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于物,春生秋实
很多时候,一个漫长的故事是从一点细小的感受中萌生的,《远方旅人》大概就是如此。
提笔写起这个故事的那天,我刚从美国访学回来不久。下午阳光澄明,屋子浸在金灿灿的光影里,我却没来由地想起了美国的雨天。在美东的那段日子,阴雨天尤其多,好像每次跑高速都会遇到雨。雨下得不大不小,淅淅沥沥,衬着公路外的苔原、寒河或远山,是一片横无际涯的荒寂。无论旅程的终点是哪里,你所走的路总像是溯向往昔的。
这番感受催生了我动笔的欲念,于是隋梦莛的故事就这么开始了。这个背负着沉重记忆旅居异国的女人,沿着细雨蒙蒙的九十号公路远赴东海岸,去见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路上,她将对同行的朋友打开尘封的心扉,讲述一段在心底藏了十年的往事。
起初,我本想写一段畸形却又不乏温情的母女关系,但写着写着,故事就渐渐背离了这个意愿。一些原本只是小插曲的人物,后来竟成了故事的主声部,情节的发展更是和我预想的大相径庭。的确,“脱离预想”在写作中并不罕见,就像许多文学先驱曾告诉我们的,小说有它自己的生命。如果作者不想围绕某个预设的主题,满足某种普遍的欲望,编织一个光辉的幻觉,他笔下的人物就会游离他预先的安排,一点点“活出自己”。然而这次的“脱离”之多,仍是我始料未及的。当然,这也是写作的一大乐趣,就好比你悉心浇灌一丛花卉,看它自己慢慢绽放斑斓。结笔时回头看看,虽然这部小说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既然它源于细小却真实的感受,而我又尽可能给了它成长的自由,那么想必可以说,这是一个真诚的故事。而一个真诚的故事,即使残破,也好过一个光辉的幻觉。
不过这毕竟不是一部幻想小说,作者可以尽量让它自由生长,生长的土壤却总归是作者的经验和记忆。故事里的许多人物,诸如堕入污秽的少女、亦黑亦白的学者、曾经峥嵘的落马警官、囿于命运的法外之徒,固然不是每天出门都能遇见的,但也无不源于我的经历和见闻。不少人物是官场、商界、学界中人,也和我的生活环境有关。至于串联起诸多人物的几个案件,与其说是为了便于叙事或博取眼球,倒不如说它们是故事所在的那个年代自然结出的文学果实。
小说的主线故事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头十年。那时候,许多行业还在野蛮生长,政治生态保持着早前的惯性,旧的权力和资本结构尚未重塑。较之当下,那是一个“松动的年代”。它生机勃勃,也是汹涌的欲望极好的游猎场。在这个游猎场中,瑰丽的少女樊思琴沦为了欲望之兽轮番撕咬的美食,而将她献上的人当中甚至不乏至亲,这纵然骇人听闻,但并不为我们所陌生,所以我也不期编造一个贩卖苦难的悲情故事。一位文学老前辈曾说过,长篇小说书写的是命运。写命运,就不能只写一时一事,而要沿着人物的生命之河回溯,或探寻支流,摸索它由来的脉络。一个人的命运是万千斑驳的,编织命运的丝线数之不尽,有的在他的生命中,有的在他人的生命中,有的在他所处的时代中,有的在他望不见的时间之河的上游。写这部小说时,我更多考虑的不是怎样语出惊人,而是如何在空间和时间的广大黑暗中,把那莹莹发光的命运之线寻索出来。一个人物的故事不是一条单由他的经历串联起来的因果之链,而是许多命运之线织就的一张网。我这么写了,于是故事就生得像条河,那个“松动的年代”是主干,流淌中叉出条条支流,漫向更远的人生和岁月。这就使得小说中常常出现时空的交错。说这是叙事方法自无不可,但我想交错的时空诉说的,更多是人与人、人与时代、时代与时代那奥妙的纠缠。
天之于物,春生秋实。每个生命都受困于因果的樊笼,都有它的无力和期望,可鄙与可贵,渺小和伟大,因此也都值得我们宽容。如果一定要给这部小说找一个主题,我想大概就是如此。
这样的写法注定了这是一部大体量的小说,也耗费了我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所幸读博的几年,时间相对充裕,更兼导师通情豁达,从未对我严加管束,我才在写论文之余有了搞创作的工夫,并四处游逛采风。写作时的游逛和平时的游逛不同,你脱不出小说的氛围。一旦有什么东西唤醒了你的敏感,它就会和你对小说的想象水乳交融。文学世界和现实世界不是泾渭分明的,而是彼此渗透的。就好比小说中那个虚构的城市瀛海,虽然并非某个现实城市的替身,但它的风物、民俗和历史,均是由那些唤醒了我的敏感的细节幻化而成的。我看着它在笔下渐变真切,升起小巷的炊烟,立起入云的厦海,披上古迹的沧桑,路上的叶影愈加斑驳,楼间的浮云愈加闲远,川流的人潮愈加浩繁,继而有了它的往昔——古朝的静谧、殖民的喧嚣、革命的热浪、战争的烽烟联翩而来,人间的一隅也是历史的一页。书写总是有限的,但足以让我感到,那番宇宙之大和万物之盛,是一个个生命故事上演的舞台,心中充满了喜悦、忧怅和慰藉。这大概就是文学的奥妙之处。尽管我们书写的是我们的想象,我们的想象也和我们的生命一样真实。
写完这部小说,与其说是完成了一次创作,不如说是走完了一段旅程。能将这段旅程与你们分享,是我的幸运和幸福。
唐洬
二〇二一年二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