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中之王

狄安娜和维尔比厄斯

特纳那幅题为《金枝》的画作谁人不晓呢？画中，古代人称之为“狄安娜的明镜”的内米林中小湖被阿尔巴群山包围着，散发出梦幻般的光芒，那片神奇的景色任谁看了都永生难忘。湖畔沉睡着两座意大利风格的村庄和一座宫殿，宫殿的阶梯式花园陡然延伸到湖边，但这并未搅扰整个画面的静寂，甚或荒凉。狄安娜或许仍徘徊在那幽静的湖岸，仍出没游走在那片荒林中吧！

在古代，这片风光迷人的林区里曾反复上演着一个怪异的悲剧。湖北岸那块险峻峭壁的正下方，曾是狄安娜·纳莫仁西斯（即林神狄安娜）的一片圣林和圣殿。有人也将这片湖和树林称作阿里奇亚湖和阿里奇亚丛林。这片圣林中有一棵大树，而在这棵树的周围则日夜徘徊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身影。他手持利剑，一刻不停地巡视四周，仿佛随时都会遭到敌人的袭击。他是个祭司，也是个谋杀者。他所提防的那个人迟早要杀死他，并取代他祭司的位子。这就是此处圣殿的规则：祭司的候补者只有杀死现任祭司方能继任，直至他又被另一个更强或更狡诈的人杀死。

他获得了这个极不稳定的祭司职位，享有王的称号。但是，他却坐卧不宁，噩梦缠身，比任何王者都疲累。年复一年，不论寒冬酷暑，还是阴晴雨雪，他必须时刻巡逻检视。而每当他困乏至极，想要歇息片刻时，便有丧生的危险；只要稍一放松警惕，或体力和剑术稍有衰退，他都会面临灭顶之灾。

在古希腊罗马时代，并没有与此相仿的祭司职位承袭制度，因此也就无法从那里寻根溯源。要想找到答案，我们必须开辟新途径。近来，对人类早期历史的研究表明，在人类最初的素朴的人生哲学方面，古今人类的思想虽然存在表面上的差异，却有着本质的相似。因此，如果我们能够发现与此类似的祭司职位承袭制度在其他地方也存在过；如果我们能够找出这种野蛮习俗的动机，并设法证明这些动机曾对人类生活起过极大作用，且形成了许多本质相同而形式各异的习俗；最后，如果我们还能说明，所有这些在古希腊罗马时代仍富有生命力，那我们就可以确信，内米的祭司职位承袭习俗也是受同样动机的驱使而形成的。本书的目的就是，按照这种假设，通过调查和推理来阐明内米祭司职位承袭制度。

我想有必要先介绍一些与此相关的传说和事实。传说，内米一带对狄安娜的崇拜肇始自奥列斯特。他杀死托里克半岛（克里米亚）的国王后，将狄安娜神像藏入随身携带的一捆木柴中，和姐姐一起逃到了意大利。据说，只要有外乡人踏上托里克半岛，就会被宰杀并作为祭品呈于狄安娜的祭坛。不过，这种习俗传到意大利后演化成了一种比较温和的形式。在内米的圣殿附近长有一棵独特的树，其树枝被禁止砍折。但逃亡的奴隶是个例外，如果他能成功折断一根树枝，就能获得与祭司决斗的资格，若能杀死祭司，他就可以接替祭司之职并享有“林中之王”的称号。在古代人看来，这一决定命运的树枝就是“金枝”。据说，逃亡的奴隶象征着逃亡的奥列斯特，他与祭司的决斗是对人们曾以生人向托里克的狄安娜献祭的追忆。

如今，我们仍能发现内米的狄安娜崇拜的一些重要遗迹。从遗址发掘的献祭供品来看，她曾被幻化为一个女猎手，甚至被看作是能够庇佑善男信女，使他们多子多福，使孕妇顺利生产的神灵。再有，在她的祭典仪式中，火炬似乎扮演了首要角色。因为她的祭典被定在每年的八月十三，而这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这天她的圣林里总会燃起大量光芒耀眼的火炬。这一天，意大利的每个家庭都要在炉火边举行神圣的礼拜。在她的圣殿所发现的青铜小像上，女神高举的右手中也有一支火炬。果若如此，那么天主教在教堂里供奉圣烛的传统，与上述习俗显然极为相似。此外，内米的狄安娜还兼有灶神维斯塔的称号。在神庙的东北角有一个很大的圆形地基，上面留有镶铺过台阶的痕迹，那可能就是为灶神狄安娜所建的圆形神庙。

不过，内米小林并不是由狄安娜一人统治的，还有两个职位较小的神与她共享林中圣殿。一个是清泉女神伊吉利娅，人们认为她和狄安娜一样也能使孕妇顺利分娩。传说中，这位仙女是英明的国王纽玛的妻子或情人，他们在圣林深处幽会。正是在与仙女的神交中，他获取了灵感，为古罗马人奉献出那部罗马法典。从圣殿中所发现的浴室残迹和许多陶瓦制人体模型的碎片来看，伊吉利娅圣水确曾被用于祛除疾病。求医者可能是通过向女神献上病人的替身塑像，来祈愿或还愿，这与欧洲许多地方至今仍保留的类似习俗一致。直至今日，泉水似乎依然保有医疗效果。

另一个神是维尔比厄斯，据说他就是年轻的希腊英雄希波吕托斯。他纯洁而正直，跟半人半马怪物喀戎学会狩猎后，他就与狩猎女神狄安娜终日为伴，在密林中猎捕野兽。能与女神交往让他颇为自豪，因而他便拒绝了其他女人的爱情，孰不知就此埋下了祸根。阿芙洛狄忒受到他的嘲讽后耿耿于怀，于是就怂恿他的继母菲德拉向他求爱。同样遭到拒绝后，菲德拉就在丈夫忒修斯（希波吕托斯的父亲）的面前诬告他。忒修斯听信谗言，居然祈求其父波塞冬帮他报复所谓的仇人。当希波吕托斯赶着马车经过萨兰尼克湾时，海神从波涛中放出一头凶猛的公牛，受惊的马惊跳起来将希波吕托斯甩出马车，并拖拽致死。出于钟爱，狄安娜（也就是阿尔忒弥斯）将希波吕托斯背负至药神阿斯科拉庇厄斯处，并说服他将年轻的猎手救了过来。天神朱庇特知晓后大发雷霆，愤然将药神打入冥府。幸亏狄安娜将希波吕托斯藏在厚厚的云雾中，使他又逃过一劫，后来她设法改变他的容貌，将其带到遥远的内米丛林，并交由清泉女神伊吉利娅照料。从此他便更名为维尔比厄斯，隐居在这片丛林深处。他在此执政后，就将丛林献给了狄安娜，作为她的圣地。

其实，关于狄安娜在内米被崇奉的故事只是一类神话，人们多以此来解释某些崇拜仪式的起源。对于不同仪式的特点，各人理解不同，因而才会既有将对狄安娜的崇奉说成始自奥列斯特的，也有说成始自希波吕托斯的。不过这种差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故事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用以说明此类崇拜性质的比较标准，还间接证明了这种崇拜有着悠久的历史。而且，那些民间传说可能比有正式记载的传说更为可信。古罗马的政治家和作家老加图曾声称，内米林是古罗马塔斯库兰地区的一位名叫伊吉利埃斯·贝比埃斯的执政官，代表塔斯库兰、阿里奇亚等地区的人民献给狄安娜的。但当时的社会已相当文明，阿里奇亚地区那种野蛮的祭司职位承袭制度，怎么会是几个古罗马城市共同制定的呢？这种制度一定是从史前时期流传下来的。因为老加图的记载非常翔实，而且该传说的作者又极有名望，所以我们也不能完全弃之不理。我们可以想象，这个传说所记载的可能是几个城邦曾联合修葺或重建过那座圣殿。总之，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它证明了，内米小林自历史早期起就曾被很多人奉为圣地。

阿尔忒弥斯和希波吕托斯

如前所述，虽然关于希波吕托斯的传说并没有多少历史价值，但仍有助于我们了解内米的崇拜情况。不过，我们还是存有一个疑惑：这些传说作者为何偏偏将希波吕托斯认作是维尔比厄斯和森林之王呢？看来，我们还有必要对希波吕托斯崇拜的情况做一番考察和探索。

在特洛伊增，有一块位于美丽的海湾边的著名圣地，相传那就是献给希波吕托斯的。这块圣地中矗立着一座雕有其神像的古老庙宇，在此任职的祭司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祭祀活动，以表达人们对他的崇敬。未婚女子为了哀悼他的英年早逝，每年都到庙宇中悲伤地吟唱赞歌；情侣们在结婚之前也会来到神庙中，向他献上一束华发。据说，英俊的希波吕托斯曾是女神阿尔忒弥斯深爱的情人，正值青春年少的他却不幸陨落，因此少女们叹惋不已。古代宗教中常会提到女神们所爱恋的凡世情人，希波吕托斯似乎就是其中一位。相传，阿尔忒弥斯和菲德拉为了争夺希波吕托斯的心曾展开竞争。这种说法不无合理之处。因为阿尔忒弥斯还是一位丰产女神，她既能使大地丰收，自身的生殖能力也很强盛，所以她必定需要一个男性配偶。由此便可推知，希波吕托斯就是阿尔忒弥斯在特洛伊增的配偶，那里的青年男女之所以在婚前向希波吕托斯献发，是为了祝祷他与女神能更亲密结合，以带来人和万物的丰产。此外，希波吕托斯年华早逝的故事，在其他传说中也能寻到影子：美貌的尘世男子，为了获得与女神短暂的爱情，往往不惜付出自己的生命。有些传说甚至认为，紫罗兰的紫红花瓣、海葵花的鲜红斑点，或是玫瑰的艳红色泽，都是由情人喷溅的鲜血染成的。这些故事不仅诗意地告诉我们，青春和美貌就如转瞬即逝的鲜花，也传达给我们一个深刻的哲理，即人的生命与大自然的生命之间的联系。这个可悲的哲理催生了一种悲剧性行为。在本书后面，我们将会知晓这种哲理和行为到底是什么。

小结

现在我们也许能够理解为什么古人把阿尔忒弥斯的配偶希波吕托斯，和维尔比厄斯看成是同一人了。维尔比厄斯同狄安娜的关系跟阿多尼斯同维纳斯或阿提斯同众神之母的关系相同。由于狄安娜，正如阿尔忒弥斯那样，也是一位一般主管收获，特别主管生育的女神。因此，也和她的那位希腊对应者一样需要一位男性伴侣。这位伴侣就是维尔比厄斯了。维尔比厄斯作为圣树林的建立者和第一任内米之王，显然就是祭司们的神话中的祖先或原型，那些祭司们一代一代地以林中之王的头衔服侍狄安娜，并都像维尔比厄斯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走向可怕的归宿。这样，自然会使人们推想他们与林中女神的关系也和维尔比厄斯与女神的关系一样。简言之，尘世凡人的林中之王都以林中的狄安娜为自己的王后。试想如果他所拼死捍卫的那棵圣树就是狄安娜的特殊化身（有可能是这样），那么她的祭司可能不只是把它当作女神来尊崇，并且还把它当作妻子来拥抱。这个设想并无什么荒诞之处，因为甚至到了普林尼时代，一位高贵的罗马人还经常这样对待一棵美丽的山毛榉树。该树生长在阿尔巴群山里的另一个狄安娜圣林中。他拥抱它，亲吻它，躺在它的树荫下，还把酒泼洒在它的树干上，显然他把那棵树视为女神了。

把上述情况作为一个整体来回顾，我们可以总结如下：对内米圣林中狄安娜的崇拜，曾起源于极久远的古代，并且具有极大的重要性。人们尊崇她为主管森林、野兽以及家畜和大地丰产的女神，信仰她能保佑人们多子多孙和帮助母亲们顺利分娩，她的圣火即一个圆形庙宇中的长明灯，由贞女们侍奉。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位清泉女神伊吉利娅，她解救妇女们的分娩之痛，以此来分担本属于狄安娜的圣职。人们还认为，她曾与一位古老的罗马国王在圣林中结合，另外，“林中的狄安娜”自己也有一位名为维尔比厄斯的男性伴侣，他俩之间的关系正如阿多尼斯之于维纳斯或阿提斯之于库柏勒一样，这位神话中的维尔比厄斯从有记载起就以一代代的祭司的面貌出现，他们被称为林中之王，他们照规矩总是死在他们的继承者的宝剑之下，而他们的生命又与林中的一株神圣的树息息相关，只有那棵树未受损伤，他们才能不遭攻击，平安无恙。

很明显，这些结论本身并不能圆满地解释这种祭司承袭制度的特殊性。但假如从一个更广阔的领域进行观察就可能引导我们这样认为，即：它们已包含着这个问题的答案的胚芽。我们现在就要着手进行这种广泛的考察。它将是长期而艰辛的，但在探索的航程中却有令人着迷和发生兴趣的东西。我们将造访许多异国的风土人情。现在风已吹来，让我们扬起白帆开始航行，暂时告别意大利海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