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悲歌的系谱
若将诗按照形式分为悲歌与叙事诗,那么辞就应该归入悲歌一类。辞是不幸的文学。这种文学肯定了不幸;比起回避,更提倡直面不幸,将之作为自己的命运。屈原弟子所传《楚辞》,便是这样的作品。“命则处幽”(《思美人》)、“舒忧娱哀”(《怀沙》),人类正是在这样肯定命运的同时,得以从绝望中自我解救,自我净化。《楚辞》中《离骚》《九章》诸篇,正是作为这种悲歌文学经由吟游诗人般的传承者传承了下来。当然,保持诗所固有的律动,是传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条件。据说前汉时期,汉宣帝曾特别召见擅长楚音的九江被公,命其诵读《楚辞》(《汉书·王褒传》)。到了隋朝,释道骞还能传其声调(《隋志》)。辞是要用耳聆听的文学,截然不同于汉赋是用眼观赏的文学。辞这种文学,就是靠口耳相传的方式留存下来。
说到辞作家,首先要讲到汉文帝(前179—前157年在位)时期的贾谊。《史记》中将贾谊传与屈原传合为一篇,不仅缘于贾谊曾写过《吊屈原赋》,也因为司马迁从贾谊的身世中发现了他与屈原人生态度的共同点。贾谊少年时便被誉为洛阳才子,二十多岁就被文帝召为博士,不过一年又破格升为太中大夫。汉兴以来,高祖之后继以吕后专制,汉朝尚未形成完备的国家体制。贾谊遂提倡制定国家大典,改正朔(历),易服色(礼服),法制度,定官名,兴礼乐,意欲实践儒家理念。但当时社会推崇的是黄老思想。《史记·吕后本纪》论赞部分也说,那个时代是一个施行无为垂拱之治的时代。着手变更律令,使得感到不便的旧臣们群起反对,贾谊即被迁为长沙王太傅(辅佐),实际上等同于流放。文帝即是在吕后死后由这些旧臣拥立即位,其中不乏高祖集团中参与汉朝创立的豪侠之辈。
贾谊前往长沙赴任途中,南渡洞庭,途经湘江。屈原怀石自沉的汨罗江,就是湘江的一条支流。被贬至这样一个卑湿之地,连性命都难以保障,贾谊深感恐惧。他想到了屈原,为表凭吊,遂作赋寄于湘流之中。
恭承嘉惠(王的恩命)兮 俟罪长沙 侧闻屈原兮 自沉汨罗 造讬湘流兮 敬吊先生 遭世罔极兮 乃殒厥身
此等贤明之人竟遭如此不幸,正是世道混乱、是非颠倒之故。
呜呼哀哉 逢时不祥 鸾凤伏窜兮 鸱鸮(恶鸟)翱翔 闒茸(愚蠢之人)尊显兮 谗谀得志 贤圣逆曳兮 方正倒植 世谓伯夷为贪兮 谓盗跖为廉 莫邪(名剑)为钝兮 铅刀为铦
正是个全然倒错的时代。贾谊不禁悲叹:“吁嗟默默,生之无故兮。”一旦人自己的理想所系遭到否定,无法向着理想前进,也就失去了人生的价值。传世之宝周鼎被人遗弃,骥马只好垂耳拉着盐车,帽冠也只能屈居鞋下。屈原正是生于这样的一个时代。“嗟苦先生,独离此咎兮。”贾谊此刻对屈原悲惨的命运感同身受。
末章歌谣部分,即“讯曰”部分,相当于《楚辞》的“乱”。其辞以“已矣 国其莫我知兮”这句出自《离骚》的句子开头。想要在这乱世中保全,只能似凤凰高飞、神龙深潜一般,远离浊世而自藏。屈原的死,不如说是他自己招致的结果。
般纷纷其离此尤兮 亦夫子(屈原)之辜也 历九州而相其君兮 何必怀此都也
这句话同样承接《离骚》中的表现形式。凤凰翔于千仞,见到世之德辉即下而就之。见细德之险征,即飞走远远躲避之。窄小的水沟容不下江海中的大鱼。大鱼沦于水沟,也不过是蝼蚁的饵食。全文以“横江湖之鳣鱏(大鱼)兮 固将制于蝼蚁”一句结尾,激烈地诉说着坚守正义之人所受的苦难。使用多样的比喻将自己绝对正确的主张形象化,这种激烈的表现方式,正是辞文学的一大特质。
贾谊居于长沙三年,身心俱疲,思想上也发生了较大转变。文帝六年(前174年)初夏时节的一天,一只鸮飞进了贾谊的房间。楚地将鸮称作服鸟,象征不幸。这只服鸟见到人也不飞走,对着贾谊昂首挥翅,叹息着好像有话要说。原来如此,好吧,让我代为传达你的话。贾谊便借这只野鸟之口,讲述了一番万象流转、死生去就为一的老庄思想。
万物变化兮 固无休息 斡流(流转)而迁兮 或推而还 形气转续兮 变化而嬗
这是属于道家的主张,认为万物永恒不变的观点是错误的。福祸相因,忧喜吉凶同时存在。“命不可说兮 孰知其极”,震荡转化才是万物真实姿态。“天不可预虑兮 道不可预谋 迟数(迟速)有命兮 焉识其时”,合散消息没有一定法则,忽而为人忽而为物。认为有常则者,不过是智慧浅小的自私主观之人。这段哲学谈论后,贾谊又说道:
达人大观兮 物无不可 贪夫徇财兮 烈士徇名
点出流俗的区别。司马迁将上文最后两句作为贾谊的名句引用到了《伯夷列传》中。不过名在贾谊看来,也不过是“拘士系俗”,与俗世脱不了干系。所谓“真人澹漠(平静)兮 独与道息 释智遗形兮 超然自丧(忘却对立)”,无疑是基于《庄子·齐物论》思想的说法。早年曾著《过秦论》三篇、意在儒家经纶的贾谊,在流放期间已然放弃了儒家思想。一年多后,贾谊被召回都城。据说在文帝向其请教鬼神之事时,竟畅谈至夜深都毫无知觉。对儒家思想的背离,也是辞文学的一大特质。
不久,贾谊做了梁怀王的太傅。怀王是文帝之子,是一位喜好读书的青年。不想数年后,怀王竟坠马而亡。贾谊深感悲痛,时常哭泣,一年后去世。他借由服鸟之口诉说的忧喜聚门、吉凶同域的命运观,看来不过是一时的思辨。在这个时代,士人们还没有自觉到,命运问题是关乎全体士人的问题,是在士人形成过程中社会性、历史性的课题。贾谊过世时年仅三十三岁。据说他的孙子贾嘉与司马迁是友人,常有书信来往,应该比司马迁小几岁。
此外,辞的系谱包含的作品中,司马迁的《悲士不遇赋》也值得一提。该文收录于唐初《艺文类聚》卷三十怨部,《汉志》中将其归为陆赋之属,应属“司马迁赋八篇”中的一篇。
悲夫士生之不辰(好时代) 愧顾影而独存
全篇以此句开头,或是影射自己受刑后的处境。
谅才韪而世戾 将逮死而长勤 虽有行而不彰 徒有能而不陈 何穷达之易惑 信美恶之难分
人之穷通未必与善恶相关。作者以“天道微哉 吁嗟阔兮 人理显然 相倾夺兮”,对天道提出了质疑。这与《伯夷列传》中对天道是非的疑问属同一立场。最后说道:
我之心矣 哲已能忖 我之言矣 哲已能选 没世无闻 古人惟耻 朝闻夕死 孰云其否 逆顺还周 乍没乍起 理不可据 智不可恃 无造福先 无触祸始 委之自然 终归一矣
但是,司马迁能否真能做到“委之自然”呢?或许,他终究还是未能放下“天道微哉”的愤怨之情。除了信任天道、委之自然之外,他也无法将自己从愤怨中解放出来。
与《悲士不遇赋》属同一系列的,还有淮南小山的《招隐士》、严忌的《哀时命》、王褒的《九怀》和刘向的《九叹》,皆由后汉王逸收录于《楚辞章句》中。这些作品都是模仿《楚辞》而作,缺乏内在的冲击力。淮南王安喜好《楚辞》,中意其声调,故招揽了许多文人,令他们编文章作辞赋。据说淮南王安曾奉武帝之命作《离骚传》,司马迁在《屈原列传》中对《离骚》的评语,多基于《离骚传》而作: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若离骚者,可谓兼之矣。
述其旨意后,司马迁对屈原做出了最高级赞词:“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据《汉书》和《文心雕龙》可知,这句评价也是出自淮南王之手。想必司马迁对此深有同感,便将此句引用到了《屈原列传》,自己也由此作了《悲士不遇赋》。
淮南王安曾令门下文人们编撰《淮南子》,后因门客蛊惑,图谋叛变而自杀(前122年)。司马迁根据淮南王安的《离骚传》为屈原作传,并将贾谊传附于其中。贾谊传中还收录了《吊屈原赋》《服鸟赋》,却未提及《过秦论》这类政论性的对策文章。司马迁彻底将屈原与贾谊二人视作了辞作家。
贾谊传也被收录于《汉书》卷四十八,但班固将贾谊视作一位政论家。传记前半部分同《史记》一样,收录贾谊作的赋。而后半部分则收录长篇的政论文章,例如议论时政的疏和劝谏诸子封建的上疏。可以说,后半部分才是这篇传记的重点所在。班固批判司马迁的《史记》不适合汉代国家体制,同时他对整个辞文学系统也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将辞视作反体制文学。
这种文学观点绝非始于班固。武帝立儒教为正统,采用儒家思想为国家的意识形态。此后,文学从属于政治与道德的主张便逐渐占据了支配地位。例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卷一《玉杯》,论及六艺目的时说:“诗道志,故长于质”,“乐咏德,故长于风”。文学乃道德工具的看法,自《诗·毛序》以来就作为古代文学观传承了下来。前汉末翼奉(《汉书》卷七十五)说:“知人情,难用外察,从中甚明。故诗之为学,情性而已。”将情性视作文学的基础。推崇三家诗(齐、鲁、韩三家诗说)中“齐诗”的翼奉认为,自然生息支配人性,天人关系体现于文学、乐律之上。“以律知人情,王者之秘道也。”“执十二律而御六情……万不失一,自然之道也。”因此,文学终究要适应政治目的。武帝时期董仲舒提倡的天人感应理论也适用于文学论。由此,自然推演出一种功利主义的文学观。这也是武帝以来汉朝国家体制的整备,以及随之而生的政治优先状况的体现。
后汉前期,儒家教义逐渐渗透于社会上的知识阶层。同时,士人阶层也在逐渐形成。在光武帝(25—57年在位)的鼓励下,以研究儒家经典为目的的经学达到鼎盛。此举为朝廷培养出了诸多官僚,这一时代的吏治之美,历朝历代也难出其右。同时,学术在实践方面给予政治一定的影响,这种情况在其他朝代十分罕见。施行此等吏治,使得儒家伦理成为日常生活的规范,士人笃行,孝子烈妇之名亦得以宣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由教条主义支配的时代,然而也是文学方面可说一无所获的时代。
班固(32—92年)的文学观,可以说是此一时期这种教条主义的代表。对于淮南王安与司马迁以“与日月争光”评价的《离骚》文学,班固则批评说,《离骚》彰显自我主张,是一部自我意识过剩的作品,只不过可称妙才而已。班固说,古来圣贤生不逢时,穷途末路,皆为天命使然。唯有怀道保命、明哲保身,才是士人之道。
今若屈原,露才扬己,竞乎危国群小之间,以离谗贼。……愁神苦思,强非其人,忿怼(忿恨)不容,沉江而死。……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 《离骚传序》
据班固讲,《离骚》之类充斥着奇矫忿怼之风、情感表达趋于激烈的文学作品,“皆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难以为儒家规范所容许。仅仅“其文弘博丽雅,为辞赋宗”,认为枚乘、司马相如、刘向、扬雄等人,皆难以企及,“虽非明智之器,可谓妙才者也”。也正因如此,班固没有将贾谊列入这些辞赋作家序列之中,而是强调其作为政论家的一面。《史记》和《汉书》对屈原、贾谊二人的评价相距甚远,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对辞系文学理解的变迁。
但是,后汉果真是班固所自傲的“法度之政,经义所载”的时代吗?《后汉书》中立有《循吏》《儒林》《文苑》《独行》《逸民》《列女》等传,无疑这是一个崇尚儒家伦理的时代。但与此同时,关于酷吏、宦者、方术等时代阴暗面的记录也不少见。应该说,伴随着儒家规范的形式化,内部腐败也与日俱增。这是一种挂着名教头衔的功利主义。
与班固几乎同一时代的王充(27—91年),对儒家持有批判态度。但他的文学观比起班固甚至更接近功利主义。王充作为启蒙的理性主义者,特别是近年来中国的唯物论之首倡者,获得了极高评价。但他的《论衡》八十五篇充斥着低俗的论调,很难称之为思想著作。王充在《问孔》《刺孟》等篇中针对儒家进行了激烈的批判。例如《论语·颜渊》篇中,孔子提出“信、食、兵”乃治国三大条件,推“信”为第一义,认为“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王充认为这是妄论,说:“夫去信存食,虽不欲信,信自生矣。”孔子主张的是以信赖关系为政治要领的精神主义,不是要肯定饥饿。而王充讲的“夫父子之恩,信矣。饥饿弃信,以子为食”这种食肉之俗,在《后汉书》里也不乏其例。但这些与孔子作为理念而提倡的治国原理并不相关。不论是《问孔》十七章,还是《刺孟》八章,没有一条问题触及思想本质。《论衡·自纪》篇中虽有“疾俗情,作讥俗之书”的话语,但他并没有将先秦的思想置于更高层面进行思考。王充的文学论与班固一样,都是以劝善惩恶为主的极端功利主义。《佚文》篇说:
夫文人文章,岂徒调墨弄笔,为美丽之观哉。载人之行,传人之名也。善人愿载,思勉为善;邪人恶载,力自禁裁(自制)。然则文人之笔,劝善惩恶也。
《对作》篇中说,复兴圣贤之文,皆“不妄作。作有益于化(治民),化有补于正”。所有的文章皆必须为益于德化而作。在这一文学观占据主导地位的时代,忠实于内在诚实的辞文学几乎无法得以全面发展。
伴随着后汉儒教主义的崩塌,辞系文学得以复苏。而这场复兴的领头人物是一位名为张衡(78—139年)的卓越科学家,这一点着实令人兴味盎然。张衡于永元(89—104年)间被举为孝廉,但他没有接受。张衡激愤于贵族的奢侈之风,精思十年著《西京赋》《东京赋》(《文选》卷二、三)批判社会。到了晚年,他作为一名科学家继续着自己的研究道路。阳嘉元年(132年),张衡发明候风地动仪,并用地动仪成功记录了陇西地震。张衡曾上疏皇帝,称政治实权集中于部分贵族宠臣,以及所谓能够预言灾异的谶纬说会招致社会动荡,但未被皇帝听取。于是张衡作《思玄赋》(本传)表达退隐之意,不久后离开都城,任河间王政的相。三年后致仕,翌年去世。《四愁诗》便是他前往河间赴任时所作。
《四愁诗》收录于《文选》(卷二十九),序文说:“张衡不乐久处机密,阳嘉中(本传有永和初年一说)出为河间相。时国王骄奢,不遵法度,又多豪右并兼(即兼并)之家。衡下车,治威严,……郡中大治,争讼息,狱无系囚。时天下渐弊,郁郁不得志。”于是效屈原作辞,完成了这篇《四愁诗》。
一思曰 我所思兮在太山 欲往从之梁父(山名)艰 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黄金镀过的刀) 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 何为怀忧心烦劳
二思曰 我所思兮在桂林 欲往从之湘水深 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金琅玕(玉名) 何以报之双玉盘 路远莫致倚惆怅 何为怀忧心烦伤
三思“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山道)长”与四思“我所思兮在雁门(北方关名) 欲往从之雪纷纷”采用了相同的句式。很明显,这种构想来源于乐府歌谣中的短箫铙歌(军乐)《有所思》“有所思 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 双珠瑇瑁(鳖甲)簪”一句,可见辞系文学中添加有乐府的元素。
《四愁诗》所展现的全新情感世界,作者既是一名科学家,同时又喜好《思玄赋》的这种非儒家思辨,这一点实在颇饶趣味。诗中体现出这一时代作为知识阶层的士人们开始重新追求精神世界,令该诗有了更深刻的含义。武帝以来推行儒家一尊之学,士人的典范是基于儒家教义形成的。以班固和王充为代表,他们否定人性真实情感,教条主义和现实的功利主义一统天下。士人阶级作为维持汉代统治组织的基础,担负着连接地方乡邑与中央官僚机构的作用。士人被纳入秩序当中,失去了原来客卿身份的自由。自由本来就是摆脱权力的自由,只有舍弃中央权力与都邑的奢豪生活,才能实现自由。张衡于四方幽境追求“我所思”,并于此梦遇美人,思想上与古时《离骚》的天路历程构想一脉相承,其形式则属于作为一种新民谣形式的乐府。《四愁诗》抒发了被囚禁于儒家教义中的士人社会的悲哀,与渴望摆脱禁锢的意愿。诗里祈望人性自然情感的恢复,其诗亦调律流丽,与内容相互呼应。由此开端,辞文学得以复活。
王逸与张衡生于同一时代,他崇慕《离骚》的哀怨之风,作《楚辞章句》对辞系文学进行集成。王逸于元初(114—119年)间任校书郎,顺帝(126—144年在位)时任侍中,作赋、论二十一篇,汉诗一百二十三篇。王逸的文章,除现收录于《楚辞章句》中的《九思》外,仅剩《机妇赋》和其余部分文章片段,以及《琴思楚歌》等。《琴思楚歌》中有“时节晚莫(暮)年齿老 冬夏更运去若颓”“岁月已尽去奄忽(快) 亡官失禄去家室”等抒写幽怀的七言诗句。以吏治之美著称的后汉社会,在其后半阶段暴露出崩坏的预兆。张衡憎恶这种颓废风气而辞官,王逸也同样亡官失禄。选择隐居的士人之多,足以著成一部逸民传。《后汉书·逸民传》中记载了梁鸿的故事。他为避乱世,携妻归隐霸陵山中,椎髻布衣,过起了田园生活。其间创作的《五噫歌》也收录于传记中。
陟彼北芒兮 噫 顾览帝京兮 噫 宫阙崔嵬兮 噫 民之劬劳兮 噫 辽辽未央兮 噫
梁鸿喜好弹琴自娱,这首《五噫歌》应该也是一首琴歌。全诗基本为四言形式。
王逸的《琴思楚歌》也好,梁鸿的《五噫歌》也罢,都保留了楚歌的遗韵。《后汉书·何后纪》卷十(下)附传中废帝弘农王与唐姬的歌或许只是传说,但与上文所述歌的形式大体相同。弘农王于董卓之乱时遭鸩杀,喝下鸩酒时作死别之歌曰:
天道易兮 我何艰 弃万乘兮 退守蕃 逆臣见迫兮 命不延 逝将去汝兮 适幽玄
夫人唐姬年方十八,拂袖恸哭,和歌曰:
皇天崩兮 后土颓 身为帝兮 命夭摧 死生异路兮 从此乖 奈何茕独兮 心中哀
董卓之乱前后,对士人社会而言堪称苦难最为深重的时代。就连王室也无法免除噩运。这场动乱之中,许多士人不得不四处离散漂泊。张衡在《四愁诗》中寄托幽情的四方边裔之地,而今变成现实中漂泊沦落的地域。此时辞系文学多以乐府和楚歌旋律为陪音传唱;而就在这一时期,古诗作为一种士人文学形式而形成。通过古诗,士人与命运的问题被有意识地提高到文学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