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牛年,牛市的牛
己丑。牛。牛年。想必很多很多人都不约而同地想到同一个词:牛市。远在地球背面苟延残喘的华尔街汤姆大叔们是不是这么想无由得知,反正作为中国人要这么想,尤其在多少受到华尔街次贷牵连的此时此刻。我不是股民,更没在华尔街贷款买房子,但也同样期盼牛市。真巧,熊市正熊期间迎来牛年,雪中送炭,此其时也。就凭这点也要感谢国学,感谢传统文化,感谢牛。
不怕你见笑,一开始我把牛市和熊市理解颠倒了,以为牛市节节下滑,熊市汹汹上扬。因为在我老家,熊是凶猛可怕的动物,是野兽。小时候刚要往嘴里放的鸡蛋黄被弟弟一把抢走了号啕大哭,母亲便说别哭了别哭了,再哭招来熊瞎子咬你。于是我不哭了,不敢哭了。再不懂事也懂得脑袋比鸡蛋黄宝贝得多。相比之下,牛温顺多了。牛固然是动物,但牛是家畜,不是野兽。
说起来,我大体是在乡下长大的。乡下离不开牛。离开公社干部可以,离开标语口号可以,但绝对离不开牛。因为牛几乎是乡下唯一能够依靠的动力。拖拉机倒是有,但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基本是炕头墙上年画上的:一笑两个酒窝的长辫子姑娘极神气地坐在鲜红鲜红的“东方红”拖拉机上,朝着远方同样鲜红的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溜烟“突突”开去,惹得我们这些农村娃异想天开:要是连机带人整个拥有该有多妙——即使那个年代,做梦也是没人管的。当然不做梦的时候面对的是牛。牛给我们犁地,牛给我们拉车,牛给我们碾米。牛的最大特点是老实能干。我家下放到农村后,也从生产队分得几垅菜地,就在房前篱笆外面,每年牛都要来犁两三次。木犁躬起身子,一个老伯在犁后扶着,前面两头牛使劲拉。白亮亮的铁犁头深深吃进垄沟,冲浪一般把黑土齐刷刷分往两侧垄台,均匀地培在庄稼苗上。牛不声不响不紧不慢地走着。一次犁到地头,扶犁的老伯进门喝水歇息,从小学放学回来的我就拔青草给牛吃。吃着吃着牛扑通一声趴下了,我蹲在地上看它。牛的眼睛确实大,有我的好几个大,但好像没什么神采,看不出快乐还是忧伤。用草棍撩拨它的脸,它也只是懒洋洋闭一下眼睛,绝无不耐烦的表示。那时候我已经从语文书上知道当牛做马这个词了,我就想,牛干吗甘心受人奴役和剥削呢?它哪一点儿不如人呢?论力气,它是牛。论武器,它有角,有尾巴,有大蹄子,而人没有,至少我没有。然而它偏偏死心塌地为人吃苦受累。它太老实了,太温顺了!老实得让人心疼,温顺得让人想哭。我真希望有一天它突然挣脱套在身上的绳索,冲进山里再也不回来。
后来我上了初中,学校离家有八里地,往返十六里。放学路上有时碰见同村人赶的牛车,若是空车,车老板就叫我坐上去。我就单手扶着车后那块木板,颠颠跑几步一蹿高坐上去。那才叫幸福。路两旁的大叶杨在晚风中哗啦啦响,白肚皮小燕子掠过绿油油的玉米田飞回家去,五颜六色的晚霞迤逦在远山与晚空之间。牛则只顾拉车,我坐上去它也不在乎,看样子坐上一个班它都不会介意。牛比犁地时走得快,但也快不许多。它肯定没有时间观念,速度和它不相干。
这就是我对于牛的印象和理解。所以,几十年后遇见“牛市”我就反应不过来。及至后来明白了,我开始怀疑“牛市”是外来语。一查资料,果不其然:“起源于美国,据说因为牛的眼睛总是向上望,且跑起来强劲有力,故有此称。”那是美国的牛,中国的牛不那样,至少我知道的牛不那样。
写到这里,外面响起“小年”鞭炮声。侧头一看,牛正朝我笑:一家银行送的红艳艳的挂历上浮雕似的印着一头牛,一头金灿灿的牛。嬉皮笑脸,健步如飞,果然“强劲有力”,眼睛果然“向上望”。细看,更像猪八戒,只是,扛的不是铁耙,而是“恭喜发财”四个金字。
我知道,我记忆中的牛已经远去,牛的意象已被置换。
但我还是要喜欢牛市。牛,牛年,牛市,牛市的牛。
(2009.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