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开生面梦演红楼梦
立新场情传幻境情
题云:
却说薛家母子在荣府中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则暂不能写矣。如今且说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到且靠后。便是宝玉和黛玉二人之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顺,略无参商[117]。不想如今忽然来了一个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148〛而且宝钗行为豁达,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无下尘,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头子们,亦多喜与宝钗去顽笑。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郁不忿之意,宝钗却浑然不觉。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体,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118]〚149〛。这日不知为何,他二人言语有些不合起来,黛玉又气的独在房中垂泪,宝玉又自悔言语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渐渐的回转来。
因东边宁府中花园内梅花盛开,贾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请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赏花。是日先携了贾蓉之妻,二人来面请。贾母等于早饭后过来,就在会芳园游玩,先茶后酒,不过皆是宁、荣二府女眷家宴小集,并无别样新文趣事可记。一时宝玉倦怠,欲睡中觉,贾母命人好生哄着,歇息一回再来。贾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们这里有给宝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交与我就是了。”又向宝玉的奶娘、丫嬛等道:“嬷嬷、姐姐们,请宝叔随我这里来。”贾母素知秦氏是个极妥当的人,生的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见他去安置宝玉,自是安稳的。当下秦氏引了一簇人来至上房内间。宝玉抬头先看见一幅画贴在上面,画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119]图》,也不看系何人所画,心中便有些不快。又有一副对联,写的是: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及看了这两句,纵然室宇精美,铺陈华丽,亦断断不肯在这里了,忙说:“快出去!快出去!”秦氏听了笑道:“这里还不好,可往那里去呢?不然往我屋里去罢。”宝玉点头微笑。有一嬷嬷说道:“那里有个叔叔往侄儿的房里睡觉的礼?”秦氏笑道:“嗳哟哟!不怕他恼。他能多大了,就忌讳这些个?上月你没看见我那个兄弟来了,虽然和宝叔同年,两个人若站在一处,只怕那个还高些呢。”宝玉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带他来我瞧瞧。”众人笑道:“隔着二三十里,那里带去?见的日子有呢。”说着大家来至秦氏房中。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了人来。宝玉便愈觉得眼饧[120]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对联,其联云:
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150〛,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阳公主[121]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122]制的连珠帐。〚151〛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秦氏笑道:“我这屋子大约神仙也可以住得了。”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于是众奶母伏侍宝玉卧好,款款散去,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嬛为伴。秦氏便吩咐小丫嬛们,好生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那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152〛但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真是人迹希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道:“这个去处有趣,我就在这里过一生,纵然失了家也愿意,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打去。”〚153〛正胡思之间,忽听山后有人作歌曰:
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
寄言众儿女,何必觅闲愁。
宝玉听了是女子的声音。歌音未息,早见那边走出一个人来,蹁跹[123]袅娜,端的与人不同。有赋为证:
方离柳坞,乍出花房。但行处,鸟惊庭树;将到时,影度回廊。仙袂[124]乍飘兮,闻麝兰之馥郁;荷衣欲动兮,听环珮之铿锵。靥笑春桃兮,云堆翠髻;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纤腰之楚楚兮,回风舞雪;珠翠之辉辉兮,满额鹅黄。出没花间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飞若扬。蛾眉颦笑兮,将言而未语;莲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羡彼之良质兮,冰清玉润;慕彼之华服兮,闪灼文章;爱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态度兮,凤翥[125]龙翔。其素若何?春梅绽雪。其洁若何?秋菊披霜。其静若何?松生空谷。其艳若何?霞映澄塘。其文若何?龙游曲沼。其神若何?月射寒江。应惭西子,实愧王嫱。吁!奇矣哉,生于孰地?来自何方?信矣乎,瑶池不二,紫府无双。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宝玉见是一个仙姑,喜的忙上来作揖,笑问道:“神仙姐姐,不知从那里来,如今要往那里去?我也不知这里是何处,望乞携带携带。”那仙姑笑道:“吾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因近来风流冤孽缠绵于此处,是以前来访察机会,布散相思。今忽与尔相逢,亦非偶然。此离吾境不远,别无他物,仅有自采仙茗一盏,亲酿美酒一瓮,素练魔舞歌姬数人,新填《红楼梦》〚154〛仙曲十二支,试随吾一游否?”宝玉听了,喜跃非常,便忘了秦氏在何处,竟随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转过牌坊,便是一座宫门,也横书四个大字,道是“孽海情天”。又有一副对联,大书云: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
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宝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来如此。但不知何为‘古今之情’,又何为‘风月之债’?从今到要领略领略。”宝玉只顾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当下随了仙姑进入二层门内,只见两边配殿,皆有匾额、对联,一时看不尽许多,惟见有几处写的是“痴情司”“结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烦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游玩游玩,不知可使得?”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尔凡眼尘躯,未便先知的。”宝玉听了,那里肯依,复央之再四。仙姑无奈,说:“也罢,就在此司内略随喜[126]随喜罢了。”宝玉喜不自胜,抬头看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两边对联写道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为谁妍?
宝玉看了,便知感叹。进入门来,只见有十数个大橱,皆用封条封着。看那封条上,皆是各省地名。宝玉一心只拣自己的家乡封条看,遂无心看别省的了。只见那边橱上封条上大书七字云:“金陵十二钗正册”。宝玉因问:“何为‘金陵十二钗正册’?”警幻道:“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宝玉道:“常听人说,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如今单我们家里,上上下下就有几百女孩儿呢。”警幻冷笑道:“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馀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橱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亦非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道是:
宝玉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
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156〛
宝玉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宝玉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下,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宝玉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162〛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掛一香橼[129]。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
三春争及初春景,〚163〛虎兔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
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
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画一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130]顿改昔年妆。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傍。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164〛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曰: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165〛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诗后又画一盆茂兰,傍有一位凤冠霞帔[131]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166〛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167〛
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宝玉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宝玉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宝玉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168〛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一见了宝玉,都怨谤警幻道:“我们不知系何‘贵客’,忙的接了出来!姐姐曾说今日今时必有绛珠妹子〚169〛的生魂前来游玩,故我等久待。何故反引这浊物来污染这清净女儿之境?”宝玉听如此说,便唬得欲退不能退,果觉自形污秽不堪。警幻忙携住宝玉的手,向众姊妹笑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荣府去接绛珠,适从宁府所过,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嘱吾云:‘吾家自国朝定鼎以来,功名奕世、富贵传流虽历百年,奈运终数尽,不可挽回者。故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一可以继业。其中惟嫡孙宝玉一人,禀性乖张,性情怪谲,虽聪明灵慧,略可望成,无奈吾家运数合终,恐无人规引入正。幸仙姑偶来,万望先以情欲声色等事警其痴顽,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后入于正路,亦吾弟兄之幸矣。’如此嘱吾,故发慈心引彼至此。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令彼熟玩,尚未觉悟。故引彼再至此处,令其再历饮馔声色之幻,或冀将来一悟,亦未可知也。”
说毕,携了宝玉入室。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所焚何物。宝玉遂不禁相问,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为‘群芳髓’。”宝玉听了,自是羡慕。已而大家入座,小嬛捧上茶来。宝玉自觉清香味异,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170〛。”宝玉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132],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亦有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
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嬛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宝玉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相问。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麯[133]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171〛。”宝玉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172〛,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反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嬛取了《红楼梦》的原稿来,递与宝玉。宝玉揭开,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第一支 [红楼梦 引子]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173〛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174〛
第二支 [终身误]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
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
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第三支 [枉凝眉]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掛。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又春流到夏!
宝玉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175〛因又听下面道:
第四支 [恨无常]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
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乡路远山遥,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第五支 [分骨肉]
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
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第六支 [乐中悲]
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第七支 [世难容]
气质美如兰,才华馥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
你道是啖[134]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
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第八支 [喜冤家]
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
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176〛
第九支 [虚花悟]
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情淡天和。
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见把秋挨过?
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135]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
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
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
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第十支 [聪明累]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第十一支 [留馀庆]
留馀庆,留馀庆,忽遇恩人;
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
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第十二支 [晚韶华]
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
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
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136]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
威赫赫爵位高登,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第十三支 [好事终]
画梁春尽落香尘。
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137]皆从敬,〚177〛〚178〛家事消亡首罪宁。
宿孽总因情。〚179〛
第十四支 [收尾 飞鸟各投林]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180〛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
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岂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181〛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82〛
歌毕,还又歌副曲。警幻见宝玉甚无趣味,因叹:“痴儿竟尚未悟!”那宝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觉朦胧恍惚,告醉求卧。警幻便命撤去残席,送宝玉至一香闺绣阁之中,其间铺陈之盛,乃素所未见之物。更可骇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内,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尘世中多少富贵之家,那些绿窗风月、绣阁烟霞,皆被淫污纨袴与那些流荡女子悉皆玷辱。更可恨者,自古来多少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138]作案,此皆饰非掩丑之语也。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
宝玉听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警幻道:“非也。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183〛。‘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184〛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139]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140]。今既遇令祖宁、荣二公剖腹深嘱,吾不忍君独为我闺阁增光,见弃于世道,是以特引前来,醉以灵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将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185〛,许配于汝。今夕良时,即可成姻。不过令汝领略此仙闺幻境之风光尚然如此,何况尘境之情景哉?而今后万万解释[141],改悟前情,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142]。”说毕便秘授以云雨之事,推宝玉入帐。那宝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嘱之言,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143],数日来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那日,警幻携宝玉、可卿闲游,至一个所在,但见荆榛遍地,狼虎同群,忽尔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徬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宝玉忙止步问道:“此系何处?”警幻道:“此即迷津也。〚186〛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度之。尔今偶游至此,如堕落其中,则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宝玉方欲回言,只听迷津内水响如雷,竟有一夜叉般怪物蹿出,直扑而来,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我们在这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我的小名这里从没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梦里叫出来?”〚187〛正是:
一枕幽梦同谁诉,千古情人独我痴。
〚148〛欲出宝钗,便不肯从宝钗身上写来,却先款款叙出二玉,陡然转出宝钗,三人方可鼎立。行文之法又一变体。
〚149〛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
〚150〛设譬调侃耳,若真以为然,则又被作者瞒过。
〚151〛历叙室内陈设,皆寓微意,勿作闲文看也。
〚152〛此梦文情固佳,然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人知之。
〚153〛百忙里点出小儿心性。
〚154〛点题。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
〚155〛恰极之至!“病补雀金裘”回中与此合看。
〚156〛骂死宝玉,却是自悔。
〚157〛却是咏菱妙句。
〚158〛拆字法。
〚159〛此句薛。
〚160〛此句林。
〚161〛寓意深远,皆生非其地之意。
〚162〛世之好事者争传《推背图》之说,想前人断不肯煽惑愚迷,即有此说,亦非常人供谈之物。此回悉借其法,为众女子数运之机。无可以供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
〚163〛显极。
〚164〛拆字法。
〚165〛非经历过者,此二句则云纸上谈兵。过来人那得不哭!
〚166〛真心实语。
〚167〛判中终是秦可卿真正死法,真正实事。书中掩却真面,却从此处透逗。
〚168〛已为省亲别墅画下图式矣。
〚169〛绛珠为谁氏?请观者细思首回。
〚170〛隐“哭”字。
〚171〛与“千红一窟”一对,隐“悲”字。
〚172〛三字要紧。不知谁是个中人。宝玉即个中人乎?然则石头亦个中人乎?作者亦系个中人乎?观者亦个中人乎?
〚173〛非作者为谁?余又曰:“亦非作者,乃石头耳。”
〚174〛“怀金悼玉”,大有深意。
〚175〛妙!设言世人亦应如此法看此《红楼梦》一书,更不必追究其隐寓。
〚176〛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
〚177〛深意他人不解。
〚178〛敬老悟元,以致珍、蓉辈无以管束肆无忌惮。故此判归咎此公,自是正论。
〚179〛是作者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撰成此书,一字不可更,一语不可少。
〚180〛二句先总宁、荣。
〚181〛将通部女子一总。
〚182〛又照看“葫芦庙”,与“树倒猢狲散”反照。
〚183〛二字新雅。
〚184〛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
〚185〛可卿者,即秦也,是一是二,读者自省。
〚186〛孽海茫茫,何处是岸?咦,沉沦堕落,谁为指迷,谁为拯救耶?
〚187〛作者瞒人处,亦是作者不瞒人处。妙妙妙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