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军乙事件
马绍尔群岛失守,特鲁克、马里亚纳群岛连续遭美军大规模空袭。消息传到东京,群情激愤。吉尔伯特群岛毕竟是开战后才抢占的,上述地盘儿可是不折不扣的“日本领土”——其实不过是“委托统治”而已——美国人这种“侵略”行为“极大伤害了日本人民的民族感情”。看来这日本人民的感情承受能力也太弱了。当年入侵中国台湾、琉球再到朝鲜、中国东北已半个多世纪了,怎么偶尔反串一下就承受不了呢?
老百姓上街游游行、示示威、喊喊口号不算大事,喊累了自己回家洗洗就睡了,东京大本营却不能等闲视之。美军的胜利使日本企图凭借吉尔伯特、马绍尔群岛削弱美军战力、迟滞敌人进攻的希望完全化为泡影,“绝对国防圈”核心阵地马里亚纳群岛直接暴露在美军的兵锋之下。战局急剧恶化使陆海军矛盾进一步加剧,双方在选择保卫帝国对策上争执不下。山本欲通过“海军决战”定胜负的梦想虽在中途岛遭遇重大挫折,但他的同僚和继任者并未就此放弃这种构想。联合舰队虽得到削弱,仍是一支不可轻视的强大力量。海军军令部确信,如果充分发挥众多岛屿上陆基航空兵的作用,配合机动部队引诱美军第五舰队打一场类似对马海战的决战,就能一举扭转乾坤。陆军参谋本部对此不以为然,认为既然海军无法守住外层岛屿诸如马里亚纳和加罗林群岛,不如暂时做战略退却,集中兵力,在菲律宾或中国台湾与美军决战。
未来战争谁唱主角儿,集中体现在对战争经费、战略物资特别是飞机的争夺上。有一点双方意见一致,陆海军都认为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是空中力量。经过1943年底的多轮博弈,双方同意均分下一年度生产的45000架飞机。但1944年1月上旬,海军提出,要把他们应得的飞机增加到26000架,因为陆军兵力主要部署在中国,抵御美军来自太平洋上的迅猛攻势主要靠海军。
海军的理由看似非常充分,东条代表陆军表示默许。他的首席高参、陆军省军务局长佐藤贤了却提出了相反的观点。“这个问题太大,不能过早做出决定,”佐藤说,“凭借海上决战扭转战局的希望渺茫。今后,陆军要担负起主要任务,大部分飞机应该划拨给陆军。”
当初东条那样决定主要是想和海军搞好关系,他认为佐藤的意见是正确的。东条派佐藤去和海军沟通,遭到海军断然拒绝。2月10日,在皇宫召开的一次御前会议上,陆海军矛盾公开化了,双方发生了激烈争吵。军令部总长永野认为,同敌人的关键性战役还是要在海上进行。参谋总长杉山翻着白眼揶揄海军:“如果把你要的飞机如数给你,你能打赢和美国人的战争吗?”
永野气得双手哆嗦:“我当然不能做那样的保证!你敢不敢保证,如果把飞机都给你,你就能打赢美国人?”
事关重大,一众重臣——曾经当过内阁首相的人——应邀列席了会议。眼看会议陷入僵局,一向敦厚的海军大将冈田启介站起来圆场,建议大家喝茶休息,冷静下来再继续讨论。最后佐藤别出心裁,提出一个令人可笑的解决办法:飞机制造厂不再生产轰炸机,集中生产战斗机。战斗机块头小,省料,这样便能多生产出5000架,使飞机总数达到50000架。如果两军平分的话,只比海军的实际要求少1000架。作为补偿,佐藤提出从陆军定额中拨给海军3500吨铝。海军对此表示同意,风暴总算暂时平息。
但使风暴加剧的军事问题依然存在,日军挡不住美军在中太平洋的快速挺进。特鲁克遭袭损失惨重的消息传到东京,东条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目前不管前线还是国内,最稀缺的就是船只。瓜岛战役后期,因为几万吨船,东条甚至被原作战部长田中新一当面骂了“八嘎”。而今,海军居然听任21.3万吨宝贵的船被敌人炸了,损失是短期内绝对无法弥补的。
接二连三的灾难促使佐藤主动向东条建议:“我们应该撤退到菲律宾,在那里与美国人决一死战。”
“这是参谋本部的意见吗?”东条黑着脸发问。
“不,只是我个人的意见。”
“你跟参谋本部沟通过吗?”
“问题就在这里。参谋本部肯定会反对这一计划。我个人认为,我们应该压倒军方。现在,首先要做的就是放弃加罗林和马里亚纳群岛,一直退到菲律宾构筑防御。”
东条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在去年的御前会议上,我们把最后防线定在了马里亚纳和加罗林。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仅仅半年之后,我们不打一仗就将之放弃?”
佐藤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继而解释说,那一地区仅有7个机场,美国人很容易在发动入侵前将它们瘫痪,之后肆无忌惮地发起两栖登陆。但在菲律宾有几百个岛屿可以用作航空基地:“如果在菲律宾战败,我们就没有能力再打下去了。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集中力量打这一仗的原因——然后就展开和平攻势。”佐藤所谓的“和平攻势”是指,在尽可能保全面子的前提下与美国媾和。
东条不耐烦地打断了徒弟的话:“你别再提‘和平攻势’了。如果你我一提‘和平’,部队士气就会一落千丈。”不过东条内心还是赞成这一做法的。头年夏末,他特意宴请了用格鲁大使从美国换回来的野村吉三郎大使和来栖三郎特使。席间东条把来栖拉到一边,当着参谋总长杉山的面告诉他:“请尽快安排,早日结束战争。”面对东条的幼稚说法,来栖只能苦笑着,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发动容易结束难。”
思前想后,东条将当下困境归咎于两总部作战指挥不力,必须下决心解决指挥权的统一问题。乱世用重典,特殊时期必须使用特殊办法。2月18日,东条进宫找到内大臣木户幸一,提出建立陆海军一元化统帅体制,解决诸如船舶统筹之类的政略和战略问题。具体方案如下:他本人取代杉山兼任参谋总长;解除永野军令部总长职务,由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兼任或由海军大将丰田副武接任。
19日,木户拜谒天皇,上奏了东条的意见。裕仁担心此举将影响统帅权独立。1878年参谋本部设立以来,从未有过陆军大臣兼任参谋总长之事。东条自荐使裕仁想起了幕府时代,那时幕府将军就是通过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架空天皇的。直到明治维新时期,这种尴尬状态才得以结束。但目前美军进攻势头不减,确实需要统一政府、军队的领导,依靠集权渡过难关。
得知东条进宫面圣要罢免自己,杉山使用统帅部的帷幄上奏权单独觐见天皇。杉山提出,身为首相兼陆军大臣的东条再兼任参谋总长,将会导致军事和行政混淆不清。他说东条如德川再生:“这是倒退到幕府时代,是绝对不能允许的。”在参谋本部任职的天皇长弟秩父宫支持杉山的意见。
但裕仁深深意识到陆海军对立,特别是围绕军需资材的分配、作战思想不统一等,严重削弱了战争能力。之前他刚指示两总长,不要让在前线“拼命奋战”的将士和在后方“正在增产或忍受重税负担”的国民失望,要发挥互让精神。裕仁觉得,一元化如果能消除矛盾和提高效率,还是比政府和统帅部各自为政要强。考虑到上述因素,裕仁以“下不为例”为由压制了所有反对意见。
2月20日晚,东条单独约见杉山,让他主动辞职避免尴尬。东条解释说,在此“严重局势”下,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由他本人兼任陆相和参谋总长。
“这是违反帝国长期传统的,”杉山还想做最后努力,“不应由一人既做出政治决定,同时又做出军事决定。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的灾难正是希特勒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结果。”
“希特勒是兵卒出身,”东条对此不屑一顾,“我是陆军大将。”他要杉山放心,对军务和政务他会给予同等关注,“请你放心好了。”
“说来容易。如果一人负责两项工作,两者利益发生冲突时,试问他将重视哪一项?”
“在这样一场史无前例的大决战中,必须采取一切措施,即使打破先例也在所不惜。”东条不愿做丝毫让步。
“如果你这样干,”一向缺乏主见的杉山终于按捺不住了,“陆军内部秩序就无法维持!”
“绝对不会,”东条的回答更加坚定,“如果有人有意见,我们就立即撤换他。”次日,东条正式出任参谋总长,杉山改任教育总监。
作为陆军大臣的东条在陆军中影响力较大,迫使杉山辞职还算顺利。但永野在海军根深蒂固,一手扶持了大批心腹,将他赶出军令部绝非易事。特鲁克遭袭事件成为东条逼迫永野下台的绝好借口。东条立即下令启动对“海军丁事件”的调查。最初,东京将特鲁克遭袭以英文名称“Truk”的第一个字母称作“海军T事件”,后来为了和山本阵亡的“甲事件”和古贺失踪的“乙事件”对应,就更名为“丁事件”。特鲁克遭袭次日,东条就撤换了主管船舶的运输通信大臣八田嘉明,以五岛庆太取而代之,算是给永野一个下马威。
由岛田主导的海军省认为过错全在现场,立即撤换了喜欢钓鱼的小林仁,对外宣称是身体原因。小林仁是永野的铁杆亲信,鉴于东条启动调查可能会牵扯更多亲信,永野只好以进为退,主动让出军令部总长的宝座,改任半赋闲的天皇海军最高顾问。永野辞职当天,副官吉田俊雄感慨地说:“海军的一个时代结束了。”海军史上唯一担任过三大职务——海军大臣、军令部总长、联合舰队司令官——的显赫人物从此淡出了历史前台,像他的名字一样永远下野了。永野再次露面时,已是在东京国际法庭上了。
根据东条的意见,军令部总长由海军大臣岛田繁太郎兼任。海军省和军令部在同一栋楼上,但不是同一层。每逢上下楼,岛田就要把参谋绶带戴上又取下,快成模特换装大赛了。这一现象成了海军内部的一大笑话。
至此,从明治时代以来一直保持分离状态的军政、军令两大系统,终于实现了统一。日本最重要的四大军职完全集中在两个人身上。岛田有个人人皆知的雅号叫“东条副官”,私下里人们更喜欢叫他“东条裤腰带”,这样,所有事儿都是东条说了算了。在东京做出重大决策时,陆军本来就占据主导地位。随着海军强势人物山本毙命、永野下野,日本海军的处境更加窘迫。
鉴于东条和岛田既管军政,又管军令,实在太忙,大本营决定对两总部实施双次长制。除原来的参谋次长秦彦三郎和军令部次长伊藤整一之外,又增补了塚原二四三为军令部次长,后宫淳为参谋次长。
安排后宫出任次长颇有深意,因他与皇室关系密切,一定程度上对东条是一种牵制,避免东条因专断而威胁皇权。殊不知后宫和东条关系更近,两人不但是同学,还是好友。当年东条遭皇道派打压,前途迷茫之时,时任陆军省人事局长的后宫给了东条很大帮助,使他免于被打入预备役而到关东军出任了宪兵司令,东条后借“二二六事件”清肃皇道派,东山再起。原东条侵华的察哈尔兵团改编为第二十六师团后,后宫是第一任中将师团长。作为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晋升的首位陆军大将,东条还在3月22日让他兼任了航空总监和航空本部部长。实际上,东条并无篡位的想法。再过几个月,他就会下台变成重臣了。
闻听师父快刀斩乱麻抢过了参谋总长职位,佐藤旋风般冲进了东条办公室:“首相阁下,您干得实在太棒了!”东条已经戴上了象征参谋总长的绶带,在佐藤面前,他无须避讳。东条志得意满地对徒弟微笑了片刻,“如果某些少壮军官为此闹事,”他迅速沉下了脸,“我不会让他们为所欲为,‘下克上’是绝对不容许的,给我盯紧点。”东条并非杞人忧天,此时在海军和陆军内部,各有一个小组在筹划刺杀东条,后文详叙。
天皇长弟秩父宫向东条提出了和杉山一样的问题:“当参谋本部和陆军省在战争问题上持不同意见时,你怎么办?”
东条对此做出了书面答复:“在目前阶段,摆在我们面前的重要任务是用全部国力去争取胜利。所以在战争结束之后,我将感谢你与我讨论个人问题。目前这个行动引起许多批评和反对意见是很自然的,因为之前没有类似先例。这一步是对是错,让我们留给未来的历史学家去评判吧。我的良心绝不允许我违反日本的基本原则。如果你对这点有什么疑问,我将乐于回答。如果我感到自己不再忠于天皇,我将真心诚意地谢罪,并在陛下面前切腹。”
那些曾身居高位的重臣有秩父宫一样的担心。他们认为,日本目前的困境正是东条瞎胡领导的结果。众人主张解除东条的职务。这其中表现最积极的当数近卫文麿和冈田启介,他们主张选择合适的新首相,与盟国洽谈“和平”。近卫特意走访了木户,后者虽表示理解但拒绝出力,因为“利用他对天皇的影响力是轻率的”。不过这并不说明木户对东条满意。“他每天早上仅用1小时左右处理参谋总长的工作,其余时间都在处理陆军大臣的事务,好像首相只是兼差似的。”木户愤愤不平地说。
3月初,东条授意组织的调查团飞抵特鲁克,调查团团长是水雷学校校长大森仙太郎,就是在奥古斯塔皇后湾海战中战败被免职的那位。大森对当初被莫名其妙解职心存不满,现在奉命调查也不过是装装样子。现场事实显而易见,小林仁作为第一责任人毫无疑问。但深查下去,古贺自然脱不了干系,甚至连军令部都难辞其咎。既然永野已经下野,东条的目的已经达到,大森也就没必要去深究了。况且就在大森调查期间,古贺意外“殉职”,再追究他的责任,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大森出具的最后结论是:“从大局上看,以如此少的兵力应对如此大规模的攻击,谁来进行战争指导,结果都是一样的。”也就是说,“不怪皇军无能,而是美军太厉害”。此事也就没人再提起了。
与小林一起被撤职并打入预备役的还有,驻特鲁克海军第四根据地部队兼第二海上护卫队司令官若林清作,其职务由有马馨取代。小林的继任者同样是咱们的老熟人,前文多次亮过相的原忠一。于是有了前文他作为代表与默里签署投降书的那一幕。
永野下野挡住了陆军射来的所有炮弹,古贺得以在这场风波中侥幸过关。联合舰队司令官老待在本土肯定不是个事儿,在离开横须贺军港重返前线之际,海军破例向陆军开放了豪华旗舰“武藏”号,同时答应给驻帕劳的陆军捎去5000吨物资。虽然是顺路,但堂堂联合舰队旗舰竟干起了运输船的活儿,对海军和古贺本人都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好在古贺此次出海,一去不返,丢人也丢不了几天了。
东乡平八郎在对马海峡史诗般的胜利给海军留下了不值得羡慕的宝贵财富:一战定乾坤的决战思想。与前任山本不同,古贺冷静保守,是个勤勤恳恳、按规矩办事的司令官。既然与美军打持久战死路一条,不如毕其功于一役,赢则全胜,输则一了百了。早在1943年8月,古贺就组织制订了海上决战的“Z计划”,准备在美军进攻马绍尔群岛时,投入机动部队和陆基航空兵与美军一决雌雄。后因所罗门群岛战事吃紧,古贺提前将航母舰载机调往拉包尔陆上机场参与“吕号作战”,非但未能改变战局,损失惨重的小泽部队还不得不返回国内重建。“Z计划”尚未发起就胎死腹中。
目前特鲁克绝对不能去了。2月25日,“武藏”号驶抵帕劳,古贺纠集参谋长福留繁及作战参谋神重德等人,对原有“Z计划”做出调整:引诱敌军进入菲律宾海,一旦第五舰队进入帝国以海岛为基地的陆基飞机的攻击范围,它们就将在进行水面作战前因空袭丧失大部分战斗力,全力出击的联合舰队,在一次传统的水面对决中取得决定性胜利。
事实上,日军根本无力取得作战区域的制空权。即使双方水面舰艇接近到可以发射鱼雷或炮弹的距离,日军也无法在与充实了大批新型战列舰的美军第五舰队的水面交锋中取胜。战后,参与“Z计划”制订的航空参谋千早正隆坦承:“这是一份不可能取得成功的计划。”千早明白的事儿古贺心里当然清楚,这一计划不过是为了敷衍刚兼任总长的岛田而已。新计划很快得到军令部批准,并在3月8日以“机密联合舰队电令作第73号”正式颁布。古贺也算对新上司有所交代了。
在3月上旬华盛顿召开的太平洋战略会议上,美国参谋长联席会议做出了两项决策:首先,对特鲁克围而不攻,使它像拉包尔那样完全无效化;其次,第五舰队进攻马里亚纳群岛的时间从10月提前至6月。3月中旬返回珍珠港后,尼米兹召回了斯普鲁恩斯,要求第五舰队在南下支援荷兰迪亚登陆战之前,对日军占据的帕劳群岛发起一次攻击,削弱敌人的航空力量。3月20日,斯普鲁恩斯责成参谋长穆尔组织制订作战计划。
斯普鲁恩斯决定亲率米切尔的三支航母大队出征,包括重型航母“企业”号、“邦克山”号、“大黄蜂”号、“约克城”号、“列克星敦”号,轻型航母“蒙特利”号、“贝露森林”号、“考彭斯”号、“卡波特”号、“普林斯顿”号。护航舰只包括6艘新式战列舰、13艘巡洋舰、48艘驱逐舰。因马朱罗距帕劳有3000公里之遥,随主力舰队出征的还有一支补给舰队,包括4艘大型油轮、4艘护航航母、3艘重巡洋舰和12艘驱逐舰。美国人真是财大气粗!
第五舰队对帕劳群岛的基本情况几乎一无所知,甚至连机场和港口位置都不清楚。尼米兹将侦察任务安排给了哈尔西。3月26日,南太平洋战区将派出远程轰炸机,对帕劳实施航空拍照,将照片发给航行中的第五舰队。
3月23日,美军第五舰队主力浩浩荡荡驶出马朱罗,预定对帕劳的空袭将在4月1日发起。为避开加罗林群岛日军巡逻机的侦察,斯普鲁恩斯选择沿赤道向西行驶,在特鲁克以南900公里、拉包尔以北280公里处通过。但是3月26日,行驶至特鲁克以南550公里的美军舰队还是被1架日军侦察机发现,此时他们距帕劳尚有1600公里。3月28日,日军另1架侦察机再次发回了“发现敌机动部队大举来袭”的消息。
鉴于行踪已过早暴露,斯普鲁恩斯认为日军主力很可能正从帕劳撤出。为避免帕劳成为特鲁克那样的“空城”,美军必须在最短时间里发起进攻。斯普鲁恩斯决定不再等哈尔西的航空照片,攻击时间提前至3月30日,同时下令舰队开足马力快速前进。
3月28日,出港警戒的“武藏”号遭美军潜艇“金枪鱼”号伏击,一条鱼雷准确命中战列舰舰首。虽然美军鱼雷的威力比以前大有提高,但区区一条鱼雷还不至于对皮糙肉厚的巨舰造成致命伤害。“武藏”号进水2600吨,舰上水兵7人阵亡、11人受伤。鉴于特鲁克已不再安全且不具备维修战列舰的客观条件,古贺下令“武藏”号在驱逐舰护卫下返回吴军港维修。刚刚离开东京不久的古贺不敢随舰回国,临时决定将司令部搬到岸上。古贺登岸屁股还没挨着凳子,美军“机动部队大举来袭”的情报就到了。
从感情上讲,古贺还真想与嚣张的美国人放手一搏。但此时他身边只有受伤的“武藏”号及为之护航的驱逐舰“矶风”号、“谷风”号、“浦风”号、“滨风”号,第二舰队重巡洋舰“爱宕”号、“高雄”号、“鸟海”号、“妙高”号、“羽黑”号及驱逐舰“白露”号、“满潮”号、“藤波”号。即使美军航母坐山观虎斗,这支舰队也不是美军众多新式战列舰的对手。古贺用兵一向谨慎,他清楚现在不能赌气出战,必须暂避锋芒,保存实力。29日上午,古贺急令以“武藏”号及护航四舰与第二舰队临时编成“游击部队”,急匆匆如漏网之鱼逃离帕劳,撤回吴军港。辅助舰艇仍留在原地挨炸。
由于任期内表现平平,有人形容此时的古贺“就像一缕轻烟无声无息地飘入‘武藏’号司令官舱室,之后又无声无息飘走了”。海军后来解释说——古贺本人已没有机会解释——让辅助船只在帕劳等待一天,是为了撤离驻岛的第三十根据地部队。但从后来的情况分析,古贺此举无疑是在丢车保帅:以辅助舰只吸引美军,为作战舰艇逃出生天争取宝贵的时间。当天黄昏,角田第一航空舰队出动10架陆攻机和5架俯冲轰炸机,对美军舰队发起“薄暮攻击”,在美军“地狱猫”和高射炮的双重阻击下一无所获,自身反损失陆攻机6架和轰炸机3架。为挽回面子,角田高调宣称夜袭“击沉敌重巡洋舰1艘,重创战列舰和航母各1艘”。
即使角田的战报属实,这点损失对庞大的第五舰队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丝毫不伤筋骨。3月30日清晨,6时30分,驶抵帕劳以南160公里海域的美军航母放飞了庞大的攻击机群。当时由“藤”号驱逐舰护卫的4艘货轮正欲前往巴厘巴板,由驱逐舰“若竹”号、“菊”号护卫的另8艘货轮正准备到台湾高雄暂避。美军飞行员因找不到大型舰艇而恼羞成怒,这些平时根本看不上眼的小虾米全被他们拿去塞了牙缝。停泊在安加尔岛的9艘巡逻艇也被全部击沉。上次特鲁克遭袭时,排水量10500吨的海军工作舰“明石”号冒着弹雨逃到了帕劳。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美军一通轰炸,干脆利落地将“明石”号击沉在港内。持续两天的攻击美军共出动舰载机600架次,击沉日军驱逐舰1艘、小型舰艇5艘,包括5艘油轮在内的18艘辅助舰只沉没。找不到攻击目标的美军飞行员开始对岛上的军事设施肆意投弹扫射,并首次尝试使用舰载机对帕劳港区主要航道布雷。
30日傍晚,在防空洞里憋了一天的古贺命令角田,驻塞班岛、关岛的陆基航空兵倾巢而出,利用黎明时分视线不佳的有利时机偷袭美军舰队。对角田那些初出茅庐的飞行员来说,这是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三三两两飞抵美军舰队上空,在“地狱猫”和防空炮火的打击下,不但一无所获,反倒付出了惨重代价。出击的70架战机,30架未能返航,另有25架在暗夜起降时严重受损。连续遭遇两轮打击,作为决战部队的第一航空舰队元气大伤。角田高调宣称“击沉美军重巡洋舰1艘,重创战列舰1艘、重巡洋舰2艘”。
4月1日中午,斯普鲁恩斯率队向马朱罗返航。汇总战果,美军共击沉日军辅助舰船29艘,另有17艘遭严重损坏,在空中和地面摧毁日机214架。美军仅损失飞机25架,阵亡飞行员和机组成员18人,所有舰船无一损失。
美军撤离当然不会通知日本人。一时间日军帕劳基地人心惶惶,似乎美军的两栖登陆就在眼前。继续在帕劳待下去无疑是非常危险的。如果联合舰队司令官被美军打死或俘虏,那人可就丢大了。“咱们一起出击,一起捐躯吧!”古贺对参谋长福留说,“山本死得正是时候,我羡慕他。”
早在特鲁克遭空袭之前,古贺已向永野汇报,请求为联合舰队司令部寻找新址,增建必需的军事设施。军令部提供的候选地点有三个:塞班岛、新加坡或棉兰老岛达沃。马绍尔群岛失守之后,美军下一步的攻击目标无疑是塞班岛所在的马里亚纳群岛。如果将那里当作驻地,估计很快就要再次搬家了。新加坡倒是个理想场所,靠近油田,用油方便,且那里水浅,美军潜艇不易潜入。但那里距主战场太远,从顾全脸面和鼓舞士气两大因素出发,搬那里实在说不过去。这样,新址就只剩达沃一地。
古贺原定4月1日起程。角田从塞班岛派出3架水上飞机前往帕劳,准备送古贺一行前往达沃。由于不知道美军舰队已经撤走,联合舰队司令部判断美军次日仍会前来攻击,古贺遂将撤退时间提前到了31日晚上。
当天21时30分,前来接应的3架飞机在科罗尔水上基地降落。司令部成员乘橡皮艇驶向飞机。就在众人准备登机之时,岸上突然有人高喊:“敌机来了,快起飞吧!”古贺等8人、福留繁等11人分别登上一号机、二号机后,水上飞机就匆匆起飞了。
古贺乘坐的川西二式大艇是日军当时性能最好的水上飞机,满载燃油14000升。但这两架飞机在塞班岛起飞时并未加足燃油,只加了8000升。理由是如果加满,飞机起降时易出事故。8000升燃油在正常巡航情况下可以飞3500公里,从塞班经帕劳再到达沃仅2500公里,看上去似乎足够了。如果能在帕劳再补充一次燃油,那就更保险了。但因预料美军空袭即将来临,两架飞机来不及补油就起飞了。
飞机起飞不久就遭遇恶劣天气,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不过帕劳实在危险,福留和航空参谋小木一郎一言不发,飞行员只能继续向前飞行。一号机飞行员是第八五一航空队难波正忠,他曾多次飞过这条航线。二号机飞行员第八〇二航空队冈村松太郎却是首次飞这条线路。当听到“敌机来了,快起飞吧”的喊声之后,冈村立即启动发动机准备起飞。此时给参谋长等人安排座位的副驾驶今西善久赶回了自己的位置。冈村笑着对今西说:“嘿嘿,空速管盖忘打开了。”今西听后,吃惊地说:“哎哟,那可糟了!”冈村却没在意,一踩油门便升空去追赶早5分钟起飞的一号机去了。其间,今西曾几次试图打开空速管盖,未获成功。
二号机起飞两个半小时后,来自一号机的无线电信号中断。古贺所乘飞机就此神秘失踪,机上人员无一生还。没人知道那架飞机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根据推算,一号机失踪地点距棉兰老岛约180公里。日军很快组织对飞机可能失事水域进行了搜索,连飞机碎片都没发现一块。几天之后,日军认定一号机上的人员已全部遇难。
古贺的命运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关于他的死因,有几种不同说法。一说他和山本一样遭到美军伏击,座机被美机击落,身受重伤的古贺被1艘美军潜艇救走。这种说法显然不太可信,美军没有关于伏击和打捞古贺座机的任何记录。况且此事如果属实,即使战争期间美军暂时保持沉默,战后也一定会对外大肆宣扬的。一说古贺因对战局绝望,选择了自杀,坠机不过是欺骗公众的谎言而已。一说古贺座机因油料耗尽坠落大海。现在大家普遍认可的是这种说法。
不管哪种说法属实,反正古贺已经不知去向。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联合舰队失去了两位司令官,都是乘机在前线阵亡的。巧合的是,两位参谋长都非常幸运。在飞行了3小时之后,二号机怎么也找不到此时理应出现在机翼下边的棉兰老岛,看到的只是茫茫大海。一阵忙活之后,他们竟发现了一座小岛。在对照地图仔细检查岛的形状后,冈村和今西发现,原来飞机已向北偏离了近300公里,还要再飞行1小时才能到达沃,机上燃油只够飞半小时了。
4月1日凌晨2时,二号机油料告罄。今西通知参谋长准备紧急降落。借着微弱的月光,福留看到左前方有一个狭长的岛屿,那应该是宿务岛。飞机降落时,月亮突然隐入云层,茫茫大海上一片漆黑。飞机很快失去了控制。福留本人是一个老练的飞行员,他摸黑向前,手里还提着装有“Z计划”的公文包。他伸手越过驾驶员肩膀,抓住操纵杆用力向后一拉,企图阻止笨重的飞机下冲。但他用力显然太猛了,飞机侧身翻跟头,坠入大海。
海水很快淹没了福留。但他此时并不惊慌,反正仗已打败了,这样死去也许最好。此时他尚不知古贺一号机已经失踪。福留本能地抓着那个公文包,和其余人艰难地从飞机残骸中爬出来。几个人试图取下救生艇,但飞机已经起火燃烧,火光把海面照得通红。除一名二等飞曹因着水时右腿被切断失血过多而死、福留腿部受轻伤、通信军官山形手部负伤之外,其余人竟毫发无损。落水者游到一起,面向飞机敬礼并唱起了军歌,副驾驶今西为未能取下空速管盖造成如此重大的事故流下了眼泪。随后,众人以北斗星为指引向北游去,不多时便分成了三伙。最年轻的谷川和下地体力最好,对大家说了声“给自己人送信去”就率先游走了。
公文包很重,福留带着它浮在水面非常困难。他伸手抓住了一块坐垫,朝隐隐约约的宿务岛游去。不知与激流搏斗了多长时间,也许几个小时吧,拂晓时分,他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了。其余人年龄小一些,可能早游到前面去了——可见福留平时人缘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瞥见远处好像有一根高大的烟囱,仔细辨认,那里是阿萨诺水泥厂——它现在被日本人改名为小野田水泥厂。该厂位于菲律宾中部日军司令部所在地宿务市以南10公里。尽管岛上可能有菲律宾游击队出没——前第十四军司令官山下奉文说过,“每一个菲律宾人都可能是游击队员”——但知道友军就在前方不远处,福留还是长出了一口大气。那个黑色公文包还被他紧紧地抓在手里。
福留在水中又挣扎了一个小时,体力几乎衰竭——早知道有今天,平常加强锻炼就好了。就在他近乎绝望之时,前方隐约出现了几条渔船。他们落水处距马格塔里赛村不远,村长里卡多·保罗平时看上去老实巴交,却是一名地地道道的游击队员。那天晚上,他先是听到了飞机轰鸣声,然后看到海上出现火光,但不久就熄灭了。第二天清晨,他带弟弟埃德尔贝尔特一起来到海边,发现海面上有好几个人在游动。两人叫来了邻居帕拉德罗,各驾一条小渔船将这些人救上了岸。
福留不知道来人身份,如果是游击队那就糟了。他知道手中公文包的重要性,即使自己被俘虏,公文包也不能落到敌人手里,这点觉悟福留还是有的。在被救上渔船之前,福留用尽力气将公文包摔到尽可能远的地方去,他相信沉甸甸的包一定会沉入水中的。当他被拉上第一艘渔船时,一个渔民看到了正在缓缓下沉的公文包,纵身入水,将它捞了上来。
在东南亚日占区中,菲律宾属于一个特殊区域。美国在战争前已答应让其独立,这与英国人统治的缅甸、印度、马来亚及荷兰人治下的爪哇岛截然不同,日本人是殖民解放者的概念在大多数菲律宾人头脑里并不存在。最具体的表现是,菲律宾各岛都活动着诸多听命于美国人的游击队,俘虏福留等人的就是其中一支。
福留和另外8人被带到巴鲁德,最年轻的谷川和下地已逃往宿务市日军司令部求援去了。俘虏被送到距离最近的一个游击队驻地。马塞利诺·埃里迪亚诺上尉曾在东京大学读过一年书,审问俘虏的任务由他承担。福留等人告诉上尉,“我们只是一般参谋人员,到这里来是例行检查”,试图以此蒙混过关。
埃里迪亚诺发现,俘虏中的一人特别受其他人尊敬,他显然是“带头大哥”。之前他已看到了渔民捞上来的公文包,里边文件全用红笔标明了“绝密”,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埃里迪亚诺派人向宿务地区游击队——正式番号第八十七团——总指挥詹姆斯·库欣中校做了汇报。爱尔兰与墨西哥人混血儿库欣战前是一位矿业工程师,当过拳击运动员,喜欢喝烈酒,在当地名气很大。作为一个纯粹的个人主义者,库欣本可以带着自己的菲律宾老婆和孩子到山里享受天伦之乐,坐等战争结束后出山。但他毅然担起了责任,因为只有他才能将争吵不休的游击队员团结在一起。
库欣起初以为,抓到的可能是望嘉锡基地的日军普通军官。当得知俘虏中好几个人会说英语且来自帕劳时,库欣意识到这回发大财了,这些人来头肯定不小。事关重大,库欣立刻用他的小型发报机向棉兰老岛游击队总司令温德尔·费蒂格上校做了汇报,说自己抓到了几个日本人,其中1名很可能是级别很高的军官,还有“一整包”重要文件,标题为“联合舰队第七十三号密令”。费蒂格转发的电报在布里斯班引起了“巨大骚动”。一向不太积极的金凯德竟主动提出,派1艘正在执行作战任务的潜艇前往宿务岛西面的内格罗岛,以最快速度把俘虏和文件押过来。
福留在坠机时腿部受伤,加上身体肥胖实在走不动,游击队员就让他坐在一个大油桶上抬着走。埃里迪亚诺用了整整一周时间,到4月8日才把他们送到库欣位于曼加洪山南麓托帕斯高地的游击队总部,这里位于宿务市以西16公里。在埃里迪亚诺的连续审讯下,福留终于“承认”自己是日本海军高级将领,名叫古贺峰一,海军大将。他还说自己能讲一点英语。福留说话的声音可能不高,否则让真古贺听到了,他一定会从海底下钻出来掐死他的。
福留前脚刚到库欣处,日军后脚就到了。早晨,5时前后,游上岸的谷川赶到了附近的小野田水泥厂,向值班负责人尾崎治郎技师报告了飞机失事的情况。尾崎立即用卡车送他到宿务市第三十一警备队求救。警备队火速派出机帆船于7时30分赶到出事地点进行搜索,毫无发现。福留等人在7时左右已被游击队带走了。
两架飞机预定飞抵达沃的时间是4月1日0时30分。时间早过去了许久,两架飞机一架都没来。驻菲律宾海军第三南遣舰队预感到大事不妙,立即命令下属部队全力对宿务岛一带海域进行搜索,一无所获。驻马尼拉陆军第十四军司令部颁布紧急命令,不惜一切代价,搭救可能落入当地游击队之手的“我方海军要员”。受命从宿务出发,前来进攻的是距游击队驻地最近的独立步兵第一七三大队。大队长大西精一释放了一个关押在监狱里的游击队员,让他给库欣捎回一封要求归还俘虏的信。大西扬言,除非把俘虏立刻交还给他,否则将焚烧村庄,把宿务岛杀得鸡犬不留。库欣身边只有区区25人,显然不具备和日军正面对抗的实力。他一边组织向深山撤退,一边紧急致电麦克阿瑟:“文件可以送到内格罗岛。至于‘古贺将军’及其他日俘能否送去,没有把握。”
虽然军种不同,打交道不多,但“古贺大将”的名头老麦还是知道的,就像日本海军同样知道麦克阿瑟的大名一样。如果联合舰队司令官被他的陆军部队俘虏,今后在可恶的金和尼米兹面前,可是有吹牛资本了。他迅速给库欣回电,“必须不惜代价留住俘虏”。这对库欣来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步步逼近的日军已经对游击队形成了包围。库欣先派两个人把公文包送往内格罗岛,随后电告麦克阿瑟,为避免敌人进行报复,他只能将“古贺大将”释放。麦克阿瑟怒不可遏,一纸电令将库欣从中校降为普通士兵,但显然已于事无补了。
已被解除职务的库欣仍在行使职权与大西谈判。他要求“古贺”写个字条,请大西解除对游击队的包围,不要采取惩罚性行动,作为交换他本人及其他日俘的条件。字条上的内容由游击队副队长曼纽尔·塞古拉上尉起草,然后译成日文,福留签上了古贺的名字——反正古贺不在了,这样做也不算冒充领导滥用职权。字条通过一个平民送到大西手中。考虑到保证俘虏的安全比“围剿”游击队更重要,大西答应库欣的条件并出具了书面保证,据说还支付了一笔赎金,具体数目不详。
福留被再次抬上担架。库欣热情地同他握手,两人似乎已成了要好的朋友。库欣那只见了日本人就狂吠的凶猛猎犬,竟然允许福留去抚摸它的头。在佩德罗·比里亚雷亚尔上尉的带领下,一排不带武器的游击队员护送“古贺”等人沿小道下山。4月10日11时,在一棵高大的杧果树下,比里亚雷亚尔将福留等人交给大西,连同航空参谋山本佑二——当初强烈反对中途岛作战并为此哭鼻子的那位——携带的文件。福留的公文包没有交回,它被金凯德的潜艇取走,之后辗转来到麦克阿瑟手中。包里装的,正是古贺生前精心制订的“Z计划”。
人总算活着弄回来了,但随后就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堂堂大日本帝国联合舰队参谋长竟然成了美国人的俘虏,这是所有人都无法容忍的事情。当初由陆军大臣东条英机、教育总监本部长今村均亲自起草的《战阵训》中明确写道:“生不受虏囚之耻,宁死不留罪祸污名。”既然位高权重的福留被美军俘虏,就应该自杀向国民谢罪。回京之后,前往劝告福留切腹的人络绎不绝。但福留说来说去就一句话,太疼,坚决不切。《战阵训》是陆军颁布的,对我海军毫无约束力。谁想切,谁自己切去。所有人都傻眼了。
通常情况下,觉悟高的人一般不用劝就主动切了。但现在福留厚着脸皮,就是不切,你还真不能上前一刀把他戳死。福留是海军的人,他真不切,海军面子上实在难堪。海军就拿出了一个变通的说法:所谓俘虏,是指被正规军抓走的人。现在福留只是被游击队临时拘留,按国际法不属于战俘,人家不自杀虽不合理,但完全合法。殊不知,日本人根本不认可这一法律,只是现在临时需要拿来搪塞一下。大敌当前,安定团结压倒一切,陆军也只好认可了海军的说法。
人保住了,但那只重要的公文包怎么办?海军为此专门成立了级别很高的调查小组,组长由海军次官泽本赖雄亲自出任。面对泽本的询问,福留的回答非常干脆,“着水以后全部干净处理掉了”。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总不能叫美国人来做证吧?泽本原本就没打算深究——事闹大了陆军又该来掺和了——于是非常干脆认可了福留的说法。如此重大的事情同样没有告诉陆军。
列位看官可能认为,反正古贺已经死了,他制订的“Z计划”不就随之失效了吗?事实绝非如此。虽然并未投入实施,但这绝不意味着这份计划就无足轻重。实际上,后来日军在马里亚纳的“阿号作战”、在菲律宾的“捷一号”作战都脱胎于这个计划。作战计划落入敌手,其实等于向美国人公开了日本海军最后的一点秘密——密码早被人家破译了。一年内损失两任司令官,对日本海军不啻为毁灭性打击,作战计划被对方缴获,更是雪上加霜。本来实力就远逊对手,这仗接下来还怎么打?
一直到死——战后福留仅作为乙、丙级战犯被短暂关押,未被起诉,最终释放——福留都不承认公文包落到了美国人手中。但美国人以实际行动打了福留一记响亮的耳光。战争结束之后,和麦克阿瑟的情报官威洛比少将打得火热的服部卓四郎,非但未作为战犯受到审判,反而纠集了一帮军官成立了一个叫“服部机关”的临时机构,专门编写太平洋战史,三卷本的《大东亚战争全史》正来源于此。军令部作战参谋吉田俊雄也是服部机关的一员。在编写马里亚纳海战时,吉田很想参考一下大名鼎鼎“Z计划”。因当时未来得及销毁的文件已被美军收缴封存,吉田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向占领军总部提出了参阅“Z计划”的申请。
吉田认为,拿到文件的可能性不大,人家美国人凭什么让你看,也可能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出乎吉田意料,一周之后,一封来自华盛顿的航空挂号邮件就放到了他的案头,里面正是当年由福留亲自保管的那份“Z计划”原件。铁证如山,福留也不再坚持自己销毁了文件的说法。福留一直苟活到1971年才死,比老同学兼前任宇垣差远了。抛开战略战术水平,宇垣显然比福留要硬气得多,他是日本宣布投降后驾特攻机战死的,被称作“最后的特攻队员”。人家宇垣还忙里偷闲,写出了文采斐然且极具历史参考价值的《战藻录》。
为了与山本阵亡的“海军甲事件”对应,古贺失踪及福留被俘之事被东京合称为“海军乙事件”。战后,日本著名作家吉村昭写过《海军乙事件》一书,对事件过程有详细记述。可惜这本书没中文版,老酒想看极了。
最后来看看库欣的命运。麦克阿瑟重返菲律宾后,对库欣进行了严厉处罚。后来由于美国情报局局长考特尼·惠特尼将军的努力,库欣才得以恢复名誉。战后,为了表彰他对胜利做出的贡献,美国人给他发了一大笔奖金,足够他在菲律宾过一辈子的。但库欣到处开宴会庆祝,宴会甚至开到了加利福尼亚,这笔钱几个月内就被他花得精光。二十年后,库欣死于菲律宾,他一直坚称自己俘虏的是“古贺大将”。
得知从游击队手中赎回的是福留而非古贺之后,5月5日,东京大本营正式对外发布公告:“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古贺峰一海军大将,本年3月在前线飞机上进行整体作战指导时,不幸殉职。”按照海军的意见,死于战场的古贺应该算“战死”。但此时永野已经下台,海军大臣兼军令部总长岛田提出,古贺从帕劳去达沃属于临阵脱逃,只能算“殉职”。这一微妙差别在海军中引起了不小震动。鉴于岛田平时唯唯诺诺的形象,大家普遍认为这是陆军乃至东条本人的意思,陆海军矛盾进一步深化。
在不到一年时间里,联合舰队先后损失了两位司令官,这使本已渺茫的战争前景变得更加暗淡。深信天佑神助的日本海军不能不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安。上回山本的尸体还有着落,至少大家还能开个会念叨念叨。这回可好,古贺干脆玩起了“藏猫猫”,尸骨无存。“军中不可一日无帅”,况且现在是战争年代。根据海军《军令承行令》,1944年4月2日,西南方面舰队司令官高须四郎——他刚于3月1日晋升大将——在爪哇岛泗水军港升起了将旗,临时代理司令官职务。高须虽然和稳健派的米内光政、山本五十六交往甚密,政治立场却相对中立,也非永野系核心人物,出任派系交替期间的过渡人物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之前高须负责的区域主要是荷属东印度群岛和马来亚方面,作战局限于中国南海和印度洋,对主战场太平洋了解不多。幸好仅是临时代理,高须不会在短时间内采取大的动作。此时盟军在西南太平洋战区异常活跃,高须命令负责荷属东印度方向的第二十三航空战队加入第一航空舰队,同时令角田加强新几内亚西部的空中力量,仅此而已。
后来由于日军航母舰队在与美军第五舰队的交锋中遭遇挫败,高须暂时代理期间的上述举动同样遭受诸多非议。批评者纷纷指责高须本末倒置,只重视自己“西南战区”的局部利益,错误将部署在塞班、关岛等地的海军航空兵调往新几内亚西部,削弱了中太平洋的防御力量,最终酿成了日军在马里亚纳海战中的惨败。
新司令官的选拔异常简捷,因为同样的事情一年前刚刚干过一次。上次是古贺和丰田双雄争霸,现在古贺驾鹤西去,司令官职务非丰田莫属了,况且他还有海军元老米内光政的极力推荐。以前丰田与陆军不团结、海军元老伏见宫说他“饶舌有破坏作用”等缺点,现在统统不存在了。不是丰田太优秀,实在是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了。
对出任司令官一事,丰田一点都不开心——换成老酒,先坐上去威风几天再说。在他看来,一年前山本死了就该由他接班,最终你们选择了古贺。现在古贺死了,你们才让我来顶班,老子就那么好说话?况且现在战场形势近乎绝望,谁上去干也白搭,司令官职务与一烫手山芋无异,这是谁都清楚的事实。当海军大臣兼军令部总长岛田找到他时,丰田直截了当地表示:“开战以来就没上过战场,和这场战争没有关系,不适合出任司令官职务。况且现在战争进行得莫名其妙,前方一直在后退,战局悲观。现在接受这一重任,没有打开难局的胜算。我看算了,岛田君还是另请高明吧。”
丰田的话一点不假,岛田也只能暂时装糊涂:“我知道丰田君的意思。但现在肯定能扭转战局的人一个都没有,联合舰队司令官总要有人当。我本次前来,不是在和丰田君商量,仅仅是告知。此事已得到伏见宫元帅的确认。”岛田的话很清楚,现在你当也得当,不当也得当,反正就是你了。
丰田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偌大一个海军,难道就找不出一个人来当司令官?”随后他推荐了南云忠一,指出南云一定会积极来还清中途岛欠下的债。岛田当即否决了他的意见,海兵第三十六期的南云资历太浅,不足以服众。4月30日,赖都赖不掉的丰田戏剧性地坐上了联合舰队司令官的宝座。
因开战之后一直在岸上任职且缺乏航空战经验,丰田需要一位长年征战海上且具有航空战经验的人出任参谋长。有俘虏嫌疑的福留肯定不能用了。况且根据联合舰队惯例,参谋长、首席参谋通常是和司令官同进同退的。这样,咱们的老熟人——前第一航空舰队参谋长草鹿龙之介,就成为当然人选。丰田选择的首席参谋是海大第二十八期军刀组的高田利种。
此时草鹿正在拉包尔的堂兄手下听差。离开拉包尔之前,草鹿任一特意为堂弟举行了告别宴会。餐桌上难得地摆上了两个鲤鱼罐头,两片豆酱烧茄子,还有海带汤和掺大麦的大米粥,这在拉包尔已算得上“饕餮盛宴”了。陆军也热情赶来为草鹿饯行,第八方面军司令官今村均为此特意贡献了珍藏的6瓶米酒。
拉包尔已成为一个没有舰船和飞机的海空基地,但草鹿要走,只需要1架飞机就够了。这点问题,他堂兄还是有办法解决的。乘潜艇走太浪费时间,东京催促草鹿尽快返回履新。如此,草鹿就必须冒山本和古贺遇到的风险。
拉包尔已被美军围得如铁桶一般。为安全起见,草鹿座机只能在夜间起飞。登机之前,人们再次向草鹿祝酒,这次喝的是一种约翰尼·沃克牌的威士忌。当天,清晨4时,草鹿乘坐的轰炸机低空掠过港口,喷出长长的烟雾以掩盖火光。危险很快降临,一队美军战斗机从草鹿座机不远处飞过,相隔之近,甚至可以看见美军飞行员的面孔。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队美机大摇大摆继续向前飞去,并未向联合舰队新任参谋长射击。
飞机在特鲁克加油后飞往塞班,草鹿在这里遇到了“老战友”南云,他现在已是中太平洋舰队司令官,两个月前刚刚到任。中太平洋舰队司令官听起来似乎很牛,表面上和他的老对手斯普鲁恩斯相似。实际上,南云手下只有残缺的第四舰队和第十四航空战队,早被美国人打成半身不遂了。大部分飞行员因为没有飞机,被配发步枪后转行成了“特别陆战队”。南云基本是一个草头司令。
现在,草鹿需要站在更高角度来看问题,他对战略要地塞班岛薄弱的防御感到惊讶。他建议南云加强本地的防务。南云笑笑,不置可否。次日,草鹿飞往硫黄岛,趁飞机加油时视察了岛上阵地。岛上工事虽建得很好,但缺少机枪和火炮。草鹿答应给驻岛指挥官和智恒藏增加装备,并预祝他在未来战斗中打得出色。看来草鹿也认为,美国人迟早会打到硫黄岛。不过,美军真来时,这里的最高指挥官已经换成陆军的栗林忠道了。
1944年5月3日,丰田在轻巡洋舰“大淀”号上升起了大将将旗。有人说,丰田这样选择,某种意义上是为了避山本、古贺两任司令官的晦气。事实上,在此之前,海军已对“大淀”号进行了现代化改造,诸如拆除水上飞机弹射器、将机库装修成指挥部、改善通信系统等,该舰完全可以胜任旗舰的任务。但在外行看来,此事端的非同可小。从1894年组建联合舰队以来,历任旗舰“松岛”号、“三笠”号、“敷岛”号、“朝日”号、“金刚”号、“山城”号、“长门”号、“陆奥”号乃至最后的“大和”号和“武藏”号,无一不是舰队中块头最大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旗舰已成为日本海军的精神所在。
可是现在,这种精神只剩下不到一万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