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两道旨意

杨玄感之死轰动了整个天下，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当今天子杨广终于可以回到他忠诚的东都洛阳了。从听闻杨玄感起兵时起，杨广就一直没有接近过东都，尽管他调集了杨玄感数倍的大军去围攻杨玄感和解救东都，但他本人却是离洛阳越来越远。

最初是滞留在涿郡，当屈突通进逼黎阳的时候杨广又顺着大运河退到了寿阳，等到屈突通终于攻克黎阳截断了杨玄感大军的后路，这位大业天子已经身在江都了。

对于江都这个城市，杨广一直有一种迷恋的情怀，这里虽然位于长江北岸却又紧紧靠着大江，与南方的建康隔江相望，由数百年南北分立所形成的淮南刚健轻悍的风貌、三吴风流清雅的品俗以及长江中游江郢各州那种重文好武、奢侈轻财的文化都在此汇聚，形成了江都独特的人文景色，可谓是以一城包容了南朝三百年历史，这种深厚的文化积淀正是杨广最着迷于它的地方。

身为北人长在关中的杨广对于关陇那种讲求实际，质朴无华的文化并不感冒，而杨氏一族篡夺北周基业后推行的一系列废胡俗立汉制的举措和随之而来的和关陇大族不可避免的矛盾更让杨广从内心文化上更向往南朝华丽精致的魏晋遗风。

这种心态与北魏推行汉化改革的孝文帝颇有共通之处，孝文帝曾经说出“江南多好臣”的话语，杨广也更加偏爱江南，以至于他率军平定南陈后常年驻留在江都，甚至谋划割据江南为帝，面对杨玄感的造反这位大业天子对关陇大族的猜疑更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所以只愿意待在江都城遥控指挥。

对于天子的这种行为，朝中百官屡次上表请杨广回驾，最起码到一个距离东都和关中战场比较近的地方，可以鼓舞前线士气，更重要的是要向天下人展现天子对于关中和东都的重视。

比如樊子盖在与杨玄感的围城军苦战的同时还不忘记向杨广上书：“天子是天下人的表率，关中和东都是国家的根本基业，数代人建国在此，如今社稷遭遇到危难的时候人人都心中惊惶不定，天子应该抵达靠近关中的地方坐镇，这样三秦父老和各位勋臣们才能知道圣人没有抛弃他们，人心才会安定。只要关中和两京的人心安定，就算杨玄感有再多的兵马也无能为力了。”

可惜樊尚书的一片忠言送到杨广手中却惹得这位天子大怒，拿着奏疏丢出好几丈远：“做臣子的效忠天子是天道，樊子盖这个老糊涂竟然说要朕亲自去前线好让那些世族们安心，如果臣子需要威胁君王做什么才肯忠心，那这就是叛臣！贼子！朕看关中这些人个个脑后都有反骨！”

若不是近臣们努力劝阻，几乎就要上演一出千里换将的闹剧。众臣心知樊子盖坐镇东都，是对抗杨玄感的关键人物，杨广绝不会拿他怎么样，但哪怕是借机发挥演戏，这种姿态本身就代表了杨广的态度，于是再无人上书请大驾回转。

另一个可以证明杨广滞留江都真正原因的事实是江都本身距离义军之地也并不遥远，余杭人刘元进起兵于三吴，有兵马数万，到了八月又有朱燮、管崇举兵造反，两人推举刘元进为首领，总计拥兵十万。甚至刘元进公然自称天子，任命朱燮、管崇为他的左右仆射，署置百官，成为大业年间以来第一个自称天子的反王。

仅仅一江之隔就有近十万叛军，杨广却宁愿继续缩在江都城不走，可见在其心中杨玄感为代表的世家们只怕比十万叛军还值得戒备。

不过杨广在江都的停留对于江都的各位官员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其中最为杨广欣赏的就是江都郡丞王世充。

王世充祖上本来只是西域来的胡人，但是因为祖母改嫁到太原王氏的霸城分房而改姓王，从此王世充一家也被纳入王氏的关系网中，其父曾经担任过汴州长史，到了王世充这一代兄弟数人都善文懂武，得到了王氏的重点培养。

太原王氏长期以来都是扎根于河北山东，属于山东高门中的顶级门阀，但随着北周击灭北齐，这些从魏晋时代就占据着中原统治体系中最高阶级的家族一下子失去了可以依靠的政权，沦落为关陇大族眼中的亡国余孽。为了快速融入新朝，在朝中找到自己的位置，高高在上的太原王氏低下头重新认回了自己在关中的分家旁支，这其中比较兴盛的一支就有霸城王家。

在这朝代兴亡的宏大背景下，王世充以一介胡人子孙竟然通过世家之间的联合重组一跃而成了天下最顶尖的汉人世家太原王家的一员，可以说是充满了乱世中才有的奇妙了。

王世充深通兵法，对于经史典籍都广有涉猎，而且精通各种法律条文，更重要的是他虽然是关中出生，却和杨广一向讨厌的勋贵大族都没有牵扯，反而是和山东高门有所关联，在江都郡丞和江都宫监位置上的他得以在杨广停驻江都宫的时候一举博得杨广的喜爱，成为正为一系列挫败而喜怒无常的杨广身边少数几个可以大胆说话的人物。

到了杨玄感被杀的时候，杨广终于再没有了借口，百官们以在剿灭杨玄感的战事中立下最大功勋的樊子盖、卫玄、宇文述、屈突通、李渊为首再次上书杨广，请求他从江都移驾回宫。

此时杨玄感已灭，杨广遂欣然同意返回东都，但是临出发之前他又在江都宫中发出了两道旨意，一道是将在江南负责剿灭刘元进的主帅由老将吐万绪、鱼俱罗换成原本只是江都宫监的王世充，并且让王世充不再征召远在关中河南的府兵，而是在淮南重新征募新兵数万带去江南讨伐刘元进；另一封诏书则是快马传驿送到千里之外的长安，立刻剥夺都督关右诸军事、唐国公李渊的一切军职，并且命他带着家属迁移到东都迎候圣驾，等杨广返回东都后再另行任用。

前一封旨意是提拔在军中并无太多背景又和关陇大族素无关联的新宠臣王世充去在原来的南朝疆土上征募一支新的军队，并且派去镇压江南。

后一封旨意则是将关陇世家中除杨玄感之外最具威望的李渊立刻调离所有职务。

再一次远离了那依林傍涧，竦高跨阜的江都十宫，离开了“衔远山，吞长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送夕阳，迎素月，当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的淮左名都，站在沿着大运河返回东都的浩大龙舟上，又重新掌控了整个大隋朝的天子杨广眉头紧蹙，一只手轻轻抚动长须，凝神思索着：李渊，朕到底应该如何处置你呢？

天子的另一只手上正拿着卫玄为李渊请功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