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光都市的欣悦与苦涩
在奈良街头行走的时候,不容易产生在城市里的感觉。JR车站出来,基本没有都市的氛围,“近铁”车站的周边,近年来有了一点改观,但依然是一片苍翠的林木。人们到了奈良,大抵只是去看一下兴福寺、东大寺,跟那里成群的小鹿玩一下,少数人或许还会去看一下春日大社,然后拖着有些疲惫的双腿回去(外地人或外国人大抵是回下榻地的大阪或京都)。一到夜晚,整个奈良几乎一片漆黑。几乎没有人会在奈良过夜。绝大多数人都不记得在奈良吃过什么好吃的。奈良人望着意兴阑珊的游客的背影,心里不免会酸酸地说,京都人真会做生意呀。
京都在旅游城市的营造上,获得了极大的成功。论历史,奈良比京都更悠久,论古文化的资源,奈良还有初建于奈良时代的药师寺、唐招提寺等,古建筑的年代都远胜于京都现存的任何佛寺。可是,一到了晚上,人们就匆匆挪动脚步,背弃了这座至今依然流荡着平城京古韵的旧都。
日本人的旅行史,主要起始于江户时代。那个时候各地的大名必须每年定期到江户觐见将军,即所谓的“参勤交代”,觐见的队列成了主要的旅行者。当时社会比较安定,就有少数的文人沿着那时修建的由江户通向日本各主要地区的五条道路,在各地徒步或骑马旅行。到了明治中后期的1880年代以后,随着铁路的开通,各个学校陆续出现了“修学旅行”,于是京都成了主要的旅行目的地之一。战争期间,以玩赏为目的的旅行一概遭到了禁绝。大约到了战后的1950年代中期前后,修学旅行慢慢恢复。经济高速增长以后,旅游(日语曰观光)成了人们重要的休闲方式,京都作为一个观光城市,就是在那时真正形成的。
京都市从1958年开始实施“京都观光综合调查”,并依据调查结果,制定了翔实的振兴观光计划。这项实践一直持续至今。进入21世纪以后,京都市决定在观光上花费极大的功夫与财力,全市上下同心协力,将京都建成一个世界顶级的观光都市。其目的,一是由此带动京都整个城市和经济的提升,二是活用京都的古都底蕴,将京都作为日本文化和传统最主要的发祥地,增强日本国民的文化自信,并提升日本文化在全世界的美誉度。具体的目标是“美感都市”,“美”是风光明媚的自然环境、具有独特风格的建筑、富有情趣的街景这些硬件性的元素,而“感”则是居住在京都这座城市里的人的品格、品性等软件性的元素。具体来说,2000年提出了“到京都的游客人数至2010年达到5 000万”的设想。为此,在2001年1月制定了“京都市观光推进计划”,重点是提升京都内在的品质,使来到京都的国内外观光客获得深层次的满足感。为达到此目的,京都全市可谓上下动员,在整体规划和每一个细节上做足了功夫。结果,5 000万游客的目标在2008年就达到了,比预期提前了2年,带来了12 000亿日元的经济效果。2014年7月,世界权威的美国《旅行与休闲》杂志,请读者投票评选世界上最受欢迎的旅游城市,京都位居第一。京都已经连续7年,一直位居前10。京都人看到了这样的评价,自然是好开心!到了2015年以后,随着中日关系的回暖,从中国来到日本尤其是京都的游客几乎是与日俱增。2017年,京都市的游客人数为5 362万人,2018年稍有下降,为5 275万人。这也带动了整个京都府的游客数,2018年京都府为8 505万人。在京都市住宿的外国游客数则持续上升,2017年是352.79万人,2018年增至450.34万人。而这个数字,10年前的2008年是94万人,2003年更是只有45万人,15年间翻了10倍!游客在京都市的消费额也稳步上升,2017年为11 268亿日元,2018年增至13 082亿日元(以上数据均来自“京都市情报馆”发布的最新统计),这无疑给京都市带来了丰厚的回报以及大量的就业机会。
然而,任何事物几乎都是一把双刃剑。当人们在欢呼观光业绩的辉煌灿烂时,京都本地的居民立即就感到了烦恼和困惑,他们也尝到了西班牙巴塞罗那人的苦涩。
操着各种语言、生活习俗各不相同的各国游客,几乎从一清早开始就占据了京都所有的热门景点。原本富有诗意的清水寺一带的二年坂、三年坂(也有写作“产宁坂”的,在日语中发音相近),铺着青石板的小街随着山坡绵延向上,充满了往日风情的低矮老屋鳞次栉比,不远处的法观寺八坂塔,在苍穹下巍然耸立。若是人迹稀少,可在此闲闲地漫步,不时停下脚步在一旁的小店内选购几样手工艺品,如果时值黄昏,或许会从清水寺内传来悠然的暮鼓声。可是在今天,从早到晚都挤满了各地的观光客,几乎已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昔日悠然的坡道,如今变成了喧闹的集市,初到此地的游客,急着满足自己到此一游的快感,拿出装着自拍长杆的手机,旁若无人地留影纪念。
也许是祇园祭太有名,也许祇园早就列入了观光指南书,如今的祇园一带,也完全成了游客的天下。人们在此东张西望,摄影拍照,更有甚者,呼朋唤友,大声喧哗,肆无忌惮地大口咬着街边店铺里买来的京都美食,个别人还会把垃圾纸屑悄悄地抛在路边,扰乱了当地居民的宁静,损毁了洁净的市容。各地来的东亚姑娘,穿着租来的和服,有的还配着木屐,有的索性只是原来的旅游鞋,成群结队、左顾右盼地徘徊在街上。粗粗一看,还以为是祇园的艺妓,稍一靠近,就传来了非日本话的各色语言。附近的居民不堪其扰,祇园町南侧地区协议会就做了好几块木牌插在路边,上面用日文、英文、中文写着:私道での撮影禁止;No Photography on private road;私家道路禁止拍摄。并特别注明,此地有监控录像,违者罚款。其实在日本,并不许可随意安装监视摄像头,一般的民间组织,也无权随意罚款。据后来安插木牌的当地居民说,他们主要是想吓唬吓唬游客,给他们一种不快感。而另一些京都居民,一看酒店资源那么紧张,开一家民宿(在日本,民宿是低于酒店宾馆的住宿设施),也可赚不少钱,于是纷纷向当局申请开办民宿。更有一些人,尚未获得许可,就悄悄地营业起来,听说有些中国经营者也纷纷在京都等地投资开设住宿设施。这激起了当地人的强烈不安,他们或向当局抱怨、举报,或者在相关的房屋门前贴上大幅的标语,表示强烈反对,理由是可能引起火灾和治安问题。
祇园北侧的先斗町通和木屋町通一带,有些舞妓居住和表演的茶屋,她们也不时会出现在小巷内。游客们好奇,听说可以与她们拍照,于是就任意拍拍她们的玉肩,拽住她们的衣袖,要与她们合影留念,更有甚者,提出要去看看她们表演的场景。这使得那些才十几岁的舞妓很困窘,只是她们的脸上涂满了厚厚的白粉,害羞或恼怒的红晕难以泛现出来,只有一双细长的小眼,露出了无奈的神情。
在京都郊外有一个50来户人家的小村落叫美山町。那里至今还保留着茅草屋顶的老房子,且并不是一个纯粹的观光地,也不售门票,原来的村民依然居住在那里。结果一家杂志把它挖掘了出来,将其渲染成一个京都文化的展示场,刊载在京都导游书里。于是各地游客按图索骥,蜂拥而至,人们希望看到日本人活生生的居住现场。结果那里的村民十分恼火,他们觉得自己成了被观赏的玩物,一举一动皆在众目睽睽之下,日常的生活完全被搅乱了。
寺院和神社也遭遇了同样的困惑。日本的寺院和神社,一般都不售门票,尤其是神社,只是寺院内秀美的庭园或展示珍品的宝物馆会出售门票。有些寺院内的某一处建筑或某几间房屋,虽开着门,可以让人张望,却不许入内,这些地方一般会设一个非常简单的竹栅栏,但仍有外国游客无视栅栏而跃入堂内。于是僧人不得不用日、英、中、韩四种文字写了一个标牌挂在栅栏上:不准登廊入内!在这样的场合,日本人大抵都比较守规矩,而且他们自幼就有这样的教育,日文的标牌对他们并无意义,也许是为了显示无人种国别歧视,才用四种文字来表示的吧。
日本交通费的昂贵,在全世界也是出了名的。京都当局为了招来游客,减轻他们的负担,就推出了500日元的一日乘车券(一般单次就要230日元),一天24小时内,可以无数次乘坐在市区内行驶的京都市交通局经营的巴士,这些线路几乎可以到达京都市所有的重要景点。于是,巴士就成了游客们使用的主要交通工具。或拖家带口,或朋友结伴,或背着厚重的双肩包,或拖着小型的拉杆箱,一大早就挤上了各条线路的巴士。京都车站北广场的巴士集散区,几乎从早到晚都排着长蛇阵。巴士内,几乎一半以上的乘客,都操着不同的语言,小声地彼此呼叫着。如果是夏天,几乎人人都是红晕满面,汗水涔涔。不少去看病的当地老人,挪动着蹒跚的步履,都难以挤到下车口。2015年我在京都居住了半年,对此有着深切的感受。
不仅是京都本地居民受到了困扰,连日本游客也觉得受到了外国游客的挑战。每当樱花盛开的春季和红叶灿烂的秋季,原本就一直紧张的酒店客房,到了一床难求的境地,且价格也随之腾跃而上。日本本地游客到了京都,也被汹涌而来的外国人震慑住了,有时候他们在滔滔的游客人流中,竟然成了少数派。
鉴于这样的状况,有一位原来研究文化遗产的年轻学者中井治郎在2019年11月出版了一本新著《快要鼓爆的京都 与过度的旅游业顽强抵抗的观光都市》(パンクする京都 オーバーツーリズムと戦う観光都市)。他用社会学研究的方法对最近十年来京都游客急剧增长的现状进行了缜密的调查,揭示了只有150万人口的京都每年要面临5 000万以上的外来游客的两难困境,并借用了一个西文词语tourism phobia,即观光恐惧症。作者解释说,这里的phobia,不只是恐惧,更多的带有不安和厌恶的情感。以至于有的京都市民在街上涂鸦写道:游客们回去吧!
当然,这不只是京都独有的风景。西班牙的巴塞罗那就先于京都尝到了甜头和苦涩。1992年的夏季奥运会,大大扩展了巴塞罗那的知名度,也让人们认识到了这座城市的美丽。市政当局借此东风,大举推展旅游业,修整道路等城市基础设施,扩建住宿的酒店宾馆,扶植饮食业。于是外来的游客年年增加,到了2016年,160万人口的巴塞罗那要接待3 200万的游客。一部分人因此生活变得富裕起来,而大部分市民则苦不堪言,因而掀起了一个限制、减少外来游客的运动。2017年3月,市长发表了《面向2020年的观光计划》,提出要对向游客出租房屋的公寓增加固定资产税,并对这样的公寓的资格重新进行审查核定,对每年出租的房屋进行限制,并决定自2019年开始,将不再建造面向游客的酒店,以此来限制游客的数量。不只是巴塞罗那,这样的问题在意大利的罗马、威尼斯、米兰等均不同程度地存在,在市政收益得到了滋润、一部分人赚了不少钱的同时,给整个城市居民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困扰,而且对历史文物的保护也带来了严峻的挑战。而京都的现状,恐怕比巴塞罗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巴塞罗那是160万市民对3 200万游客,京都是150万市民对5 300万以上的游客。
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度。如何把握这个度、如何掌握好平衡,这是对人类智慧的一个考验。京都已经升格为顶级的世界观光都市,在它的美誉度到达了顶峰之后,如何继续维护好这一美誉度,同时又切实保障京都市民日常生活不受侵犯,这是京都,同时也是任何一个已被开发出来的观光都市或地区必将面临、必须深思的大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