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在伟大的大都会里,有一座房屋比这个城市本身还要古老。很多人说它甚至比大教堂都古老,早在大天使米迦勒为上帝扬声高呼之前,这座房屋就已经矗立在邪恶的阴影中,用阴沉的眼神不屑地瞥着大教堂。
它经历了烟尘弥漫的年代。这个城市的每一年岁月在走到尽头之时仿佛都会来到这座房屋中死去,因此,它最终变得像是一座坟墓——一口填满了成百个死去的年头的棺材。
它的黑色木门上镶嵌着一个红铜色的神秘符号——所罗门的印记[1],五芒星。
据说,一名来自东方的魔术师(瘟疫也随着他的脚步而来)只用七个夜晚就造起了这座房屋。镇上的石工和木匠既不知是谁为它砌了墙,也不知是谁为它搭了屋顶。在它的落成宴会上,没有工头按照习俗上台发言,也没有系缎带的花束为它祝福。城镇的编年史里没有留下魔术师是在何时又是如何死去的记录,只不过是有一天市民们突然意识到已经很久没有在镇上可憎的灰泥路面上看到魔术师的红鞋了。他们强行开门进了屋,却发现里面没有任何活物。但这些房间——不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来自天空的任何光芒都无法将它们照亮——似乎只是陷入了沉睡,等待着主人的归来。羊皮纸和手稿摊开着堆积在屋里,上面蒙着一层银灰色天鹅绒般的灰尘。
屋里的每一扇门上,都镶嵌着一个红铜色的神秘符号——所罗门的印记,五芒星。
然后推翻旧事物的时代到来了。有人宣称:这座房屋也必须毁灭。但这座房屋比这些言语更强大,正如它比几百年的时光强大一样。它用突然滚落的石块砸死胆敢触碰它墙壁的人,它打开闯入者脚下的地面,使他们坠入不为人知的深渊。紧跟在魔术师红鞋后面的瘟疫仿佛依然蛰伏在这座逼仄房屋的角落,从身后扑向人类,扼住他们的咽喉。有的人死了,连医生都说不上来他们患的是什么病。这座房屋抵抗毁灭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有关它的可怕传言很快传到了镇外,散播到这片大陆上极远的地方,最终,再也没有一个诚实的人敢于挑战这座房屋了。是的,就连小偷和强盗在面对只要同意去拆除魔术师的房子就可获得赦免的承诺时,都会表示自己宁可负枷示众,甚至上断头台,也不愿踏入那满怀恶意的四壁之间,走进那些没有门闩的、带着所罗门印记的门扉。
大教堂周围的小镇渐渐发展为大城市,进而成长为大都会,变成了世界的中心。
有一天,一个男人从很远的地方来到城里,看着这座房屋,说:“我想要住在这里。”
人们告诉了他这座房子的故事。他没有笑。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选择。他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房子,立刻搬了进去,并保持屋里的一切原封不动。
这个人的名字叫罗特王。认识他的人并不多,只有约·弗雷德森非常了解他。比起和罗特王为魔术师的房子吵架,他甚至更乐意与哥特教派为大教堂争斗。
在大都会这个繁忙而有序的城市里,依然有很多人宁愿绕远路,也不愿从罗特王的房子跟前经过。它几乎不到周围巨人般的高楼大厦的膝盖高。它和街道的走向并不平行。对这个不知烟尘为何物的整洁城市来说,它是一个恼人的污点。但它依然继续存在。当罗特王偶尔走出屋子上街闲逛时,有很多人会偷瞄他的脚下,想看清他是否穿着红色的鞋子走路。
现在,在房子的门口,在闪亮的所罗门印记前,站着约·弗雷德森。
他吩咐车子开走,然后敲了敲门。
他等了一会儿,又再次敲了敲门。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就像房子本身从睡梦中发问:
“是谁?”
“约·弗雷德森。”他说。
门开了。
他进了屋。门又阖上了。他四周一片黑暗。但是约·弗雷德森非常熟悉这座房子。他笔直向前走去,随着他的前进,两道闪光的脚印出现在他前方,穿过走廊,然后台阶的边缘也开始发亮。光就像一只为他引路的忠犬,在他前方奔上台阶,而他身后的光则很快熄灭。
他走到台阶顶端,环视周围。他知道这里有很多门都开着。但是只有他正对面的那扇门上的铜制符号在发光,就像一颗扭曲变形的眼睛在凝视着他。
他向那扇门走去。门在他面前打开了。
罗特王的房子里有很多门,只有这一扇会向约·弗雷德森敞开,尽管——也许甚至该说,之所以如此正是因为——这座房屋的主人再清楚不过,闯进这扇门对约·弗雷德森来说并非难事。
他略带迟疑地吸了一口房间里的空气,却吸得很深,仿佛在探寻另一个呼吸的踪迹……
他把帽子随手扔在椅子上。他眼中突然带上了悲伤的疲惫神色,缓慢地扫视整个房间。
房间几乎是空的。放下的窗帘前有一把老旧发黑的、在老教堂里颇为常见的大椅子。窗帘遮挡住了一个和墙壁本身差不多宽的壁龛。
约·弗雷德森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他闭上了眼睛。他无比虚弱地呼吸着,纹丝不动的空气中弥漫着风信子的芳香。
他没有睁开眼睛,略带蹒跚但准确无误地走向了厚重的黑色窗帘,将它向两边拉开。
然后他睁开眼睛,站在原地……
在与墙面同宽的底座上,是一个女人的石刻头像……
这雕像并非某个艺术家的作品,而是一个男人在人类语言所难以描述的痛苦中,与白色的岩石搏斗了无数个日夜,最终几乎是迫使石头自己显现出了那个女人的轮廓。它仿佛没有经历过任何工具的雕琢——不,那简直就像是一个男人躺在这块石头前,用他全部的力量,全部的希望,全部的绝望,用他的头脑、血液和心,无休止地呼唤那个女人的名字,直到这块不成形的顽石被他打动,化为那个女人——那个对两个男人来说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女人的形象。
约·弗雷德森的眼光落到底座上刻着的几行字上,它们刻得很粗糙,似乎是有人一边诅咒一边将它们刻上。
赫尔
她的存在是人类之幸,
她是我的喜乐之源。
约·弗雷德森将她夺走,
她为生下他的儿子弗雷德而死。
没错,她就是在那时死的。但是约·弗雷德森非常清楚,她并不是死于生产。她在那时丧命只是因为她做了她必须做的事。但早在她离开罗特王,走向约·弗雷德森的那一天,她就已经真正死去,她甚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身后没有留下带血的脚印。她死去是因为她难以抵挡约·弗雷德森猛烈的爱,也是因为她被他所迫,不得不毁灭另一个男人的生活。
当赫尔得知自己时日无多的时候,她脸上写满了解脱,从来不曾有任何人类露出过如此强烈的解脱神情。
而与此同时,大都会最有权势的男人躺在地上,像一头被活活打断全身骨头的野兽般痛苦嘶吼。
四个星期后,他再次见到罗特王的时候,发现这位发明家宏伟的额头上那头浓密又蓬乱的头发已经变得雪白,而额头下方那对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似于疯狂的恨意。
在如此强烈的爱与恨之中,可怜的、死去的赫尔永远活在两个男人心里……
“你一定等了很久吧。”仿佛是房屋的梦呓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着,罗特王,”约·弗雷德森说,“你知道我对你这些小把戏总是很有耐心,而且我在有求于你的时候总是会上门来找你,能让我这样做的除了你没别人。但你休想让我陪你一起扮傻瓜。你应该也知道,我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浪费。别再拉着我一起出丑了,出来吧!”
“我跟你说过,你需要先等上一会儿。”那个声音解释道,它似乎变得更冷淡了。
“我不等了。我这就走。”
“那就走吧,约·弗雷德森!”
他想要走。但是他进来的那扇无锁无闩的门拦住了他的去路。所罗门的印记闪烁着红铜色的光芒,朝他眨着眼睛。
一个遥远的声音轻轻笑了起来。
约·弗雷德森背对着整个房间僵立在原地。一阵寒战掠过他的后背,又掠过他悬在半空的手臂和紧握的双拳。
“我真想打碎你的脑袋。”约·弗雷德森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我真想打碎你的脑袋……要不是因为它里面有个这么有价值的脑子……”
“你对我再做出什么,都不会比你过去对我做的事伤害更大。”遥远的声音说。
约·弗雷德森没有说话。
“你觉得哪一个更痛苦,”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是被直接打碎脑袋,还是活生生地被挖出心脏?”
约·弗雷德森没有说话。
“你的机智口才上哪儿去了,为什么不回答我,约·弗雷德森?”
“像你这样无所不能的头脑应该是知道如何遗忘的。”站在门口的男人盯着所罗门的印记说道。
遥远的声音轻轻地笑了。
“遗忘?我一生中只遗忘过两次……第一次,我忘了石油和水银会互相反应;这让我失去了一条胳膊。第二次,我忘了赫尔是个女人而你是个男人;这让我失去了我的心。假如有第三次,我怕这次它会要了我的脑袋。我不想再忘记任何事了,约·弗雷德森。”
约·弗雷德森没有说话。
遥远的声音也沉默了。
约·弗雷德森转过身,走到桌边。他把桌上的书本和羊皮纸堆成一摞,然后坐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他把纸放在面前,看着它。
这纸张只有巴掌大小,上面没有任何印刷或手写的文字,只有一个被描画了无数遍的奇怪符号以及一份已经半毁的平面图。图上标有一些路线,似乎是假路线,但它们全都通向同一个目的地;一个画满了十字架的地方。
突然,他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寒意。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一只手,一只优雅的骨手从他头侧划过。半透明的皮肤下,纤细的关节闪现晦暗的银光。苍白瘦削的手指紧扣住了桌上的平面图,将它提起来,然后带走。
约·弗雷德森猛一转身。他盯着站在他眼前的生物,目光逐渐冻结。
这个生物毫无疑问是一个女人。柔软的衣物包裹着它的全身,它像一棵桦树树苗一样,稳稳地站在原地,轻轻摇晃着身体。但是,尽管它是女人,它却不是人类。它的身体似乎是水晶做的,透过它能看见银色的骨骼。寒气正在从它那不含一滴鲜血的釉质皮肤里渗出。这个生物将它美丽的双手一动不动地按在胸前,姿态坚定得近乎挑衅。
但这个生物没有脸。线条优美的脖子上顶着一团粗制滥造的异物。它的头上没有头发,鼻子、嘴唇和额角不过是草草画了几笔。它的眼睛像是画在闭合的眼皮上,以一种平静的疯狂神情,似看非看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而他已经很久没有呼吸了。
“礼貌点,我的小假人,”仿佛是房屋在梦呓的遥远声音说道,“跟大都会的主人约·弗雷德森打个招呼。”
生物缓缓向男子鞠了一躬。那对疯狂的眼睛凑近过来,像两团飞来的火球。这东西开始说话;它的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晚上好,约·弗雷德森。”
这几个字远比一对微启的嘴唇更诱人。
“很好,我的珍珠!很好,我的皇冠宝石!”遥远的声音充满自豪地夸奖道。
但就在这时,那个生物失去了平衡。它向前摔去,倒向约·弗雷德森。他伸出双手接住它,在接触到它的瞬间,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刺痛了他的手,残酷的寒冷使他立刻生出了几分恼怒和厌恶。
他把那个生物推开,它倒向了罗特王——忽然间像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他身边的罗特王。罗特王抓住了那个生物的手臂。
他摇了摇头。“太粗暴了,”他说,“太粗暴了。我美丽的小假人,我真担心你这暴躁的脾气会给你惹上更多的麻烦。”
“这是什么?”约·弗雷德森双手向后撑在桌面边缘,问道。
罗特王把脸转向他,他的眼睛像寒风中的营火般迸发出灼热的光芒。
“你问它是谁?”他重复道,“福图拉[2]……小假人……随便你怎么称呼它。或者是:妄想……一言以蔽之:它是个女人……每一个男性创造者都会为自己创造一个女人。我才不信第一个人类是个男人这种鬼话。如果是一位男性神创造了这个世界(这很有可能是事实,约·弗雷德森)那么他肯定会先创造女人,并满怀爱意地沉醉在创造之中。你可以测试它,约·弗雷德森:它是完美无缺的。也许有一点太冷——这我承认,和我用的材料有些关系,不过那是我的秘密。但她还没有彻底完成。她还没有走出创造者的工坊。我下不了这个决心。你明白吗?完成她意味着给她自由。我不想放她离开我身边。所以我到现在都没有给她一张脸。应该由你来做这件事,约·弗雷德森。因为我的新产品都是按你的要求而造。”
“我要你造的是机器工人,罗特王,用来操作我的机器。不是女人……不是玩具。”
“不是玩具,约·弗雷德森,不……你和我,我们已经不再玩乐。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我们曾经玩乐过一次。只有这么一次,再无其他。她不是玩具,约·弗雷德森,她是一件工具。你知道以女人为工具意味着什么吗?一个像这样的女人,如此完美,如此冰冷?又是如此顺从——毫不犹疑地顺从……你为什么还需要为了大教堂和哥特教派跟德塞图斯修士开战?只要把这个女人送到他们身边,约·弗雷德森!在他们跪倒在地上、鞭打着自己的时候,把这个女人送到他们身边。让这个完美的、冰冷的女人用银色的双脚行走在他们的队列中,她的衣裙散发着生命花园的芳香……世间有几人能知道结出智慧之果的苹果树拥有怎样的花香?而这个女人同时带有两种香气:既是鲜花,也是禁果……
“还需要我再向你解释天才罗特王的最新发明吗,约·弗雷德森?它会亵渎神明。但这都是拜你所赐。因为给了我这个主意的人也是你……想不想看看我的作品有多听话?把你手上的东西交给我,小假人!”
“等等……”约·弗雷德森发出嘶哑的声音。但是站在两人面前的这个可靠的造物没有一丝迟疑地服从了命令。它摊开闪着银光的精致双手,在约·弗雷德森眼前将它从桌上取走的纸条交给了它的创造者。
“你这是耍诈,罗特王。”约·弗雷德森说。
大发明家看着他,无声地大笑起来。他的嘴角咧到了耳边。
“不是耍诈,约·弗雷德森——这是天才的杰作!福图拉会和你跳舞吗?我美丽的小假人应该表现得含情脉脉,还是对人不理不睬?应该像克里奥佩特拉[3]还是像达摩衍蒂[4]?应该是哥特式圣母的姿态,还是来自亚洲的舞娘的姿态?我应该在你的工具头上种植怎样的头发?她应该端庄还是放荡?请原谅我的喋喋不休,不爱说话的观众!我醉了,你明白吗?我沉醉在创造之中。我狂饮,我放纵,我让你目瞪口呆!我已经超越了你对我的期望,对吗,约·弗雷德森?但还有些事你还不知道:我美丽的小假人还会唱歌!也能识字!她头脑机能的可靠程度与你不相上下,约·弗雷德森!”
“如果是这样,”大都会的主人说,他的喉咙很干,声音也变得相当沙哑,“那就命令她解读你现在拿在手上的那份平面图,罗特王……”
罗特王爆发出一阵醉汉式的狂笑。那张纸现在摊在他的指间,他得意地准备把它递给站在自己身边的机器人,这时他不经意地向纸条投去一瞥。
他的动作在半途中停住了。他半张着嘴,死死盯着那张纸,把它凑得离眼睛越来越近。
约·弗雷德森向前倾身,观察着他。他本想要说些什么,或是问个问题,但是他还来不及开口,罗特王就猛然抬起头,用仿佛燃着绿火的双眼迎向约·弗雷德森的凝视,使大都会的主人只得继续保持沉默。
两次,三次,绿火在那张纸条和约·弗雷德森的脸之间来回移动。其间整个房间里听不到一点其他声音,唯有罗特王的呼吸声不断从他的胸腔中涌出,仿佛胸中有什么有毒之物正在沸腾。
“你是从哪里搞到这平面图的?”大发明家最终开口问道。与其说这是在发问,不如说只是在表达震怒。
“这不重要。”约·弗雷德森回答说,“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它。整个大都会里好像没有一个人能够读懂它的意思。”
罗特王的笑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那些可怜的学者!”他笑着吼道,“你给了他们一个多么艰巨的任务啊,约·弗雷德森。不知你逼迫他们爬过了多少吨的书山图海。我敢肯定,这个地球上自从旧的那座巴别塔建造之后存在过的每一座城镇,都已经让他们翻了个底朝天。哦——要是你会微笑该多好,小假人!要是你有会眨的眼睛该多好。不过,至少你可以笑,小假人!笑吧,清脆地笑吧,笑一笑那些连自己脚下的土地都不认得的大学者!”
机器人服从了命令。它笑了,声音很清脆。
“那么你了解这张平面图,知道它代表什么?”约·弗雷德森顶着笑声发问。
“是的,以我卑微的灵魂起誓,我认识它。”罗特王回答,“但是,同样以我卑微的灵魂起誓,除非你告诉我这平面图是从哪里来的,否则我决不告诉你它是什么。”
约·弗雷德森沉思了一会儿。罗特王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别想着说谎骗我,约·弗雷德森。”他柔声说道,声音里有种莫名的凄凉。
“有人发现了这张纸。”约·弗雷德森开了口。
“有人是谁?”
“我的一个工头。”
“格罗特?”
“对,格罗特。”
“他是在哪儿发现它的?”
“在一个死于间歇喷射机事故的工人的衣袋里。”
“格罗特把它交给了你?”
“是的。”
“他也不知道这平面图是什么意思?”
约·弗雷德森踌躇了片刻才回答。
“他不知道它的意思,却认得这张平面图。他告诉我,他时常看见工人手里拿着这张图,而且他们急切地想为它保密,其他工人会团团围住拿着图的那个人。”
“所以平面图的意义对你的工头来说一直是个秘密。”
“看起来确实如此,他也无法向我解释它的意思。”
“嗯。”
罗特王转向他身边的机器人,后者看上去一直在专注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美丽的小假人?”
机器人一动不动。
“那么接下来——?”约·弗雷德森面露强烈的焦躁之色。
罗特王看着他,突然将自己硕大的脑袋凑到他面前。他闪烁的双眼在眼皮后面蠕动,仿佛在尽力使自己显得不像食肉猛兽强劲的下颚中隐藏的雪白獠牙。但是从几乎快要完全闭上的眼皮底下,它们窥视着约·弗雷德森,就好像要从他的脸上找出通往他那颗非凡的大脑的秘门。
“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被束缚,约·弗雷德森。”他喃喃道,“约定——或者说誓言,对你来说究竟算什么……哦上帝啊……你有你自己的规矩。假如打破一个承诺对你来说有好处,你还会遵守这个承诺吗?”
“少说废话,罗特王。”约·弗雷德森说,“我会保守秘密,因为我还需要你。我很清楚,我们所需要的人就是我们自己的专属暴君。所以,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就快说吧。”
罗特王仍然在犹豫,但是他脸上渐渐地浮现出了笑容——和善而又神秘的笑容,仿佛自己被自己逗笑一般。
“你就站在它的入口上。”他说。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约·弗雷德森!你就站在它的入口上。”
“什么入口,罗特王?你正在浪费不属于你的时间……”
罗特王脸上笑意更甚,显得十分安详。
“约·弗雷德森,你还记不记得,那次你想让地铁从我的房子底下通过,我反对得有多激烈?”
“当然记得!我还记得地铁改道花了我多大的一笔钱!”
“我必须承认,那个秘密非常昂贵,但这是值得的。看看那张平面图吧,约·弗雷德森,你看这是什么?”
“也许是一段台阶……”
“那就是一段台阶。图上画得非常粗糙,现实中也差不多……”
“所以你认得它?”
“我很荣幸地告诉你,约·弗雷德森——正是如此。现在往旁边走两步。看那是什么?”
他拉着约·弗雷德森的手臂。约·弗雷德森感觉到他假肢的手指像猛禽的利爪般紧紧掐住自己的肌肉。罗特王用右手指了指约·弗雷德森刚才站立的位置。
“那是什么?”他又问了一遍,摇晃着他紧握住的那只手。
约·弗雷德森俯下身。不久后他又站直回来。
“是一扇门?”
“回答正确,约·弗雷德森!一扇门!一扇与地面完美契合的紧闭的门。建造这所房子的人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他一生中只有一次没留神,就为此付出了代价。他走下了这扇门后面的阶梯,草率地沿着与之相连的走廊前进,结果再也无法找到回来的路。路确实不好找,因为那里原本的‘居民’并不喜欢陌生人闯入他们的领地……后来我找到了那位死于好奇的前任房主,约·弗雷德森,我一眼就认出了他——靠他那双红色的尖头鞋,它们保存得非常完好。他的尸体看上去安详又虔诚——虽然他这一辈子跟这两个形容词完全搭不上边。也许陪伴他度过生命的最后几个小时的对象使这个原本的魔鬼信徒改变了他的信仰……”
他用右手食指点了点平面图正中十字架构成的迷宫。
“他就死在这儿。正好就在这个点上。他那颗头颅里一定有一个和你一样强大的大脑,约·弗雷德森,仅仅因为迷了一次路就丢了性命……太可惜了……”
“他是在哪里迷失了方向?”约·弗雷德森问。
罗特王长久地注视着他,然后才开口回答。
“在坟墓之城,大都会就建立在它的上方,”他最终说道,“在你那些地铁挖的耗子洞下面很深很深的地方,约·弗雷德森,有个一千岁的、属于死者的大都会……”
约·弗雷德森没有说话。他的左侧眉毛向上抬,眼睛却眯了起来。他盯着罗特王,后者也一直盯着他。
“我的工人拿着这个坟墓之城的平面图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就有待发现了。”罗特王回答说。
“你会帮我吗?”
“会。”
“今晚?”
“没问题。”
“等晚上换完班后我会回到这里来。”
“来吧,约·弗雷德森。另外给你个建议……”
“什么建议?”
“等你回来时,记得穿你的工人的制服来!”
约·弗雷德森抬起了头,但是大发明家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他举起一只手示意对方安静。
“那个穿红鞋的男人同样有强大的头脑,约·弗雷德森,但他还是无法在那里的居住者的包围中找到回家的路……”
约·弗雷德森沉思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准备离去。
“礼貌点,我美丽的小假人,”罗特王说,“为大都会的主人把门打开。”
机器人从约·弗雷德森身侧掠过。他能感觉到它裹挟而来的凛冽气息。他看见大发明家罗特王半张的唇间浮出无声的笑。一阵莫名的怒火使他脸色苍白,但他什么也没说。
机器人伸出它带有银色骨骼的透明的手,用指尖轻轻一触,推动了闪着红铜色光芒的所罗门印记。
门向后打开了。机器人带头下了楼,约·弗雷德森跟在它的身后。
台阶上没有灯光,狭窄的走廊上也没有。但是机器人身上散发出绿色的微光,比蜡烛亮不了多少,却足以照亮台阶和黑色的墙壁。
机器人在房门口停下脚步,等待缓步走在后方的约·弗雷德森跟上来。门在他面前打开了,却没有开到可容他穿出的程度。
机器人简陋的头上的那对眼睛看着他,它们就像是画在闭合的眼皮上,带着一种平静的疯狂神情。
“礼貌点,我美丽的小假人。”一个遥远的声音轻轻说道,仿佛是房屋本身在梦呓。
机器人鞠了一躬。它伸出一只手——一只优雅的骨手。半透明的皮肤下,纤细的关节闪现晦暗的银光。苍白瘦削的手指伸展开来,仿佛一朵水晶的百合花正在绽放。
约·弗雷德森把自己的手放在它的手上,在接触到它的瞬间,令人难以忍受的寒气刺痛了他的手。他想把它推开,但银色的水晶手指紧紧地抓住了他。
“再见,约·弗雷德森。”简陋的头颅说道,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早点给我一张脸,约·弗雷德森!”
遥远的声音轻轻地笑了,仿佛是房屋在睡梦中发笑。
手松开了,门敞开了,约·弗雷德森踉跄着回到了街上。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一个符号在阴森的黑色木门上闪烁着红铜色的光芒——所罗门的印记,五芒星。
约·弗雷德森回到新巴别塔的脑壳时,瘦子站在门口等着他,他看上去比往常更消瘦了。
“怎么了?”约·弗雷德森问。
瘦子似乎想说什么,但一看见主人,就再也说不出口。
“嗯——?”约·弗雷德森从牙缝里挤出声音。
瘦子深深吸了口气。
“我必须告诉您一件事,弗雷德森先生。”他说,“您的儿子自从走出这个房间后就不见了!”
“那是什么意思?……不见了!”
“他到现在都没有回家,我们的人没一个见过他的影子……”
约·弗雷德森的嘴唇扭曲了。
“去找啊!”他嘶哑地说,“你们还愣在这里干嘛?去找他啊!”
他走进了新巴别塔的脑壳。进门后他看的第一件东西是时钟。然后他走到桌边,将手伸向小小的蓝色金属面板。
注释
[1] 所罗门的印记(Seal of Solomon),犹太教与伊斯兰教传说中神赐予以色列国王所罗门的印戒,其上的符号通常被描绘为五芒星或六芒星,是西方神秘学中的重要符号。(译注)
[2] Futura,拉丁语:未来。(译注)
[3] 克里奥佩特拉(Cleopatra),指克里奥佩特拉七世,古埃及托勒密王朝末代女王,以美貌和权谋闻名于世。(译注)
[4] 达摩衍蒂(Damayanti),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的插话《那罗传》的女主角,是男主角那罗忠贞不渝的妻子。(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