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通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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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释

第一章

第一章面临着特别的麻烦。因为老子知道,自己现在着手的,并不是一部普通的著作,而是一项开创性的精神构建。那么,一开头,就必须呈现出主题和高度。但是,字又不能太多,他为自己定下的文字风格是诗化格言。用短短的诗化格言来开启这么一扇重大门户,难度可想而知。

主题是道。道是什么?必须给一个合适的名。这本是最不能跳过去的“定义巨障”,却被老子用幽默的方式跳过了。他一上来就说:

道,说得明白的,就不是真正的道。

名,说得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名。

你看,刚刚呈现出主题,就立即表示,这个主题说不明白。加给它任何名,也说不明白。初一听,很像是“开局之谦”,来反衬后文的论述,但这不是老子的做法。在老子看来,不仅文章的开头说不明白,而且直到文章的结尾也说不明白。不仅自己说不明白,而且别人也说不明白。不仅现在说不明白,而且永远也说不明白。

说不明白怎么成了主题?这就一下子由幽默引向了深刻。老子呈现的,是一种伟大的不可知。他甚至认为,只有不可知、不可道、不可名,才能通向真正的伟大,才能靠近他心中的道。

当然,世上也有不少可知、可道、可名的对象,但只要触及重大命题,例如天地的起始、万物的依凭,就会进入不可知、不可道、不可名的鸿蒙境界。

在这种境界中,一切都处于“若有若无”之间。“若有若无”的状态如果往大里说,也会引出一对重要的概念,那就是“无”和“有”的哲学定位。老子说,“无”,是天地之始;“有”,是万物之凭。“无”,产生奥秘;“有”,产生界定。

——说到这里已经很复杂,需要我们在今后慢慢消化。老子似乎也知道已经太深,因此又急着告诉大家,正是这种“若有若无”、“知而未知”,构成了天地的玄妙。而且,就是在这玄妙中,隐隐约约看到了道。

至此,可以把这一章的原文和译文完整地呈现一下了。

原文是——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我的译文是——

道,说得明白的,就不是真正的道。

名,说得清楚的,就不是真正的名。

无,是天地的起点。

有,是万物的依凭。

所以,我们总是从“无”中来认识道的奥秘,总是从“有”中来认识物的界定。

其实,这两者是同根而异名,都很玄深。玄之又玄,是一切奥妙之门。

这一章对于“无”和“有”的论述,牵涉到艰深的哲学命题。老子既然匆匆带过,我们也不便多加论述,好在我在论庄子、论魏晋、论佛教的诸多著作中都有涉及。我特别希望读者在这一章中领略一种不可知、不可道、不可名的玄妙。

这种玄妙,与东方哲学的神秘主义有关,却又并非局限于东方。世界上最高等级的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都会承认,一切最奇妙的创造,必定出现在已知和未知之间。因此,一切最佳的作品,必定包含大量玄妙的未知。

玄妙的未知,也指向着无穷的未来。我自己,每次得知人类对于宇宙万物的新发现却又无法做出判断的信息,例如黑洞、暗物质、不明飞行物、量子纠缠等等,总会在心中默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句子。两千五百多年间对于玄妙未知的巨大惊讶和由衷谦卑,一脉相承。而且,还会承续到永远。

我觉得,老子一开篇就以玄妙的未知来为道布局,实在是高超之至。对于道,后文还会不断讲述,但是第一个照面却是那么烟云缥缈的神奇,太有吸引力了。

也许不少读者会感到深奥,但是,起点性的深奥一瞥,反而会增加悬念。不管怎么说,人们对全篇的第一字“道”,已经放不下。

近现代的研究者们受到西方科学主义的影响,总希望用各种“名”来把“道”解释清楚,诸如“宇宙本体”、“普遍规律”、“原始正义”、“终极掌控”等等,越说越乱,又反过来责备老子在概念运用上过于纠缠混同。读到这些论著,我总是哑然失笑,心想他们怎么会没有看到老子的第一句话,或者假装没有看到,居然想把玄妙的道作践得如此离谱,实在是太自负,又太乏味了。

至于“道”这个概念的历史由来,倒是一个有意义的课题,我在众多研究者中比较看重童书业的看法。童书业认为,在远古时代,人们迷信具有人格意义的神、鬼、灵。但是,大量的事实教训使智者们渐渐怀疑这种迷信,就把人的变化归结为“命”。“命”是泛神论的,不再黏着于单一的神、鬼、灵,而古代思想家又进一步把“命”的概念抽象化,产生了“道”的观念。(参见童书业《先秦七子思想研究》)

童书业的“三段论”显然包含着对远古时代的合理猜度,但我只是觉得,从神、鬼、灵的迷信,到“道”的观念,未必转经“命”的概念。因为“命”是个人化的设想,而“道”是超越人“命”的宏观思维,反倒与原始宏观有一种气象上的呼应。

顺便说一下,这里存在一个小小的“句读”方面的历史争议,其实也就是标点符号的点法。究竟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好呢,还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好?一个标点,牵涉“无”和“有”是不是一个独立概念。王弼是主张“无名”、“有名”的,王安石是主张让“无”、“有”独立的。历来各有偏向,而我则主张,两者皆可,区别不大,顺语气就好。我在翻译时,两种都曾采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