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与符号建构:重读中国现代女性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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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言

五四運動中覺醒的新時代青年男女,以青春激情重建了中國的新紀元,而出走的民國「娜拉」面對前所未有的新世界與現代社會的轉變,在新文化的臨界點上,同時在五四新文學的號召下,創造出中國獨有的現代女性文學景觀。民國「娜拉」從新時代獨特的位置發聲與立言,立足於性別跨越與身體整合的交叉多元視角,重新建構現代(女性)文學的男/女性別與身體銘文。這些女性書寫隱含多重符號空間,特別對女性身體的寓言及其隱喻的探索,在敘事話語上作出具有創見性的文學建構。

這群五四以降的民國女作家無疑是中國現代文學的主要構成體之一,然而如果和「當代」女性文學,乃至「現當代」男性作家的各種研究成果相比較,這時期女性作品的性別與身體研究,在質與量上至今仍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從性別論述與身體書寫視角而言,現代女性文學也和當代女性文學一樣富有多層次的社會、文化、政治含義,不但有多元而迂迴複雜的男/女兩性之身體與性別語境,亦有文化銘刻凝合而成的社會、文化、歷史意義的符號,是值得重視的課題。

若從國際學術視角來說,五四現代女性文學的研究思維仍然遵循較為保守、傳統的文學批評語境,未能充分回應當代性別理論與身體研究對於女性文本、女性本質及其和父權文化本質的爭論展開對話;亦未能回應當今各種學術理念的挑戰與辯證,和現當代(男/女)文學的整體研究成果不成正比。

整體而言,在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中,性別論述與身體書寫等課題已構成重要的學術範疇;而近二三十年來,西方女性主義和女性文學研究風潮亦深刻影響了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學術質量。現代女性文學研究自然不應停留在較為表層的女性形象、性別角色/裝扮、男女平等/對抗、父權體制的批判/反撥、女性沉默/反沉默及壓抑/反壓抑等主題範疇。在女性主義、性別、身體論述課題方面的探索,仍有很大的研究空間有待開拓。

女性作為說話及書寫主體,把生理(身體)、文化(非身體)和符號寓言等更廣泛意義的女性自我編碼在社會、歷史、哲學和文學中隱而不顯、迂迴曲折。五四現代女性作家在革命與民族振興的集體時代召喚中,所極力開展的諸多身體書寫與創作主題都有待進一步重新思考。據此,女性作家的主體自覺意識才能在更深層的學術探研中找到發聲的立足點。本書即試圖挖掘隱匿於文學、社會、歷史、文化和集體潛意識之中的性別真相,揭開現代文學中被遮蔽與編碼的身體及其內在精神,以至於將其從被扭曲的符號系統中拯救出來。

回顧現今研究五四時期女性作家/文學的學術專書,基本上為較一般性的關於生平和作品的傳統詮釋。上世紀初女性文學的奠基研究專著如謝無量等人所合著的《中國婦女文學史》(1916),是其中較為重要的中國古今女性文學研究的探索;而後黃英所編《現代中國女作家》(1931),黃人影《當代中國女作家論》(1933),以及賀玉波《中國現代女作家》(1936)等專書,可視為對現代女性作家初期的基礎導讀與研究。對現代女性作家的整體探討,自此後繼無力出現斷層現象,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葉才有譚正璧的《中國女性文學史話》(1984)和陸文采的《中國現代文學女性形象初探》(1987)出版。孟悅與戴錦華合著的《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1989),和劉思謙的《娜拉言說:中國現代女性作家心路紀程》(1993)等現代女性文學專著的出版,較大地推動了當代學術界對五四現代女性作家/文學的研究,在女性作家的生平、作品解讀和女性主義批評的建構方面作了相當可觀的研究工作。而自九十年代開始,在女性主義批評的熱潮下,現當代女性文學研究的興盛期開始湧現,兩岸三地的學術期刊也刊載了不少相關的論文,擴大了研究主題及其深度,可視為從女性主義過渡到性別批評的研究成果。

在身體論述上,臺灣學者楊儒賓的《儒家身體觀》(1996)為當代學界引進中國儒家身體理論的建講,而黃金麟的《歷史、身體、國家:近代中國的身體形成(1895—1937)》(2001),則梳理了晚清民初的身體形構、轉變與發展,為文學上的身體語境提供學理依據。然現當代女性文學仍未有較為整體性研究的身體論述的專著,除了少數幾位學者如劉劍梅和李自芬等人有相關的研究外,現代女性文學領域中的身體研究仍有不足。性別體現和身體銘刻事實上有其內在深層文化與符號的互動聯繫,在充滿變異的五四時代,文學中的身體與性別書寫和符號學可進行多元交叉綜合的研究,而非各自分離,理應有跨度較大的主題綜合梳理、文本系統的整合研究,以期創造跨課題的學術格局。

這裏通過女性主義/性別理論視角重構現代女性小說的身體與性別書寫,審視兩性意識、身體、主體、國體、身份認同和人性慾望等相關課題,加以系統性的整體綜合研究,試圖探討女性敘事話語的身體與家庭、性別與文化、社會與國家、公/私領域與公/私身體等問題。從作家個案分析到整體綜合闡釋,再到重新結合兩者作出交叉跨越的系統研究考察,進行深層而多元的學術論證與歷史評價。

五四時期以來這些女性作家筆下的男/女人物銘刻,實質上包含了文化和社會意義上的身體書寫,甚至有族群和家國的啟蒙與救亡、政治與革命的符號記印。這些女性作家筆下男/女人物的身體書寫,在寓言上含有隱喻化的身體:是身體的寓言,也是寓言化的身體。

這些女性身體書寫,在傳統中國宗法父權社會/男性中心的社會文化體制中,被不同的形式侵佔、利用,甚至暴力地加以開發、殖民和生產/再生產。事實上,性別和文化壓制的問題不只是出現在女性群體之中,同樣出現在男性群體中;而女性作家筆下的男性身體的複雜性亦不比女性身體來得簡單,兩者都受到整體宗法父權體制深層結構的影響,日後都同樣需要較為系統性地重新加以研究。

五四時期以來的女性作家群體在動盪、新舊交替的過渡大時代中,銘刻出男/女人物在社會變革中有關愛情婚姻、歷史使命、政治關懷、文化觀照、社會銘刻,乃至哲學生命的反思和內在深層心理情感等課題。這裏所探討的蕭紅、張愛玲、凌叔華、廬隱、石評梅等人,各以其不同的女性敘述和身體書寫為中國現代文學敲擊出遙遠而哀寂的文化歷史迴音,為變化中的新時代留下影響深遠的敘事文學遺產,值得當代學術界重新深思。

從性別論述視角而言,以小說為中心的中國現代女性文學,含有許多意義深刻的沉默、空隙與簡缺之詞,亦有許多矛盾銘刻的特質,處於非完整統一的狀態。這裏對中國五四時期以來的現代女性小說進行考察,重新探討現代女性文學中的身體書寫,女性之間複雜的文化社會關係、男女兩性現象、女性意識/慾望、主體意識、身份認同,以及女性作家筆下陽性/男性化的女性形象等中心課題。

基本上,本書立足於整體中國現代小說發展史的位置,為文學史中有關女性文學和男性文學的敘事模式的轉變及其異同,試圖提出創新的學術理據,樹立現代小說的新里程碑。這對兩岸三地的中國現代小說的發展與接受史觀,以及以女性敘事為中心的現當代文學研究和文學類型等問題,試圖作出更多元化的學術考察,為五四現代(女性)文學開創新的學術資源,也為五四女性文學中有關女性主義、身體論述、性別理論相關的課題,加強跨學科的文學—文化研究聯結之效,為現當代文學研究提供綜合性的學理依據。

此外,在中文學界裏,專門研究女性文學,特別是從女性主義視角出發的男性學者確實比較少。本人身為男性讀者進行女性文學研究,和身為女性的女性文學研究者乃有其獨特與不同的視角。在現當代文學研究領域中,乃至於在古典文學研究領域,一般女性主義研究者都是女性,很少有男性的女性主義和性別理論學者。女性學者雖然在女性主義理論上有所專長,然而她們大都從自身的視角來關注女性文本的研究。

同樣的,一般現當代男性學者中雖不乏關心女性文學者,卻較少有女性主義理論的學術專業背景,或者沒有這方面的學術興趣。因此,拋開女性學者的性別包袱,或許更能在學術研判中實現性別「越界」。事實上,不少女性主義論者如卡勒(Jonathan Culler)、雅各布斯(Mary Jacobus)、肖沃爾特(Elaine Showalter)等人,皆曾針對男性的女性主義批評觀點提出新的思考,指出男性作為女性文本的讀者可填補女性讀者的盲點與灰色議題之可能空間。

因此,「性別」作為社會文化的一種建構,此一革命性見解與「階級」、「種族」、「民主」等觀念的發展一樣,已成為開放性的主導論述。相關研究不但重新思考性別,也試圖重整文本與性別、性別與典律的關係。性別理論(gender theory)亦成為重新定義女性自我和主體性的方法與途徑之一,而隨着性別理論批評模式的建立,女性主義批評所探討的對象和主題,全方位推展到歷史、人類學、哲學、符號學、心理學和自然科學等領域。在性別理論中,一切著作都具有性別,徹底開放了(女性)文本的領域,同時也開放性別的領域。這無疑是重要的理論拓展,使「性別」此一術語指稱着生物學/性別差異上的社會、文化與心理學的建構;「性別」也就像「民主」、「自由」、「人權」、「種族」或「階級」等概念一樣,被視為人類經驗的有機整體。

據此,以一個男性學者身份去討論女性文學,或可在「越界」乃至跨學科的理念中佔有一個更獨特的據點。本書正是以一種較為超越的視野、開放的姿態和理念,在文本與文化荒野中尋求適合的方法及視角去建構中國現代女性文學結構的新藍圖。

最後,這裏也要特別感謝幾位學界友人的協助,尤其是郭淑梅教授、于閩梅教授和王艷芳教授等人,在百忙中接受我的邀請來港作短期訪學與研究,協助本書取得更豐富的資料與見解,實為榮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