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人道主义精神
不过这三个穿着奇怪的洋人,凌观海却还是熟识的。他们三个都是东门外西班牙大教堂的天主教徒,为首的那个大胡子就是主教,他还有个儒家思想浓郁的中文名字——王德纯,身后的那一老一少两名黑袍女子,则是同他一起从西班牙过来传教的修女。他们三人一向待人热忱,常常在教堂里头施舍食物接济穷人,所以在常德城内具有一定的威信和人望,平日里一向深居简出。只是不知道在这个全城居民大撤离,大战一触即发的危急时刻,他们三人为什么没有及时撤离,而在这个路口和一名年轻警察争论不休。
凌观海连忙赶了上去,在这四人面前站住脚,向着王主教打招呼询问道:“王主教您怎么还没撤离吗?而且你还带着这两名女嬷嬷,不知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事吗?”
王主教扭头一看,见来人是凌观海,他好似忽然见到了大救星一般,在胸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兴奋地喊了一句:“上帝保佑!”随后他微笑着说道,“亲爱的凌先生,在这里看到你真是太好了。撤离的命令我收到了,但是我觉得不要紧,我们都是天主教徒,有上帝的庇佑,炮火是不会伤害到我们的。而且我们西班牙在中日战争之中一贯保持中立,想必日本军人看到教堂上的西班牙国旗,也不会为难我们。我虽然是一个西班牙人,但是我已经在贵国旅居了二十多年,我深爱着这片土地,我深爱着这里的人民,我舍不得离开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所以想要面见你们师长,求他下令准许我们继续居住在城东的天主教堂里。因为从昨天早上开始,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不下六拨人来劝我离开了,我的上帝,我实在是不胜其扰。所以今天特地前来想要讨个允许我继续居住的手令,但是这位年轻的绅士却拦住了我的去路!”他说着一口极清楚的常德话,吐字虽然有些慢,但每个字的读音都说得十分的标准。
身边的那名背着老式套筒步枪的年轻警察听闻之后也是不依不饶,以不容拒绝的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但是,我们接到了洞庭区警备司令部的命令,常德城内的所有居民都必须限期撤离疏散,王主教您这样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会让我们很为难的!”
王主教摊了摊双手,为难的说道:“年轻的绅士,这个我自然是知道的。但是现在常德城里有很多因为身患重病,身体虚弱而不适合长途颠簸的病人和教徒,我作为一名上帝的使者无法说服自己舍弃他们而去!”
凌观海听到这里,不觉“咦?”了一声,吃惊地询问道:“城里难道还有没有完全疏散的居民吗?”在师部制定的计划里,整个常德市的数十万居民应该早在今日(15日)午后四点之前就完全撤离了的。
“凌先生,这些留下来的人也是没有法子,他们之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是身患重病,身体虚弱或者长期瘫痪在床的病人,根本走不了。不过你不必过于担心,前天开始我已经组织人手将这些无法撤离的重病患者和留下来照顾他们的亲友都接到城东的天主教堂里了,人数我统计了一下,一共有九十五人。你看城里就有这样为了身体走不了的人,天主教堂里备有充足的食物,饮水和药品,足够维持这些人两个月的正常生活,所以为了帮助这些走不了的人,我也不能走。”王主教忧心忡忡却又毅然决然地说道。
凌观海点了点头,他感激的对救死扶伤的王主教说道:“王主教,我真诚的感谢您在此危难关头发扬出来的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如果您真的下定决心不离开城东天主教堂的话,我就跟您一起去师部面见师座,让他下令准许你继续留在城中救治伤员,并派警察和士兵协助你,保护教堂内的人员!”
“上帝啊,那可真是太好了!我替那些伤员真心实意的感谢你!”王主教心里感到莫大的欣慰,产生了一种不可遏制的笑意,冲走了脸上所有的忧愁,止不住的向凌观海连连道谢。
于是凌观海带着王主教和两名修女再次向位于中央银行的57师师部走了回去。一行人回到师部里头,凌观海先安排王主教三人在接待室稍做休息,随后拿着王主教的名片前去余程万师长的办公室作报告,上楼梯之后,在办公室门前凌观海将手中的名片交给了卫兵,那卫兵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名片,上面写着三个仿宋字:王德纯。
“楼下接待室的那位王德纯王主教是西班牙人,在城东天主教堂里收治了大量的伤病员,现在想要见见咱们师长,讨要个准许其继续留在城内救治伤员的手令,麻烦兄弟代为转告一声,看看师座是否有时间见一见他。”凌观海指了指那名片说道。
“师座刚开完作战会议,才回到办公室休息了不过五分钟时间,现在应该是在看前线发回来的作战简报,我不敢进去打扰他,要不凌参谋你自己敲门试试?”那名卫兵有些为难的说道。
“那好吧,我自己来敲门吧。”王主教也知道大战将临,57师上上下下都已经是绷紧了神经,每个人都是忙碌异常,所以他表示只想要跟余程万师长有十分钟的谈话时间。而且这王德纯又是西班牙人,长期在常德城内救治病患,施舍食物药品,拥有很高的人望,是十里八乡都有一定知名度的绅士人物。凌观海猜想即使是余程万师长也是不会轻易驳了他的面子的,于是接过卫兵手中的名片,亲自走到办公室门口,伸手敲了敲紧闭的房门。
“咚咚咚——”凌观海伸手用力的敲了三下,房内传出了余程万师长的回应声:“请进!”
凌观海走进办公室,立正敬礼喊了一声师长好。只见身穿黄呢子军服,身材中等的余程万师长正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阅读着一份今日最新的前线传回的作战简报,看到凌观海走进来,余师长放下了手中的那份报告,略微惊讶地询问道:“凌参谋,这么晚了再回来找我,可是组建特战小队之事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组建特战小队的事一切都顺利,武器弹药的事我已经拜托陈副师长去联系调度了,候选队员的名单我也已经委托三个团长自行推荐了,明天早上就会发到我的手中。我这次回来找您不是关于特战小队的事,而是希望您去见一个人!”
王主教跟一老一少两名修女在一楼的师部接待室里默默等待着余程万师长的接见,两名修女低沉着脑袋,嘴里念念有词,似乎是在低声祷告。王主教则一手紧握胸前的银色十字架,一手端着茶杯,但细心的人却能发现,这三人茶盅里的茶水却是一滴都没被喝掉。王主教虽然是常德城内的头面人物,却从57师进驻常德城开始就没跟余师长见过面。他凭着这虎贲的代字番号,便知道这一师是山东部队底子,他估摸着这个余程万余师长也是个大老粗。可是三分钟后,他发现了他揣测的错误。
正在王主教不安地揣测着余程万师长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的时候,凌观海已经回到了接待室里,说了一声师长来了,随即身穿黄呢制服,身材中等,身形健壮,面色黄黑的余程万师长就微笑着走了进来。他微笑着迎向前,主动和王主教握了握手,自报了一声余程万。宾主双方在黑木椅上坐下,凌观海转身关上了接待室的木门,站在余程万师长身后作为警卫。王主教首先说了两句久仰大名之类的客套话,微笑着恭维道:“我原来以为师长是北方人,原来贵乡是广东,南方诸省之首!”余程万师长笑着客气道:“不敢当,不敢当。”王主教还觉得提出留驻城内的要求过于突兀,便又问道:“我猜想师长是黄埔军校第一期的学员吧?”余程万师长笑着点头道:“对的,可是余某人有愧同学多多了。”王德纯道:“听说师长您还是大学毕业生,那是怎么回事呢?”余程万师长笑道:“我是中大政治系毕业的。”王德纯笑着点了点头。宾主尴尬地默然了一会儿,王德纯看看十分钟的会见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小半,觉得不能再客套了,便直接了当的说道:“我知道师长军务繁忙,我原是不便过多打搅的,但现实有逼迫着我、让我不得不来向师长您讨要一纸手令,请您容许我和一部分患病无法撤离的教友,在东门外的天主教堂继续住下去。”
余程万听闻之后,微微皱了皱眉头,为难地说道:“我很理解王主教您救死扶伤的大无畏精神,但是我可以不必多费思量,现在就直接答复阁下——不行,您和您的教友们还是立刻撤离为好。”
“这——这是为什么?”王主教惊愕而茫然的看着态度坚决的余程万师长,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位将军,居然使他回绝得如此干脆利落,丝毫不留情面,王主教求助一般的扭头向余程万师长身后的凌观海看去,希望在此关键时刻凌参谋能够替他说几句好话,但一旁的凌观海却偷偷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王主教,我余某人也不是故意为难于你,让你们这些教徒和病患撤离东门的天主教堂也确实是为了你们的安全考虑。虽然我不方便向王主教您透露什么军事机密,但是我现在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常德城西面的河伏地区,北面的太阳山一带,东南的德山一线,都是我们57师用来阻击日本军队的主要阵地所在,这些地方在未来的一段时间内都会发生恶战,将会是双方激烈争夺的战略要地。贵教堂位于常德城东门之外,那正是日军沿着德山向常德城东门发起军事进攻的必经之地。如果战事一旦呈现焦灼的态势,城内的兵力有限的情况下,我余某人无法保证王主教您在内的教徒和病患们的安全。当然,也许您会说日本人不一定会在东面发起对于常德城的进攻,可是谁也不能冒险做出这样的判断不是,所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们这些教徒不愿意离开,白白成了日军炮火下的牺牲品,徒增伤亡,这又是何苦呢?”余程万师长出言解释道。
王主教听闻之后沉默不语,一手拨弄着手心里的十字架,一手摸着自己下巴上的胡须,思考了十几秒钟,这才重又笑着说道:“余师长您说的话都很有道理,您的担心也并非杞人忧天。但是我还是坚持要求留下来,虽然我不敢说我们天主教堂的这七八名修士对贵军抵抗日本军队的进攻能有什么帮助,但因为我们都是天主教教徒,又是西班牙人,上帝告诫我们应该尽量帮助受难的人,我们可以将天主教堂改造成难民营和医院,用来收治难民,抢救伤员,为炮火下逃难的民众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为了上帝,我自认为我们应该这么做。”他一边说着,一边举起紧握着银质十字架的手,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
余程万师长见王主教态度坚决,一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情,想到他为了天主教堂里避难的难民和教众的安危而放弃了撤离的计划,也不经有些肃然起敬,不过余程万师长仍然冷静地最后劝诫道:“王主教您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精神令余某人大为钦佩,既然您愿意甘冒牺牲的危险在东门外的天主教堂住下,那我也不过多阻拦了。不过还有一点我要特别告诫于你,在我们跟攻城的日军在东门激战的时候,你不要天真的以为教堂悬挂了西班牙国旗,不要以为西班牙是日本的友好国家,日本人就会对你们客客气气的。也不要以为你们处于教堂之内,日本人会因为对于宗教的敬畏而不敢动你们,宗教什么的,在日本人眼中根本不存在。就拿我自己多次跟日本人交战的经验,以及从友军那听说的来说,日本人轰炸的时候,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寺庙和教堂,他们在南京屠杀我手无寸铁的平民的时候,也同样杀死了大量的僧侣和天主教教众,焚毁了好几座著名的寺院和教堂。”余程万师长越讲脸色就越发的阴沉,靠在椅子扶手上的双手也不自觉的紧握成拳,关节“嘎吱”作响,眼神之中流露出了一种对于侵略者的切齿痛恨。
王主教听闻之后神情也显得很是沉重,宾主双方相对无语,沉默了足有半分钟时间,王主教看到余程万师长的情绪稍微好转之后,这才点头说道:“余师长您所说的我都记下了,您说的都是事实,不过为了上帝,我还是打算留下来。师长您允许我留下来我就万分感激了,我不会给贵军增添麻烦的。不过此外在允许的范围内请问您能够告诉我一点贵军布防的消息吗?”
“这恐怕不合适吧?”余程万师长身后的凌观海眉头一皱,出言阻止道。虽然王德纯是常德城内的头面人物,他留下来救治收拢难民的行为也值得钦佩。但57师的布防情况毕竟属于军事机密,就这样向一个外人透露确实不合乎规定。
“无妨,王主教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余程万冲着凌观海摇了摇手,随后对一旁的王德纯说道,“我现在能告诉你的,就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每一条可以侵犯常德的道路,敌人都会利用,可是每一条可以抵抗敌人的道路,我们也会全部利用起来。此外我还可以告诉你的,就是我和我的部下,绝不走出这个设防的圈子,活在这圈子里活,死也在这圈子里死。”说着他从军服的上衣衣袋里掏出一张简明的非机要的简略地图给王德纯看。
王主教恭敬地接过余程万师长递来的这张简易地图,将其平整的摊开在自己的膝头上,随后从自己黑色长袍内侧的一个口袋里掏出了一副金边眼镜,架在了自己那高高的鼻梁上。王主教戴上眼镜,眯着眼查看着自己膝上的地图,这是一张手绘的简易地图,在图中的常德外围,用蓝色钢笔画了个不等边五边形,东北由踏水桥到西北石板滩,系北边。由东北踏水桥画一条线,经过东南德山市到沅江南岸毛湾,系东边。由石板滩画一条线到河洑山,系西北边。由河袱山经许家湾到沅江南岸斗姆镇,系西南边,由斗姆镇画一条短线也到毛湾,系南边。常德城区就在这个不等边五边形的核心里。王主教一手扶着鼻梁上的金边眼镜,一手持着地图,看得异常认真,时不住地点头。
余程万师长神情严肃的看着对着膝上的地图看得津津有味的王主教,询问道:“王主教,现在您明白您和您的教众们处于怎样的危险境地了吗?”
王德纯听闻之后,不慌不忙的将自己鼻梁上的眼镜收起,放入了黑色长袍胸口里侧的一个口袋里,然后小心翼翼的将膝上的地图折好,还给了余程万师长,这才摊了摊手,处变不惊地回答道:“多亏了这张地图,它让我明白了我所居住的天主教堂正巧在东门外设防的圈子里,也就是将来的炮火圈子里。”
余程万师长微微一笑,看着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外国人,再次劝说道:“对的,包括天主教堂在内的整个常德城东门内外五百米的范围都在驻扎于此的169团炮火打击覆盖的圈子里,只要小鬼子进入这个圈子里,我和我的部下们是会随时随地,去找机会打击敌人,给他们制造杀伤的。所以在这圈子里不能有一个老百姓存在,因为面对铺天盖地的炮火,他们只有两只拳头,随时随地都会受到来自敌我双方的伤害。但是现在在这个本该空无一人的区域内,却拥有一座人满为患的天主教堂,王主教,这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也包括你在内。怎么样?您还是打定主意要留下来吗?”。
王主教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连同那两名从未开口,只是在不断的低声祷告的修女一起向余程万师长拱了拱手,说道:“您说的我完全明白,但是我既然已经下定决心收容这些难民和病患,就不会丢下他们独自离去。我也不多耽误师长您宝贵的时间了。在告辞之前,我想再问一次,您允许我在东门外的天主教堂继续住下去吗?”
余程万师长听闻之后,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凌观海,询问道:“凌参谋,你说呢?我是应该允许还是拒绝?”
“我觉得应该允许王主教继续住下去!”凌观海朗声回答道。
“好!那我也学王主教您一句话,为了上帝和那些受难的民众,我准许你继续住下去了!”余程万师长看着喜形于色的王主教,微微一笑接着说道,“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或者说一个请求,希望王主教您能答应我。”
“余师长请将,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答应!”王主教高兴而爽快的回答道。
“我希望您能将天主教堂改建成战地医院,在169团外围据点与来自东边的日本军队作战的时候,负责收治前线运回的伤员。我们57师医疗条件有限,而你们天主教堂内却有着大量的药品和较为先进的医疗设备,所以请您务必答应。”余程万师长收起了客套的表情,真诚而严肃的请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