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見識香港
香港人口密集,道路狹窄,但街道頗為乾淨。只是以前會有人隨地吐痰,後來電視裏廣告不斷宣傳隨地吐痰和亂丟垃圾的害處,情況逐漸改善,現在隨地吐痰幾乎絕跡了。
香港人大多衣着隨意,這和酷愛打扮的法國人不同。夏天香港人通常穿着短褲踩着拖鞋,而法國人時刻都很在意自己的衣着,哪怕只是早上去街角買個麵包,也得漂漂亮亮。香港的上班族不論男女大多清一色黑西服。我還發現香港女人衣着較為保守,她們不喜歡露出太多肌膚。街上也能看到“異國”情侶或夫妻,雙方來自不同族群。那時外國男人(香港人稱“鬼佬”)娶了香港女人的不在少數,但“鬼婆”嫁給香港男人的卻寥寥無幾。
我小時候在百科全書裏看過香港那些大樓外的竹棚架,沒想到都八十年代了它們還存在。看到建築工人們在竹棚架上爬上爬下,居然沒有任何保護,我驚呆了。
大街滿是新奇的東西。不過那些閃爍的霓虹招牌我幾乎看不懂,除了個別有英文的招牌,比如香煙、或者相機廣告。這些招牌都伸出店外,遠遠望去像花哨的掛毯。一到晚上,燈火通明,這些閃爍的“掛毯”似乎有了自家的生命,妖冶地裝點着香港熱鬧的夜。
那時的香港,除了賽馬,公開賭博是禁止的。私人麻將館也不敢大張旗鼓的招攬生意。但在駱克道有幾家相當顯眼的麻將館,儘管平時都關着門,我還是能聽到從裏面傳出激烈的“交戰”聲。洗牌摔牌劈哩啪啦,震耳欲聾,加上這些麻將館不分晝夜地營業,我很為周圍要忍受這種噪音的住戶不平,而這些麻將館裏所謂的“學員”,是真的以錢來賭博。
我尤其感興趣的是中藥店。店裏各種稀奇古怪的藥材混雜的氣味,以及各種叫人毛骨悚然的動物器官都讓我大開眼界。大部分藥材仁都認識,比如鹿茸、人參、蟲草、燕窩啦,但也有些他也不知為何物。我常問這問那,他耐心解答,但我不但沒欣賞他的耐性,還不理解他為何不能對我的刨根問底一一給出答案。
有一條叫德輔道西的大街兩旁都是賣山珍海味的舖子,像海參、瑤柱、魷魚、蠔豉、鮑魚、銀耳、紅棗、龍眼乾等,就那麼一盒盒堆在店門口供人挑選,這些東西我在法國還從未見過。還有鹹魚和蛇皮,或是攤曬在店門口的地上,或是掛在電車站的石屎頂上,我在想,大街上車水馬龍,這些東西沾上塵霾多不衛生,但香港人卻似乎並不在意。
我還見到有店子的招牌是一隻蝙蝠叼了一枚硬幣,雖然店門開着,但有屏風遮着也看不見裏面,仁說那是當舖。法國以前也有很多類似的當舖,但現在大家都把貴重物品拿到一些指定的公立機構去典當。
一些酒樓外擺放了巨型的告示花牌,上面寫着將在那裏舉行的婚禮、壽宴等活動信息。這些彩色花牌,面積各有十呎乘十呎吧,遠遠也看得見,要讓我把自己的婚禮信息以這樣的方式告訴別人,我肯定會不願意呢。
比起里昂老城那些十六世紀的建築,香港的房子都很年輕,但很多都破舊不堪。我一直不解這些樓房怎麼傾頹得如此之快,是因為濕熱的空氣還是因為建築材料?
香港的民居通常稱作某某苑或者某某大廈,樓宇名字都頗為吉祥,大多有“富”、“樂”、“豐”字樣。法國的私人屋苑名稱通常和地名或者周圍的植物有關。
還有滿街的眼鏡店、五金店和珠寶店,我在法國不曾見到在同一條街道有那麼多的。傳統中國首飾用24K金打造,色澤艷麗,法國的18K金顯得更柔和和低調。八十年代的香港推崇24K金,造型倒是很時尚別致,比如用黃金打造的十二生肖飾品。黃金首飾通常用作婚慶禮物,有些首飾並不是用來戴的,而是更有收藏意義。我有一個朋友婚禮時就收到黃金小豬項鏈。豬在中國文化中代表好運和富貴,我一直覺得豬代表的是髒亂、差,同一動物形像在不同文化中的差異居然這麼大。
街上還有很多巡警,數量比法國的巡警多,但他們看上去不像法國巡警那麼有威懾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香港巡警夏天都穿着卡其布短褲制服,給人感覺年青,但他們都別着槍,還是讓人有幾分安全感。珠寶店都有保安把守(那時大部分保安是印度人),令我覺得香港其實可能不怎麼安全。若是真遇到一群進店搶劫的暴力之徒,這些保安相信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銀行也有保安把守,門口有一塊屏幕顯示當天股市的漲跌。我發現人們不論階層都爭先擠在銀行門口盯着屏幕看,這在法國是從未見到過的。
灣仔
灣仔軒尼詩道兩旁店舖林立,但一些店舖,如我們常去的超市,都是在大樓的地下層。超市物品的標籤大多一半英文一半中文,有些則全是中文。我發現人們每次買得不多,所以購物推車也比法國的小很多。在超市我找到在法國就很愛吃的麥維他消化餅乾和仁在法國的中國超市買的罐頭。但在化妝品貨架上,我卻找不到我常用的牌子。這裏有很多日本牌子,但我也都不熟悉,在迷宮似的窄狹通道上,迷茫的我完全不知道該買什麼。
軒尼詩道上常會看到一個乞丐,他頭髮蓬亂,衣衫襤褸,儘管天氣悶熱難耐,他還是用報紙裹着身子。他伸長腿坐在路邊,完全不在意路人。每次從他身邊經過我都得屏住呼吸。他常常坐在集成中心大樓前,吃着路人給他的剩菜剩飯。他和法國的乞丐很不同,後者只想要錢,如果你給他們食物他們還會不高興呢。
在灣仔消防局背後,有一塊空地,聚集了一些流浪客。在堅拿道天橋下(多數人稱作鵝頸橋),有幾個老婦人在用鞋子打紙人。仁說這叫“打小人”,那些紙人便是“小人”,代表和自己有仇的人,然後專門僱人來打紙做的仇人,以此詛咒和泄恨。仁不想我多看“打小人”,他說這本來就是一種不好的民間習俗。
仁的家離灣仔地鐵站步行十分鐘。我1985年初來香港時,地鐵港島線才運行了幾個月。香港地鐵系統非常現代化,地鐵站內到處燈光明亮。我想到巴黎的地鐵,古舊破敗,還散發着異味,就算是最新的里昂地鐵站,建成只有十一年,雖然比巴黎的稍好,也不怎麼乾淨。
中環和尖沙咀
中環和尖沙咀也是值得一遊的,遊客比灣仔還多。中環是香港的金融區,也是最繁華的地帶。這裏高樓店舖鱗次櫛比,名店應有盡有,還有一些充滿着殖民色彩的建築。
我一直很想參觀中環紅棉路的茶具文物館,想親眼看看宜興紫砂壺,我讀書那時在藝術史課堂上就聽聞這種大名鼎鼎的茶壺。茶具文物館也稱旗杆屋,是香港現存最古老的殖民時期的建築,很有特色。
每天午飯時間,就會看到中環德輔道上從匯豐銀行大廈和它隔壁的中國銀行大樓湧出西裝革履的上班族。匯豐銀行大樓門口兩旁各立有一樽銅獅,用以擋煞。這對銅獅的安放位置也非常考究,如果將來要移,移動的時辰以及如何移動都須得風水師測算。後來我發現,不但是做大買賣的人講究風水,平民百姓也注重家居風水。匯豐和中銀兩所公司針尖對麥芒,都要建比對方更高的樓。1985年中銀大廈略高於匯豐,但後來匯豐新樓建成,中銀相形見絀;但到了1991年,貝聿銘設計的新中銀大廈,倒成了當時香港最高的建築物。
中環皇后像廣場上立有十九世紀英國銀行家昃臣爵士的銅像和兩座噴泉。一座雕塑造型為一堵矮牆,牆身鑲嵌大小不一的陶瓷彩色方磚,水便從這些方磚上噴出。第二座噴泉是由四塊並列的長方形面板組成,面板上是棕黃基調的彩繪浮雕,應是花草魚鳥之類圖案,水從中噴出。我一直想知道這兩座噴泉出自哪位設計師之手,卻遍尋未果。穿過皇后像廣場東面的街道,便是高等法院大樓,同年因為立法會搬進這棟樓,因此該樓也叫立法會大樓。
每到週日,皇后像廣場附近的愛丁堡廣場、遮打花園,以及大會堂周圍,都會聚集無數菲傭。他們住在僱主家,週日是他們一週唯一的假期,所以他們會到這裏,在地上鋪上報紙或者膠布,坐在上面一起聊天吃飯、唱歌跳舞,甚至會互相剪髮修甲。有些菲傭還會坐在連接遮打路和天星小輪碼頭的行人隧道上。菲律賓男傭很少,他們主要是在香港專職司機。我想起了仁在法國告訴我說,如果我來香港生活,也會需要一個傭人,那時我覺得完全沒有必要,因為我想到在法國僱個全職傭人是很貴的,就算是中產家庭也很難負擔,而菲傭人工不高,香港很多家庭都能承擔僱用一名菲傭,我覺得香港女士真是幸福。
仁問我能否從外表分辨菲律賓女人和中國女人,我說她們看起來都差不多,一頭直直的黑髮,黑眼睛。仁取笑問我是否連他和其他男人都不能分清。亞洲人的年齡對我來說也很難估計,因為他們看起來普遍比實際年齡年輕。香港的老人家大多會染髮(這和法國不同)。也有一些年輕人染着金髮,手臂和小腿紋着青龍,脖子掛着大串金鏈,看着像黑幫古惑仔。後來接觸的亞洲人多了,我慢慢能從他們的面部輪廓分清誰是誰。但我還是聽不出菲律賓的他加洛語和粵語的區別,對法國人來說,這些都是“中文”!
遮打道行人隧道出口處便是開往尖沙咀的天星小輪碼頭,途徑尖沙咀和紅磡的渡輪都從這裏出發。碼頭前有很多報販,還有一間英文書店和一家叫“美心”的連鎖快餐店,但這可不是巴黎那個“美心”餐廳啊。天星碼頭旁就是大會堂,我和仁之後就是在此登記結婚。
愛丁堡廣場上有很多三輪車,車夫看着都有些年紀了,他們爭先恐後地吸引遊客的注意。他們也對着我喊叫希望我能搭車,但我並不覺得自己是遊客,就沒有上車了。廣場上還有賣白蘭花的老人,一串白蘭花賣幾元。的士司機也常在車窗前擺放這樣的花,花香襲人,能掩蓋掉車裏的煙味。愛丁堡廣場上常見遊人排隊等候開往山頂纜車站的出租車(的士),人們可以在纜車站乘坐纜車到太平山頂,這是登頂最快捷的方式。在太平山頂可以俯瞰九龍和港島全景。
仁的一個高中同學有天晚上開車載我們上到山頂,璀璨的夜景攝人心魄,是我不曾見過的。兩年後我姐姐帶我去看世界聞名的洛杉磯夜景,但我覺得已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了。
沿着海旁前行便是開往離島的港外線小輪碼頭。再不遠處就是皇后碼頭,常聚集三五成群等待登上私人遊艇出發到海上遊玩的人,他們有去離島品嚐海鮮的,也有去西貢東岸的大浪灣海灘暢泳的。
位於九龍的尖沙咀比中環更熱鬧擁擠,九龍的雙層巴士是紅色和米白相間,而港島的巴士則是藍色。以花崗岩和紅砂石建成的鐘樓是舊九龍火車站遭拆卸後遺下的唯一部分,已成為尖沙咀的地標。那時香港藝術博物館和文化中心還沒建成,也沒有李小龍的雕像和星光大道。仁指給我看鐘樓附近的太空館,一座雞蛋形狀的建築,我倆分隔兩地時,他便一個人在這裏看法國電影。對正太空館的是位於梳士巴利道的香港半島酒店,酒店門口停着勞斯萊斯車隊。很多遊客都在酒店前的噴泉邊上留影。我們也跟着一些遊客進了酒店,但很快就出來了,因為我有們有種時空錯位的感覺,酒店大堂吊着華麗閃亮的水晶吊燈,令我們猶如置身於奢華的法國凡爾賽宮。
尖沙咀彌敦道上遊人如織,有很多印度小商販在兜售仿冒名牌手錶,也有人問我們想不想量身訂做西服,還給我們名片,我們當然沒理會,一路走來都這樣被人打擾,真讓人不悅啊!天氣很熱,我們時不時鑽進路邊的商店去吹吹冷氣。但我們也不會在商店待很久,因為室內氣溫實在太低,我也沒有隨身帶件外套。店員通常都去照顧本地顧客,不怎麼理我,仁安慰我說他們不是怕我或是不喜歡我,而是他們不會或者不願說英語。基於以上觀感,我對尖沙咀沒什麼好感。
不過搭渡輪從尖沙咀回到中環挺是件樂事。坐在渡輪木座位上,看着窗外港口邊漸行漸遠的高樓,它們逐漸變小,但進入視野的高樓越來越多,反而顯得越來越密,黑暗中一片燈海。每次有大貨輪從我們渡輪旁經過,我們的小輪船便被海浪掀得起伏不平,我們也被晃得歪歪斜斜。旅程十分鐘而已,渡輪一個趔趄便入了港口,穿着海軍服的工作人員麻利的把繩子繫在木樁上以固定船身,然後把木橋搭到岸上。跟着人們迅速下船,行色匆匆。
中文大學
有天仁帶我去香港中文大學,1978年到1982年間他曾在此讀書。我們搭乘連接港島和九龍的巴士,在巴士穿過海底隧道之後的第一個站下車,然後步行到紅磡火車站。火車站背後便是著名的紅磡體育館,經常有演唱會在這裏舉行。從外面看去,紅磡體育館像一個巨大的矩形托盤。
大學期間,仁每週一次搭火車從中文大學到紅磡,再從紅磡坐巴士回港島的家。那時每小時只有一班列車,從中大到紅磡不遠的距離也要一小時。但沒過幾年,香港鐵路迅速實現電氣化,並使用雙線鐵軌,從紅磡到大學站只需三十分鐘。中文大學位於新界沙田和大埔之間的山上,面朝吐露港和新界的鄉郊,風景絕佳。這裏真是讀書求學的好地方,不像灣仔處於塵囂之中,明裏暗裏,不知有多少滋擾人心的雜念。我們去中大那天很熱,我們坐校巴到了山上的聯合書院,我突然想起在巴黎時兩個在中大唸書的香港朋友講起中大曾經鬧鬼,還說有些學生在教室撞見鬼!
仁很感念他的母校,也為在中大讀書而倍感自豪。那天,我們和一個法國耶穌會教士同時也是中大的一位研究中國文化的學者吃午飯,仁回憶起他剛到法國的經歷,儘管他出國之前已經在香港學了兩年法語,初來乍到,還是聽不明白人們在講什麼。不過,仁對新生活適應得很快。我思量着自己是否也能很快適應香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