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会(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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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吉原的老板赚钱的花样繁多。其中之一,而且肯定是最无伤大雅的,就是打赌说没有人——无论这个人的阅历有多广——能从他脸上看出他究竟是多少民族的混血。到目前为止,他在这种赌博上还未曾输过,往往都会把别人为他双手奉上的钱一扫而进。这一行为残酷而美丽,他西班牙波吉亚家族[1]的祖先——指甲微微泛青——绝对不会为此感到羞耻;另一方面,在有利可图的场合,他脸上始终挂着礼貌的微笑。这微笑这无疑源于那个亚洲东部边界的优雅岛屿面对着强大的美国时露出的那种温柔而警惕的微笑。

他身上的许多显著特质使他看起来像是大不列颠及爱尔兰人,比如那头红发,爱吃糠秕,喝起酒来就好像他的名字叫麦克福什[2]一样;他的贪婪和迷信又像是苏格兰人。在某些必要的情况下,他还会表现出高纯度血统特有的健忘——这正是大英帝国的意志和建立基石。他会讲世界范围内各种现存的语言,就像他母亲教他用它们祈祷,而父亲则教他用它们诅咒。他的贪婪似乎来自黎凡特[3],满足则来自中国。但最首要的一点是,他那两只安静、敏锐的眼睛以德国人的耐心和毅力注视着一切。

其他人出于某种不得而知的原因,都称他为“九月”。

吉原的访客们曾见过九月的各种表情——从知足常乐的布希曼人[4]打瞌睡的呆样,到乌克兰人手舞足蹈的狂喜。

不过,九月完全困惑的表情只有瘦子见过。在找不见他的年轻主人后的第二天清晨,他将吉原门口的锣敲出巨响,请求进门。

然而和平常不同的是,吉原那扇通常热情敞开的大门在四声锣声过后才被打开;门是九月亲自来开的,他脸上的表情让人觉得他刚经历过九死一生之事。瘦子朝他鞠了一躬。九月看着他。一张黄铜面具似乎落到了九月的脸上。但是当他看到瘦子乘坐的出租车里的司机时,面具再次被扯了下来。

“真希望您那辆破车在昨天晚上把那个疯子带到这里之前就消失。”他说,“我的客人们账都忘了结就被他吓跑了。女孩们像湿地板布一样蜷缩在角落里——这还没算上那些歇斯底里发作的。我要不叫警察,就得关门大吉;因为看样子到今天晚上那家伙的感官都不可能完全恢复。”

“你在说谁呢,九月?”瘦子问道。

九月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愚蠢,就连北西伯利亚最小的村庄都不会愿意承认这样的人是在自己这里出生的。

“如果那就是我要找的人,”瘦子接着说,“那么我会用比警察更令人愉悦也更迅速的方式把他从你身边带走。”

“那么先生,您要找的是什么人?”

瘦子犹豫了一下。他稍微清了清嗓子。“你知道,他穿的那种白色丝绸在大都会没有几个人穿得起……”

那一长串祖先现在都灵魂附体到九月的身上,其中一定有那么一位捷尔诺波尔[5]毛皮商人,现在正从他曾孙眼角那狡猾的笑意中探出身来。

“请进,先生!”吉原的老板用正宗的辛加人式温柔邀请瘦子进门。

瘦子进去了。九月关上了他身后的门。

当伟大的大都会的喧嚣声不再从街上呼啸而来的时候,大楼里传来了另一种咆哮——比食肉猛兽的叫声还要火热的,人类狂喜豪饮的咆哮。

“那是谁?”瘦子问道,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

“他——!”九月回答说。他是如何把整个科西嘉岛圆滑而尖锐的复仇之情塞进一个音节里的,仍是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瘦子的目光变得不确定,但他什么也没说。他跟着九月沿着用竹条密密地框起来的油纸墙走过柔软光滑的草席。

在其中一面墙后,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哭泣——单调、绝望、令人心碎,像是笼罩在富士山山顶的一段绵长的雨天。

“那是雪花。”九月低声说着,恶狠狠地瞥了一眼纸牢里那个可怜的哭泣者。“她从午夜起就一直哭,就跟想成为一片新的咸海的源头似的……今晚她的鼻子就会肿成一个土豆……谁来埋单?——还不是我!”

“小雪花为什么哭?”瘦子心不在焉地问。他全部的听力和注意力都被从屋子深处传来的咆哮人声占据了。

“哦,崩溃的可不止她一个。”九月回答,摆出上海某家繁盛的港湾酒馆的拥有者那种特有的宽容态度,“但她至少很温顺。梅花像一只小美洲狮似的扑来扑去,彩虹小姐将酒杯扔向镜子,试图用碎玻璃片割破自己的动脉——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穿白色丝绸的年轻人。”

瘦子脸上的表情更加焦虑不安了。他摇了摇头。

“他是怎么设法控制住她们的……”他说。这不是一个问句。九月耸了耸肩。

“毛熙……”他用唱歌的调子说道,仿佛要开始讲格陵兰的童话故事一般——你想让一个人越快入睡,就越会想给他讲的那种故事。

“毛熙是什么?”瘦子急切地问。九月低下头。他血管里爱尔兰人和英国人的血球似乎正在猛烈地流失,深不可测的日本式微笑在他的表情变得凶险之前用它的衣钵遮住了一切。

“你不知道毛熙是什么……大都会里没有人知道……是的……没人知道。但吉原的人都知道。”

“我也想知道,九月。”瘦子说,“当然可以,先生!”说这话时,一代又一代的罗马仆人在九月体内支配着他鞠躬。但他们并没能完全击败哥本哈根酗酒说谎的祖父们。祖父们眨了眨眼。“毛熙,就是……这不是很奇怪吗——来过吉原的人有成千上万,他们都曾切身体验过毛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到了外面却对它一无所知了?先生,别走得这么快。里面那位大喊大叫的绅士不会从我们这儿跑开的——如果我要向你解释毛熙的意思……”

“我想是毒品吧,九月——?”

“亲爱的先生,狮子也是一种猫。毛熙是一种毒品:但和狮子比起来,猫又是什么呢?毛熙来自地球的另一边。它就是唯一的神圣之所在——因为世上只有它,能让我们感受到他人的醉意。”

“他人的醉意……?”瘦子重复了一遍,停住脚步。

九月脸上挂着幸福之神布袋和尚[6]的微笑——幸福之神很喜欢小孩子,看到他们便会露出这种微笑。他把他那波吉亚家族的手——上面的指甲闪着可疑的蓝光——搭到瘦子的胳膊上。

“他人的醉意——先生,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不止是某个人——不是,而是聚成一团的人群的醉意,这聚合的醉意使毛熙有了朋友……”

“毛熙有很多朋友吗,九月?”

吉原的老板咧嘴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天启的意味。

“先生,这房子里有一个圆形的房间。你会看到的。它是独一无二的。它像一个弯曲的贝壳,一个极其巨大的贝壳,七大洋的浪花在它的弯曲之中咆哮;人们在它的弯曲之中蜷缩在一起,拥挤得像只有一张脸。没有任何两个人相互认识,但他们都是朋友。他们都激动不安。他们的脸都因期待而显得苍白。他们都双手紧握。坐在贝壳底部的人们颤抖着,他们的颤抖穿过巨大的贝壳,一直延伸到闪耀的螺旋顶端,被那里的人们接收到,而顶端的人们的颤抖也传遍了贝壳……”

九月呼吸急促。汗珠像一串细小的珠子挂在他的额头上。一个国际性的疯狂微笑浮上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

“继续讲,九月!”瘦子说。

“继续?——继续吗?——突然,贝壳的边沿开始旋转……随着音乐,轻柔地……啊,多么轻柔——这音乐能让一个十恶不赦的强盗杀人犯抽噎起来,能让法官们在刑台上赦免他;这音乐响起时,死敌之间也会相互亲吻,乞丐们会相信自己是国王,饥饿的人会忘记他们的饥饿——在这样的音乐声中,贝壳围绕着它固定的心脏旋转,最后它似乎从地上挣脱出来,盘旋着,围绕着自己旋转。人们尖叫——不是大声地,不,不!——像在海里游着的鸟一样尖叫。他们扭曲的双手紧握成拳头。身体在同一个节奏中摇摆。然后第一个声音结结巴巴地传来:毛熙……结巴声膨胀起来,变成一波波浪花,变成大潮。旋转的贝壳吼道:毛熙……毛熙……!就好像每个人头发上都停留着的一小点火焰,就像圣艾尔摩之火[7]……毛熙……毛熙!他们呼唤他们的上帝。他们呼唤着上帝的手指今天触摸到的人……没有人知道他今天会从哪里来……他在那里……他们知道他在他们当中…他必须从他们的行列中站出来……他必须……他必须这样,因为他们在召唤他:毛熙……毛熙!突然间——!”

波吉亚的手飞了起来,像一只棕色爪子一样悬在空中。

“突然,一个人站在贝壳中间,在闪耀的圆圈里,在乳白色的圆盘之上。但那不是人。是他们所有人的迷醉概念的具象化。他意识不到自身的存在……他的嘴上泛起一点轻微的泡沫,他的眼神严酷而急切,像从天堂到地球的路上留下舞动火迹的流星……他忍受着他的醉意。他就是他的醉意本身。迷醉的力量从成千上万个注视着他灵魂的眼睛中流入他的体内。上帝的造物不彰显自身就无法获得快乐,而迷醉的灵魂这一媒介使他们克服了这一难题。他描述的内容能被所有人看见了,他所听到能被所有人听到了。他所感受到的:权力、欲望、疯狂,能被所有人感受到了。在那片闪耀的区域中——贝壳就是在绕着它旋转——伴随着无法用语言描述的音乐,一个迷醉之中的人承受着千倍的迷醉——其他几千人的迷醉都展现在他的躯体上……”

九月停下来,对着瘦子微笑。

“先生,那就是毛熙……”

“这一定是种效果超强的药物,”瘦子说,喉咙里有种干涩的感觉,“才能激发吉原的老板唱出这样一首赞美诗。你认为那边那个大喊大叫的人会加入这首赞美之歌吗?”

“您自己问他吧,先生。”九月说。

他打开门,让瘦子进去。刚踏过门槛,瘦子便停了下来,因为一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一种比最深的黑暗还要忧郁的阴暗笼罩着一个他无法估计出面积的房间。他脚下的地板有种让人几乎感受不到的坡度。坡道的尽头似乎是一片阴郁的空旷。螺旋形的墙向外鼓起,分别向左右两侧席卷开来。

这就是瘦子所见的一切。这时,他面前空旷的深处传来了一道白色的微光,不会比雪地泛出的光更亮。微光中漂浮着一个声音——一个杀人犯的声音,一个被害者的声音。

“给点光,九月!”瘦子大喘着气说。一种难以忍受的口渴感啃噬着他的喉咙。

房间慢慢变得明亮起来,光线好像正在不情愿地往里进。瘦子看见:他正站在圆形房间的一个弯曲处,房间的形状像贝壳一样。他站在高处和深处之间,一道低矮的栏杆将其与那片空虚隔开——雪一样的光以及凶手和受害者的声音正是从那里进来的。他走向栏杆,将身子远远地探出去。乳白色的圆盘被下面的光照亮。在圆盘的边缘处,女人们有的蹲着,有的跪着,身上穿着华丽的服装,像是喝醉了一般。她们看上去像轮盘边沿一圈黑暗而杂乱无章的图案。有些人的额头贴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抓住乌黑的头发。有些人蜷缩在一起,挤成一团,头贴着头——那是恐惧的象征。有些人有节奏地左右摇摆,好像在召唤上帝。有些人在哭泣。有些人看上去像死了一样。

但是她们似乎都是女仆,都为被雪光照亮的圆盘上的那个男人服务。

男人身上穿着在大都会里很少见的白色丝绸。脚上是柔软的鞋子,有权有势的父亲们的爱子们似乎就是在这样的鞋中爱抚着大地的。但是男人身上的丝绸已经变得破破烂烂,鞋子里面的脚看上去好像在流血。

“先生,这就是您要找的人吧?”九月体内的一个黎凡特表弟一边这么问着,一边信心满满地将身子倾到瘦子耳旁。

瘦子没有回答。他在打量那个男人。

“至少,”九月接着说,“这个年轻人昨天乘的车和你今天乘的是同一辆。愿魔鬼将他带走!他把我的旋转贝壳变成了地狱的前院!他一直在折磨这些灵魂!我见过服用毛熙这种药的人把自己想象成国王、神、火和风暴,并强迫别人觉得他们是国王、神、火和风暴。我见过那些迷醉之中的人渴望把女人从贝壳墙的最高处逼下来,让她们像海鸥一样,张开双手,四肢毫发无损地俯冲到他们的脚下,而这样的高度一般人掉下来肯定会摔死。可是那边那个男人不是上帝,不是风暴,不是火,他的迷醉也完全没有激发出他的欲望。在我看来,他是从地狱里出来的,在诅咒的迷醉中咆哮。他不知道被诅咒的人的迷醉也同样是诅咒……那个傻瓜!他口中念着的祷告并不能救赎他。他相信自己是一台机器,他正在为自己祈祷。他强迫其他人向他祈祷。他已经把她们打倒了。他已把她们捣成了粉末。今天,许多人拖着自己的身躯在大都会里转来转去,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四肢像断了一样……”

“安静点,九月!”瘦子用刺耳的声音说。他的手飞向自己的喉咙,那里滚烫得像发热的软木塞或燃烧的木炭一样。

九月沉默下来,耸了耸肩。一句句话像熔岩一样从深处涌出。

“我是路西法——彼列——撒旦[8]——三位一体!我是永恒的死亡!我是永恒的绝境!到我这里来——!我的地狱里有很多豪宅!我会把它们分配给你们!我是万恶之王——!我是一台机器!我是凌驾于你们所有人之上的塔!我是一把锤子,一个飞轮,一个火炉!我是谋杀者,我谋杀对我无用的东西。我需要受害者,但受害者也无法安抚我!向我祈祷吧,并且要明白:我听不见你们的声音!对我喊:天父!而且要知道:我是聋子!”

瘦子转过身来;他看见九月的脸就像肩膀之上戴着的一张白垩色的面具。也许,在九月的祖先中,有一位来自南海的某个小岛,在那里,神并不意味着什么——灵魂就是一切。

“他不再是人了。”他用苍白的嘴唇低声说,“人早就在那具躯壳里死去了……您看到他的胳膊了吗,先生?您认为一个活人能一连好几个小时模仿机器运动吗?他已经死透了。如果您召唤他一声,他会轰然倒塌,像个石膏雕像一样摔成碎片。”

九月的话似乎并没有进入到瘦子的意识当中。他的脸上带着厌恶和痛苦的表情,一个深处痛苦之中的人正在说话。

“九月,我希望今天晚上是你最后一次有机会对服用毛熙的顾客进行观察……”

九月露出他的日本式微笑。

他没有回答。

瘦子刚刚一直站在贝壳的弯曲处,现在他向前迈了几步,来到曲线边缘的栏杆处。他弯下腰朝乳白色的圆盘走去。他尖锐的声调听起来跟哨声一样:

“11811——!”

闪光的圆盘上的那个人好像侧面挨了一击似的转过身来。他手臂上那地狱般的节奏在震动中停止了。那个人像木头一样倒在地上,不再动弹了。

瘦子顺着过道跑到尽头,把那一圈女人挤开,她们吓得僵住了,这一切的结束甚至比开始更令她们觉得恐怖。他跪在那个人旁边,看着他的脸,把破烂的丝绸从他心脏的位置推开。他来不及检查他的脉搏。他用双臂把那个人抬起来,然后抱了出去。女人们的叹息声像一道浓稠的雾色帷幔一样回荡在他身后。

九月踱着步子跟了上去。他注意到瘦子瞥向自己,但并未理会。他在他身边跑着,呼吸急促,像一条活泼的狗;但他没有说话。

瘦子到了吉原门口。九月亲自为他开门。瘦子走到街上。司机将出租车的门拉开;他惊奇地看着瘦子怀里抱着的那个男人,他身上破烂的白色丝绸随风飘动,看上去比一具尸体还可怕。

瘦子爬上车时,吉原的老板一再鞠躬。但瘦子没再看他。九月的脸像钢铁一样灰,让人想起那些古代宝剑的刀刃,它们由印度钢铁锻造而成,产于希拉斯[9]或伊斯巴翁[10],上面藏着一些或嘲弄或致命的文字。

汽车开走了:九月一直望着它。他的脸上挂着东亚式的平和微笑。

因为有一件事瘦子不知道,他却十分清楚——大都会里除了他没有人知道——只要有一滴水或酒滋润了这个人的嘴唇,他对毛熙这种毒品带来的神奇效果的记忆就将荡然无存。

汽车在经过的第一个医疗站前停下。男护士们来了,把那坨在破烂的白色丝绸下颤抖的躯壳交由值班医生处置。瘦子环顾四周。他向一个在门口站岗的警察招了招手。

“我有事要报告。”他说。他的舌头因口渴而极度干燥,几乎不听使唤。

警察跟着他进了屋。

“等等!”瘦子说,接下来的示意是靠头部运动而非语言完成的。他看见桌上有一个玻璃罐里装着水,清凉的水滴在水壶上镶嵌了一千颗珍珠。

瘦子像一只从沙漠出来刚找到水的动物一样喝着。他放下罐子,颤抖着。一阵短暂的颤栗袭过他的身体。

他转过身,看见他带来的那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一位年轻的医生正俯身于床前。

病人的嘴唇被酒浸润。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天花板,泪水从眼角缓缓地、不停地流到太阳穴上。但眼泪好像和那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好像它们是从一个破碎的容器里滴下来,直到容器空了才肯停下来。

瘦子看着医生的脸;医生耸了耸肩。瘦子俯身到躺着的男人面前。

“乔治,”他低声说,“你能听见我说话吗?”病人点了点头;那只是点头的一个影子。“你知道我是谁吗?”第二次点头。

“你现在能回答两三个问题吗?”又一次点头。

“你是怎么弄到白绸衣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除了轻轻落下的泪珠,他没有得到任何答复。接着传来了比耳语还柔和的声音。

“……他和我交换……”“谁和你交换?”

“弗雷德……约·弗雷德森的儿子……”“然后呢,乔治?”“他告诉我要等他……”“在哪儿等,乔治?”长时间的沉默。然后是一阵几乎听不见的声音:“第九十街。七号楼。七层……”瘦子没有进一步问他。他知道住在那儿的是谁。他看了看医生,后者的脸上露出一种完全无动于衷的表情。

瘦子深吸一口气,好像在叹息一样。他没有再探寻下去的意思,只是责备地说了一句:

“你为什么不干脆到那儿去呢,乔治……”他转身要走,但还是停了下来,乔治的声音在他身后颤颤巍巍地传来;“……这座城市……所有的灯光……足够多的钱……一切命中注定……饶恕我们的罪……不叫我们遇见试探[11]……”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他的头垂向一边。他呼吸的样子仿佛灵魂在哭泣,因为他的眼睛再也不能这样做了。医生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瘦子像听到有人呼唤他似的抬起头,又垂下头去。

“我会再来的。”他轻声说,“你继续负责照顾他……”

乔治睡着了。

瘦子离开了房间,警察跟在他身后。

“你要干什么?”瘦子心不在焉地看着他,问道。

“报告,先生。”

“什么报告?”

“我是来听你报告的,先生。”

瘦子非常专注地,几乎是以沉思的姿态看着警察。他举起手,搓了搓额头。

“搞错了,”他说,“我搞错了……”

警察敬礼,退后。他并没有感到很困惑,因为他了解瘦子。

他仍然站在同一个地方。他一次又一次地以同样无助的姿势搓着额头。

然后他摇摇头,坐进车里,说:

“去第九十街……”

注释

[1] 西班牙波吉亚家族,贵族的后裔,最初来自西班牙巴伦西亚,在意大利扎根,15和16年代在教会和政治事务中占据重要地位。(译注)

[2] 姓氏中有Mc表示是爱尔兰或苏格兰人的后裔,因为爱尔兰人喜欢在姓氏前面加Mc的前缀,意思是“……的儿子”。红发、吃糠秕、喜好喝酒也均为爱尔兰人的特征。(译注)

[3] 黎凡特(Levant),在古罗马帝国统治下的一个松散公国。(译注)

[4] 布希曼人(Bushmen)又称桑人(San),是生活于非洲的一个原住民族,可能是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民族之一。(译注)

[5] 捷尔诺波尔,乌克兰城市。(译注)

[6] 布袋和尚,日本宗教七福神之一。(译注)

[7] 圣艾尔摩之火(St. Elmo‘s Fire),古代海员观察到的一种自然现象,经常发生于雷雨中,在如船只桅杆顶端之类的尖状物上,产生如火焰般的蓝白色闪光。(译注)

[8] 路西法,基督教和犹太教中的堕落天使。彼列,犹太教中的地狱之王。撒旦,《圣经》中的堕天使。(译注)

[9] 希拉斯,古代波斯最古老的城市之一。(译注)

[10] 伊斯巴翁,伊朗中部城市,历史上曾为波斯首都。(译注)

[11] 来自《圣经》。(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