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授的尊严
笔者在三四所大学工作过,去过的大学就更多了。粉笔灰从南吃到北,从海内吃到海外。就粉笔灰的味道来说,不能说海外的就比海内的好吃,香港的就比大陆的香甜。粉笔灰终究是粉笔灰,不是日本料理和粤港海鲜。但除了粉笔灰,其他基本都不大相同。这里只说一点——大概无足轻重的一点,那就是,日本、中国香港那边的大学同行人人都有自己专用的研究室,我们这边则没有。在日本——国立也罢公立也罢私立也罢——进校园一上楼,一走廊全是某某教授研究室的牌子:大江教授研究室小林教授研究室以及田中、村上、渡边、川端教授研究室;香港则为张建国教授研究室王爱港教授研究室以及张王翠花李赵瑞丽教授研究室。不但教授,副教授和讲师也各有其室。牌子一般大小,颜色一般深浅,沿走廊左右两侧雄赳赳气昂昂齐刷刷森森然排列开去。置身其间,无论谁都不由得肃然起敬:啧啧,到底是教授,到底是学府,到底是教授和研究学问的地方!
那么,我们这边风景如何呢?牌子本身自是不少,同样齐刷刷挂了半走廊,但显示的字样换了:院长办公室副院长办公室(若干)书记办公室副书记办公室团总支办公室政治系主任办公室管理系主任办公室……无论怎么找都没有某某教授研究室,再找只剩男卫生间和女W.C了。一瞬间险些陷入这样的错觉或困惑:这里只有长官,没有教授,只办公,不研究。这里是哪里?是政府还是学府?那么,教授副教授讲师们等芸芸众生在哪里呢?在所属系的“教研室”,十几个人窝在一起,兵荒马乱,残桌破椅,无沙发无茶几无转椅,俨然拘留所。也许你说是工作需要——长官坐班教师不坐班——但我觉得,此外还有个教师、教授的尊严问题。换个角度看,这并非小问题。所以,若非迫不得已,我尽量不去教研室,在家里办公或教研。好在是文科,只要有纸笔和脑袋就行。人脑不同于电脑,不用维修和升级换代,无需什么成本。当然也有不便之处。如近几年研究生越带越多,偶尔难免要面授机宜或曰个别指导。过去倒也罢了,如今受不良世风影响,学生到老师家来都不好意思空手,至少提来两斤苹果。若是两斤钞票,我可以拒之门外,但苹果只能道谢收下。不巧,苹果是我最不喜欢的水果之一,因为吃完苹果我必喝茶,而茶和苹果不理解何为安定团结,闹得肚子叽里咕噜叫唤一两个小时。躲在家里悄悄吃研究生奉献的苹果吃成这样,未免有失教授的尊严。倘若教授也有幸在教学区得到一个单间,研究生不必破费送苹果,我也不必狼狈地吃苹果。而只管煞有介事地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示意来访者在一侧沙发落座,再用遥控器启动静音空调,斯斯然从书橱中抽出一大本书开始“指导”——既有教授的尊严,又有指导的气氛,岂一个“爽”字了得!
还有一事也多少关乎教授的尊严。每周四下午十之八九要开全院大会,会前行政主任必定站在门口手拿本本(大约是名单)打叉叉或画钩钩,情形很有些像看守清点犯人。有时大家进场坐定后,主任仍意犹未尽地站在地中央昂然四顾,视线犹如射线洒向教授们的嘴脸或脑袋。每当这时,我就紧张地缩起脖子不动。近日终于有所改良,代之以按系分坐,桌端置一塑料立牌,写有某某系字样。别人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反正觉得有点像被告席,每次都唯恐躲之不及。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就恶作剧地把那立牌翻倒或藏于桌下。又不是人大四千人全体会议,何必呢!教书教了大半辈子,好歹也混上教授了(据说基本工资相当于厅局级抑或过之),办公室捞不到倒也罢了,还老被人管着看着监督着,心里端的不是滋味,我是觉得这里面有个尊严问题。
也是由于这个缘故,我从不申请课题和奖项。因为那不但要填诸多繁琐的表格,还要呈上论文和获奖证书的原本(复印件不予受理)。其潜台词不外乎“你可能是骗子,验明正身要紧”!话又说回来,申请没有尊严,不申请而得不到课题项目和奖项,也好像没有尊严——尊严这东西对我成了希腊海边的别墅,横竖捞不着。
有一点我敢断定,什么时候大学走廊里少了办公室的牌子而多了研究室的牌子,中国的大学才有了尊严、学术才有了尊严,因为教授有了尊严。
(200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