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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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堂思琴瑟

在隋梦莛的印象中,附中的游泳馆是唯一一处总是晴朗的地方。

游泳馆偏居校园一隅,馆前的空地只停得下三五辆车,空地前方是东大行车道的一条支路,过了车道,就是初中部行政楼谦逊的侧门,大多时候门可罗雀,敞亮向阳。游泳馆的转门旁边立着一台自动售货机,旧得白里透灰,有些与世无争的闲适。

一楼的外墙有一部分是落地玻璃,一半在正面,一半在朝北的侧面。平时从馆前经过,望得见玻璃后的休闲小吧、吧里错落摆放的花梨木圆桌、桌旁胖胖的小沙发。朝北的玻璃墙外是农学中心的实验园圃,小径交叉,花色猗靡。勋章菊、九里香、香水月季、法国蔷薇,远近杂处,时有清芬,时有嫣然。

过了周末,初秋的阳光又泛起了仲夏的余热,校园四处蝉声如雨,梦莛也就忽略了小萱的嘱咐,没打扮得多么靓丽,一件白色无袖小衫,配一条米色斜边短裤,搭上极简的小圆帽和银白花颈链,拎一只小巧的藏蓝色马鞍包,就清清凉凉地赴约去了。来到小吧时,午后光照正煦,把木地板映得亮眼,将窗外的紫花灼得氤氲。她眯着眼睛环视一番,选了个光照适中的角落。

她陷在小沙发里晒了会儿太阳,大厅里传来了嗒嗒的鞋跟声。

远处的大理石地板上多了一抹倩影。来人披着长发,穿着一件杏色的半袖卫衣、一双象牙色的罗马凉鞋。卫衣的下摆只遮到腰胯,露着脂白的双腿。她一手握着一杯咖啡,望见梦莛,把其中一杯摇了摇,当作摆手。

她踩着嗒嗒的鞋跟声走出了逆光。不出所料,梦莛又看见了那双脉脉的杏眼、那只漾着微光的羽毛耳钉。

“这么早,”她还是笑得没什么力气,“小萱说你一般得迟到。”

她放下一杯咖啡,挽了挽耳边的发丝,又放下另一杯,对梦莛道,她中午没事,便早来游了会儿。梦莛听她说着,稍微打量了她一下,见她长发微湿,皮肤上泛着刚刚出水的润泽,卫衣下面露着几寸泳装。

她在斜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两手握在并起的腿根上:“你那天怎么跑了?”

“没跑,”梦莛啜了口咖啡,“有事。”

“我当时就想问问你,”女孩语调和善,眸子却仍旧蒙着睡意,“结果你闪得那么快。”

她解释说,去年一整年,祁大头都没跟她提过梦莛。要不是梦莛那天把平板忘在病房了,她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们俩早就认识。不过,既然她知道了,祁大头也没再瞒她,还给她提了个建议,如果她觉得采访吕布哥不合适,不妨问问梦莛愿不愿意搭把手。

梦莛面无表情:“吕布都不合适?”

女孩唇上弯着乏乏的笑容:“得看你怎么想。”

她似乎不担心梦莛把话外传,清楚明白地说,采访这位吕布哥,其实是岑主任的意思。吕布哥的父亲是个骨科名医,多年来帮老岑的老母亲治疗关节痛。吕布哥也的确是个马术好手,去年还去过阿尔卑斯山,参加施华洛世奇创始人的后裔举办的马术邀请赛,抢着与同去参赛的丹麦公主、阿联酋王子合了影。但实话实说,她不太想把宝贵的版面贡献给这位白马王子。原因倒也简单:看吕布哥平时的表现,他最大的爱好并不是骑马,而是讲段子、说笑话、编打油诗。比如他总挂在嘴边的那句座右铭:“穷则单枪匹马,富则妻妾成群。”他虽然外号“吕布哥”,最崇拜的文学人物却并非吕布,而是韦小宝。要是采访他,只怕满篇都是荤段子,审校之后剩不了几个字。

“要不你帮个忙,”女孩仍微微笑着,“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女骑士。”

她说话的时候,始终用一只手握着桌上的咖啡杯。梦莛看了看那只纤白的手。阳光把细腻的手背映得暖人,只看肤色,就嗅得到一缕若即若离的暗香。

“行不行?”女孩问。

梦莛偏过脸,目光在窗外的小花园里游逛了会儿,才移回女孩脸上。

“算了。”她说,“我就是想跟你说声,我没打算掺和。”

女孩愣了一下:“怎么了?”

“没怎么。”梦莛语调平平地说,“我觉得你们的校刊办得挺烂的。我去年买过一本,购物体验有点差。那么贵不说,前一半各种拍马屁,后一半办得跟流行小报一样,不是欧巴,就是动漫,正经事一件不登。你是副主编吧,你不觉得你们的吃相有点难看?”

女孩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吴小萱非叫我来的,不然我也不来。”梦莛的眼神闷闷的,“说实话,我觉得你们和那个吕布差不多。”

女孩把眼低了低,凝视着稍稍伸在前面的鞋尖。梦莛用鼻子吐了缕气,拿过马鞍包,边打开边问:“咖啡多少钱?”

女孩抬起了眼帘:“什么是正经事?”

梦莛的手停了停。女孩的目光仍旧疲软,却把她的眸子锁得牢牢的。

“程颖儿的事,算不算正经事?”女孩问她。

小吧里有了一段静默。阳光斜过花园,在地板上留下午后的阴影。透过她纤细的睫毛,梦莛端量着那双眼仁,看到里面的神色就像一片雾,聚不起,散不了,无声无息地浮在那儿。

她没听过女孩说的那个名字,却也莫名问不出声。

“别张口就来,”女孩声音不高不低地说,“你都不认识我。”

明丽的花园小径上响过几声鸟鸣。女孩脸上的凄意淡成了倦意,先移走了目光。

“那算了。”她朝外面望着,“不喝就扔了吧,不要你钱。”

她没再看回来。梦莛斜睨着那杯咖啡,没精打采地待了会儿,提起马鞍包走了。

她走出游泳馆,朝落地玻璃回了回头。女孩还坐在那里,不声不响,耳钉上漾着细细的光斑。

一个下午,她不知怎么过来的,天就擦黑了。

那晚崔老师不在,她便翘了自习,来到镜湖西畔的小洋楼,坐在二楼咖啡店的露台上看闲书。

这座二层小楼名叫“湖隅”。到如今,附中的校园里仅存两座愿海公学留下的老建筑,都在镜湖湖畔,一座是东岸的老钟塔,一座是西畔的湖隅小楼。小楼黄墙灰瓦,尖顶格窗,和石楠路上曾经的法租界老房一个样式。民国时期,它是公学校长的私宅。“文革”时代,它被用于堆放违禁书籍、唱片、艺术品,包括校长收藏的雕塑和油画。改革开放后,它成了书法、绘画、摄影三个社团的活动地点。前些年,金校长走马上任,把三个社团挪到别处,腾出这座小楼招商,在一楼安置了几家小商铺,二楼则租给了一家大牌连锁咖啡店。

此刻她所在的这个露台,曾经给当年的摄影社做过不少贡献。站在这里,行云湖南畔的荷塘、北畔的拱桥、东畔的钟塔、西畔的榆林、湖上的碧波蓝漪、远方的青山闲云,便尽收眼底。听祁大头说,二十多年前,他母亲在这里拍过不少行云湖的四时风光。

初秋的晚风清凉袭人,湖畔树影荫翳,路灯恬然。湖水漾着月波,浮着光绸,汩汩地往石砌的岸沿上漫几寸,又落回去。对岸的老钟塔形单影只,塔尖嵌在墨蓝的夜空深处,钟盘上的时间似乎从未走动。

她望着钟塔,渐渐出了神。

不知过了多久,平板在桌上一响,弹了条信息出来。

“有点掉份儿。”祁大头写道。

她浅浅地皱起眉,随手回了条:“你管我?”

平板沉默片时,又响一声。这次弹出来的是篇文档。

梦莛点开了文档。里面的内容看似杂志的两个版面,版心的文字排得整整齐齐,间距适中,余白不多不少,颇为顺眼。文章只配了两张图,一张老钟塔的远景,一张人物半身照。

照片里是个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留着末梢打卷的梨花头,稍稍朝镜头偏着脸,脸型圆润,五官除了眼睛,都是小巧玲珑的。不过,那双荔枝眼虽大,却说不上水灵,更辨不出神采。她薄薄的嘴唇弯着,眼里却没有笑韵,半是迷蒙,半是戚然。

照片是黑白的,看上去像张遗照。

梦莛看了看标题的下方。文章作者署的似乎是实名:樊思琴。

她把那个名字看了几秒,给祁大头发了条信息:“她写的?”

祁大头没回。

比起游泳馆,隋梦莛和樊思琴相识的地方,更像是在这篇文章里。

“她叫程颖儿,”思琴写道,“我认识她。”

梦莛把文章读了几段,得知樊思琴和两年前自杀的那个女孩一样,都是附中初中部的学生,两人的班紧挨着。

程颖儿出生在乡下,老家不知是江西还是浙江,父母都是外来务工人员。她本来叫程颖,从小跟着奶奶生活在农村,上到小学三年级,进城务工的父母稍微有了点积蓄,才把祖孙俩接来瀛海,一家三代人在北郊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小屋。程颖转学后,时常被同学笑话,说她口音土,穿得土,名字也土。对此,她做了一点力所能及的改变,和家人商量之后,把名字改成了颖儿。

程颖儿在瀛海待了三四年,渐渐适应了本地的风物。在思琴的印象中,她除了一年到头穿校服,倒也没有多么的土气,不过是个貌不惊人、小小巧巧的姑娘:小身板、小脸盘、小鼻子、小眉毛、小嘴巴,皮肤细细腻腻,眼睛水水灵灵,说话细声细气,走路总低着头。

樊思琴回忆说,程颖儿的妈妈是做美发的,给她剪了个当时流行的梨花头。

程颖儿全身上下都小小的,只有一处例外:她发育得比其他女生早些,即使穿着肥大的校服,某些特征也很惹眼。很多人喜欢拿这一点逗乐子。好几回,颖儿的班级上游泳课,思琴路过邻班,都听见教室里有女生笑着吆喝:“今天小颖颖下水!”

类似的情形还有不少。有天,思琴和颖儿的班级一起上体育课。女生们跑八百米,樊思琴早早跑完,望见程颖儿跑在最后,低着眼,抿着嘴,胳膊护在胸前,似抱非抱,就是不敢跑快。

“跑快点儿!”体育老师打量着她一起一伏的胸脯,咧嘴笑着,冲她吼了一嗓子,“甩起手来!”

程颖儿耷着眼皮,把胳膊轻轻甩了起来,颤动的衣衫暴露在了一双双窃笑的眼睛前。

比起体育老师,有人采取的行动更为积极。初一下学期开学后,学校组织体检。樊思琴做完检查,刚出校医院的后门,便望见一个男生猫着腰,握着手机,徘徊在一面遮着帘子的窗户前。他踱过来,又踱过去,手机举起来,又放下,时而哂笑,时而咂嘴,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

“妈的,你赶紧拍啊?”另一个男生躲在花坛后,夹着嗓子嚷嚷,“都快查完了!”

思琴远远绕出几步,瞥了那面窗户一眼,隐约望见了一个女生的背影。她上半身没穿衣服,背着双手,慢慢地系着文胸的扣子。

思琴没看清她的侧脸,只看见她留着发梢打卷的梨花头。

程颖儿的“追随者”不仅限于初中部的男生。一个初夏的午后,思琴和一个发小姐妹吃完饭,沿着东大行车道回教学楼,碰巧看见程颖儿走在前面,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抱着书,文胸的轮廓在背上若隐若现。

她们路过半山腰的运动场时,一只篮球忽然飞来,不偏不倚地砸在了颖儿的胸口上。

她的书撒了一地。走在后面的思琴抬起头,望见四五个高中部男生站在地势较高的球场上,有的笑嘻嘻,有的嗖嗖吹口哨,叫颖儿把球给他们送上去。

程颖儿杵了一会儿,屈膝蹲下,没捡书,只把篮球抱了起来。

“我去,看见没有?”她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男生把两手在胸前比画着,眼鼻嘴挤成了一团,“太有弹性了!”

颖儿走上球场,把球还给男生们。其中两个人身子一挪,挡住了她。思琴望不见她,也没见她走出人堆,只听见了男生们远远的嬉笑。

发小姐妹要过去,思琴拉住了她。

在附中的初中部,没几个人真正愿意接近程颖儿,她也很少和人亲近。中午下了课,她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下午放了学,她一个人抱着书回宿舍;晚自习,她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里,趁着没下课,早早回去洗漱躺下。思琴说不清,是她的孤僻导致了她经历的事情,还是她经历的事情导致了她的孤僻。

然而,不知何故,她倒试着接近过思琴。

那是在一节陶艺课上。那天,她们俩碰巧都迟到了一会儿,颖儿主动坐到思琴身边,跟她搭起了话。

“你是不是经常做头发?”颖儿问她。

思琴应付着笑了笑,没答她,接着在纸上设计陶艺造型。颖儿看她画了片刻,捏出笑容,又说:“我妈妈是搞美发的。”她捧了捧打卷的发梢,“我的头发就是我妈妈给烫的。”

思琴的笑容淡了几分,告诉颖儿,她有熟悉的造型店。

颖儿轻轻“噢”了一声,沉默片晌,又问思琴,她平常去的是哪家店、烫染多少钱、是不是她妈妈的那家。思琴一声没应。

“下次咱们一块吧,去我妈妈那儿。”颖儿仍不放弃,“她请客,不收你钱。”

思琴收起笔纸,把她撇在那儿,到前排去坐了。

过了半节课,思琴回头看了一眼,那张桌子已经空了,只在桌上留了一团孤零零的陶泥。

“你怎么想的?”后来,发小姐妹问她,“她又没招惹你。”

思琴没回答。她也说不清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她这么做,也许是因为身边的人都这么做,她不知不觉就跟着人群走了。又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也打心底看不起程颖儿。要不然,颖儿诚心邀请她去妈妈的店里做头发,她也不会感到不悦,就好像自己受到了贬低,低到了颖儿的层次上,可以把头发交给一家开在市郊的小店打理。

“我就和她说过这几句话。”她写道。

半年后,程颖儿的“视频门”席卷了附中校园。一时间,初中部热闹得好似提早过年。男生们在教室后排聚成堆,用某个擦边球软件搜索一系列关键词,露着一排排兴奋的牙。女生们就着这个话题吃饭,伴着这个话题入睡,有的捂嘴偷笑,有的一脸嫌恶,有的摇头兴叹。还有一些学术型的,比如思琴班上的学霸“严肃姐”,则结合程颖儿的性格、家庭情况和个人经历,剖析起了她“性饥渴”的深层心理原因。

“什么逻辑?”有天吃午饭时,思琴的发小姐妹对严肃姐表示了质疑,“她让人给糟蹋了,你怎么说她性饥渴?”

女生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施以反驳。严肃姐抬了抬手掌,示意她们收声,平静地提问道:“既然是让人给糟蹋了,为什么不只一段视频,后来又出了三四段,还不止一伙人?”

发小姐妹正要说话,严肃姐就打断她,接着道:“既然是让人给糟蹋了,为什么不报警?”

桌上没人作声。严肃姐面色淡然,提了最后一问:“既然不报警,是不是你情我愿?”

她身边的小姑娘搅着饭,云淡风轻地分析道,程颖儿是农村人,家里穷,不想别的,就想着攒够了钱,回老家盖房子,肯定一开始就是为了钱。出了这种事,八成是两边价钱没谈拢,程颖儿赖上人家了,人家才把视频抖了出来,自证清白。

“她这是自找的,自作自受。”小姑娘总结道。

严肃姐点点头说,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对于金钱的渴求,也是性饥渴的一种表现,是另一种形式的“力比多转移”,两者并不矛盾。

“行了,姐姐们,别说了。”另一个女生央求道,“咱这饭吃不吃了?一提她,我就觉得她正跪厕所里吃屎呢。”

“我去,你真恶心,”她身边的女生丢下勺子,把脸挤了起来,“你都快赶上她了。”

程颖儿的那几段视频,樊思琴只看过最短的一段。视频里,她被三四个男生围在中间,校服大敞四开,五六只手在她胸前揉来捏去,像一只只灰黄的、蠕动的虫子。男生们呵呵乐着,她低低叫着,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手拿开!”一个男生吼道,“给别人摸,不给同学摸?”

“没事!别害羞!”拍视频的男生苦声劝她,“不给外人看!”

她耷着脑袋,披头散发。要不是她发梢的卷儿还在,思琴几乎认不出那是她。

“哎,思思,”一个女生唤思琴,打断了她的回想,“你说她是不是活该?”

樊思琴没吭声。她不知道程颖儿“活该”什么,是活该生在了那个农村,长在了那个家庭,还是活该摊上了这具身体。如果“活该”指的是这些,那么,程颖儿的确是活该的。她活着,就该这样。

思琴看着餐盘里的饭菜,把头点了点。

身边安静了下来。严肃姐似乎看见了什么,抬起头,把目光投过她的肩膀。其余几个女生也停了嘴,纷纷朝她身后望,有的面无表情,有的嘴角含笑,有的一脸无邪。她们都在看着同一个地方。

樊思琴回过头,看见程颖儿站在不远处,两手端着餐盘,像个木偶似的凝望她。

程颖儿自杀两天后,她的班主任来到樊思琴班上,正式向大家宣布了这一不幸。

台上,班主任讲得字字铿锵,声色悲怆;台下,女生们哭得呜呜咽咽,凄凄切切。班主任受到感染,也渐渐热泪盈眶,操着哭腔道:“大家哭吧,使劲哭,就当给她送行了。缅怀之余,也不要忘了接受教训。你们上学,不光要学知识,更要学怎么做人。从今往后,一定要牢牢记住,学习要抓,思想品德也要抓,两手抓,两手硬,痛定思痛,而今迈步从头越!大家哭吧,使劲哭!就当给她送行了!”

她像撒骨灰似的把手一扬,女生们一齐放声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涕泗滂沱,直把教室哭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追悼会现场。她们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像在比赛,像在鸣冤。樊思琴朝前排望去,见曾经说程颖儿自作自受的那个女生哭得最凶,两腮通红,声声哽咽,近乎窒息。

她听着满屋的哭声,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程颖儿是周日凌晨自杀的。周二,学生们失声痛哭,如丧考妣。周三,学校请来了一位东北相声演员做书法讲座,一整晚,礼堂里的哄笑未曾间断过。周四是圣诞节,大家喜气洋洋,互赠苹果。元旦过后,新年伊始,程颖儿的死也没了影子。人们偶尔提起她,还是用从前的那些绰号称呼她,中立一点的,则叫她“那个跳楼的”。

“太可惜了,”校内名人吕布哥叹惋道,“那是个圣人啊,无私奉献,造福大众,死了太可惜了。”

樊思琴见过程颖儿的奶奶一回。那天是新年的第一个周五,放学后,她和发小姐妹留在教室,等姐妹的家人来接她们。等着等着,便听门外有人嗷嗷哭号,模糊的哭声像是从隔壁飘来的。

她们来到邻班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望见了一个干瘪佝偻的老太太。老人穿着破旧的灰棉袄,跪在一张桌子前,死死抱着一把椅子,哭得满脸通红,哑了嗓子。她的半口黄牙磕在椅背上,两手把椅子越抱越紧,怎么也不肯松开。

班主任站在一旁,不言不语,看了看手表。

文章里,樊思琴写道,她有时觉得,程颖儿之所以死了,是因为世上大致只有三种人:视频里的男人,说着“自作自受”的女人,还有像她一样沉默的人。她说不清谁才是最大的凶手。

“反正,我们合起伙来杀了她。”思琴说。

隋梦莛读到这句话,两个版面就到头了,故事却好像只讲到一半。

她守着早已凉透的咖啡,默默待了会儿,才发短信给祁大头:“就这么点儿?”

老钟塔的分针走了几度,她才收到回复。

“别的你都知道。”大头写道。

不出隋梦莛所料,当年樊思琴的这篇文章没能发表。

文章涉及的许多人物,严肃姐、吕布哥、思琴的发小姐妹、程颖儿的班主任,都没有被点名道姓,梦莛后来了解到更多,才一一对上了号。但这并未改变文章被毙掉的命运。

问题主要出在后半段。思琴提到了一个不该提的人。

程颖儿自杀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一日,正好是冬至。天气预报说夜间全市将有降雪,最后却一片雪也没下。天亮后,深冬的清晨干冷晴和,天高云稀。吃过早饭,祁大头的父亲开着家里的比亚迪小车,送在家过完周末的儿子去学校。一路上,父子俩聊着闲天,不知不觉就出了市区,来到了墨菡山下的校门口。

祁爸爸把车开进小广场,放慢车速,望见门卫室前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警车,红蓝相间的警灯静静忽闪。两个民警立在车旁,一胖一瘦,披着警服大衣,缩着脖子,在响晴的晨光下抽烟。

祁爸爸把车停在了警车旁,降下车窗,问民警们出啥事了。

“少管闲事儿,”瘦民警挤着脸,把手冲他直摆,“走走走。”

“咱是同事,”祁爸爸笑着说,呵出的热气在风里飘着,“我金桑分局的。”

“噢。”胖民警瞧了瞧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

他打量了祁爸爸的小车两眼,不冷不热地说:昨个儿大半夜,一个学生从钟塔上跳下来了,摔得稀巴烂。当时怎么处理的,他们不清楚,反正不是他们处理的。今儿个一大早,学生家长跑到学校闹事,哭着喊着要见校长,校长不出面,那些家长就赖在了校长室门口。警卫拖不走那些家长,报了警,所里就派他们过来瞧瞧。谁知道,他们刚进学校,还没把车停稳,所长就亲自来了,让他们别跟着掺和,上外头候着去。

祁爸爸沉吟了两秒,问那民警:“什么原因呢?”

“自杀原因?”民警“嗐”了一声,“十五六的孩子,要么是和家里闹别扭了,要么是搞对象搞出名堂来了,正常情况。”

祁爸爸点了点头。祁大头看着父亲,见他脸上似有所想。

“去吧,”半晌过去,父亲才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事打电话。”

祁大头打开车门,又回过头,问父亲:“你打算查查?”

父亲苦笑一声:“我在哪儿啊,查得着吗?”

祁大头没再作声,把箱子搬下车,拉起了箱杆。父亲向他微笑:“快去吧。”

他拖着箱子走进大门,回头望了望。父亲尚未离开,越过车窗,远远目送着他。

二〇〇八年是农历戊子年,万象更新,祸福迭起。年初的华南大雪暴、四月的胶济铁路事故、五月的汶川大地震、八月的北京奥运会,还有笼盖北半球的大日食,全都赶在了这一年。盛夏过后,平静多年的瀛海也发生了若干大事。其中闹得最大、影响最广的,便是农历年底的“瀚海华庭案”。

二〇〇九年一月上旬,程颖儿自杀一事本已尘埃落定,却在一夕之间死灰复燃。

谁也没想到,烧起这把火的,是和附中隔了半座城市的金桑区刑侦队。

一月五日下午,附中的五名高三男生遭到拘捕,众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塞进警车,带离了学校。两天后,金桑区的一家老牌会所又突陷风波,十余名员工先后被警方传唤,配合进一步调查。没过周末,一个传言就在饭局酒桌间流转开来:会所的实际老板、房地产巨头宏任集团的董事长,这回铁定摊上了大事。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要被金桑警方叫去问话了。

这家会所名叫瀚海华庭,坐落在金桑区国华大道以东,外观方正堂皇,模仿了嘉杨长滨原法国领事馆的建筑样式。会所的选址不失高调,同鹿树滨国贸带只隔两条街,面北而望,鹿树滨的三座“巨柱”——若木大厦、国金中心、“凌海长云”电视塔——便尽收眼底。鹿树滨是“吴海八湾”中最繁华的一湾,也是瀛海的贸易中枢、金融心脏。瀚海华庭作为娱乐场所,离这颗心脏仅一步之遥,多年来不动如山。这家老牌会所遭到警方突查,自兴业之初,还是头一回。

鹿树滨风浪骤起,略晓官场风云的,纷纷私下议论说,金桑刑侦支队支队长是市局大当家田汉焘的爱将,这次亲手揪了瀚海华庭的辫子,怕是老田这位“铁血局长”虎视眈眈地盯了这座会所多年,终于要对它下刀了。

从事发之日到春节前夕,整个瀛海最忧虑的一颗心,当数金校长的。一连两周,金贤光四处扫听,上下套话,年货既没工夫送,也没心思收,一天到晚待在办公室,抽着烟,想着事儿。岑主任找他汇报工作,他似听非听,把烟一根一根地点,自己拿一根,给老岑递一根。他递了,岑主任不好不接,半个钟头过去,抽得只剩咳嗽。

“不抽了,领导,”老岑直摆手,“抽不过你。”

贤光自己把烟点了。岑主任喝口茶润润嗓子,沉吟须臾,试探着问老金,快过年了,他去没去探望一下他的硕博导师汪先生,给他送几瓶好茅台。

贤光摇了摇头,盯着烟雾,深陷思考。岑主任不再吭声,默默喝茶。

那年过年早,放假晚。除夕前一天,金贤光才正式休假回家。他心不在焉地收拾好办公室,拿了几本书,正要夹着包走人,桌上的座机响了起来。

贤光接起电话,听了两句,便捏出笑容,“老哥”“老哥”地唤了两声,接着便没了动静,缺精少神的笑容慢慢凝在了脸上。

“这,谁?”贤光呆着脸,喃喃道,“不能吧?”

那天是腊月二十九,日暮时分,大雪纷飞,满城苍茫。到了晚上,一个惊人的消息也如雪片般飞到了各大酒店和会所的饭桌上:汉焘局长的干将、近日严查瀚海华庭的金桑区刑侦支队支队长,因涉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已于昨晚被带走调查。

“承、承峻?”贤光拿着听筒,结结巴巴道,“承峻出事了?”

“唉,”电话里的朋友叹道,“你这个老同学,很有一套哇。知人知面不知心。”

贤光一声未响。朋友继续说道,他听瀛海大学的一个老哥们说,汪副校长前一阵子贵体欠安,养了一个月,这两天恢复了许多。贤光先前不便打扰老师静养,如今理应过去探看探看。

“快过年了,还不去给老人家贺个喜?”朋友笑呵呵地说。

除夕当天,涉案的五名附中学生喜获释放,瀚海华庭的十余名员工也回了家,高高兴兴过大年。瀚海华庭屹立如旧,笙箫再起。大年初一,金贤光备好礼品,穿戴整齐,独自驾车前往瀛海大学的念真园,给老师汪鸣悌拜年。

一路上,贤光神色恍惚,目光游移,不慎闯了两次红灯。

喧嚣一时的“瀚海华庭案”就这么落幕了。三月中旬,金桑区刑侦支队原支队长职务犯罪案在浦松区法院开庭审理。最终,被告人因贪污罪、受贿罪、滥用职权罪,数罪并罚,获刑二十年。

半年后,隋梦莛来到瀛大附中,机缘巧合,和这名前支队长的儿子成了同班同学。

那个男生的名字起得不错,有几分宁静致远的味道。不过那时候,人们已经叫他祁大头了。

读完思琴的文章,梦莛问祁大头要了她的手机号,两天后,发短信约她见了一面。

“还是在游泳馆,”事后,思琴去六院看望祁大头,一边削苹果,一边给他讲了讲见面时的事,“坐的地方都一样。”

“像她。”祁大头剥着葡萄柚,“聊什么了?”

“你跟她说什么了?”思琴反问了句。

大头把一块柚子皮放到桌上,说了两句那晚的事。思琴没什么力气地一笑:“我猜也是。”

“她倒是没提颖儿。”思琴说。

她回忆道,这次见面,梦莛给她的感觉和上回不太一样。初见那天,她觉得这个女生挺痛快,心里有什么,嘴上就说什么,还专挑扎人的说。这一回,她就不那么痛快了,抱着胳膊、耷拉着眼皮坐在那儿,半天说不了一句话。思琴见她这样子,也就只好自己找话头。她猜梦莛想知道点什么,就聊了点什么。

祁大头猜得到她找的话题:“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思琴削断了一截果皮,撇到纸巾上,“我跟她说,我是你们家养女。”

那天,思琴给梦莛讲了一些她的童年往事:小时候,她和祁大头住在一个院里,两人和另一个男孩整天玩在一起,黏得像三块麦芽糖,祁爸爸笑称他们仨是吃一碗面长大的。祁妈妈厨艺好,她和另一个男孩隔三岔五去祁大头家蹭饭,祁妈妈就为他俩常备了两副碗筷。有时候,思琴和两个男孩丢沙包、弹玻璃珠,把自己搞成了一只小煤球,祁妈妈就给她洗洗澡,换上祁大头的新衣服,把脏衣服洗干净,晾好了,再送到思琴家。后来,祁妈妈见两个男孩笑思琴女扮男装,逛街时就特地买了两条连衣裙,搁在家里备用。再后来,她给思琴挑衣服挑出了兴趣,每每给儿子买衣服,也不忘给思琴带一件,又怕另一个男孩吃醋,便一买买三件,每个小豆芽都有份。祁妈妈爱拍照,家里有本老相簿,里面有一半是他们三个小时候的照片。

“爸妈不怎么着家,”思琴对梦莛说,“我基本上是茵姨带大的。”

她也告诉梦莛,从小到大,她在祁家待的时间比在自己家长得多。教她识字、读书、穿衣打扮的是祁妈妈,接送她和两个男孩上下学的是祁爸爸,而她的书法启蒙老师则是祁大头的爷爷。学校开家长会,她的父母不去,通常由祁妈妈代劳。直到她上了初中,不少同学还以为她的茵姨是她妈妈,她偶尔现身的母亲反倒像个姑姑婶婶。

“茵姨和祁叔叔是奇人,我爸妈也是奇人。”她笑了笑,“两个奇法。”

讲到这里,她也削好了苹果,用纸巾垫着搁在桌上。祁大头也把剥好的葡萄柚递给了她。

“‘吉卜赛人’,我没提。”思琴用指尖摸了一下耳钉,“她看过老照片吧,那她应该有印象。”

祁大头吃了口苹果:“她记不住。”

“吉卜赛人”把他们带进了一段沉默。大头慢慢地嚼着苹果,思琴静静地望着窗外。午风中已有秋凉,那棵老樟树仍旧撑着绿伞,枝繁叶茂,萧萧如盖。

“也聊了聊我这名字。”思琴说。

祁大头偏着脸,肿得青紫的眼皮朝着阳光。

和他一样,思琴的名字也是他爷爷起的。这个名字里有个小故事。思琴刚出生时,樊爸爸见老婆挺了大半年的肚子,让他累死累活地伺候着,最后生了个不带把儿的出来,一连数日没稀罕跟老婆搭腔。樊妈妈捏着一脸讨好的笑容,让他赶紧给女儿想个名儿,好上户口。樊爸爸本是大诗人,此时却没了灵感,或者不想有灵感,抽着烟,听着古典音乐,淡淡地对老婆道:“去你娘的,老樊家的门牌都快摘了,起你妈的名。”

樊妈妈无奈之下,想起早已大去的公公曾经是瀛大附中的校工,和祁爷爷算是同事,便抱着女儿去拜访老人。她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又跑去他儿子儿媳家,果见祁爷爷正在帮儿媳照看六个月大的孙子。樊妈妈诺诺笑道,祁爷爷是老知识分子,腹中有诗书,帮着参谋参谋,管他好赖,先给孩子起个名儿叫着。

这段往事,祁大头后来是听母亲讲述的。当时,爷爷把襁褓中的思琴抱在怀里,见她眯着小眼,咯咯叫着,一双小胖手摇来晃去,像是在使劲够他的脸。母亲在北屋里擦钢琴,一边擦,一边端详他们。

“茵文,”爷爷唤母亲,“你给提个意象。”

母亲停下手里的活,冲奶奶留下的珠江牌老钢琴凝视片刻,对爷爷说:“那就‘琴’吧。”

爷爷看着怀里的小婴儿,许久没出声。

“思琴,好不好?”他问樊妈妈,“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

樊妈妈是跳花鼓出身的,没上过几天学,也不知道这名字是好是孬。回到家,她编了个谎骗樊爸爸,说她在院里找了个会算卦的,托人家依照孩子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番,卜算片晌,起了这么个名字。算命的说,有了这个名,孩子一生安康,大富大贵,将来保准嫁个亿万富翁,起码也能嫁个亿万富翁的儿子。

“你满不满意,大诗人?”樊妈妈歪着脑袋,甜甜地问丈夫,“不满意,我另找个人算算?”

樊爸爸挤着眼,把夹着烟的那只手冲她直摆,“爱叫什么叫什么。”

他、思琴,还有另一个男孩,从小一起长大不说,名字也都是爷爷给起的。两个男孩的名字,一个带“臻”,一个带“涵”,虽说平实无华,但也不乏期盼,只有思琴的名字不一样。离堂思琴瑟,别路绕山川。这本是一句关于离别的诗,字里行间透着离愁别绪。他不明白爷爷为什么要给思琴起这个名字,是因为奶奶的老钢琴勾起了他的忧思,还是因为早在那天,他就预见了将来的一些事。

叫这个名字,好像她一出生,就有人盼着她走似的。

那天,思琴和梦莛聊到最后,才重提采访的事。

“不烦你,”思琴说,“我找好人了。”

“噢,”梦莛慢慢眨着眼,“还是吕布?”

“比吕布厉害。”

思琴说,她这次找的采访对象是她一个朋友的亲戚、鞍龄四十多年的马术老手,年轻时捧过不少国内外的奖杯,参与过数届国际马联(FEI)大赛的筹办和裁判工作,如今卸鞍田居,在青更山的一座度假村里经营马术俱乐部,也时常为国内大大小小的比赛担任评委,带出的学生中有不少在国际马联的三、四星级赛事中拿过奖。而且,这位马会老板是附中八十年代的老毕业生。既然岑主任只要求采访本校学生,没说应届还是往届,那么这人自然也符合条件。

“别迷倒大老板。”梦莛懒懒地说。

“你想多了。”思琴用鼻息一笑,“你去不去?”

梦莛抬起了眼。

思琴告诉她,她们这次要出校做采访,就去马会所在的那座度假村。度假村位于青更区东部、传统意义上的瀛海西南郊。虽说早在前年,地铁七号线已经修到了青更,但是从东北郊的瀛大附中出发,由东北向西南穿越市区,坐地铁得花三个小时。下了地铁,还得坐一个小时公交车,才到得了度假村的大门。鉴于路途遥远,她把采访时间安排在了周末两天。周六一早出发,抵达之后稍事修整就开工,忙完任务,在度假村住一晚,周日上午返回市区。

“你想去,我就打声招呼。”思琴说,“采访不用你操心。最多让你骑骑马,贡献两张照片。”

梦莛沉默了一段时间。

“老板管吃管住?”她问道。

就这样,她接受了樊思琴的邀请。对此,如今的她对林筱筱坦白,当年的她虽然不讲理,但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凭她这张嘴、这个脾气,很可能一句话说歪了,就把一行人闹得不欢而散。她答应了思琴,大老远跑这一趟,是因为她为先前的态度感到愧疚,不好意思回绝,还是因为她在附中隐居了这么久,和母亲冷战得这么僵,想去个远远的地方透透气,或者是因为思琴那篇文章的缘故,她自己也搞不清。

“也可能,你还是想骑马。”筱筱说。

梦莛未置可否。

她沉默片刻,才对筱筱道,想不想骑和骑不骑是两码事。纵然她要陪思琴去的地方是一家马会,她也不打算到那里换身骑装,骑上马兜两圈。那时候,她仍旧对那个死在比赛中的朋友难以忘怀,也没走出父亲被“发配边疆”一事的阴影。得亏那家马会不是她从前练骑术的蓝关,不然她真不去。

“我们俩在那儿待了不少年,”她又提到了那个朋友,“到最后,我把他害死了。”

筱筱等着她说下去。她手里握着咖啡杯,望着滴雨的树梢,把话题转了。

礼拜六早晨,她没和思琴一起从学校出发,理由是她起不了那么早,想睡饱了再自己去。思琴没勉强她,想了想,对她说,她坐地铁去也好,打车去也好,都不用直达目的地,到青更区的头一个地铁站就行。

“我和我朋友说说,让她亲戚的司机过去接你。”思琴道,“那地方有点偏,坐公交容易晕,出租车黑车多。”

梦莛往上转了一下眼珠。思琴理解地说:“你倒是不怕打上黑车,应该是黑车怕拉上你。”

那天清早,她不到七点就醒了。宿舍的空气淡蓝安宁,床头小桌上涂着一道晨光。她躺在床上,盖着夏凉被,望着上床板,就这么待了两个小时。

九点多,她才收拾妥当,穿着藏蓝色的抹肩衬衫,系着同色系的细围巾,抹肩和围巾之间露着锁骨,“短一截”微喇裤和紫红色的豆豆鞋之间裸着脚踝,把个子衬高了一点(她对筱筱叹道,女孩的心思,长大了的自己回头想想也觉得微妙:和思琴在游泳馆见面那天,她穿得随随便便,后来两人认识了,她却在穿戴上花起了心思)。随后,她离开了空无一人的宿舍楼,一手在头后扎着马尾,一手拖着一只方方的登机箱,一路来到毗邻西大行车道的围墙前。围墙沿着山坡,呈阶梯状上下延伸,墙前种着一列刺柏。最矮的一段墙尚不及一匹成年马的马背高。

她来到围墙前,收起箱杆,左手按住墙沿,右手提着箱子,身子往上一撑,又横空一甩,便在墙的另一边屈膝着了地。

学校留在了墙内。清远的风中是萧萧的山林,苍穹辽阔无边,响晴的晨光漫山遍野。她直起身子,合上眼,深深舒了口气。

“其实走校门也行。”她对筱筱说,“这么走,去地铁站近点儿。”

隋梦莛学习骑术的经历,林筱筱只听她说过一言半语。

那还是梦莛硕博连读期间的事。那个郁郁葱葱的夏日,他们到雪城北郊的奥内达湖边郊游烧烤。湖畔绿茵衔水,远方湖天一色。阳光照在脸上,把心也晒得暖洋洋的,落在水波上,就碎成了雨花石般的彩光。筱筱和梁菲在草坪上布置桌椅,战大帅往公共烤架里添着炭,向梦莛问起了这件他好奇已久的事。

“隋老大,”大帅给木炭浇上助燃剂,饶有兴趣地问,“会骑马,高考加不加分?”

“加。”梦莛用打火机点了张纸,“鞍龄多一年,加一分。”

梁菲大为惊奇,直喊真的假的。梦莛把点燃的纸扔到炭堆上:“你们信?”

她和大帅一起铺着锡纸,对他们说,骑马又不是多么高大上的运动,别说热爱大自然的美国人民了,即使在国内,没事去郊外的马术俱乐部颠两下的,也大有人在。她听说,在内蒙古的许多地方,小孩子骑马上学,老大娘骑马买菜,小伙子骑马送外卖,也并非奇观异景。他们觉得稀罕,只是因为小时候身边好好学习的多,不干正事的少。

“还是挺稀罕的。”大帅憨笑着说,“谁教你的呢?”

梦莛把肉排摊在锡纸上,磕了磕夹子,脸上似有踟蹰。

“我爸教了不少。”她说。

“哟,”梁菲张嘴就笑,“你还有爸呀?”

梦莛把烧烤夹朝她脸上蹭。梁菲边笑边甩手,又问她:“你爸干吗的呀?放马的?”

“没那么自在。”梦莛搁下了夹子,“公安。”

瀛海没有骑警编队,隋梦莛的父亲并不能把骑马当工作。他是缉毒警出身,后来调到了刑侦口。女儿上初中时,他在南部市区静栎区上班,和祁大头的父亲是跨区同行。在瀛海的公安系统中,除了一把手田汉焘,骑术老手就只有隋爸爸。“文革”期间,梦莛的祖父远去青海支边,把还没上学的儿子也带了去,一待五六年。梦莛据此猜测,父亲就是在遥远的都兰草原上学会了骑马。

“刑警啊。”梁菲咂咂嘴,一双小狐狸眼斜睨着梦莛,“怪不得你丫有暴力倾向。”

筱筱面露苦笑。大帅倒为梁菲这话感到尴尬,一边往嗞嗞作响的牛排上刷蒜汁,一边移开话头,一本正经地问梦莛,她父亲办没办过什么大案要案,比如捣毁贩毒网络、追捕连环凶犯、天网行动、猎狐行动啥的。

“他不演电视剧。”梦莛用叉子试了试烤肉,“我就听过一个案子。”

“唠唠,”梁菲在小木凳上坐了,笑得没心没肺,“听这茬,不嫌大。”

梦莛偏过脸,望了望绿意盎然的夏湖,半晌没作声。

“别坐着,”她把叉子朝梁菲递,“干活。”

此刻,筱筱把故事听到这里,也想起了他们在湖边烧烤的那天。梦莛已经提过两回,程颖儿死的那年,她的父亲被“发配边疆”,调到了一个名叫梓檀新城的地方。这件事兴许就和梦莛当时欲言又止的那个案子有关。

“你爸怎么被发配了?”筱筱问她。

梦莛喝了口咖啡,放下杯子,把目光往上挪了挪。

“和祁承峻差不多。”她说,“有人举报他滥用职权。”

她停顿片刻,对筱筱说,她讲的这个故事,老少两辈人,父亲不是老一辈的主角,她也不是小一辈的主角,所以,他们父女俩的事,她也没必要多说。不过要是细究起来,她爸当年掉的那条沟,多少跟思琴和颖儿有那么点关联。这点关联,她当时一无所知,只是觉得父亲远调的背后另有隐情。要不然,因为一起意外火灾、一起社会闲散人员犯下的凶案,他没理由把瀛海大学的几名教研人士给拘了起来,当作嫌犯调查。

机缘巧合,在她和思琴的那趟青更山之旅中,她窥见了这段隐情的冰山一角。

从两年前开始,一条暗线便串联起了日后发生的一连串大事小事:她父亲主持调查的两起案子、程颖儿的死、祁大头挨的那顿打、祁承峻的入狱、金贤光揣着的秘密……它在暗中蛇行了三年,窥探着,微笑着,咀嚼着,直到最后那场席卷了瀛海的风暴。

和她不一样,樊思琴早就知道它的存在,只是对谁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