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分野之起源
有学者认为中国古代天文分野思想的起源很早,或许可以追溯至新石器时代。日本天文史学家新城新藏指出中国古代将天上的银河比作地上的汉水,称之为“天汉”或“河汉”,犹如古加尔底亚人将天河比拟为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并推测这种分野思想发源于原始时代(1)。新城氏此说只是一种猜度之辞,表述比较模糊,而冯时则通过对新石器时代有关天文观测遗迹和考古文物的研究分析,得出了较为明确的结论。他认为古代分野观念最初源自于一种原始的恒星建时方法,最早的分野形式可能是通过北斗七星斗杓所指的方向与地平方位建立联系,从而使星区与地理区域相互配合,这种分野思想形成的时代至少可以上溯至公元前第三千纪(2)。不过,冯氏的推断主要基于对考古遗迹和出土文物的解读,而无可靠的先秦文字资料加以佐证,所以天文分野的初始形态是否真的如冯氏所说,恐怕还需要进一步考证(3)。
尽管原始的天文分野思想可能很早即已产生,但它真正形成比较成熟的理论学说,恐怕是较晚的事情。在传世先秦文献中,仅有二十八宿和十二次两种分野学说见诸记载(4),后人根据这些史料得出了对于分野起源时代的不同判断,主要有西周说、春秋说和战国说三种观点(5)。分野起源西周说的主要依据是《周礼·保章氏》“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的记载,自汉唐以来,历代学者多将它视为分野之滥觞(6),陈美东据以推测分野学说很可能是由西周时期的天文星占家所创立的(7)。持春秋起源说者,因《左传》《国语》等书所记天文分野皆出自春秋时期的星占故事,故认为分野学说理当起源于春秋时代,如南宋朱熹说“分野之说始见于春秋时”(8),今人钱宝琮亦称“十二次分野为春秋时期之术数”(9)。主张战国起源说者,认为以上诸书所见分野记载虽出自春秋时期的星占故事,但均见于战国时代文献,应是出于后人杜撰。故唐杜佑称“凡国之分野,上配天象,始于周季”(10),所谓“周季”即指战国时期;明人黄道周更是明确指出,“星辰分野之说,起于战国而降,非复保章之旧”(11)。新城新藏通过考证《左传》《国语》所记岁星纪年资料,推测十二次分野的起源不应早于公元前365年(说详下文)(12),陈遵妫则认为十二次分野说的出现当在公元前350年前后(13)。此外,顾颉刚也倾向于“分野之说肇于战国天文家”的看法(14)。
综观以上各家说法,前人在讨论天文分野学说的形成年代时,并未仔细区分二十八宿分野和十二次分野,而只是笼统地泛称“分野”,或仅称十二次分野。但实际上,二十八宿分野和十二次分野是先秦时期并存的两种分野学说,我们首先需要厘清这二者的区别,才能更准确地判断早期分野学说的产生时代。
其实,战国时代文献所见二十八宿分野与十二次分野有明确区分,并未将二者混淆。一般认为,在传世文献中,有关分野的起源最早见于《周礼》:“保章氏掌天星,以志星辰日月之变动,以观天下之迁,辨其吉凶。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以观妖祥。以十有二岁之相,观天下之妖祥。”(15)所谓“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封域皆有分星”,这里的“星”所指并不明确,因《周礼》上文记述冯相氏职掌时提及“二十有八星”,即二十八宿,故贾公彦疏认为此句所指应是二十八宿分野;又“以十有二岁之相,观天下之妖祥”句,据汉唐人注疏,当指十二次分野(16)。尽管《周礼》的上述记载内容比较含混,且“无分野之明文”(17),但根据后人注解,此处言及二十八宿分野和十二次分野,似乎没有将二者混为一谈。
在《左传》《国语》《晏子春秋》等书中,我们可以找到有关二十八宿分野和十二次分野的明确记载。下面分别举出这两类例证,并略加辨析。
(一)十二次分野之例
例一:鹑火—周。《国语·周语》周景王二十三年(前522),王问律于伶州鸠,对曰:“昔武王伐殷,岁在鹑火。……岁之所在,则我有周之分野也。”(18)这是传世文献所见“分野”一词的最早记载。此处“岁”指岁星(即木星),伶州鸠谓武王伐纣之时,岁在鹑火,而鹑火为“周之分野”。
例二:实沈—晋。《国语·晋语》记晋文公重耳归晋,董因迎于河,重耳问曰:“吾其济乎?”对曰:“岁在大梁,将集天行,元年始受实沈之星也。实沈之墟,晋人是居,所以兴也。今君当之,无不济矣。”(19)据韦昭注,重耳归国之年岁在大梁,次年即位,岁在实沈,而实沈为晋之分野,预示晋国将兴。
例三:鹑尾—楚。《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前545)八月,裨灶曰:“今兹周王及楚子皆将死。岁弃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以害鸟帑,周、楚恶之。”(20)这里需要解释一个天文现象。据《左传》上文可知,是年“岁在星纪,而淫于玄枵”,意为按照岁星纪年之法,此年岁星本应在星纪之次,但实际却已行至下一个星次玄枵,即所谓“岁弃其次而旅于明年之次”(21)。按照杜预和孔颖达的解释,裨灶系以对冲法占测,因与玄枵相对的鹑火、鹑尾分别为周、楚之分野,故预言其将有灾祸。
例四:玄枵—齐、薛。《左传》昭公十年(前532)正月,郑裨灶言于子产曰:“今兹岁在颛顼之虚,姜氏、任氏实守其地。”据杜预注及孔颖达正义,颛顼之虚即指玄枵,姜氏为齐,任氏为薛,故“齐、薛二国守玄枵之地”(22)。如依此说,则玄枵当为齐、薛二国之分野。
例五:大火—宋。《左传》昭公十七年(前525)冬,彗星出于“大辰”,鲁梓慎预测宋、卫、陈、郑四国将有火灾,其中宋国遭灾的原因是“宋,大辰之虚也”(23)。所谓“大辰”即大火之次(24),知梓慎所言当指大火为宋之分野。
例六:星纪或析木—吴、越。《左传》昭公三十二年(前510)夏,吴伐越,晋史墨曰:“不及四十年,越其有吴乎。越得岁而吴伐之,必受其凶。”(25)服虔注谓是年“岁星在星纪,吴、越之分野……吴、越同次,吴先举兵,故凶也”(26),后杜预、孔颖达注疏皆因袭此说。而《周礼·保章氏》贾公彦疏则认为是年当岁在析木之次。
(二)二十八宿分野之例
例一:心—宋、参—晋。《左传》昭公元年(前541)秋,子产曰:“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沈。……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及成王灭唐而封大叔焉,故参为晋星。”(27)按子产的说法,参为晋之分野,辰(即心宿)为商之分野。后宋封于商丘,故宋景公时荧惑守心,子韦即称“心者,宋之分野也”(28)。据今人研究,这一有关分野的故事并非完全凭空捏造,它实际上反映了一种十分古老的观象授时活动(29)。
例二:虚—齐。据《晏子春秋》说,齐景公时曾出现荧惑守虚的天象,晏子曰:“虚,齐野也。”(30)即谓虚为齐之分野。
从以上有关十二次及二十八宿分野的记载来看,这两种分野学说的主要区别在于二者起源不同。上文所举六条十二次分野的例证,几乎都与岁星纪年有关,特别是例一岁在鹑火为周之分野,是所有文献中最原始、最直接的分野记载。这种情况说明十二次分野当源于岁星占测,甚至就连十二次这一天文学概念也是根据岁星运行规律而制定的。而二十八宿分野最初源自于观象授时,《左传》所记辰为商星、参为晋星的典故即为二十八宿分野之滥觞。
根据上文对战国文献所见十二次分野和二十八宿分野两类记载进行的辨析,再结合前人的相关研究,笔者倾向于分野起源战国说。具体说来,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理由。
第一,根据岁星纪年的记载来推算,十二次分野当起源于战国中期。虽然上文举出的《左传》《国语》所见六条十二次分野的例证,均见于它们所记载的春秋时代星占故事,但新城新藏对以上两书中的岁星记事进行了逐条辨证,并根据岁星运行周期加以重新推算,证明两书有关岁星纪年的记载皆是以公元前365年左右所观测的天象为依据推演出来的,而十二次分野也应该是在这一时期产生的(31)。新城氏的上述观点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赞同。
第二,出土文献表明,二十八宿分野的产生当不晚于战国中期。马王堆汉墓出土帛书《刑德》中有一部分专记天象占测的内容,刘乐贤将其题为《日月风雨云气占》(32),其中有一段与二十八宿分野相关的记载:
房左骖,汝上也;其左服,郑地也;房右服,梁地也;右骖,卫。婺女,齐南地也。虚,齐北地也。危,齐西地也。营室,鲁。东壁,卫。缕(娄),燕。棰(胃),魏氏东阳也。参前,魏氏朱县也;其阳,魏氏南阳;其阴,韩氏南阳。筚(毕),韩氏晋国。觜觹,赵氏西地。罚,赵氏东地。东井,秦上郡。舆鬼,秦南地。柳,西周。七星,东周。张,荆(楚)北地。(33)
根据此文所涉诸国的存亡年限及上郡、南阳的地理沿革来看,刘氏判断这段文字大约撰成于公元前304年—前284年之间,系战国文献资料(34)。这件帛书残卷记有二十八宿中的十六个星宿,且各星宿所对应的分野区域涵盖了韩、赵、魏、秦、燕、齐、楚等主要诸侯国,已颇具后世二十八宿分野体系的雏形。
第三,汉代以后的二十八宿与十二次分野体系均是按照战国时代的地理格局来划分分野区域的,这也表明它们应产生于战国时期。上述两种分野学说至汉代逐渐形成完善的理论体系,二十八宿、十二次皆对应于周、秦、韩、赵、魏、齐、鲁、宋、卫、燕、楚、吴、越十三个东周列国。故唐李淳风称汉代分野乃“多因春秋已后,战国所据,取其地名、国号而分配焉”(35)。宋吕祖谦也说“十二次,盖战国言星者以当时所有之国分配之耳”(36)。明人王士性亦谓以十三国平分二十八宿,“盖在周末战国时国号,意分野言起于斯时故也”(37)。前人的这些说法表达的都是同一层意思。
综上所述,二十八宿及十二次分野是先秦时代最早出现的两种分野学说,它们大抵产生于战国时期,此即中国古代天文分野之权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