景渭三個字。被社會上的人類。咀嚼得爛熟。不但國內的人。這樣祟拜他。還有好幾國的人。都把代譯成各種文字。就不但是洛陽紙貴。竟要鬧起全地球的紙荒來。文學的價值。到這一個地步。也算得登峯造極了。

咳。古人說得甚麼文章憎命。又說的是曲高和寡。可憐那一位張景渭先生。雖然是一個創造的天材。可恨不生在科舉的時代。做一位和聲鳴盛的詞臣。向甚麼清秘閣中爭一個位置。那時節專制的君主。喜歡的時候。要他做幾首應和的詩。擬幾篇典麗矞皇的詔誥。這或者可以威恩戴德。做那天下一人的花兒鳥兒。極力的討好獻媚。雖然是自己的人格。不要題起。到可以博社會上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敬仰崇拜。有時還可以借着這一個機會。合了幼學詩上的兩句語是“花街紅粉女爭。看綠衣郎”。又是甚麼“娶妻莫患無良媒。書中有女顏為至”。做了幾篇文字。不但可以達到。“千鍾粟”。“黃金屋”的奢望。而且還可以完成他左擁右抱的獸慾。豈不是專制時代。文人的快書。大大快事麼。

怎想張景渭先生的命運。却夠不上在這個時代。來大出風頭。偏在科舉狂熱的時代。他才呱呱墜地。他才束髮受書。到他能夠執筆做文章的時候。已經是宗社消沈。改建了共和國體。沒論張景渭先生不敢作這般妄想。就是許多遺老遺少。也祇怨一句。干莫塵埋。驊騮伏櫪。雖也有幾個自命文學家的人。趁這機會巴結上幾箇武人軍閥。或者鑽上一箇國會議員。做了幾封痛快淋漓的電報。草了幾篇支離龐雜的請議書。便都央求幾家書局。替他印刷起來就是某某人書牘。某某人大政見。封面上還要當代幾位大人物。寫了幾箇字題簽。做了兩篇序跋。不要計較他們寫的文字好不好。作的文章通不通。但一經品題。聲價十倍。銷路可以大增。出風頭也出到加二。那便擺起一箇大文學家的面孔來。這樣的人。着實不在少數。却可憐。那張景渭先生。沒有這麼福氣。因為老天給他生命的時候。少落了一點“媚”的質素。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教那些大人物看了。都不敢領教。也是枉然。

張景渭先生的一叚潦倒傷心的歷史。還在他著書的時候。距離那一紙風行的當兒。恰好十五年。他在十五年前。還是三十歲不夠。那時節社會上的文人。恰好和我上面說的。一種是科舉停廢。抑塞無聊。借着衛聖翼道。保存國粹做口頭禪的遺老派學者。一種是奔走督軍省長巡閱司令門下依草附木的政客派學者。他們的文字。比起張景渭來是一萬箇不對。但張景渭可也不求他對。鎮日價握着一管禿筆。一錠殘墨做他自己的文字。一篇跳出。那些遺老派政客派的學者們。都橫跳一丈。豎跳八尺的吵起來道。“反了反了。這種非聖無法敗壞綱常的文字。竟出現在社會上。不要把世界人類都變做了禽獸麼。”便一傳十。十傳百。要和張景渭作難。還有幾個把張景渭的書。觸犯社會忌諱的。都剪了出來。做了一張公禀。把剪出來的都粘貼了。遞到省長衙門去。那省長也是前清一個翰林。看了他們的公禀。便一叠連聲叫拿人。在這個當兒。張景渭還是睡在鼓兒裏。做他自己的文字。却不想他不着急。到有一個人替他着急。那人是誰。就是和張景渭同居的一個女子。

張景渭的父親死了。他和母親同居。他把房子。租一半給人家。同居的姓周。是一個販米的商人。有一個老婆。一個女兒。租張景渭家的左廂住着。那女兒名喚周娟娟。是女師範學校裏一個女學生。年紀不過是十八九歲。長得很是漂亮。伊平日和張景渭見慣了。便也有說有笑。周娟娟既然是一個女學生。中國的名小說石頭記會真記自然也讀過了。伊腦海裏有了一種印象。甚麼張君瑞哩賈寶玉呢。都是一個聰明俊俏的男子。知情識趣的丈夫。伊就把這一個定律。來觀察張景渭。覺得張景渭這一副鵝蛋臉兒。漆點般眼兒。紅紅的嘴唇。像抹了胭脂似的。伊就想這可不是小說上說的張君瑞賈寶玉麼。因此便和他發生了愛情。但周娟娟和張景渭的愛情還是片面的。在張景渭呢。白天關閉了門。手不停揮的著他的書。夜間也是一燈相對。和那些大文學家大哲學家會晤。能夠和周娟娟閒話的。祇有那晚飯後幾十分鐘。張景渭雖和周娟娟談話。心裡却在那裡研究問題。有時無意中便把解決不來的問題。和伊解決。怎想周娟娟平日在學校裏。雖然也讀過幾本科學書。即沒十分深造。伊也有一種呆想。以為張君瑞賈寶玉。一般模範男子。祇合和他歌離賦恨對月聽琴備嘗那些才子佳人的樂事。要甚麼文縐縐的談論哲學。研究科學呢。因此和張景渭晤對時。儘多不很投機。張景渭的心理也別有一種說不出的意念。他以為愛情是神聖不過的。一個男子抱着獨身主義也罷了。若要娶妻。不是得一個學問和自己相埒的人。便畢生也沒有樂趣。若說學問能和自己相埒。就不論是嫫母無鹽。王嬙西子。他也一般的平等看待。他眼中的周娟娟。祇不過看他是社會中較接近的一個人罷了。甚麼愛情不愛情。他究竟沒有明白。所以周娟娟怎樣和他親近。他祇好信口答應。說的本是無心。聽的偏當他有意。周娟娟愛的心理。可也進了一步。却仍不免有點兒缺憾。就是張景渭平日是不大修飾。一件灰色( )袍子。一雙破舊布鞋。還有面上時點污着紅色黑色的墨水。頭上是蒙茸蓬鬆的短髮。比起小說上的張君瑞賈寶玉來。老大的不同。因此伊的芳心。經過了千迴百轉。總不明白。世界既有了張君瑞賈寶玉一般容貌。却偏不像張君瑞賈寶玉般貂裘華飾。顧影翩翩。這真是解人難索。但外面的裝飾。原算不得甚麼。或者少年男子到了一定的時期。他也能夠着意修飾。也說不定。因此愛他的心。也沒甚減少。在那一天。張景渭給那些遺老派政客派學者控告的時候。周娟娟早在伊一個同學處得了消息。便赶忙對張景渭說。張景渭的母親也知道這事情。便勸張景渭早點兒躲避。張景渭却不過他母親苦勸。祇得收拾了幾件衣服。和撰著未完的稿本。別了他娘和周娟娟走了。張景渭才出門。那邊的騠騎已到。搜尋一過。見沒踪跡。也就罷了。却苦了周娟娟。眼看着張景渭走了。洒了許多別淚。但鐵石心腸的張景渭。又怎能曉得。

電也似的光陰。早過了五年了。周娟娟自張景渭去後。便代他侍奉老母。張景渭的母親常說。“可惜我的兒子不在家。不然。我願意請姑娘做了我家媳婦。我也可以得了安慰了。”周娟娟聽着這些說話。臉龐兒漲得通紅。但是張景渭去了五年。并沒半點兒消息。有一天張家的親戚得了一封信。說張景渭自從那天出走。就跑到南洋羣島去。却不想到處受人奚落。前月裏得了一病。很是沉重。聞說這幾天。因醫治無效竟在院中死了。這消息傳至張景渭母親耳中。竟暈了過去。有了年紀的人。經不起剜心的病苦。竟生了一場大病。周娟娟很盡心侍奉伊。可惜伊畢生心血。祇消耗剩半點兒。這半點兒也隨他兒子的死訊消失去了。再也不能活在世上。周娟娟守着伊的屍骸。哭了一場。央他爹娘買了棺木。把伊殮葬了。祇可憐伊彌留的時候,還叫喚兒子的聲音,還留在娟娟耳朵裏。

周娟娟自張景渭去了。他娘也死了。遺下一所舊屋。沒人看管。伊家雖然是賃廡而居。但到此也不能不替他保存着零碎家具。或者張景渭沒死。等他囘來交還他。周娟娟是這樣想。但是問了許多從外洋囘來的人。都道不知道張景渭的踪跡。有人說。他委實在醫院裏病得沉重。敢是死了。周娟娟初時。自然十分傷感。但是年復一年。周娟娟的腦海裏。印着張景渭的影片好比加着很濃厚的顯影液般。初時。還瞧不着中間就十分活現。臨了兒便愈沖愈淡。竟把一塊乾片還了原。那時節又過了三年了。周娟娟的爹娘。便急切要和他女兒完了婚事。恰好在這個當兒把周娟娟腦中的佳人才子舊影片。重勾起來。伊有一位姓沈的同學。伊的哥子名叫沈思賢。相貌長得十分漂亮。甚麼潘安衞玠。雖沒有見過。却比起書上說的賈寶玉張君瑞來。也沒有甚麼異同。因此。周娟娟的愛情。又好比春菌抽芽般。潛滋暗長了。

過了幾個月。周娟娟和沈思賢結了婚了。那也怪不得他。女子的心理。好比一種野蝶。是隨着環境變換色素的。從前周娟娟的心裏。雖有一個張景渭。但張景渭的心裏。却沒一個周娟娟。而且周娟娟理想中的模範丈夫。究竟和張景渭對照起來。有點兒不很對。若說沈思賢。就可以訴合無間了。因此周娟娟嫁了沈思賢。在蜜月期內。竟是十分相得。他有時囘娘家去。對着張景渭的故居。在那晚風殘照的寂寞空庭下。也許想起張景渭來。但是那些秋雲也似的念頭。一剎那間。就給那蜜也似的愛情淹沒了。這也是沒奈何的事。

十五年後。張景渭的著作。就大受社會上的歡迎了。人家都說。“張景渭委實是一個創造的天材。他當時著書的時候。斷不是甚麼瘋癎。他那時的思想已經是超越一時代了。在當日舊思想沒打破的社會裏。怎能容得他一個人。可惜社會上容不得他。就把他逐到海外。被摧挫死了。這真是可惜。若要他還存在時。對於社會一定還有許多貢獻。然而人已死了。究竟是不能復生。我們得讀他的遺書。也可以做我們的嚮導。令我們在那黑暗的世界上。得一線光明的大路走。我們應該要永遠紀念他。”那時候。便有許多青年學生和工人們。都發起在張景渭故居。立了一個紀念碑。上面鑴着幾個金字。是“文學家張景渭故廬”。來往的人。都知道十餘年前。落魄無歡的張景渭。也能夠得着社會的敬仰。何況。那周娟娟在當時和他旦夕厮見。又有了片面愛情的一個人。怎能不替張景渭吐一口氣。然而周娟娟在那時間。恰好向着愁雲慘霧中過日子。因為周娟娟的模範丈夫沈思賢。雖然是和伊很要好。但是和他要好的女子也很多了。他也能作幾句滴粉搓酥的詩詞。也能寫幾筆綠縟紅酣的畫。却不料那幾首詩幾筆畫。就好像蟲媒花的顏色和香氣。祇做一種和女子交際的媒介物。他和周娟娟祇在蜜月裏算得美滿的光陰。過了一年後。他已和幾個女子有了戀愛。都把他娶囘來做了侍妾。再過了幾年。便把周娟娟拋棄了。周娟娟自囘娘家居住。那時候伊和張景渭相處時的景況。又兜上心來。從前想起張景渭來。真好像泡影般。一瞥的散了。現在却是溪雲湧起。愈積愈濃。深恨當時不隨他一塊兒逃亡海外。就死在蠻煙蜑雨中。也得廝守在一塊兒。又何苦自討苦吃。偏要揀着甚麼才子來嫁。然而前塵如夢。也後悔不來。世界已沒有張景渭這一個人更從何處說起。因此社會上人。却為這一個十餘年前被人擯棄的文學家建築紀念碑。周娟娟在這當兒。觸起前塵影事。就不禁萬念都灰。低徊欲絕。

張景渭一間著作室。就在周娟娟的粧閣西偏。自從張景渭去了。他娘也死了。十年來也沒人進去。窓槅子上。蜘蛛的網重重叠叠。也不曉有幾十百重。塵埃飛滿了。那蛛網再任不起那麼重。便一串串的掛下來。髣髴是葡萄架上。埀下來的葡萄般。周娟娟長日相對。就想起了無限的感觸。有一天。風日很好。周娟娟便想着。我可以把他房子開了。檢檢他房裏的東西麼。或者還有些未完的稿件。把他檢出了。和他刊印出來。也是近代社會人士所最渴望的一件事。想定了主意。便尋了一大掛鑰匙出來。試了幾囘。才把鎖開了。但鎖是開了。周娟娟的心。反好比小鹿兒一般亂撞。髣髴做了甚麼昧心的事情似的。又好像門一開了。張景渭就在裏面端正的坐着。幾囘想把門鎖了。但為着張景渭的遺著計。就不能不冒險進去。門開了。早有一般很穢惡的空氣。沖將出來。差不多要把周娟娟暈倒在地。他勉強忍着。把窗戶打開。新鮮的空氣透進來。才可以站立得定。張眼看時。橫七豎八的書籍。都狼籍沾染了鼠矢。還有好些書。給水蒸氣潮透了。再也揭不開來。張景渭的遺著。雖也還有幾篇。但可惜不通文義的鼠子。和與古為仇的蠧魚。再不肯為他稍留餘地。都攪弄得七零八落了。娟娟心裏不免替他憐惜。再看那邊書架上。有一部英文字典。尚還完好。便順手移下來。想把他整理。怎想外面雖然完好。裏面的膠水。却都潮化了。一拿下來。早把頁片散亂在地上。娟娟檢起來時。却在紙片中發見一張相片。娟娟瞧時。却認得是他十八歲時照的。後來就失丟了。雖然膠片上變壞了。也還可以辨認出來。娟娟瞧着好像觸了蛇般眐了一會。便伏着一堆破紙上哭了。

颯颯的秋風。吹着道旁樹上幾塊黃葉。因為葉片少了發出來的聲浪。就不能夠像山雨欲來。松濤洶湧般。令人神旺。却是蕭蕭瑟瑟。一聲聲打入愁人心坎裏。但風吹得愈緊。月亮却十分晶瑩。把幾株枯樹的影兒。都描寫在地上。更有那風吹不下的紅葉。在地面的影裏一晃一盪。好像誇傲他不屈不撓似的。那時節。大路的前邊。一個黃瘦老兒。支着一根手杖。躑躅而來。望着天上的月亮。好像有很大的愁恨似的。縐着眉頭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虛榮。甚麼虛榮。造物是愛惜人的毛羽。不來管人的軀殼的……咳!他們……他們還是蛇蝎般的心腸不過帶上一個慈悲的面具罷了。他們那真能夠愛我。不過像那些首飾匠殺了那翡翠雀兒。要他的翠羽來裝點首飾。又好比機織匠把蠶殺了要他的絲來織錦繡。我又恨不早死。要淪落到這樣。又囘來呢……”說着。便向張景渭的故居上走來。皎潔的月亮照着門前的紀念石碑。十分明朗。那人抬頭看一囘。又摩挲着。最後還是露着冰冷的面色。囘身來叩着張景渭故居的門。

周娟娟還沒睡。聽着那稀罕的深晚叩門聲。不免呆了一呆。忙出來開了門。問道。“先生可找誰呢。”那人道。“這裏可曾有一位姓張的。名喚張景渭麼。”伊答道。“不錯。先生。但是那張景渭先生。已不幸於十五年前出亡去了。至今還沒囘來。但是他的文名。已騰播社會上哩。”那人冷笑道。“原來他也博得社會稱許麼。我要問嫂子。他同居的一位周娟娟女士呢。”娟娟給他這一問眐住了。臉上不禁泛着紅暈低頭答道。“先生問他則甚。難道先生和他認識麼。”那人道。“我和張景渭是朋友。聽他說起來的。竟沒識面呢。”娟娟聽着。含着一眶熱淚顫聲答道。“原來他……他對先生說過麼。先生。你問的周娟娟便是我哩。”那人聽了長嘆一聲。頭也不囘的走了。

娟娟拭去了淚痕。正待向那人叫道。“你不是張景渭先生……”話未出口。看那人時早走了。娟娟嚇得呆了。便望着那人的去路。直追上來。走了半里路。前面是一座土山。山下便是汪洋的大海。娟娟看那人走路的樣兒。不錯是張景渭。待要叫喊。却看那人跑上土山頂上。就不見了。娟娟也跑上山頂。往下望時。却見山下的水中。起了一個很大的渦暈。

選自一九二一年十月香港《雙聲》第一集

門第

秋千院落。皎月溶溶。花影如潮中。一雙少年男女。喁喁作軟語。雲鬟香露。玉臂清煇。奈何天裡。妬煞素娥霜女矣。當此月影澄澈中。女子手中鑽戒。耳畔明鐺映月。色都作異彩。衣銀紅色衫。紺碧紗裙。額髮蓬蓬如輕煙也。籠月乃別有姿態。少年西服。素潔白。與女郎素靨相輝映。其時。少年方仰首向天。久久不語。女郎乃微逗之。曰哥。吾願中秋夕乃有此皎月。中秋之月。宜異於平時。當視今夕為尤佳。少年迴首視女郎。曰然。我亦作如是想。吾人諦交迄今。凡十度蟾圓矣。今年中秋夕。為余等締婚之期。宜得至佳之月色。以助吾人清興。女郎俯首。以鞋尖蹴芳草。雙囘亦續續而暈。久不語。少年則續言。謂妹殆已整備嫁衣矣。吉期距今。雖尚有三月。至我兩人婚典。乃不宜苟簡。余等婚典。為社會所屬目。以縉紳之家。與宦裔舉行婚典。當如何堂皇華貴者。故余家新房。自前日起。已事髹漆。必光必豔。壁間地上之磚。皆特製。花紋良佳。妹歸時視之。當云愜意。所訂製之銅床。為巴黎精品。七七月初當運來矣。四周嵌以明鏡。璀燦絢人目。妹或當意乎。妹之籌備。又何如者……女郎弗答。少年又續言。謂昨聞之外母。將為妹購巨鑽為項飾。又遣人之滬。採最新式之綢緞以歸。并為購辦至精美之家具。然則妹家亦籌備矣。妹胡羞不我告。女郎微仰其首。笑曰。哥既知之。於儂奚詢。儂殊畏人向儂詢奩物當否。以渠等每一詢問。輙加以訕笑。昨天阿娘為儂製衵衣。渠等又大嘩。謂必如何如何乃當哥意。令儂弗耐而逃。渠等又大笑。呼儂為新娘子。究是哥輩男子得佔便宜。不畏人嘲弄也。少年曰。妹亦大嬌憨。渠等亦女郎耳。寧不能與之角口舌。而胡靦覥為。女郎又弗答。有頃。又悄語曰。儂幾忘却。儂母謂儂。父雖早逝。固宦門也。欲延邑中某紳。為儂作證婚人。渠已允。哥意何如。以予等皆高明之家。證婚宜得聞人。某紳為前清方伯。宜可為余等主婚事。若哥亦同意者。則余兩家當延之。哥亦韙母言否。少年曰。敬如余外母命。當延某紳證婚。某紳余父執也。阿父延之必往。請為白外母。余至贊此說。兩人欵欵深談。乃忘夜永。小鬟從花徑來。告女郎以夜漏深矣。夫人已睡休。請姑娘安息也。女郎未答。少年起興辭。女郎送之出。月光如水。正涼浸庭除也。

少年與女郎何人。余當一叙其家世。女郎吳氏。名蕊珠。其先江西人。徙此間數年耳。有道其門閥者。謂女郎之父。為清室顯宦。以民國紀元前。助清廷抗義師。死於難。其兄皆躋顯要。積金至多。蕊珠生週歲。而父死。其母以慕粵中繁華徙居焉。母以蕊珠年長。當得快壻。又宦門也。弗能偶寒畯。洎蕊珠與方少卿識。則至喜。蓋方少卿者。省中鉅紳方筠仙之哲嗣也。其家亦至豪富。且與蕊珠埒。初蕊珠赴某女校展覽會。得識少卿。少卿亦豔蕊珠美。詗知為宦裔。益結納焉。蕊珠於少卿。始猶落落。而吳夫人則以為得壻如此。足當雀屏選。力誡蕊珠。謂當偶彼少年。蕊珠心目中。初非別有當意之人。然其持論。則以為女子適所天。當取窮而力學者。若為閥閱之兒。常致敗德喪行。且多寵而泛愛。轉增尤怨。若富如余家。而偶一窮苦力學之人。其人決不致貧乏死。而愛情之專。與進取之不可量。皆視紈袴子弟為勝。蕊珠之懷抱若此。故對於母氏諷語。時若不聞。吳夫人以蕊珠生性若此。誠不能不痛誡。一日。乃召集蕊珠為懇切勸導。謂余家世宦。擇婿當在高門。非金龜之壻。必不侶東床一席地。余少小如爾。亦生長名門。爾外祖父贛垣聽鼓。蜚聲一時。爾外祖母又蘇省藩司之女。吾少得嫻禮數。皆爾外祖母所教。爾之諸姨。皆偶達官。爾父秩最卑。余偶歸寧。恆為姊妹訕笑。謂爾父常於諸姨父稱末員。至足恭可哂。蕊珠爾思之。爾父雖官不及諸姨父。亦朝廷官吏也。又安知不扶搖上者。而諸姨妹以是薄我。我則力與爭。謂遲遲三年。爾父官不及諸姨夫者。當抉吾眸子去。諸姊妹始無語。我又嘗與諸姨妹賭誓。謂各有子女。亦當偶宦門。逾此盟者共辱之。至爾生迄今茲。余無時不夢爾得快壻。然時亦得噩夢。謂爾偶寠人子矣。而諸姊妹且來辱我。則驚哭而醒。嗟夫蕊珠。爾不如我命偶富家子者。爾且不孝。爾父在天。當弗瞑目。蕊珠爾必從我命。凡諸所言。數數為蕊珠告。蕊珠既饜聞之。洎夫得識方少卿。而吳夫人則益力慫恿。謂曩求之弗獲。今亦如爾意矣。似此嘉耦。萬毋錯過。爾當有以結其心。余無子。僅有爾。余當以八萬金為爾嫁資。尚餘二萬金。為余養老之費。粧品奩物。必侈必富。雖罄吾家弗恤。蕊珠爾思。吾所肯。如此者亦欲得佳壻光門閭。繼爾父之志。倘爾弗韙余言。而別偶寒畯。余當聽爾自主。不能損我一錢。以此相較。孰從孰違。爾自擇之。蕊珠以母意如此決。則弗復欲偶貧而多才之人。而注其情於少卿。少卿亦愛蕊珠甚。以其金多又宦女也。又注其情於蕊珠。男女愛情相灌輸。殆猶雙方同注水於一盂。倐即融合。無復能分柝。少卿時見吳夫人。為語當年事。恆醉心於前此官僚之華貴。娓娓動人聽。少卿益喜甚。歸語其父筠仙。筠仙亦首肯。以為方今社會。婚姻當自由抉擇。老人本無權干預。而兩人之婚事遂定。吾書開幕時。方訂婚後半月也。

朱門華屋。矗立道左。月光射屋角。燦爛作黃金色。若為此富人家點染生色者。一碧油汽車。風馳而至。抵門外立止。則其家之少主人方少卿。夜飲歸也。少卿下車。立按電鈴。一老僕納之入。老僕覘少卿有怒容。足恭請曰少主人歸何早也。婢僮輩以少主弗克早歸。茶水皆未備。當為少主人招之來。少卿怒曰。何勞爾喋喋速退。老僕以少主人素謙和。未嘗有此。則大詫。俟少卿入。喃喃自語。曰少年心性。誠易變哉。誰觸之怒。而憤憤乃爾。則迍巡闔扉而入。少卿入書室。時電炬未燃。東窓中祇有熹微月光。度疏櫺而入。少卿坐書桌旁椅上。以手捧額。亦不呼僮婢入侍。在此微月光中。但聞欷歔聲。使月光照近書桌者。當可照見其籟籟淚珠。沿兩頰而下。有頃。一小婢跳踉入。覩少卿在座憨態亟歛。以手按門側電掣。電光乃大明。前請曰。少爺已歸休乎。須整理浴湯未。少卿叱曰。咄。何勞爾多事。去。毋溷我。小婢咋舌退。少卿以電光耀眼。乃起立就鏡自照。覺淚痕猶漬。拭以巾。又復就椅坐。沈吟自語。曰噫。吾竟憒憒。乃以娼婦之女為偶。辱吾家門閥矣。余又烏知彼蕊珠之母吳夫人者。實為妓女。設吾早知之者。余烏能諾彼婚事。頃於席上。友人某君。確以此事告我。謂吳夫人者。本名小如意。[揚]州產也。流落於南昌為妓。得結交一富商。納為簉室。事某商期年。捲所有以逃。富商亦死。遂無究其事者。其女蕊珠。鬻自他人。以畏人知故。乃遷居來此。友人不知我與彼女訂婚。故言之不少諱。聆彼所言。幾致昏仆。幸強自攝。佯醉以歸。吾將何以處此……已而轉念。友人與我言此。或紿我耶。彼殆妬我。得偶蕊珠。故為蜚語。以重吾疑惑。實別有作用耶。然則友人之言。誠未足信。吾果與蕊珠結婚者。彼將無所弄狡獪。思至此。意稍慰。繼又思友人素謹愿。且年事長矣。非能作誑語者。渠新從他省歸。實未悉我有與蕊珠訂婚事。何來此蜚語。然則吳夫人實為妓女矣。余焉能與妓家訂婚。渠前此嘗對我言。謂渠家乃簪纓門第。其父其夫。皆為達官。渠蓋欲自文其醜。杜撰以愚我。猶幸婚期雖定。婚禮猶未舉行。失之東隅。或可收之桑榆。余烏能不速自決。免為妓女之壻。以為門楣玷。然思蕊珠誠可人。渠且愛我。得妻若此。吾心已饜。謂我一旦決絕。伊何以堪。吾將蒙恥忍辱。鑄成大錯耶。否。決不能。吾父為省中富紳。若吾隱忍。以成此婚事者。辱沒縉紳班行矣。即吾之交好。多貴遊子弟。知與妓婦之女結婚者。必鄙辱我。吾烏能復厠身社會乎。吾意決矣。將立之以書。以絕其念。乃援筆草一函曰。

蕊珠姑娘粧次

吾書不以我愛稱姑娘。而以姑娘稱姑娘者。蓋致書於姑娘時。吾已與姑娘斷絕關係。即取銷吾人前此所訂之婚約也。余本不忍遽絕姑娘。第為保全吾家閥閱之榮貴故。不能不忍痛出此。此非姑娘之咎。姑娘之母。實尸其咎。以姑娘家世。非名門世族。而姑娘母氏。實為大道青樓中之過來人也。余家自祖自父。皆有聲於時。至吾父益貴顯。若余不忍痛與姑娘離婚者。則將舉吾家百十年來之門閥而犧牲之。兩相較量。孰為輕重。雖麋吾軀不忍犧牲吾家門閥。則惟有出於離婚之一途。自茲以往。余兩人已脫離關係。姑娘欲如何者請自決之。余不能再為姑娘借箸也。余作此函竟。亦至為姑娘婉惜。然愛莫能助。願姑娘之宥余。

此敂

粧綏

少卿啟

少卿草此函竟。仰首噓氣。按鈴召老僕入曰。此函速為我遞送吳家。交吳家姑娘。爾當即歸勿候。老僕既去。少卿復息燈。和衣假寐。誠未其諗方寸中。為愉快為懊惱也。

紅樓一角。明窓四闢。迤東月台畔。界以雪色通花幔卒地。如輕煙。窓下位一綠色沙發。榻傍一藤製之電燈台。覆以紅色絹罩。其光乃迴異於臨窓月影。以其饒富貴氣也。沙發上一女郎支頤臥。悄然若有所思。一少年傭婦入。掀幃而進曰。姑姑未睡耶。方家司門阿伯。以書來。囑呈姑姑。余留之。謂姑姑將有報書。渠不答。行矣。老人殊聾瞶。不審方家少爺。胡樂遣之。蕊珠聞少卿書至。則喜。然往日必遣小鬟來。今胡為特命此司閽老人。乃接書。視函面字迹殊潦草。又大異平日。手乃微顫。不及索剪。裂函背。出素箋。甫讀一二句即變色。閱竟已昏。幸臥榻上。不致仆地。女傭覩狀。大詫。亟呼姑姑。不應。趨入白吳夫人。吳夫人蹌踉至。曰。吾女胡一至於此。則疾聲呼蕊珠又不應。吳夫人乃坐榻前小几。按蕊珠額。額暖。按鼻。鼻息僅屬。曰暈耳。速以冷水來。女傭以巾蘸冷水。吳夫人按蕊珠良久。微呻。繼之以哭。吳夫人曰。阿珠何事伊鬱。竟致暈厥。如何大不了事。可語阿娘。為爾排解。幸毋自苦。而蕊珠不答如故。吳夫人瞥覩蕊珠身後。有兩索箋。似為少卿之書。然吳夫人識字殊少。乃不能辯。則詢蕊珠曰。殆又為兩人角口耶。阿珠。少年男女。多弗能相諒。乃生齟齬。此猶水中之微波。風靜波平。復澄澈矣。何足介意者。抑少年男女。多一次齟齬。愛情更固結一次。阿珠忍之。而兩人吉期近矣。甜蜜之光陰。正逼爾來也。蕊珠泣仍哀。久弗答。吳夫人弗能更耐。亦哭。且謂蕊珠。寧不能以情白阿母。為爾設法耶。余與爾相依十餘年矣。曩者殊弗如是。今有所苦。乃不余告。余心為爾碎矣。方郎來書。究為何事。速語我。蕊珠知不能更隱。則嗚咽曰。渠來書絕我矣。謂阿母倡也。不合以倡女配彼名家之兒……言至此。則大哭不成聲。吳夫人聆蕊珠言。色遽變。然仍鎮定。答曰。癡女子。爾亦信阿母為倡乎。彼方家子含血噴人。殆必有故。彼改託詞污我。而又絕爾。必有以報之。蕊珠若勿急。余為爾處理。決不令爾長伊鬱也。蕊珠曰。母言雖慈惠。然兒既絕於方氏矣。更何顏見人。且彼傖既絕兒矣。又以誹語污阿母。是兒仇也。兒當一死以謝母。以兒非許配彼傖。非為彼傖所棄。斷無人敢毀謗阿母。是以兒故。令阿母蒙此惡名。兒何生為。容以兒頸血。為阿母湔此惡名矣。吳夫人亦大哭。力勸蕊珠毋輕生。且囑婢僕嚴為將護。

蕊珠既得少卿之書。覓死者數。吳夫人思。鬱鬱居此亦殊非計。會其戚由桂林書來。囑其命駕往遊。一玩桂林山水。吳夫人乃商之蕊珠。蕊珠本無所可否。吳夫人則亟以遷地為佳。乃屬僕人留守。與蕊珠及婢僕三五。買舟西行。惟時秋矣。西風告涼。時有爽氣。舟行河道中。黃葉撲船窓而入。益增人㣼怛。舟行歷五日。乃達一市鎮。泊焉。登岸為一荒村。離鎮尚有五里路。蕊珠以船泊既定。推窓臨眺。時見旅雁。飛鳴呼侶。而灘頭楓樹。又瑟瑟作秋聲。益自棖觸。迴憶當日。與少卿同遊。細數山前紅葉。今甫經年。而己為少卿所棄。前塵悵念。悲從中來。抑阿母此行。雖云寄居戚家。聊解我憂。而予憂結轖。云胡能解。徒益儂怨鬱耳。有生如此。亦何足戀。所恨世界男子。不第以女兒為玩具。且視為飾品矣。門第門第。冤煞古今來男女不少。今已及儂矣。彼傖以莫須有之事。竟污蔑吾母。可畏哉門第。是何毒素。足化分人類愛情。致人於死。儂既深蒙其害。烏能更生……思索至是。乃對此霜葉寒山。愀然而悲。繼乃冷然而笑。

月黑風高。村柝報四更矣。荒村寒野中。有禿柳數株。立黑影裡。叉枒如鬼。老鸛畏寒。弗能寧睡。從古樹中驚起。砉砉又作鬼叫。其時叢塚中。乃有燐光一點。倏忽上下。繼聞有聲鐸鐸焉。若啄木者。策然有聲。燐光遂止。弗動。在此燐火微芒中。初始一人立。繼乃有二人相對立。有頃。前立者仆矣。後立之人躊躇若滿志。則復跳躍行。斯何人。柳州之伐塚賊也。桂人多淺厝而殉物特厚。故伐塚賊常於夜中施其技。其為盜也。不必挾刃實彈。祇負一布囊。一竹圈。一銳利之斧。灌漬烈酒以備燃之棉繩。有新葬者。賊偵知之。乘夜往。以斧伐棺。以竹圈環屍項。牽之起。其圈之他端。掛於頸項。而屍立矣。則悉剝殮衣與殉葬珠寶。已乃釋圈。屍仍倒棺中臥。為技至敏而速。故非負膽力而精悍者不辦。今茲之伐塚賊。既得寶矣。則循途以歸。過一古樹下。一重物竟拂其首。撫之為一人足。躡纖趾拔踵之革履。女子也。彼男子腦筋殊敏銳。知女子縊矣。即亦不懼。猱升樹上。及其繫帛之枝。解其縛。抱之以下。彼意以為女子死者。其衣飾當值若干金。俯而察之。氣猶僅屬也。思救之。倘得醒。或可以博厚利。然荒野無棲息處。則負之而趨。約二里許。抵一茅舍止焉。扣門。門闢。一老嫗佝僂秉燭出曰。阿虎歸耶。今夕利市如何矣。猝覩門外女子。則詫曰。阿虎瘋矣。乃并此負之歸。男子曰姥勿嘩。渠猶未斃也。姥且為我携囊具入。嫗乃為阿虎携囊。阿虎抱此女子入室內。室中殊簡陋。祇木榻一。藉以破絮。餘為缺足之木椅二。阿虎抱此女子入。臥榻上。令嫗取沸湯和藥末。灌之。星眸微張。左右顧曰。此何地。儂得毋既死。媼與此叔叔。又為何人。阿虎曰。姑娘且勿〔問〕我等誰也。我當問姑娘。何事覓死。姑娘又何姓氏。請告我。我或為姑娘出此愁境。可勿死。女子曰。叔殆以我為畏死耶。予心已攖痛死久矣。心既憔悴死而軀殼不死。視俱死尤苦。儂決不戀生也。嫗曰。姑娘傎矣。人安有不戀生者。請姑娘以姓氏告我。當送姑娘歸家。女子曰。儂吳蕊珠也。非此間人。特道經此地耳。儂已懷必死之念。亦不敢歸家。即歸家亦必死。死先後等耳。至儂所為必死之由。願叔與媼皆不必問。但知儂為心坎已攖創而死之一人。故生死皆無問題也。抑叔既拯我於死。我尚未稔阿叔姓氏。阿虎曰。余姓劉氏。阿虎吾名也。余今茲有以處姑娘矣。姑娘且暫居姥家。吾識姑娘鄉音。殆與我同里。余或得當。挈姑娘歸去。姑娘亦允相從否。蕊珠自思。阿母覓我不得。或當解纜歸矣。更無前進之理。不如從若人之請。囘鄉而死。猶未為晚。且藉以愧個郎……令箇郎知我非淫賤者。為計亦良得。乃曰。叔允挈我歸里。滋感。未悉以何日成行矣。曰。即以後日可乎。蕊珠曰諾。敬如阿叔命。阿虎遂與老嫗入廚室。唼囁語良久。乃去。阿虎去後。蕊珠竊詢嫗。以阿虎操何生業。嫗曰此間數里殯宮。皆其生業也。在理本當為之秘。然姑娘過路人。予又何諱。渠蓋藉刦掠窀穸以為生者。然其人當俠。重義。為予義子。相依垂十餘年矣。今彼所得已豐。當輦載以歸。不復幹此生活。余亦與之偕囘故鄉。姑娘此行不患寂寞矣。蕊珠聞阿虎為盜。初頗駭懼。繼已此身早拚一死。有何大不了事。即亦安之。居嫗家兩日。阿虎果以夜至。檢點行李。携嫗與蕊珠歸粵。

渠渠廈屋中。方少卿與其父筠仙。方論與蕊珠離婚事。筠仙頗不以少卿為然。謂訂婚不必論門第。即蕊珠之母為娼。亦何害。而少卿齗齗爭不已。筠仙亦不與較。但拈髭微笑而已。有頃。門者入白。謂有中年男子。與一老婦一少女求見。中年男子其名為劉阿虎也。筠仙仰天大笑曰。十七年來。吾責盡矣。吾責已盡。將以吾典守之一物。還之其主人。少卿亦知余所典守者何物。即爾是。來者劉阿虎為何人。即爾之生父也。少卿方致駭愕。筠仙已續言。謂當十七年前。余未遇。授讀於村塾。阿虎為一市井無賴。官中偵之急。妻殁。遺一甫周晬之少子。一日為中秋之夜。阿虎抱子屬我。謂渠將謀生他處。而憐此少子無依。囑余為教養。初。阿虎曾拯我於危。故恩之。允撫其子。阿虎云。余雖他適。每歲必以金來。為此子贍養費。阿虎去後。果年以金至。或千數百不等。余亦藉之求功名。躋顯仕。今老矣。而阿虎又歸。余將以爾仍還之余老友也。乃飭門者。請阿虎入。有頃。阿虎入矣。而老嫗與蕊珠。亦隨之入。阿虎執筠仙手狂笑曰。不圖今日仍得見方先生。方先生真信人也。抑余子何在者。筠仙即指少卿告之。不圖人羣中有噭然暈仆者。蓋蕊珠也。蕊珠覩少卿在。棖觸前情。憤無可恝。悲極而厥。少卿亦不明蕊珠胡為夫來。筠仙命僕歸救。蕊珠醒。驚定相看。縷述前事。阿虎忽離座起曰。此誠天幸。乃拯吾媳。少卿吾兒。而勿以門第自詡。而父賊也。何門第之足言。蕊珠不待虎詞畢。排眾而出。蓋歸其家矣。

選自一九二二年五月香港《雙聲》第三集

畫簾雙燕

“歸來乎燕子;以爾可憐,增我惆悵,況復春陽將逝,奄奄日暝,桃李飄泊,罘罳愁,余寧木石,耐此蕉萃?嗟夫!爾殆有情欲訴,呢喃將道其幽恨!”

此紫頷燕兒,來檀雲妝閣中,已忽忽三年矣。珠簿品塋,文窓靡麗,居此多情之汪檀雲,檀雲女郎,其色麗也。蛾眉曼睞,綽約輕盈十五年耳。少孤,育於其嬸,嬸年耄矣,日惟念佛,紅魚青磐,閥閱之中,乃如梵皇宮殿,檀雲女郎,其性情又溫柔也。居恆沉默寡言笑,亦嘗肄業於邑中女學。然以體弱多病,致於屢輟讀。

抑檀雲女郎,又時念其父母,往往夢囘燈熄,清淚猶滴,黯然自傷其孤零。以其父之死,距今十二年耳。其時檀雲僅四齡,扶床能步,其母挈之以至父病榻畔,曰且何以囑檀雲者,母言時,淚下滴檀雲面頰,慄然冰也。顧此娟娟之少女,亦何嘗知死之足悲,第仰首瞪視其母,目光且漸及其父。父愀然良久曰:“嗟夫!余何以囑檀兒者,余所望,檀兒他日長成,乃得快壻。雖然,此烏能必,女兒命運,誠如殘春之嬌花,為風吹墜溷囿也,聽之;銜之燕喙,黏諸蜂腋,以永棲於雕梁畫棟也亦聽之。世間雖有司命之神,亦胡能宰制此雛兒之命運?而況我,我已將離此宇宙;離此一切所有;并永離吾心坎中供養之爾與渠。余更有何言,為彼終身慰者?”父言至此,倏亦溘然而長逝。

檀雲無父而尚有母,有叔,有嬸。在此幼少之檀雲雖亡其父,亦復無所知痛苦,以有母在,猶可以慰寂寥。比檀雲七齡矣,其母又逝,臨終,握檀雲手,語之曰:“檀兒,吾以為可以終身卵翼爾,使爾有家,則吾雖從爾父於地下,亦足告慰,抑未亡人早辦一死,不死,第為爾耳。今吾亦無能力更護爾,吾將託於阿嬸。”言次,以檀雲之手,置其嬸手中曰:“娣當為我善視此雛。彼篤於情,娣當為我閑止之,勿使泛逸。”嬸母唯唯受命,視檀雲若己出,撫之十年如一日也。

檀雲肄業於女校,以艷冠其曹,少年之慕之者,踵相接也。然檀雲不喜與男子接近,於近世所盛唱之自由戀愛,若無聞知,然以生理上之變化,漸亦知有男女間之情感。無如一寸芳心,漣漪若起微波,而若父若母臨終之言,亦復隨之而起,如五嶽突兀,即此漣漪之波,亦為之靜止而不揚。

檀雲自思:“人生男女之愛,亦有何樂,不觀吾阿父;不觀吾阿母?阿父溘逝,母抱別鵠離鸞之痛者幾年。而卒亦沉寂以死,然則阿父詔我矣:‘女兒命運,如殘春之嬌花。’嗟夫;女兒之結局果有苦而無樂,吾亦何必言戀愛,抑阿母又詔我,曰:‘檀兒篤於情,勿使泛逸。’吾誠自知,吾於情信篤,每覩鳥啼花落,心恒為之怦怦動,竟日不能寧息。然則我又何忍以男女之愛,貽吾母抱慮於重泉耶。”

以是檀雲乃復與男子相近,有固固親之者,檀雲蓋未嘗一顧也。嬸有侄,曰彭蘭卿,來嬸家視嬸,乃識檀雲,然檀雲未嘗一次假以詞色也。蘭卿來,檀雲遁入閨閣,蘭卿食於嬸家,邀檀雲同席,檀雲不能卻,然匆匆飯竟,未嘗交一言,蘭卿於檀雲款款也,而檀雲報之以落落,蘭卿亦嘗示意於嬸,以為不得檀雲為妻甯終鰥,邀嬸為之媒。嬸佞佛,居恒鮮與檀雲道及婚姻事。以為己侄也,尤難於啟齒,忽忽置之耳。而蘭卿之父,欲為蘭卿娶,蘭卿急請於姑,曰:“姑不為我援手,我且死!”嬸無如何,姑以念佛之暇,示意於檀雲,而檀雲矢不嫁,亦不第蘭卿也,嬸亦不能更強。

蘭卿之婚期既逼,忽不知所之,蘭卿之父,亦無從知其故,問諸妹,嬸以蘭卿鍾情檀雲告,蘭卿父懟姊不早言,登報訪覓,不可得,相傳謂蘭卿不得檀雲,為已死矣,嬸亦為之哀痛。

檀雲雖多情,平居有以自聊者,則以畫簾西畔,每當春初,必有雙紫燕,差池飛來。檀雲每當讀餘歌罷,輒索雙燕子,與之對語,燕亦故故依人,若解人言者。燕一雌一雄,檀雲見之審,固能識之。以是每當侵晨捲簾放之出;日入燕歸,又開簾放之入也。然此一年春,歸來者乃僅得一燕,雌也,而已亡其雄。檀雲為之惆悵,燕之初來,亦若向檀雲訴悲怨,即其居處,亦復無歡,加以春事將闌,而蘭卿之死訊忽至,尤覺伊鬱。遂奄奄病矣!病甫一月而香銷玉隕,彩雲易散琉璃脆,聞者為之悼惜!

檀雲既逝,燕亦自墜死簾前,檀雲殯之日,有匆匆歸來者,則蘭卿也。蘭卿本遯婚,惘惘之海上,欲以函致其家,無如父已決計為娶,不能相諒,己所戀者,又如是冷落若冰雪,一無情趣,亦胡以通訊問為。故抵友人家閒居數月,竟與故鄉音耗隔絕,尤囑其友,勿以行踪為他告者。

比來自思,檀雲前此雖不愛我,未必此後,亦不吾愛,即得與之為友,亦得以愜素心。其友亦勸之,以其父年老,望子情切,不宜如此決絕,以貽父憂。蘭卿無已,乃束裝返里,比抵里門,且先至嬸家,欲得嬸為之先容,以面其父。不謂素旐在門,而檀雲玉棺已置靈柩中矣。蘭卿倉卒問姑,知為檀雲,撫棺哭,嬸止之,且勸以檀雲已死,宜從父命另娶,蘭卿唯唯,及夕,別姑謂歸其家,明日姑遣人至外家探視,云未歸來。惟日報上乃多一段紀載;曰:一不知姓名之青年,自殊於鐵道中也!

選自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五日香港《墨花旬報》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