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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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德不德

瀚海华庭的实际老板、房地产巨头宏任集团的董事长,名叫孟前进。隋梦莛对他有所耳闻。

时至二〇一〇年,瀛海房地产群魔乱舞的时代已然式微,在市内七区、市郊六区放眼一看,基本上只看得见四头巨鳄:豪林、鲁桥、宏任、新崇塘。即便是这四头巨鳄,“地产”二字也只是招牌,挖地基、搞工程、卖房子之类的营生,均由食物链的下一级打点,比如雷立坤父亲的企业。雷爸爸曾自嘲道,他们这些小鱼小虾起早贪黑、夙兴夜寐,在孟总看来,跟捡破烂儿差不多。

论资产规模,孟前进的宏任集团排第三,不及产业遍布全国的豪林和新崇塘。不过,在许多瀛海人的心目中,孟总仍是个顶呱呱的传奇人物。一九九一年三月,《城市房屋拆迁管理条例》出台,其后十年被称为瀛海的“前拆迁时代”。有人说,乘着当年那阵风起来的,必定不是省油的灯,得有见红不眨眼、杀爹熬碗汤的狠劲儿。以如今的成就而论,孟总无疑是个中翘楚,从他的外号“孟大炮”便可见一斑。

“具体什么发家的,就不说了。”昱歆道,“他这外号就挺形象。”

梦莛吸着猕猴桃汁,把足浴木盆里的花瓣荡了荡:“您跟他打过交道?”

“好着呢。”昱歆注上一杯花茶,指了指梦莛泡脚的木盆,“你这个盆儿,没准他还用过。”

梦莛木着脸,慢慢把目光挪到了脚上。昱歆笑道:“一逗你一个准儿。”

她裹了裹浴袍,伴着柔暗的灯光和淡淡的熏香说,她和孟前进没什么交情,只在酒桌上碰见过三四回。孟前进没来过她的马会,她也没去过老孟的瀚海华庭。老孟的太太倒是来过她们此刻所在的水疗会,不过,那也是因为朋友送了她一张这里的次卡。孟太太是个干瘦枯黄的中年妇女,衣着简陋,两眼萎靡,单看外表,全然不像个阔太太。做完面部护理,她的脸色不再是蜡黄皱巴的了,神态依旧是蜡黄皱巴的。她临走时,昱歆出门送她,她打量昱歆一眼,就耷拉下了眼皮,悄悄地顺了顺透着地摊货色调的连衣裙。

“以后再没来过。”昱歆说。

小厅里只有梦莛和昱歆。方才,云湘马马虎虎泡完脚,便带思琴去做水润护理,这会儿还没回来。昱歆唤服务生过来,让她去换一壶花茶,顺便拿个烟灰缸。

“没怎么跟老孟玩,”昱歆点上烟,打火机在大理石小厅里淡然一响,“我这地儿太偏了。”

在鱼龙混杂的瀛海商界,唐昱歆一心一意经营她的马术俱乐部,远算不上什么豪商巨贾。据她自己说,她这个养马的在瀛海小有名气,不过是得益于祖辈的那点儿声望。清末大搞官督商办时,昱歆的太爷爷曾在宁桦铁厂、云江织布局、朝华造船厂入过股,到了民国时期,又在嘉杨长滨办起了婆罗梦大舞场。日后,婆罗梦得以艳冠长滨,则是托福于它的二代当家,昱歆的三姑奶奶,颇富传奇色彩的唐芝小姐。蒙祖上余荫,昱歆也得了一个“唐二小姐”的雅号。既然瀚海华庭算是这个时代的婆罗梦,出于好奇,昱歆也和它的孟老板喝过几次酒。

“怎么说,”她琢磨道,“反正我感觉,我太爷爷、三姑奶奶,和他不大一样。各有时代特色吧。”

昱歆头一回跟老孟喝酒,是在一个炎炎夏夜。在座的一半是宏任的员工,一半是陪酒的姑娘,气氛也就畅意得很,花枝招展,莺莺燕燕。有人打情骂俏、吹破牛皮,有人脸上嬉笑、桌下缠绵,有人悄然离席,去别处梨花压海棠。前进跟昱歆挨着坐,抽烟多,说话少。这人身型胖大,高挺的罗汉肚看上去硬邦邦的;面皮粗糙,泛着烟草熏出的焦黄;眼睑又肥又厚,仿佛是专门为抽烟时的神色而长的。昱歆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笑声。孟总从不解颐大笑,也从不以眼代笑,而是低低地、嘿嘿地笑,眯着眼,咧着嘴,把缭绕的烟雾也笑得沉甸甸的。他穿着黑色的马球衫,一旦这么笑,昱歆便莫名觉得,发笑的不是人,而是一块黑漆漆的大石头。

“孟总最喜欢什么类型的?”酒过数巡,斜对面一个小模特软绵绵地问老孟。

桌上一大半人正在乱哄哄地敬酒。孟前进吐着烟,斜过眼,把那姑娘媚媚曼曼的浓妆大眼打量片刻,目光又游到了昱歆脸上。

“我喜欢什么样的,”他粗大的蒜头鼻发出了冷笑,“唐总猜猜。”

“这还用猜吗?”昱歆把嘴一咂,“嫂子那样的啊。”

听见这话的几个人弯着眼笑。昱歆也哈哈一乐。孟前进抽了口烟,叹气似的吐出来,望回了小模特的脸上。

“我喜欢什么样的,”孟总缓缓道,“我就喜欢能出奶的。”

几个男人破颜大笑,小模特也扬起脖子,捂着小嘴,咯咯地乐得不成个。昱歆不明所以,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其后,昱歆又和老孟吃了几次饭,慢慢发现,最常出现在孟总酒桌上的,不是演员、模特、小歌星,而是娇嫩欲滴的女学生。而他每每和亲朋喝酒,必带一人做副陪,便是瀛海大学的汪副校长。

一晚,昱歆到孟总一个老友的会所赴宴,在座的除了孟汪二人、会所的黄老板、几个她素未谋面的生意人,还有四个婀娜多姿的大学生。席间,一名女学生拉了一段小提琴助兴。等她奏完一曲,满桌人拍手叫好。孟总面无表情,汪校长笑容儒雅,请唐二小姐做做点评。昱歆故作认真地说:“点评不了,都是才女。”

“才女没用,”孟前进仰起下巴,大嘴一张,“得多出奶。”

一桌人哄堂而笑。汪校长笑得含蓄,镜片后的眼睛弯如新月,那个女孩也抿起了樱桃小嘴。昱歆这才发现,老孟特爱说“出奶”这俩字,不管什么场合,有机会就得来一句。

她小声问会所老板,这话有什么讲头。黄老板堆着笑直摇头,不知是不好说,还是不晓得。

“别拉了,喝点儿吧。”孟总给那女孩添满酒,“多出奶。”

那晚的酒桌上,有个小姑娘看样是初出茅庐,举止扭扭捏捏,敬酒不敢抬眼,说祝酒词像蚊子哼哼。旁边的男人两眼笑得像豆荚,在桌子底下拉她小手、摸她大腿,她就红着一张脸,毫无意义地挪挪屁股。起初,孟前进没拿正眼瞧她,直到那个男的把手伸进了她的裙子,她打个哆嗦,手一歪,碰翻了旁边的酒杯,孟总才把淡漠的目光投向了她。

孟前进把那女孩凝视了多久,昱歆估摸不出。按理说,就算喝高了,盯着一个人看个十几二十秒也是不正常的。但那一刻,酒桌上的时间好像流得慢了,让人觉得孟总的那双黑枣眼似乎十几二十分钟都没动过,松垮垮地粘在那姑娘脸上,若即若离,却又未挪一寸。周围人一声不响,沉默中透着一丝丝看不见的笑容,被吊灯照出了暖黄的恶意。

那姑娘颤着嘴唇,一声不敢吭,和孟总对了对目光,眼皮怯生生地耷了下去,在盘子上磨蹭半晌,又怯生生地抬起一寸来。那双黑枣眼还在那儿。

会所老板这时才打起了哈哈,嚷嚷着叫人给小姑娘添上酒,唉声叹气一番,便向她传授起了人生哲理。

“如今这时代变了,人们的想法也跟着变了。”黄老板把着酒杯,语重心长道,“你们这些小美眉,要模样有模样,要体形有体形,要学历有学历,更得跟紧时代步伐,适应广大民意呀。”

至于“时代”迈的是怎样的步伐,黄总举了个例子。九十年代那会儿,他还是个小小的个体户,在迪厅、夜总会见到个美女,总要禁不住叹一声:“哎呀,长得这么漂亮,当小姐太可惜啦。”如今呢?他碰见了某些美女,还是要叹一声。只是,他叹的内容不一样了,变成了:“哎呀,这么漂亮,不当小姐太可惜啦。”

众人的大笑顶破了屋子。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掩着嘴,昂着头,脖子使劲往后扳,笑得喘不过气儿。一个秃顶男人探着身子,拿指头点着黄总,真诚地吆喝道:“老黄啊,不扶墙,就服你!”

昱歆应和着哈哈一乐。孟前进仍旧面无表情,晃着大腮帮子,慢吞吞地嚼菜。汪校长莞尔而笑,望了望那个低头打战的女生,又对会所老板道:“黄总见微知著啊。这个笑话,其实道出了一个很重要的社会问题。”

汪鸣悌一发话,众人便不约而同地静了,老孟也把眼斜向了他。汪校长等最后一缕笑声淡去了,才接着说了下去。

他对大伙道,无独有偶,在他们学校的贴吧里,也有学生说过这么一句类似的俏皮话。这件事情,他是在一次聚餐时听一个系主任提起的。据系主任说,这短短的一句话,居然收到了上千条回复,学生们都乐不可支,对发言者的才华赞不绝口,其中也不乏“不扶墙,就服你”这种肯定。

“为什么这样一句话,能得到这么广泛的认同呢?”汪校长转过头,“黄总怎么想?”

会所老板被问得一愣,又没摸清老汪的话锋,只好苦笑道:“我们这帮人啊,没念过几页书,就会挣俩钱,字儿都没认全,话肯定雅不了,汪大校长得见谅呀。”

汪鸣悌一听这话,立时弯起眼睛,呵呵乐了起来。

“我见什么谅?”老汪含着笑腔,“我也服你啊。”

半桌人面色茫然,半桌人静待下文。汪鸣悌抿了口茶,搁下杯子,在昱歆的端详下,把注视移到了那个呆呆望着他的女学生脸上。

“我也别啰唆了,免得孩子们说我吃个饭还上课。”汪校长自己笑过两声,又温和地继续道,“就借用老子的一句话吧: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一个人有欲求,他就有权利满足自己的欲求;他想干什么,你就应该允许他干什么。你不限制他,顺其自然,这就叫德。你不顺其自然,他就要洪水决堤。黄总的感想,不就是自然么?那上千条回复,不就是洪水么?黄总说得很对,有些时候,咱们就得因材施雕琢。如若不然,就既没有顺从她的自然,也没有顺从别人的自然,这叫什么呢?这就叫暴殄天物了。”

黄老板听出了些门道,把胳膊叠在桌上,吸了口气,饶有兴趣道:“汪老哥,要是人家就不想让咱们雕,怎么办?”

汪校长低着眼帘,呵呵直笑:“黄总这个问题问得好啊。”

他耐心地回答了黄总的提问,解释道,俗话说得好,以柔胜刚,上善若水。如果说,有人面对大家的欲求,心里有了“不自然”的想法,那她应该做的,就是把自己变成水。抽刀断水水自流,一旦她变成了水,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得了她,她也不会感到痛苦。这么一来,她既顺应了别人的自然,也找到了自己的自然,这不就两全其美了吗?

“她们本来坚持的东西,一旦放下了,她们也就不难明白,这些东西没什么了不得,不过是南柯一梦,是别人灌输给她们的幻觉罢了。”他不急不慢,对众人道,“庶物群生,各得其所,不德之德,才是大德。”

黄总咂了一下嘴:“那要是一根筋,就是放不下呢?”

“那就得试着换个角度考虑问题了。”鸣悌笑道,“人家对你有好感,希望能够和你建立更亲密的关系,这本质上是对你的肯定,对你的赞赏。他认为你是美的,而且希望能更好地欣赏这种美。那你为什么要生气、要拒绝他的赞赏呢?成人之美,你的美不是更有意义吗?”

昱歆静静端量着他们。汪校长面色温蔼,问那女生:“你说是不是?”

女孩和他对视片刻,抿了抿嘴,低下眼帘,在众人含笑的凝望中点了点头。

一直沉默的孟前进这时才有了反应。他斜睨着那女孩,把沉重的脑袋点了点。

“行,”孟总道,“以后多出奶。”

有了这一出,两眼像豆荚的男人更是放开了手,冲那孩子嬉皮笑脸,把手往里探得更深。那孩子只顾闭眼咬嘴唇。谁知,老孟瞧见了,却默默抽着烟,轻飘飘的目光越过鼻尖注视着那男人。那男人见老孟这么看他,愣了一愣,接着就讪讪地笑,坐得板正了些,把手上的心思收了。

后来过了一阵子,昱歆和老孟喝酒,又见到了那孩子。这回她坐在老孟身边。

唐昱歆在生意场上混了些年头,好枣歪枣见过不少,遇到这样的事,面上早已习以为常。再说,搁下这些事不论,昱歆也不觉得孟前进是个多歪的枣。有一说一,老孟对朋友那可是没的说。你可能跟老孟不怎么亲,他也不一定能用得上你,可你要是有事找他搭把手,他向来是能办就不推。就算你晚上十一点给他打电话,他有空就肯定接。他听你求他办事,就慢慢地、“嗯”“嗯”地应着,你隔着电话也能看见他那双耷拉着的大眼皮。放下电话过一夜,第二天上午他就给你回信儿了。他也不是只做中间人就算,你需要他出面,他就给你面子。他这济人之急的态度,配上少言少语的性子、漠不关心的神色,还有那个高挺的啤酒肚,很是富有张力,让人觉得局气。

昱歆听过这么一个故事:前两年,一个做服装生意的大姐不慎沾了高利贷,拖着一屁股债还不上,债主威胁要把她闺女“串糖葫芦”。大姐囔着鼻子四处借钱。那些平时跟她亲近的,忙不迭相互转告,拉黑了她。有的被她求急了,便对她破口大骂,大姐光听“贱”字就把耳朵听出了茧。她走投无路,才打电话向她素来有点怕的老孟求助。老孟操着事不关己的腔调,只问她这笔钱是谁贷给她的,本金是多少,利息是多少。大姐不敢不如实地答。过了俩小时,债主给她打来了电话,话语的温度从北极飘到了赤道,堆着笑对大姐说,她光还本金就行,利息以后再说,“串糖葫芦”那是玩笑话。

大姐对老孟千恩万谢,老孟只是“嗯”“嗯”地应着。大姐后来听说,孟总和那伙放贷的老早就认识,还在他们起家时拉过一把,怪不得事情解决得利索。可回头想想,她这个忙,孟总本是可帮可不帮。说到底,她当时能硬着头皮开这个口,不过是倚仗着她和孟太太的牌友交情。前两年,她打牌时得知孟太太不爱逛街,于是逢年过节便吩咐儿媳妇从自家店里挑几件新款衣服,给孟太太送去。

虽说孟前进身上有几分江湖人的义气,昱歆平时和他打交道,还是留有一定的分寸。这主要是因为,他的宏任集团和瀚海华庭不似善茬,和福州巨商纪大森的豪林集团、背景微妙的新崇塘都不是一个路子,幕暗水深。

这五六年来,在瀛海及周边县市,时常有女孩莫名失踪,音讯全无,年龄大小不均。瀚海华庭在市郊某处拥有一座庄园,作为贵宾俱乐部“海客会”的会址,常有豪车进出。这两者之间的联系,坊间素来有些说法。宏任集团的主业是房地产,旗下有的是豪华酒店、高档小区和文旅城,孟前进不缺瀚海华庭赚的那点票子。有人却说,“海客会”对孟总而言才是重中之重。这个俱乐部实行的是会员推荐制,地址也不对外界透露,就更显得另有文章。

除此之外,昱歆对孟前进敬而远之,还有一个原因。

“前年还是大前年夏天,静栎区出了两个乱子,动静闹得挺大,”她弹掉一截烟灰,对梦莛道,“你可能也听说了。”

昱歆记得,这两件事都出在静栎区的吴家汇,一起绑架案,一起深夜火灾。绑架案发生在吴家汇的玉关公园,被害人是光华大学的一名大一女生。火灾发生在静栎老城区的一处弄堂里,遇难者是一对老夫妇,丈夫是瀛海大学的一名教授。巧的是,先前被绑架的女孩正是这对老夫妇的孙女。两件事只隔了不到一周。

事后,静栎区消防局经过调查,判定火灾并非人为,而是使用不合格电器所致,祸首是老两口为省钱而置办的一台“三无”空调。至于那起绑架案,案发后没几天,静栎警方便在青更区东部的晴冬山附近,找到了被害人残缺不全的尸体。

“离这儿不远,”昱歆说,“也就七八公里。”

梦莛望着蒸汽浴的玻璃门,眼里没精打采。

“知道,”她说,“在一个老水库里头。”

昱歆默默地端详她。

“听学校里的人说的。”梦莛补了句。

小厅安静了片刻。昱歆把烟抽了一口,放进烟灰缸,浸出了刺的一声响。

这两个案子背后的故事,昱歆曾听一个朋友聊过两句。这个朋友不是别人,正是豪林集团的当家纪大森。纪总虽是名扬海内外的地产豪商,待人倒挺和气,一旦喝多酒,便不由得表现出真诚的一面,跟老熟人藏不住话。那天,他来昱歆的马会过周末,两瓶红酒下肚,在酒精和友谊的共同作用下,把这事对昱歆透露了些许。

据纪总说,那个死于火灾的老教授是汪校长的老同事,事发前不久,还跟孟总吃了顿饭。

多年来,大森和前进有些生意来往,也算酒肉朋友。老教授和孟总吃的那顿饭,地方便是大森的员工安排的,就在他的豪林佳世长滨酒店。大森当时不在场,事后才听说,那晚的酒席上,老教授和孟前进拌过几嘴,后来被汪鸣悌说合了。

“也不知道为了个啥。”大森琢磨道,“你说,这老爷子就是个教书的,老孟跟他掰扯个什么劲?”

昱歆等他接着说。大森紧着的眉毛却松了,呵呵一笑,把手摆摆:“不知道,不知道。底下的人就爱瞎叽叽。”

梦莛仍旧两眼惺忪地半躺着。昱歆拿起小壶,把两杯茶注满,没提老纪告诉她的事。

“这些东西,跟我聊聊就行。”她侧身靠在躺椅上,露着一截白皙的小臂,“回去以后,好好当你们的小花旦,吃好喝好,漂漂亮亮,别寻思那么多。”

梦莛低头不语,两手撑在腿边,小巧的脚在花瓣间轻轻搓着。

事后她想了想,早在那时候,昱歆可能就已经猜到了她的父母是谁。这倒也不难猜:她姓隋,会骑马,在附中念书,母亲又是田夫人的大学同学。尽管在昱歆那里,最后一条尚需打个问号,但她只要稍微察言观色,梦莛在她面前也掖不住什么。

况且,她如果没猜到,也不太可能特意提起当年那两个案子。

那年秋天,在晴冬山找到受害人尸体的人,正是隋梦莛的父亲。

在静栎区的刑警们那里,当年的玉关公园绑架杀人案,一般被称为晴冬山案。

尸体被发现后不久,静栎区第三责任区刑侦队将涉案的三名无业青年逮捕归案。数日后,又拘留了瀛海大学文学院的两名教研编制人员,立案调查,其间陆续传唤了若干文学院和外国语学院的学生和教职工。从调查取证到公诉开庭的两个月,瀛海大学风声鹤唳,流言纷起,学校领导层却出奇的安静,事事与平日无异。

晴冬山案的结果和四个月后的瀚海华庭案有所相似。三名犯罪嫌疑人强奸罪不成立,故意杀人罪成立,最重获刑十年,入狱后不久就转了监狱。瀛海大学的两名长聘副教授安然无事,重回工作岗位。诸多网媒对案情进行了报道,字里行间暗示,法庭对三名罪犯做出从宽判决,是考虑到此案带有激情杀人的因素。报道称,死者早在高中时期,便与若干男性进行过不同形式的性交易,难免因钱款问题同对方发生纠纷。此番不幸殒命,实在可叹可悲,广大年轻女性应当引以为戒。

至于隋梦莛的父亲,案子开庭审理前一个月,市局纪委接到了一封举报他滥用职权的匿名信。事后,他拿到一纸降职处分,调去了子昕湾南岸的新城。

自从八十年代穿上警服,这是陆长国第二次受到降职处理。难免有些同事摇头唏嘘,说他烂泥糊不上墙,白白浪费了宝贵的家庭资源。

“老陆不行啊。”有人叹道,“有那么个老丈人,换个差不多的,连局长都当上了。”

陆长国在晴冬山水库发现那具尸首,正好是两年前这个时候的事。

那个秋日下午,他和多年的老友曲建铮一道,驾车离开市区,来到近郊的青更区东部。时值初秋,银杏似金,道路阒寂,沿途的小区像是空的,偶尔路过的车子像是从远方驶来。阳光明亮宽广,透着一点静谧的空。不消片时,居民区就落在了车后。小路变得曲折逶迤。一边是石砖墙,墙外是松杉成片的小丘;另一边是生锈的铁栏杆,栏外是稀疏斑白的桦树林。曲队说,这地方挺怪,既像还在市区,又像进山了。

把他们带到这里的,是案发当夜的两段监控录像。第一段录像中,一辆白色小面包久久停在玉关公园的西门外,没亮灯,却似乎在深夜中警觉地醒着。凌晨一点左右,它缓缓启动,朝北驶去,消失在了画面的边缘,没再出现过。另一段录像摄于凌晨三点多,小面包披着幽幽夜影,行驶在长国和建铮刚刚经过的这条小路上。

小面包离开公园是往北去的,青更区在静栎区的西南边。可陆长国看过第一段录像,就和青更区的同事联系,调出了第二段录像。

“你怎么蒙的?”曲队问他。

“近。”长国说。

青更区东部的晴冬山,是离市区最近的一片荒山野岭。山岭南麓依傍着一座水库。水库浩浩六百顷,修筑于明朝末年。八十年代的时候,水库南岸有座游乐场,同北岸的晴冬山隔水相望,如今早已荒弃多年,叶落成冢,四周环绕着铁栏和群山,历经春秋冬夏,和缓慢的时间一同生锈、老去。

建铮和长国一样是缉毒警出身,如今又是特警,陪老哥们到这深山野岭查案,难免要谨慎些,带了配枪插在腰后,不过装的是空包弹。

他们把车停在了水库曾经的大门前。门上挂着大锁,前面的小广场空空荡荡,只有一名老大姐守着小推车,卖些饮料水果。陆长国下了车,来到面容沧桑的老大姐跟前,花十块钱买了两瓶矿泉水。

他付完钱,向老大姐询问,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进去。

“你想进去?”老大姐把钱揣进了兜里,“走。”

她带着两人,沿着水库围栏外的马路行走片刻,停下脚步,瞧了瞧面前的三段铁杆,把其中一根抽起来,朝空隙指了指。

他们钻过空隙,进了水库。

一道台阶通往大水库岸边的停车场。晴寂的阳光下,水库浩浩汤汤,十顷碧蓝,淡黄的堤坝横在东边,披着秋色的连山在北岸起伏。不远处,一片铺满碎石的浅滩傍水而行,朝着西岸的一片枯树林蜿蜒远去。长国朝那片枯瘦的林子望去,见林后凸着一座台地,台地上立着一座红墙青檐的古塔,朝台下的林子颓颓歪斜。

空旷的苍穹下荡着啊啊鸦鸣。他抬起头,望见了盘桓在枯林上方的一小片鸟云。

建铮告诉他,那些鸟应该是扇尾渡鸦。他小时候,长桉区还是郊县,这种乌鸦随处可见。一早醒来,就听得见它们在窗外鸣叫,叫得又慢又远,一声叠一声。在他的印象中,大清早听见这种鸟叫,那天保准是阴天。

伴着凄凉鸦啼,长国望了望盘旋在树巅的鸟群,又望了望朝那片林地漫着的湖水。

“走这边。”他招呼建铮。

他们离开停车场,走进了废弃多年的游乐园。园里不知多久无人涉足,遍地是枯脆的落叶,踩上去咔嚓作响。几根树杈后立着一座锈迹斑斑的摩天轮,游客中心前的广场上堆满了碰碰车的遗骸。鹅黄的大牌子上写着“云霄彩虹”四个红字,掉了一半漆。他们望见横架在半空的铁轨,才知道“云霄彩虹”指的是过山车。曲队到灰白的老公厕里解了个手,门前积的枯叶没过了脚踝。

他们傍着过山车轨道经过的小坡一路走,把一根根脱了皮的柱子留在身后。建铮边走边抬头,看了看铁轨和枯枝间的一缕阳光。

“你猜是怎么回事?”他问走在前面的长国,“是得罪人了,还是知道事儿了?”

“没个准。”长国往水上望着,“可能不是为了什么大事。”

建铮不以为然地一笑:“不为了什么大事,搞了个绑架,保不齐还是凶杀?”

长国默默走着,目光有时落在地上,有时落在树干和柱座上。

“有可能。”他说,“绑了没事,杀了也没事,就干了。”

曲建铮端量着他的背影。

他们走过了过山车铁轨的一大半,来到水库的一段岸边。轨道下方摆着一条条瘦长的木船,油漆只剩斑点,白里透灰,斑驳粗糙,像一条条老人的手臂。这段岸沿很矮,湖水漫得上来,广阔的水域显得近在咫尺。曲队打量了那排破船两眼,又望了望远在对岸的晴冬山,对长国说笑道,要是想去对岸,也用不着绕路了,一人划条小船过去,反正都会游泳,掉水里也淹不死。

陆长国转过头,朝另一边看了看。

“到了。”

曲建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他们在停车场望见的那个台地已在前面。台地上立着一座斜斜的细塔,阁尖和飞檐衬着晴空,满目荒远岑寂。

枯树林在台地的另一边,从这里看不见,只听得见依旧凄寒的鸦鸣。

他们爬上生长着一丛丛矮铁树的高台,攀了三四级,才站到了颓朽的古塔下。瓦檐上生着静悄悄的枯草,白石台廊上爬着干巴巴的藤条。青红相间的回廊光影斑驳,阳光照得到的地方暖暖的,杂草也透着生机,照不到的地方幽幽的,像是留在过去。廊外一片浩水,漾着碧波微澜。对岸的山像幅枯黄的画,再远就只剩淡淡山线。

塔东的平台下就是那片枯林,台子的围栏早已坍了,连根都不剩。长国踩着遍地的树杈和老叶走过去,在台边停下脚步。

漆黑的鸦影在秋空中徘徊,阵阵悲啼近在耳畔。建铮跟了过去,和他并肩站着,朝台下那片稀疏的老林子俯瞰。湖水漫上浅滩,又落回去,在滩边留下细细的石子和沙砾。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默默望着同一个地方。

“你一开始就冲这儿来的?”建铮问。

长国没回话,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建铮拔出配枪,递给了他。

他们凝望的是水边的一丛鸟。它们密密地聚在一处,扎作一包油黑的坟冢。佝偻的鸟颈、肥硕的后背露在外面,彼此遮着一点一点的脑袋、一啄一啄的鸟喙。时而有一只扑着翅膀飞上树巅,化为鸟云的一小片,另一只随之落下,填上它的空子。从始至终,天上的鸟云盘绕着,悲啼着,地上的鸟冢沉默着,啄食着。塔的影子落在林间,又瘦又长,从没动过。

陆长国举起胳膊,朝天空一声枪鸣。

漆黑的羽翼应声而散,鸦啼一时化为了骤雨。天上的鸟云浓密了,地上的鸟冢消失了,露出了埋在冢里的一具腐尸。

他们站在那里,向它俯望。日光明寂,枯枝在秋风中萧萧摇曳,水库对岸是枫林如醉的晴冬山。

塔的影子落在林间,又瘦又长,从没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