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夕晖……
的确,再寻常的日子也会有什么令我们心动,值得我们收藏。有时候是窗外树梢间掠过的小麻雀,有时候是路边草丛中盘旋的白粉蝶,有时候是旧书页间一张几十年前的照片,有时候是街头老式平房一扇陈旧的木格窗……这些寻常之物给了我们感动,给了我们情思,给了我们温暖,给了我们梦境——过去的梦,当下的梦,未来的梦。
十月下旬,又一次京师之行,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搞了一次所谓讲座。第一天去,第二天讲,第三天归。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讲也匆匆。风动,幡动,心动。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把两个小时给自己留了出来。看地图,离雍和宫近,就打车去了北京这座最大的藏传佛教寺院。五点钟关门,到时就快四点半了,只在里面转了半个小时就不得不退出。令人惊异的是,自己要找的景致却在退出后的门外。正是夕阳西下时分,一缕夕晖斜斜地静静地照在寺门外路旁两行高大的银杏树上。金黄色的夕晖,金黄色的树叶,上下交辉,浑融一体,光影斑驳,如梦如幻。刚才寺院里的气氛还那么庄严肃穆,而此刻陡然置身于空灵洒脱的情境中。我一时忘乎所以,就在这一两百米长的路上反复走来走去,反复体味夕晖银杏、银杏夕晖难以言喻的美妙。
夕晖是太阳寻常的光照,银杏是北方寻常的树种。而它们此时此刻的相遇却催生了一个不寻常的莹洁的童话。完全可以说,这是一种神奇的邂逅。所以说神奇,是因为夕晖的黄和银杏叶的黄是那样一致,那样谐调,那样含蓄。都是淡淡的、嫩嫩的、薄薄的。夕晖并没有给银杏另外着色,只是给她轻轻地镀上了光,而且镀得那么均衡,仿佛在每片树叶后都点起一盏亮晶晶的小灯,照得树叶玲珑剔透,粲然生辉。几乎每条叶纹都清晰可见,如双面绣优雅的花纹。无数叶片,无数灯笼,无数光晕,无数金黄,为这晚秋的暮色和幽冷的古刹留下一角温暖的光闪。
是的,这也是美丽的邂逅,邂逅的美丽。倘若银杏树叶不遇见夕晖,早已成了苍茫天幕下萧瑟的剪影;而夕晖若无银杏树叶的承接,也已化为四下流移消散的光波。二者只有相遇才能生成动人的美丽。同时我也清楚,这样的美丽不同于朝霞染红天际的灿烂,不同于阳光普照大地的辉煌,亦不同于金乌西坠的壮观。而是平和的、安谧的美,恬适而又脆弱的美,讲究细节的美。其中明显带有感伤、寂寥甚至颓废的意味。然而莫如说,唯其如此才在我的心田划起感动的涟漪。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在银杏树间一边踱步一边想。我想明白了。因为这不仅仅是夕晖和银杏树的邂逅,还有她们和我的邂逅。夕晖、银杏、我——此时此刻邂逅在雍和宫门外一两百米长的空间。各不相同的我们有一点相同:我们都已不再年轻。夕晖即将悄然敛去,银杏叶即将四下飘零,我即将走过中年旅程。应该正是这点使得我们偶然邂逅,并在邂逅时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毫无疑问,这是不可再现的一次性邂逅。明天,夕晖或许重来,银杏叶未必落光,依然在此相遇,但已不是此时;而我同它们,就更加无从谈起——我明天就要启程,票就在衣袋里。即使下次来京,也很难专门跑来这里。何况,来了又怎么样呢?境不迁而时已过。总之,这次邂逅就成了我的收藏。我收藏了夕晖,收藏了银杏树叶,收藏了相逢此时此地的幸福和感动,也收藏了自己。
暮色越来越深,夕晖越来越淡,最后只剩下树梢隐约的一抹。但我仍不忍离去,仍来回缓缓踱步。两行银杏树的外侧是朱红色的院墙。墙外是青灰色的四合院或三合院式民居,一株半枯的老槐树把粗硕的横枝顺着一座半旧民居的青灰色房檐弯过墙来。深秋的晚空,灰色的屋檐,沧桑的老树。再次看时,发现一只大概是黑白相间的花猫伏在树枝下的屋檐打盹,脸枕在前爪上朝这边仰歪着。不知为什么,那副旁若无人的懒洋洋的憨态忽然让我想起了遥远的故乡。于是,这也成了我的收藏,连同银杏的黄叶,连同金色的夕晖。
(2007.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