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崖州
海上的太阳是这般毒辣,我领着百味坊的几十个伙计,已经在码头等待了好几个时辰。
往常的这个时候,粮船的桅杆应已出现在天际。然而今日,天空由浅蓝变为橙红,又渐渐被暮色笼罩,江面依旧空荡荡的,只有江水悠悠流淌,似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份反常。
许久之后,才见远方隐隐出现一个小黑点,在宽阔的江面上显得如此渺小与迟缓。那艘粮船,往日总是威风凛凛地破浪前行,此刻却像一位疲惫不堪的迟暮旅人,船帆半掩,船身似乎也比记忆中更加破旧斑驳,在黄昏的余晖中艰难地挪动着。
“粮船到了!”岸上的伙计们发出兴奋的喊声,开始人头攒动起来。
海面上船夫们微弱的号子也开始变得清晰响亮起来。船桨划水的节奏杂乱无章,溅起的水花无力地散落回江面。它一寸一寸地靠近岸边,每一步都带着迟滞与沉重,仿佛背负着难以言说的重压。
随着距离拉近,船身的轮廓逐渐清晰起来。船头劈开汹涌起伏的海水,发出“哗哗”的响声,码头上的伙计们眼神中交织着焦虑与期待。船身慢慢向岸边靠拢,船舷与码头的木桩轻轻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一根粗壮的绳索从船头抛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在岸上。
等候多时的我们立刻蜂拥而上,抓住绳索,将其紧紧系在木桩上。随着船身彻底停稳,我和伙计们跳上船,扛起船舱里的粮食,一袋一袋地搬到陆地上,再由推车运回百味坊。
“傅少爷!”粮行掌柜叫住我。
我停下,孙盛和仅一月未见,脸上竟多了一些风霜,步履亦透出些许的沉重与迟缓。
“傅少爷,如今四海之内快要不太平了。自入夏以来,中原各地灾害频起,黄河决堤,冀州蝗灾。而边陲地方异军蠢蠢欲动,多有暴乱和伤亡。你们崖州今后的生意,我恐怕做不成了。”孙盛和叹了叹气,从衣袖中拿出一封书信,“你拿给你父亲吧,现今中原粮食贫缺,叫他早做打算。”
听完孙盛和的话,我的心一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了它,一种莫名的不安如潮水般迅速涌上心头,将我紧紧包围。
崖州四面朝海,远离中原大陆。这里土地贫瘠,难以耕种,经济文化更是落后,多是朝廷流放犯人的地方。每逢夏季水灾,更是难民成堆、饿殍遍野。而这里大部分的粮食物资,全靠朝廷的度支司调配运送。百味坊作为崖州鼎鼎有名的酒楼,全仰仗傅耀宗与朝廷的关系,结识了孙盛和这个粮行大掌柜,瓜果蔬菜每月一送,吃喝不愁。
终于搬完了所有货物,回到百味坊,已是深夜。然而,百味坊大堂内依旧灯火辉煌,雕梁画栋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金碧辉煌。一桌桌食客推杯换盏,兴致高昂。店小二们端着热气腾腾的菜肴穿梭于桌椅之间,身手敏捷,吆喝声此起彼伏,他们忙碌的身影为这热闹的场景增添了几分活力;角落里,乐师们轻抚丝竹管弦,悠扬的音乐声如潺潺流水,流淌在喧闹的空气中,却丝毫不被淹没,反而与周围的嘈杂声融为一体,构成了一幅独特的人间烟火图;楼上的雅间里,也是一片热闹景象。透过雕花的窗棂,隐约可见宾客们优雅的身影,他们在这私密的空间里,或吟诗作画,附庸风雅;或轻声谈笑,品味着佳肴美酒,尽享这良辰美景与相聚之欢。
百味坊宛如昔日的繁华。然而,在这繁华喧嚣之中,我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寒意。
我不动声色地走向窗边,望向窗外被月色笼罩的街道,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一阵风刮过,吹得窗棂作响,也吹乱了我的心绪,这看似繁华如旧的酒楼,似乎即将发生一件大事,或许会彻底打破这虚假的平静。
“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晚?”傅耀宗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边,拍了我一下。
“入夏之后,中原灾害频起,边陲异军多有动作,恐怕又要不太平了。”我从衣襟内拿出孙盛和的信,又拿出一本小账本,“孙盛和给你的信。还有这次来的粮食,统计在上面了。这次粮船不仅来得晚,粮食还比以往少了许多。”
傅耀宗接过信,皱着眉头读了起来。我知道那是家书,每月一封,是傅谦这个老东西写的。
现如今,想必傅谦定是节节高升了吧。
先皇崩逝以后,中原经历了一场政权动荡,根基动摇。那年我才十二岁,将军府的上空似乎被一层阴霾悄然笼罩,往日威严庄重的朱红大门紧闭,平日里门庭若市的景象不复存在。府内一片死寂沉沉。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让人窒息。幕僚们交头接耳,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焦虑与慌乱。桌上的茶盏早已凉透,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映射出众人忐忑的面容。墙壁上挂着的军事地图不知被谁扯下了一角,耷拉在那里,仿佛在诉说着府中的变故。整个将军府弥漫着一股诡异而压抑的气息,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搅动风云,将这座曾经荣耀辉煌的府邸拖入了一个未知的深渊,让人不寒而栗。
我的长枪划破练武场上的沉寂,心脏在我的胸腔内剧烈跳动,可我的呼吸依旧平稳而有节奏,仿佛周遭的一切皆与我无关。日头渐高,枪尖在日光下闪烁寒芒,我反复练习着父亲教给我的招式,一招一式皆有板有眼,汗水湿透衣衫,却不敢丝毫懈怠。“我必当成大器,不负将军府之威名。”这是我作为傅将军之子所要有的觉悟。
“斯珩。”是父亲叫我。
不知道父亲什么时候站在了树影下,他的双眸深陷,眼神中满是忧虑与操劳之色,血丝密布,犹如纵横交错的血丝棋盘,每一道都诉说着他熬过的无眠之夜。他的那身甲胄散发着冷冽的金属光泽,腰间的佩剑虽在鞘中,却似有寒芒隐现,每一次轻微的晃动都仿佛在诉说着它饮血沙场的过往。
我来到他跟前,“父亲。”
父亲的面容犹如斧凿刀刻般坚毅冷峻,剑眉斜插入鬓,双眸深邃似渊,幽黑中透着令人胆寒的锐利光芒。他的薄唇紧抿,嘴角微微下沉,仿佛时刻都在下达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望着父亲那双眼睛,我的心跳也随之加速。那股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威严气息,如同实质化的枷锁,将我紧紧束缚,让我不敢有丝毫僭越之举。
“兵书中所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你对此有何见解?”父亲问。
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孩儿以为,此句乃是说作战之法不可拘泥于固定之形式,如同水流之变化,需依据战场形势灵活应变。敌军若用强攻之法,我方则应以智取之;敌军若据守险要,我方则需寻其破绽,出其不意。”
父亲摇了摇头,背对着我,说道:“兵无常势,更意味着战争局势瞬息万变,非人力所能完全掌控。为将者,需有洞察先机之能,于看似平静之局中察觉危机,于混乱纷扰之中把握战机。水无常形,是教导我们顺势而为,借天地之力、人心之势,方能克敌制胜。就如顺水行舟,事半功倍;逆水行舟,徒劳无功。我们不仅要顺应战场形势,更要善于引导和创造对我方有利之形势,如此方能在这变幻莫测的兵家之局中立于不败之地。”
说罢,父亲又转过身来,他的神情犹如风云突变。原本平和的面容瞬间紧绷,嘴角原本微微上扬的弧度急剧下沉,形成一道冷峻的直线。他的双眉紧紧蹙起,眉峰之间挤出一道深深的沟壑,好似蕴含着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
“你饱食终日,享受着将军府的庇护,纵然勤学苦练,却依然如朽木一般不会开窍,不懂真正的人间疾苦。从今日起,你去做你叔叔的儿子吧,到偏远的崖州去,去见识一下失败的战争、失败的政治会给百姓造成怎样的劫难,你才能真正的成长。”
我的双眼瞬间瞪大,身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原本红润的嘴唇也瞬间失去了血色,呼吸也在这一刻停滞,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话。
“明日就启程去崖州吧。”父亲说罢,便决绝地扬长而去,留下我愣在原地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