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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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汇

西南门外正是堵车的时候。家扬百无聊赖,仰在副座上,跟思琴聊起了下周的放灯节。

“今年哪个放头灯?”他懒懒地问。

思琴见梦莛面露不解,代家扬解释道,“头灯”就是每年放灯节放出的第一盏孔明灯。八十年代的时候,“头灯”由学生投票选出的一名代表来放,金贤光上高三那年就放过一回。祁老校长退休后,改为每年邀请一位瀛大的校领导或知名教授莅临附中,把这盏“头灯”点了放飞。金校长延续了这一新传统,上任后,每年给老师汪鸣悌呈上邀请函。老汪一次没去,今年照旧谢绝,让言院长给小师弟推荐个人,言时便推荐了一位姓姜的大教授。

家扬把头一扭:“就那色老头?”

他“嗐”了一声,对吸着奶茶的梦莛道,把这老头叫去可热闹了。他听向姨(尹振民的母亲)闲聊过,这老姜在高校圈也是大名鼎鼎的,一辈子就俩爱好,前半辈子是骂人,后半辈子是女人。年轻时骂人骂多了,在哪儿都待不住,骂来骂去,最后骂来了瀛大。过了几年,兴许他觉得骂人太累,便慢慢改了爱好。平时满校园晃悠,端着单反拍拍女学生;下课只认真回答小姑娘的提问,聊得兴起,便约她们去外头吃个饭,吃得高兴,便请她们到家里喝盅茶。最近七八年的林馥珺奖,首席评委都是他,有着一锤定音的力度,看中哪篇作品,评委会从无意见,唯独集体叫停过一回,只因他坚持要把一等奖颁给一个爱写艳诗的女硕士。

隔三岔五,振民的教授母亲跟学术圈的朋友吃便饭,把丈夫和儿子也叫上。姜教授平时四处蹭酒,连振民也在饭桌上见过他,还碰巧和他挨着坐。不知为何,他单爱找高大英俊的振民搭话,云淡风轻地问振民,谈没谈过女朋友、谈过几个、如今的女朋友是什么类型的。振民答了,他就滔滔不绝地点评,振民也不好发表意见,把胳膊叠在桌上听他说,偶尔含笑点点头。旁人以为他们聊得投机,都没留神听。

“你正常吗?”老姜说着说着,忽往后一仰,打量振民道,“是不是不行啊?”

振民愣了愣。姜教授面色淡然,口气却很是正经:“我性能力就很强。”

振民这回没点头,笑容里多了一双颦着的眉毛。

“这老二溜子。”家扬又愁又笑。

思琴疲疲一叹,对家扬说,他倒挺会挑话题。他们这趟前往静栎佳景苑,就是去给这位姜教授送燕盏的。

“是吗?”家扬眉毛一耸,“给他换成粉条。”

说完,他瞥了一眼梦莛裸着的小细腿,一本正经地说,要不她先去买条裤子。去见这号人,穿成这样有点儿悬。

“我这是为他好,”家扬道,“我看你这人管不大住拳头。”

梦莛皱了眉头:“你说得着我?”

静栎佳景苑位于吴家汇以东,同这处城市副中心只有两街之隔,是那片高层小区密林中的一丛。静栎老城区改造之前,它是一个满是矮旧楼房的小院,作为附中的家属院使用。在樊思琴讲述过的往事中,老一辈的祁校长、覃爸爸,小一辈的覃茵文、祁承峻、韩梓妍,都在这个小院里生活过许多年。

到了“小三叶草”出生的时候,这个小院还在,当年的小一辈变成了老一辈。覃茵文成了祁妈妈,祁承峻成了祁爸爸,韩梓妍成了思琴的妍姨。

千禧年过后,静栎区开展老城改造工程,这片依傍着吴家汇商圈的灰旧地带被不知疲倦的机械巨臂大肆铲平,不消数年,瓦砾上就长出了一丛丛遮天入云的新楼。天变矮了,街变静了。梦莛听说,思琴如今家住蒹葭湾附近的一个小区,和吴家汇隔了大半个城市,想必是早在旧城改造前就搬走了。

世事难免滑稽。今晚,她回到她出生的地方,是为了给一个风流老头送补品。

他们随着汹涌车流,驶入了吴家汇的漫漫灯华。

过了七点半,吴家汇早已霓虹闪耀,车如江鲫。广告大幕光怪陆离,给夜晚镀上了虚浮的白妆。街上人潮泛泛,大多是尚未换去夏装的年轻人,裸露的皮肤炫耀着青春,却因多穿着廉价服装,像是蒙着一层尘。

思琴看着人们来来往往,说不清蒙尘的是他们,还是俯瞰着他们的楼厦和华灯。

静栎区的吴家汇是她长大的地方,也是一个人气尚存的老城区。两个多世纪,瀛海的名字没改,中心地区却随着时代的变迁几经更替,从晚清时代的吴家汇,到民国时期的嘉杨长滨,再到改革开放后的金桑国贸带,岁月几何,物非人亦非。

思琴听小萱讲过,吴家汇这地方,据说还是得名于她们吴家的一位老祖宗。这位老祖宗是明朝万历年间人,生在如今的子昕湾,后来中了进士,考了翰林,当上了万历皇帝的内阁大臣。他发达了,七姑八姨也跟着沾光,老家一带姓吴的越来越多,日子久了,大伙就管这里叫吴家汇了。瀛海的简称是“吴”,八成也源于此。小萱的爷爷有收集古董的爱好,在数以百计的藏品中,曾经有一块老掉牙的松花石凤池砚台。吴爷爷宣称,这块砚台乃是万历年间御制的、皇帝老儿赏给小萱那位老老老爷爷的玩物。可惜“文革”时,红小兵们把他们家抄了个底儿掉,那块砚台也被当作“不义之财”而充公,小萱无缘一睹其风采。现如今,小萱的爷爷没事就跑去淮杉区的城隍庙,在古玩市场上逛逛瞧瞧,期待这块失落的传家宝会突然出现在某个不起眼的小铺里。

“找着了,能卖多少钱呀?”小萱眼里放着光,问爷爷。

“瞎说啥?”吴爷爷把脸一板,“传家宝,哪能卖?”

小萱嘟了嘟嘴:“那咱家还不是开小卖部的。”

爷爷还要絮絮叨叨给她讲,小萱摆摆手,让他歇着去。

无论那块凤池砚能否有朝一日物归原主,吴家都不再是昔日的吴家,吴家汇也不再是当年的吴家汇。如今,这里名义上还是一个城市副中心,商场林立,人山人海,其实早已淡出了瀛海的繁华,无法同鹿树滨的万千广厦相提并论。内阁大臣的后代也做起了小便利店生意,过着平平淡淡、知足常乐的生活。不过,小萱每每看到吴家汇老去的夜华,再想想爷爷说不够的那块老砚台,心中难免也有几分怅然。

“再过几年,没准这儿就不姓吴了。”小萱感慨道。

和小萱不同,思琴的祖辈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他们甚至不是瀛海人。对她而言,吴家汇承载着的,不过是她儿时的记忆、记忆里的一个个人。

如今,那一个个人也不剩几个了。

过了两个红绿灯,车子开上辅路,告别了玉关中路的车水马龙,拐进一条香樟成荫的小道。导航响了两声。

司机大哥把车停在一个小区门口。梦莛看着门口的一块大石,问思琴:“到老家了?”

思琴抬起头,仰望着车窗装不下的一座座高楼。

“应该是吧,”她说,“我都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