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大地和心灵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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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文学“经典性”的获得与生成

当今文坛是个热闹场,各种流派、各种旗号的队伍轮番粉墨登场,但大多都未掀起高潮便匆匆消停。批评界也热衷制造话题,并与传媒联姻,炒作出一批批创作群体。作家面对话语的轰炸也似乎有些无措、欠冷静,为占领各自的话语场,争取在文坛占领一席之地而急切地抛出新作。其命运如何,明眼人都看得见。能真正远离文坛的沸沸扬扬,固守自己的创作个性,沉潜于当今生活洪流之河床的作家却不多见,贾平凹就是这些不多见作家中的杰出者。从《浮躁》《废都》到《白夜》再到《土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他扎实的思索、探求历程。他似乎有佛道气,然而他无疑又有热切关注时代社会问题、关注中国人灵魂安顿的现实激情,尤其注目于当代文化转型中国人灵魂的痛楚与蜕变、现代文明对传统文明的侵吞及现代化进程中出现的一些社会问题。比起那些刻意求新的作家,他的作品能真正扎根于现世,为我们提供了改革开放之后各阶段鲜活的民情世风的真实图景,为我们提供了一部生动的民族文化、民族心灵的变迁史。他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三部长篇《废都》《白夜》《土门》都是其呕心沥血之作。关于《废都》的各种评说已有很多,对《土门》的评论也不少。倒是《白夜》虽比《废都》展现了更广阔的生活,比《土门》更鲜活(《土门》意象化、理念色彩比较重),好似“生不逢时”。当时各种新热点的争鸣太多,它的问世未引起足够的注意。在文坛话题大战稍稍平息后,《白夜》这样的力作必将浮出历史地表,它的独特与深厚也必然将使之跻身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作品行列。

一、深沉的现实激情

当今文坛所呈现的精神气象堪忧,这个时代精神信仰的迷失导致作家的社会热情丧失,作家在作品中“躲避崇高”,许多作家还躲入“象牙塔”中写作,个人化写作亦大行其道。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贾平凹却对当下的现实投入了巨大的热情和责任感,负荷着比常人更多的痛苦与忧虑从事自己的写作。他执着于关怀当世的民情世风及悠久的历史文化传统,扎根于当下中国社会及文化转型的历史,把自己沉入当世生活的深层,从一种更宏深的角度观照、感受传统文化、中华民族所经历的蜕变。这种极大的入世情怀成为推动他创作的原动力、内驱力,而当代浑沉复杂的生活也给予他丰富的创作资料和创作灵感。这使他拥有自己的创作园地,又能沉潜于当代生活的本质,可以不至于为文坛时新的潮流推着走,不至于依靠外界力量来推动创作,不会盲目地赶潮流。

《白夜》就是这样一部坚持了贾平凹自己观察、思考与判断,有扎实的现实内容作为支撑,表现了他强烈的现实精神的作品。它很深地浸透了贾平凹对当代生活的感受,不停留在浅层次的现象描述上,在平实从容的叙事底下隐含了从作家主体情思中透发出的感伤与苍凉。这部小说写了在物欲横流的当世一批小人物的抗争与浮沉、寻求与悲欢及他们殊途同归的悲剧命运。通过他们寻求的悲剧表达作者深重的忧世情怀和内在精神的彷徨。夜郎是小说的主角,他的精神中潜存着正直和善,他在西京城寻求发展与爱情,然而他的发展之路阻碍重重,他使用无赖甚至非法手段与恶争斗,为报复邪恶却被代表正义的“法律”收服。他这一荒谬色彩很强的结局让我们看到一个与腐败世风抗争的正直的小人物的失败与无奈,看到这股沉渣泛起的对异己的吞噬力,这样的书写饱含了作者沉重的忧虑和对当世无声的指责。

当然,作者并非把夜郎写得很实,他的身上既有一般豪拓的游侠气,又有一种多忧善感的文人情怀。作者写这个人物时追求对人心的震撼,暴露其内心的深刻(如对颜铭、虞白的爱),书中夜郎真情流露的场面让人动容。面对夜郎动荡的情感世界,我们很难把夜郎归为某种身份的人,他的精神已伸出了生活的平面,切入更普遍的人性。夜郎在人世寻求又寻求不得的痛苦绞合着一种人类天性,寻求生存与发展,寻求灵魂安顿的痛苦,更深地浸透了贾平凹本人内心深处的东西——在传统与现代之间,仍坚持着传统信念的个人何去何从?

虞白是书中的另一主角,她几乎成了一种高贵清雅的贵族精神的化身——有良好的教养,冰雪聪明,又目下无尘,孤高自许,固守一个贵族孑遗精神上的优越。处于这欲望化的年代,她的清雅只能在城市一个幽僻角落如空谷幽兰,散发微茫的馨香,精神上她是一个旷世的孤独者,难以找到知音。她的好韶华在美人迟暮的哀怨中如水流逝,她与夜郎的爱情也残破得难以修复。虞白惨淡的情感经历让人同情,她追寻精神出路与人生归宿的失败显示了贾平凹对一种已逝去的优雅的古典精神的追唤,同时也表达了对无法容纳这种高贵的古典精神的当代世俗化生活的失望。

贾平凹对当代生活的忧虑与关注在宽哥这个人物身上表现得更明显。宽哥作为一个警察,代表着真正的正义与无私。他虽然没有所向无敌的威猛,然而他是至善的,他的大善从日常生活中极平凡的扶危济难中表现,他的善性与正义也影响着他身边的人,于这个浊世,他有自己的操守与信条:“作为每一个人的选择,就是认真做事,积极做人,存一股清正之气在人间。”[17]但宽哥的善并未引来社会的善待,他的善如粒米之珠,难放光辉,他不能与世风相俯仰,招致了无情的拨弄。宽哥身上的牛皮癣也日益严重,几乎变成一只甲虫,令人厌憎,这寓言式的魔幻笔法不能不使人生出一股欲哭无泪的悲哀。善良、正直的人无以存身,被视为异物,而丑恶的人(如宫长兴之流)则青云直上,得志猖狂。这一幕令人心痛的悲剧,蕴含了多少作者本人对颓败的世风的愤怒?其他人物的悲剧,像清朴的惨死、邹云的自暴自弃,在小说最后次第出现,整部小说后半部流露的感伤愈加浓重,真给人悲不自胜之感——颜铭带着丑孩消失,宽哥准备一次像献祭一样的远行,夜郎被捕之前演出一段讽世的鬼戏:精卫鸟不停地衔木填海,目连痛斥精卫,因没有海,精卫亦无法活命。然而精卫却悲愤地抗辩:“如果它不溺死我的女儿身,我是以人的形象享受人的欢悦与烦恼,可它却把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非人非鸟。”[18]精卫的抗辩可以看作是夜郎的心声,夜郎就像被世风扭曲得非人非鸟的精卫,他以无赖手段、以近乎黑道的方式与世风争斗是出于无奈,然而他的抗争不是像精卫填海一样徒劳吗?作者本人深重的忧世情怀亦从这有浓郁寓言色彩的结局中透发出来。小说通篇都让人触碰到作者本人的心灵,感受到作者精神深处的悸动,让我们感到整部作品都是来自作者对自身生命与民情世风的体验,他把自己的情感、思考、观察、判断都融入写作中。从《白夜》我们可以看到像贾平凹这样的大作家在创作时激荡于他精神世界强大的内驱力,正因有这来自热切关注现实的内驱力的推动,他才能够在创作《白夜》时“大隐于闹市”,“平静如水,安详若佛”,[19]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不受外界文学潮流与趋向的影响。从这一点来看,贾平凹有更深厚的创作资源与精神动力,这些都来自他关注现实的激情,对社会的责任感及对社会生活深切的体察。这也使他的创作不趋时,不跟随潮流一哄而上,有这种创作的精神资源及内驱内力支撑,他的创作才能从出道以来一直稳定、绵长地发展,不断地出现好作品,风格也愈趋老辣、沉稳。《白夜》正是他创作生涯中水到渠成的力作。

太过于放任的形式创新不可能走得太远,就像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风行一时的先锋小说。现在看来,先锋小说作品少有能为人所仿效的经典品格,一个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先锋派作家缺少现实激情,他们几乎不关心真实的生活,躲进一个远离现实的象牙塔中构置虚幻的人世图景,从一些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现代观念、现代感受出发,把自己置身于某种情绪体验中,调动起自己阴郁的情绪记忆,再加上某些极端的个人经验和怪异的想象,用荒诞的诗情催化观念,用情绪演绎观念。他们遗忘了现实,造成了与现实的裂痕。先锋作家大多缺少对真正现实生活的认识与感受,并未切入坚实的现实,也注定了他们的作品无扎实的内容作为支撑,难以达到浑厚与沉着,显得轻灵有余、精致有余,成熟与厚重不足。

对继先锋小说后走红文坛的新生代小说,李洁非有中肯的评价,他认为新生代小说是“平面写作”,只关注“生活平面”[20]。他们笔下都是些时髦、潇洒的人物,其生活方式代表我们这个时代的时尚和百姓向往的生活情调。在灯红酒绿、宝马名车的炫目的现代生活图景中再加点流浪与无家可归之感,便构成了他们的小说世界。而且他们所要表达的大多是青年人面对光怪陆离的现代生活不稳定的青春情怀,他们的激情与苦恼都可以看作是迷茫的青春情愫,主人公没有更深切的苦痛与欢乐,缺少沉潜,更少有义无反顾的执着和深刻的自省。

所以同玄妙、缺乏根基的先锋小说相比,《白夜》更厚重,它立足于中国人当下的生活,从本土文化中吸取生活素材和创作灵感,有深厚的文化和生活体察作为根基。同新生代小说的轻佻相比,《白夜》显得高远沉郁,的确表现出一种高姿态,它介入了现实的坚硬与凝重,真正以一种极严肃的态度创作。同时又融入了作者内心深处的东西和感时伤世的情怀。读《白夜》我们的确可以感到贾平凹似乎以一种饱经沧桑之后的平静去面对世事,他消去了身上的浮躁,获得了稳重与成熟。他不温不躁,对世事似乎有洞若观火的了然,世事在他面前不再那么纷扰、混乱,一切都历历在目,像一条平静的河从他眼前流过。虽然有置身红尘的大悲苦、大欢乐,但都潜藏于内心,让它们如抽丝一般从平静的叙事中自然流出,不动声色。世间浮华纷纭的表象落尽了,浮现出生活的本质。《白夜》绝对不合时尚,它触及转型时期中国人生活的另一面,也是更沉重、艰难、黯淡、悲苦的一面。然而他平静的叙述似乎出离了愤激,颇有些“怨而不怒、哀而不伤”的味道。这样的做派使作品可以真正地沉下去,使他的表达可以超越当下的时代,获得一种经典品格。

二、熔铸万象的凝聚力

一篇好的作品,无论是大还是小,都要达到某种境界。一部经典性的大作品,其境界应该是混沌的、立体的,如王蒙所说,不是单纯地讲感觉,单纯地讲人的性格,单纯地讲情节乃至单纯地幽默,甚至不是单纯地讲人的性格。应该融万象于一炉,有一种古今中外无所不可熔化、不可接受的力量,能凝聚多种多样的情感及生活内容[21]。作家通过作品所传达的内涵,里面流淌的生命体验一下子难以分辨,但可以一下子把读者给抓住,作品本身可以显示作者宽阔若谷的胸怀,这样的作品才具有深邃感。先锋派与新生代的作品都有看头,富有韵味和吸引力,能激起人们诗意的想象,使读者沉浸于明净如水的境界。但这些作品都不具备熔铸万象的气度,它们在内容上都比较单薄,情思与意蕴上也不够厚重、沉稳。先锋派小说作家大多把人世的某些东西加以扩张放大地表现,像残雪的小说显现人世的阴谋与杀机、暴虐与肮脏、窥私与仇恨的乖戾心理。而余华的作品也总难逃出对人世冰冷、罪恶、暴力、疯狂、恐惧的错乱印象。刘恒在作品里集中对人性中基本的生理、生存需要进行极端描写。而苏童则更多表现灰暗的少年的经验、颓败的历史情调、情欲对人的驱使。这些小说倾向于诗化、散文化,个人经验的色彩特别重,从中也可以感到心灵的震颤、幽邃的诗意。但这些作品都比较单纯,格局小,包容量也不够。新生代小说超不出作家日常经验之外的内容,注目于作家当下生活的实际,在作品中复现当代时髦人物(如大学生、学者、公司白领、个体户、大款等)的生活,他们领导着时代的潮流,在当代都市生活中如鱼得水、春风得意而又精神沮丧。这些物质或精神上的优越正代表一个时代的时尚。他们的小说能使人看到现代都市的流行色和最热闹、风光的文化或生活景观,能表现当代浮华喧嚣生活表象,能传达时代情绪的某一方面。然而这类作品都未触及更广大、更丰富的当代现实,反而用流行式样、流行风格迎合大众的口味,用浮华、刺激的生活内容迎合大众对现代生活的梦想。这些都只能是生活的惊鸿一瞥:优越的物质、肤浅的浪漫又怎么不会转瞬便成为过眼烟云呢?

《白夜》同这些作品相比,包容了更深广的社会现实和传统文化内容。在当代作家中,贾平凹的中国文化根基的深厚是许多作家难以比拟的,他的中国传统文化的修养不仅在于高雅的雅文化一面,对中国民间的俗文化他也有很深的浸淫和研究。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迷醉让他既与现代生活相俯仰,而又有可贵的保守,对历史、传统文化的眷恋甚至使他显得有些守旧。胡适就曾说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生活方式。贾平凹就是因为迷恋而沉浸于中国人日常生活的深处,浸淫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对中国人的饮食起居、行事方式、思维方式和情感有细致入微的体悟,能够深入到中国人、中国文化的根性中,用更宏阔、深远的眼光观照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因此他的作品自然而然地融汇更丰富、驳杂而鲜活的中国民众的生活内容,具有深广的包容力。《白夜》用很细致的写实笔法写了几个人物在当下的日渐以功利为目的、社会腐化严重的社会转型期的悲剧命运,同时囊括了丰富的社会世相,从城市到乡村、从政界到商界、从社会名流到小贩走卒,各个阶层的社会生活都容纳其中。除了这些社会生活的现实内容外,作品还表现出对神秘的民间巫术、风习及灵异现象的浓厚兴趣。全书以再生的故事为开端,又以再生人的钥匙为收束,而且让鬼戏贯穿于整部作品,还以近乎闲笔的方式写了测字、符咒、风水、相面等神仙道术等生活内容。这些内容的兼容,使整部作品在细致的写实中,逸出一种浓郁的神秘文化与民间宗教的奇异情调。再生人死而复生又殉情而死留下了一把神奇的钥匙,似乎凝聚了再生人执着于爱情的精魂,成为牵引夜郎与虞白爱情的神秘引线,让夜郎梦游到虞白的窗台下。再生人沟通了阴间与阳世,阴阳虽阻隔,然而情意相同,这也似乎注定了夜郎与虞白的破碎爱情。而贯穿全书的鬼戏更把人鬼的不同世界联通,鬼戏演到了高潮就是人鬼混一的境界,这颇有原始歌舞的巫术色彩。另外像库老太太在迷狂境界的通灵,刘逸山的拆字、神咒,都显示出民间神异文化的无所不在,它们在现代文明的文化背景上闪烁着幽玄的光,显示出中国民众的天命观与天人相通的文化意识根深蒂固。同《废都》一样,《白夜》中也出现了像陆天膺那样的名士。陆天膺保留有中国古代名士的风雅与情致——玩字弄画、金屋藏娇,也保留着较独立的生活方式和人格。但这样一个具名士风范的人物,在现代生活里必将遭遇很多的尴尬——领导的差遣、人生的无奈、儿子的痴傻,让我们看到这些大隐于现代都市的高士已不能超然于俗世之外,这些有古风的名士正在现代生活的洪流里走向没落。贾平凹的这些描写,似乎无助于揭示主要人物的命运,然而这些看似闲笔的交代却涉笔成趣,构成了作品的整个文化背景,构成了作品的整体神韵,给作品主要人物的活动设置了一个丰富、驳杂的文化氛围,保留了生活原生态的鲜活,也使整部作品在生活内容上真正具有了中国气韵,让读者感受到扑面而来的人间烟火气,写活了当代中国人生活的图景及生活方式。就像《红楼梦》不仅写贾府这个大家族的败落,宝、黛、钗的爱情,还写了怎么吃药、怎么烹调,笔涉诗论、画论、建筑、服饰,以至于巫婆与神仙道士……正是这些描写增强了《红楼梦》的生活底蕴,使其有深厚现实生活根基,成就了《红楼梦》“天然图画”的艺术境界。贾平凹无疑对《红楼梦》有所借鉴,《白夜》所展示的生活图景、文化景观虽然极驳杂,而传统与现代、新与旧、神秘与现实的东西都极自然地融合在一起,真正能水乳交融、不留痕迹,这充分显示了贾平凹对多色调生活的熔铸力与凝聚杂色生活素材的强健笔力,使作品浑厚、沉着、熔万象于一炉,包容了极丰富的现代生活信息。

三、艺术的独创

在这个唯新是好、多种写法纷纷争奇炫巧的技术年代,贾平凹没有趋时,没有盲目地追随。他也经过了一个不断的探索、调整自己创作的过程。从《浮躁》到《废都》,再到《白夜》,我们可以发现他的创作已经成熟,并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找到了适合自己叙述故事的方式,那就是一种“中国方式”。《白夜》的叙事风格很有仿古的味道,从这点来看,贾平凹是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但中国现今的确缺乏像他这样真正有深度的保守者。从五四运动到现今,中国古老文化中许多值得保守的东西我们并没有保守,因为我们缺乏民族的自信,以西方为本位,急着认同别人,而对自己文化中有价值的东西缺乏充分的认识。贾平凹对保守、吸收传统有自己的见解:“我倒认为对西方文学的技巧,不必自卑地仿制,因为思维方式的不同,形成的技巧也各有千秋,通往人类贯通的一种思考一种意识的境界,法门万千,我们在我们一个法门口……”[22]正因为有这样深刻的自信,贾平凹才能在拼命追随西方观念与技巧、以西方为宗师的年代保持特立独行。在写故事方面,他形成了自己独到的叙事方式,借鉴了传统,骨子里却不是旧,那就是不需要技巧、平平常常、打破隔的“说话”方式。贾平凹认为小说是一种说话,他希望这种说话像给家人和亲朋故友说话一样,“要从台子上或人圈中间的位置下来,蹲着,真诚而平常的说话。”[23]《白夜》的叙事方式极平实、极质朴、一无虚饰,是纯粹平白的写实。它摒弃了一种要慷慨陈词的姿态,不端起一副要抒发激情或敬请注意的架势;也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教育人的样子或用紧张激烈的情节和戏剧效果来吸收人(不像源于说话的章回体《三国演义》《水浒传》之类),它用平常的口吻叙述平平常常的生活事,说平常人的悲欢离合,说平淡无奇的穿衣吃饭、送往迎来、鼓乐演戏、争口斗舌的生活琐事,叙述满带烟火气、人间性的生活,如《红楼梦》一般写家常事。然而这些琐屑日常的事,却包容了广阔的社会内容,浓缩了时代丰富的信息,能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和人与人的微妙关系。琐屑小事的描写带动了小说的全局,触及了世风的大变故。

《白夜》的叙事语言大多关注人物动作,是动态的白描。即使有静态的刻画,也是简笔勾勒,流利灵动、以简驭繁。人物语言却是当代口语,也吸收了古白话,夹杂着市井的俗语、雅的熟语,人物往往出语机智且“无一语无来处”,大有文化的底蕴。而小说述及人物的动作之处,也是动作与心理穿插,写动的成分多,表情的成分少。这种笔法有引而不发、点到为止的含蓄,丝毫不泛情;然而又触到人物情感的深处,不用多叙,却可以直抵人心,让读者领会到人物深处的情感。这些都吸收了中国古小说的笔法,甚至也吸取如归有光的《项脊轩志》之类古代散文的用笔方式。如果《白夜》的叙述仅止于此,还不足以显示其语言的“仿古韵味”。《白夜》的语言在整体上又融汇了中国古文的流畅、练达与简洁,夹杂了古白话鲜活口语,具有文白夹杂的古小说遗风,这样的叙述语言看似平易,实际上要求作家能真正吸收中国古典小说叙述语言的精髓,有对古典小说、小品文的良好语感和很深的浸淫,还需要纯熟的运用古口语、当代口语的语言功力,需要有对古文与现代语言的融汇能力,这种叙事风范,实则是贾平凹呕心沥血之所得,它脱胎于古典小说、古典散文,又是贾平凹对语言的创造性运用,显示出浓厚的中国文人气质和中国作风。

《白夜》在结构上也融汇了《红楼梦》的方式,那就是“散点透视”。这种结构方式《废都》已有成功的实践。《白夜》在《废都》的基础上,又有所进步。《白夜》叙事回复到“说话”的状态,不讲究视角转移、间离,亦不用叙事者介入叙事,只按生活的自然状态和流程叙事。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故事,故事里亦有它本身的技巧”[24]。按生活本身的发展来叙述就能够出故事、出波澜、出效果,生活是活生生的源。“散点透视”就是要回复到生活的原始状态,按生活自然流程叙事。另外,散点透视亦要能在叙事上回到说话的平淡与散淡,话题到话题的转换一点不生硬、不留痕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觉察不出是怎么变换的。《白夜》既不分章,也不以标题分节,它只是不动声色地叙述,一个情节段落完结了,马上转入到另一个情节段落,如一个个情节碎片的自然连缀。生活在小说中似乎按原样进行,看不到起承转合。小说讲述了人物杂多的生活琐事,但小说并不凌乱,从一桩事情到另一桩事情的转换一点不让人感觉突兀。就像一个人的生活一样,他每天的日常生活中都要发生一些事情,这一天的事情到另一天的事情看似未必有必然的逻辑联系,而人生众多的、杂芜的事情却汇集到一个人的人生命运、生活遭际的大因果中,《白夜》的众多故事就是融合于一个大逻辑中。它的这种结构方式看似无技巧,实则是贾平凹在艰辛的创作实践与艰难的摸索中对小说艺术的深刻感悟,它真正参透了小说叙事众多的技巧的根本,透过那繁华的表象得到了小说艺术真正的“大道”与创作真谛,那就是要“师法自然”,他也因此完成了小说叙事的一个超越。

《白夜》后记中,贾平凹说了一段很有意味的话:“小说仍是小说,它是虚构的艺术,但明知道是小说却不是小说,如面对着镜子梳头,刮脸或挤疥子。”[25]这实在是悟到了小说之三昧的真言。这里他所期望小说达到的艺术境界,不能说在《白夜》完全做到了这一步,但《白夜》能够熔铸古今,自成一体而富有卓群的风范。贾平凹在《白夜》艺术上的成功尝试,可以为它奠定经典的品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