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耳目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8章 丹青

口述人:

宁永珍,女,锦江镇何坊村何金魁之妻。何家祖上为明代宫廷里的雕銮匠,裔孙流落民间后专事寺庙造像,至祖父辈被政府收编,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入锦江镇木器社。何金魁自幼跟祖父习练绘画、泥塑和木雕,尤擅画《元宵图》等神像,人称“丹青先生”。

口述环境:

霜降已过。规整的青砖民居聚落里,突兀地留存着一幢土砖大屋,屋前晒场上,半是稻谷半是油茶子,门口则摞着两筐晒干的油茶子。进得厅堂,却见两侧墙上一边贴有多幅女性头像速写,仿佛展示一位少女成长为老妇的人生旅程,另一边悬挂草书作品,连估带蒙凑出一首词,云:“天赋巧,刻出都非草草,浪迹江湖今欲老。尽传生活好。万物无非我造。异质殊形皆妙。游刃不因心眼到,一时能事了。”此乃元代高僧善住的《题金门·赠雕銮匠》也。

宁永珍:

当真不好意思。嘻嘻,又让老师你扑空,第三次了,我记得。昨日永红打手机先联系我,就是镇文化站的站长宁永红,我妹妹,堂的,糖的,很甜啊,你见过多次,跟她很熟?对对,你评价这么高呀,永红会开心死的,我也不紧张啦。

我告诉永红,叫老师自家来,莫叫领导陪,金魁就不会着吓。没出息呢,羞得人死,年过半百啦,反倒怕见生人了!我说来的是老师,又不是老虎,就算是老虎,它又没豺狼相伴怕什么怕!有我撑腰,他胆大了,答应下来。哪晓得,天麻麻光,诈尸样跳下床,说是道院的织娘婆婆怕是撑不过这两日,他打跳脚跑去了。

金魁要我替他向你赔罪,临走他钻到床底下摸出两瓶好酒,三十多年的锦江春,铁盖子上全是锈。他再三交代要请你吃过昼饭走。这酒有故事呢。一九八几年的时候,锦江春跑火哟,二十瓶以上要厂长批条子,一张条最多三十瓶,嘻嘻,嫁的娶的两头加起来,还不烦死厂长呀?三十瓶以上要找镇长镇委书记,好办,社长姆姆是我屋里人,真叫姆姆,平时不敢烦她,人生大事喜事她肯定乐得帮忙!可金魁死活不肯。金魁当然是跟我结婚,别人哪个看得上他菩萨脑壳蛤蟆嘴!嘴大吃四方,本来倒是福气砣砣,可恨口条不争气,硬是捋不顺,越急越打结。我要是不嫁他,保准他一辈子打单身,哼,现成关系不用,那你自家攒劲买酒去!

二十啷当岁,又没别的本事,如何挨得厂长边?金魁也蛮鬼呢,见酒厂墙报介绍仪狄造酒,他回来查资料打草稿,画了又撕,描了再涂,用了三天时间画成一张仪狄像,跑去问厂长画得像不像。厂长正在开会,一屋子科长主任,厂长当然要指指点点,说仪狄是夏禹时代管酿酒的官员晓得不,人家是女的晓得不。金魁一拍脑壳叫起来,厂长这么有文化啊,好,我改成女相来!

他才懒得改呢,本来画的就是女相。金魁说,那次跟厂长打交道,一个结巴也没有。顺。厂长蛮骁勇,一次批给几大箱,还邀请我们新娘新郎到酒厂去洗澡呢。乡下女人的澡堂就是大脚盆,想起来笑落了牙,酒厂澡堂是一口口大酒缸,又阔又深,溜进缸里爬上来蛮艰难。一排五六口,打肥皂的,过头遍二遍三遍的,蒸酒的热水,冒出来的香味也醉人。得女工姐妹相帮,我泡得飘飘欲仙,当七仙女的感觉,就是缸壁太滑蹭了一下。刚穿好衣服,隔壁鬼哭狼嚎,是倒霉鬼金魁,吓得我死,不管三七二十一冲进男的那边。那多男人吓得到处躲,他们是命好,要是落在乡下,还不是青光白日打裸裸在村口塘里洗澡呀?金魁是在连接酒缸的跳板上滑倒的,鬼捉吧,那一跤害得他骑在缸壁上,裆里像气球一样鼓起来,弹一弹,嘭嘭响,怕是会弹爆。

金魁抱住我哭了半天,他说人没用了酒莫请了婚也莫结了。我说胀成气球那就放气呗。我驮起他,就去找叫陶静的土郎中,人家一针见功,还担保头胎是龙子。当真!第二年我屋里送去一面锦旗。

哎呀,快请落座。金魁晓得又要骂我拿掉嘴就没见了人。公不离婆秤不离砣,公婆是搭配好的,他的性格正好相反。别人找他问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最后都要我圆场。所以说,他在不在一样。老师想了解他的经历,告诉你,那张仪狄是他画的第一幅神像呢。

要说人像嘛,他最先画的活人是我,初中同班又同桌,被他偷偷画了三年。那时候男女之间蛮封建,我算胆大的,我问他,你画见不得人的鬼呀?金魁满脸通红,吓得几天不敢动笔。后来忍不住手痒,又用课本挡住来画画。一直到快毕业,我才发现秘密。他文具盒盖子上嵌一块小镜子,打开来,要是角度对,镜子里就有我,难怪他画画脑壳老是晃来晃去,是找偷看的角度。我气坏了,真想大骂一声臭流氓。可一接触到他做贼样的眼神,我心软了,写了四个字给他看:“你是流氓!”我说他蛮鬼,当真鬼,他从书包里掏出几张画像给我看,你猜画的是哪些人?柯湘、李铁梅,还有演春苗的李秀明,都是大美人呢。还没读书就会画画,读小学开始画美女。我一看到明星,羞得想往桌子底下钻。假话!其实当时是傻了眼,不晓得说什么。心里偷偷作乐呢。扯远啦。

回酒厂吧。厂长为何对金魁好?晓得金魁是丹青世家,那时爷爷还在世,厂长想雕一座仪狄神像供在厂部大厅里。爷爷说我是做不动了,老人家存心要锻炼孙子呢。哪晓得,金魁跟厂长为了到底雕哪个的像,磨脱好几层嘴皮子,气得厂长差点把送上门的虎骨酒拎转去。金魁表面嘻嘻笑,哈哈罗汉的样子,骨子里犟得死,他觉得传说里的仪狄就算有真人也生活在远古,杜康已被抢走,仪狄难免被抢,再说,她跟望湖县十八竿子也打不到,人间真正的酒神是陶渊明,他一辈子喝了几多酒写了几多酒诗呀,何况人家还是我望湖县不到两百里的邻舍,共饮鄱阳湖的水呢,望湖到处都有他的裔孙。厂长说仪狄有造酒传说就配得上雕像,而且要用樟木雕,后来一句“做事依东”,把金魁惹火了。

金魁反问他:依东?我答应接活了吗?厂长一咬牙:雕仪狄,雕得好,我给一万!你说接不接吧?那时的万元户锦江镇没有,望湖县没几个。金魁问:陶渊明呢?厂长没作声。金魁发狠了,说:只要你肯把陶渊明敬在酒厂里,材料算你的,工钱我分文不取!厂长眼睛瞪得滚圆,干脆装聋作哑。不过,第二天叫人拉了一截樟木来。

我两公婆也是木,就没把女书记当姆姆,问一声也好呀。社长姆姆有时蛮泼有时玩深沉,雕仪狄是她开的口,她自家也是女神嘛。好在见金魁死不开窍,社长姆姆懒得插手了。

那时的万元户几风光哟。提起这件事我就恼火。老师你进村看到吧,全村数我家的屋最烂,老古董样的土砖屋。倒不是我家最穷,这栋老屋就像金魁这个人,懒得张扬,缩头乌龟样,最好缩得别个寻不到。一跟金魁怄气,他就死皮赖脸硬要给我画像,你仔细看看墙上的像,后画的那些是不是都瞪圆了眼噘起个嘴?金魁结结巴巴说,画也好,雕也罢,为神灵造像一定要虔诚笃信,万万不可有什么功利企图,这就是谋一张条子去为仪狄画像给他的教训,要不怎会在新婚将近的时候,把自家跌成一个大气球啊?想想也是搞怪,厂长为何请我两公婆去酒缸里洗澡?泡人参样。

我懒得管他啦,要不,又要逼我当模特画像。生了崽,不比早先,早先被他画觉得蛮幸福,自知比不上明星,心里偏偏还不服气,心想,要是也有高级化妆品,也有电影镜头照,明星不见得比自己好看到哪里去。我乡下人也有虚荣心。我这棵巴茅花就是被虚荣心害得插在牛屎上。初中毕业他跟着爷爷做木,没多久,跑到宁湾我娘家来玩,送我一张又丑又老的画像,画的我,故意丑化我,皮打褶,眉脱毛,头发里面夹稻草,他说画眉子也会变秃老鸦呢。好像再不嫁他,我就会老死。算了,懒得挑三拣四啦,嫁鸡嫁狗都是嫁,嫁个会画像的,至少省下一辈子照相的钱,哦,还有去照相馆的时间。嘻嘻。

我生大崽那年,金魁跑到县文化馆学了一年绘画,接着去省里又学了两个月,后来还想报全国美院。正好省里的画画老师来采风,住在我屋里,速写本也不收好,我随手一翻,里面有好多光屁股人体,我脑壳轰的一声爆炸了。我发金魁的火:难怪你这么热爱学习啊!我坚决不肯让他去继续深造,那次闹得蛮凶,我回娘家躲了半个月。后来金魁告诉我,那种业余培训班哪敢教人体呀,连画画老师也只敢让老婆光屁股。金魁借来速写本,逼到我看仔细,里面当真只有同一个女人。而今想想当真对他不起,年轻时要是去深造,人家何苦一辈子在乡下当丹青先生,说不定也像画画老师到处去采风呢。

又岔了路。雕陶渊明,金魁当真上心,他本来不喝酒的,有天下半夜见他还没上床,我就去工作室看看,吓我一跳,丹青先生跟五柳先生在碰杯!丹青先生说:五柳先生,未曾谋面,久仰久仰。今夜晚愿与你放欢一遇,你天上有灵,盼现真容。我苦在找不到你的画像呀,陶姓村庄寻遍了,都说族谱已在“文革”中被毁,我晓得,有的村庄珍藏下来,只是心有余悸不敢示人。听说省里有两个研究你的专家,他们手头存有好多资料。我找到那个男的,可恨我结结巴巴讲不清,人家不耐烦,还误以为我是神经病院跑出来的,他们社科院和那里两隔壁。又去找女专家,女的警惕性强,硬要我出示证件,我一个农民能有什么证件,进城带本结婚证管用吗?

金魁喝醉的样子蛮可爱,憨憨地笑,口齿也伶俐了,他说陶渊明喝了一辈子酒,结果人生最大遗憾还是没喝够,有句诗我不记得了。金魁相信等到陶渊明喝够尽兴,一定会现真容。金魁逼我坐在那座毛坯旁边,代表五柳先生。我忽然有点心酸,真的。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不像现在,想寻哪个上网搜去。对一个无名小卒,压力几大哟。当然也是机会,要不金魁不敢舍命拼酒。

是跟五柳先生拼酒呢。嘻嘻。不瞒老师说,要装疯,能喝过我的人还没出生。何况,那天我是五柳先生附体。我每喝一杯,拍一拍那座樟木毛坯,你来我往,大半瓶酒下肚,其实多半被我喝掉了,金魁喝得微醺,兴奋得大叫“五柳先生来啦,真的来啦”。金魁猛地抓住我双手,嘴里叽里咕噜,我说金魁莫喝啦你醉啦,我是这么说的,可金魁紧盯我眼睛,痴痴傻傻的。第二天他告诉我,当时我不是今人了,而是古人,是个美髯公,连声音也好像从遥远又空旷的地方飘来。瘆人吧?说得我汗毛一根根炸起来。

金魁说,他就在那日夜晚捕捉到陶渊明形象。塞满床底的酒被他喝掉十多瓶,木雕《陶渊明》终于完成。别人看过都说像,不光脸形像,最要紧的是眉眼像气质像。后来县里有个纪念活动,做会标还参考了木雕像呢。

圆工后,酒厂派皮卡来拉,五六个工人闯进我屋里,直扑当工作室的前厢房。金魁怒喝一声:跪下磕头赔罪!再到大门外等,神灵也敢冒犯呀!这座雕像是金魁眼里的真正神像,是酒神和诗神,他要给神像开光呢。画神像、雕神像,圆工后,都是要按照祖传规矩举行开光仪式的,何家有两本传了几多代的书,一本就是《开光科仪》,还有一本叫《秘宝》。我觉得金魁越来越怕见人,跟这两本书有关系,有些专家当真顽固,主人遵祖训不肯示人,他们一点也不尊重,硬要看,看不到就叫干部施压,害得金魁也怕干部了,连自家姆姆也怕。不好意思,我说话不过头脑,不是说老师你哦。

莫说外人,自家的女人都看不到,连开光仪式也不准女人在场。天长日久,我才晓得,神像圆工,要用红头巾蒙住头脸,在神像前摆供案,供品有猪头整鸡整鱼,一碗饭,一杯酒,还有果品和香烛。仪式先是叩拜、唱赞、祷告,接下去要装心祠。就是给神像装一颗心脏。毛巾包的心脏里有何物呢,一是金银铜铁锡这五金铸成的“心”字状物品,二是五味中药材叫五药,三是五谷,四是各色丝线叫五色,心祠要装进神像背面的凹槽再密封好。

金魁桌上有一本《神衹腹脏神药名录》可以给你看看,蛮好玩,它把中药名都改成了官名和吉祥称呼,我记得象皮叫右丞相,糜子叫左将军,黄芪叫令旗,赤豆叫称千里眼,开心壳叫称顺风耳,辛夷花叫称判官笔,药名一下子就有了神威。老师觉得我蛮啰唆是吧?生来的嘴,没法子。哦,我要声明一下,金魁不是道士,他家祖传的开光规矩跟道士开光不搭界,给寺庙道观雕像,他开他的光,观庙还得另行搞仪式,那不关他的事。

开过光,金魁是亲自护送陶渊明去酒厂的,出门的时候,我看见他眼里闪闪的,有泪呢,我也有。我两公婆夜夜跟五柳先生把酒话桑麻,还能没有感情?

厂长还算热情,搞了个欢迎和揭幕的仪式。社长姆姆原先打算来,临时有事赶去县委。她是怄气呢。总的来说,姆姆蛮亲民,有时也小气,有时还霸道。比方说,外面都议论阴盛阳衰了,对农民伯伯态度好点嘛。伯伯也是心眼小,没法子,差距大了。两公婆闹过两次,先是在姆姆五十年代当官那时候,后来是为包产到户姆姆得罪了一些人,听到风言风语,伯伯起火,两人又来事。姆姆蛮聪明,能装,周期性的后背作痒,那根痒痒挠就是故意做给人看,她口口声声从老公身上传染了皮肤病,分床分居关系紧张的谣言就不攻自破了。装一辈子几辛苦哟!而今住在深圳崽的别墅里,屋多得是,让他俩一人一间,姆姆不依,说老早没条件习惯了挤,而今在球场大的床上打滚,没个靠背心里不踏实。可伯伯变成了花痴,硬要困花房,说自家本来就是一棵靠风授粉的公树。永红悄悄告诉我的,哎呀掌嘴!老师你当作没听到哦。

说正题。

对雕工技艺、对雕像意义,厂长一直没表态。大概过了两年吧,他忽然送来五千块钱,原来有大领导去视察,表扬酒厂抓酒文化抓准了地方的文脉,还夸奖雕像刻得是刀笔如花栩栩如生富有传染力。哦,感染力。不过,那时万元户已经滥贱啦。不晓得是不是沾陶渊明光,没几久,酒厂被县里拿去,又没几久,厂长当上副县长。姓徐,徐县长。

有一日夜边,社长姆姆到我屋里讨酒喝,吓我一大跳。我往床底下钻,姆姆大叫不喝锦江春,那酒伤胃伤肝还烧心!我连忙找邻舍讨来一坛谷烧,你一碗我一碗,喝得精打光。姆姆喊晚辈女崽子从来都叫“女”。她用大舌头说:女呀,姆姆再怎么雕琢怎么打光怎么镀金,也是工农干部。落伍啦也老啦,请组织放心,经党培养多年,我想得开。要不是接生婆误把我肚脐当壶把子,一出世就被塞进尿桶沤成了肥。姆姆拿我当组织啦。平心而论,当真委屈她,镇办企业的酒也是她用心血酿的。听说八十年代初,几多有学历的干部坐飞机直升哟,可惜她一抽箱结业证当不得一张毕业证。徐县长不管工业,偏偏去管文化旅游,一上任就让木雕去省里评奖,拿到唯一的一等奖,几风光哟!

县里送参评作品,本来准备的还是皮卡。金魁不同意,一百多公里路,让《陶渊明》站在车斗上,不会吹伤风呀,老人家不该享受考斯特待遇吗,不说名气,就看他来自古代也该客气一点。见县里车子一直没落实,金魁准备自己扛着去,买了火车软卧票,那时软卧要级别。好在徐县长还是蛮尽心的,总算派到了县里唯一那辆考斯特,听说省级领导才能坐。

仪狄是金魁画的第一幅神像,《陶渊明》是他做的第一件木雕神像,有一米高呢,得奖后被省工艺美术馆收藏,证书上盖了六七个章子,过硬吧?说起来,陶渊明当真是灵神啊,他老人家进驻酒厂那两年,酒厂一下子变成望湖县第一利税大户,留在省里后,古了怪,酒厂效益稀里哗啦跌到低谷。

所以,多年来徐县长蛮看得起金魁,全县寺庙道观需要塑像,只要插得上嘴,他都会推荐金魁。可一阵风样,到处都作兴福建佬工匠,锦江周围几个镇,几多代都是尊我何家为丹青先生,金牛山上的宝光寺,“文革”中请金魁爷爷去修复神像,被武装队发现,追查出来,抓他去劳动了几天,还罚款五十元。那是老人家“二进宫”,先前因村里偷偷搞送神的迷信活动,也被捉过。一九九几年的时候,可能见爷爷年事已高,又嫌金魁嫩吧,宝光寺也换作福建佬。金魁当时蛮恼火,发誓要蓄起兜面胡子来,扮老呀。老师你见过他人吗,比他爹老相得多,当得爷爷辈啦,嘻嘻。

金魁跟爷爷学艺,做人也受爷爷影响。爷爷教给他两个字,一个是信,一个是忍。再讲一个信的故事。徐县长老家在临河镇,临河狗肉全省有名,传说很久很久以前,临河大旱,人差不多都饿死了,两条神犬跟仙女经过,发现死人堆里有一对快饿死的细伢崽,母狗连忙给伢崽喂奶,它们为了伢崽留下来,不久母狗奶水断了,急得没法子,就在叮嘱仙女后,邀公狗做伴毅然投水,让仙女用它俩的肉去喂养细伢崽。神犬成为临河的恩人和福主,徐县长觉得临河狗肉要走向全国,一定要打好神犬这张文化品牌。按照徐县长指示,临河镇决定在街中心广场起塑像,仙女和神犬的。

那次徐县长点名叫金魁做,气得福建佬干瞪眼。哪晓得,金魁又跟人家抬杠啦。他说传说太离谱,好像是狗肉贩子编的软广告,经不起推敲。塑像开价倒是蛮高,我听了吓一跳。接下这桩业务,我屋里何至于住老屋哟,我劝他说祖训有一个忍字,你就忍呗,做事依东呗。金魁哇哇乱叫,忍是这个意思呀,忍是“淡淡交情耐久长,富贵荣华难守保”,是“若然无事早关门,虽然有饭休尽饱”。这是《秘宝》里的祖训,我也听过几句,所以我敢驳他:忍也是“放松肚皮紧闭口,不怕撞到无理鸟”!

金魁瞪住我,蛮凶哦:好哇,你敢偷看《秘宝》!好笑,我才没那个闲工夫呢,再说,那两本书放在吊上梁的皮箱里,我也够不到呀。扛梯子往上爬,别人肯定觉得我想当吊颈鬼。

每次临河镇干部来,我屋里就像开辩论会样。最后那次争得来气,人家干脆掏出画稿,叫金魁照画稿塑就是,要不是徐县长有交代,早就被福建佬抢去做了。这时,金魁终于把再三憋住的话倒了出来:这样的故事哪个信?反正我不信!仙女哪有仙气呀,神犬也不神,神犬喂奶又奉肉,像民间割股奉亲的行孝故事,可你们冷静想想,一对狗喂大了临河先人,听起来不对味吧?

金魁有原则,再大好处也不动心。最后福建佬接去,做的是泥塑。在塑像前来去过往的临江人民,总觉得别别扭扭,醒过神来,起火啦,这是戳骂我们狗娘养的呀,几十个人冲到镇政府抗议,差点搞成群体事件,幸好领导当机立断,亲自带他们去摧毁塑像,一点也不含糊。哪晓得,记者苍蝇样飞去,到处钻,把临河镇鸡飞狗跳满地狗血的照片一登,连狗肉市场也不得不关掉了。

事后金魁说,不是什么钱都能赚的,我屋里是工部管的雕銮匠呢。他说的信,是信则有的信。大半辈子他最好最多的作品就是《元宵图》,乡下元宵节送神用的画像,有两三米高,挂起来半面墙,画的上部好多天神腾云驾雾,中间水上二十四条半神船,船有帅船龙船和凤船,船上仙人两百多,底下是人间恭送的场面,为何这么隆重呀,让神把一切邪恶押上船,远远送到洛阳桥。那么多的船那么多的人,难画吧?

难在信字上。把船上那么多小人真的当神,这样,就不敢浮皮潦草,不敢急急慌慌,有仪式,有规矩。比方讲,打墨稿、上色每个主要环节,都要敬神。啊,哪个神?要死,问倒我啦!福主康王?二郎神?哦,不对,有福主康王,还有画圣吴道子。老古话说,画匠不给神作揖,鬼话,金魁跪拜得可勤呢。康王是我何坊的保护神,要敬,吴道子是行业神,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怠慢。吴道子像是金魁前几年用紫檀雕的,供在工作室里。你想想,神在看,他敢马虎吗?他还给自己定了几条规矩,画《元宵图》时不见客,不请客,也不出门做客,一张画要两个月,像坐班房像当原始人一样。哦,有些规矩是老规矩,他还给自己定了新规矩,成心想藏起自家来。

受刺激?嘻嘻。还是离不开徐县长。哪个也想不到,临河镇的狗那么儒善,最后把徐县长咬了。狗肉市场被批,上面发脾气,总要找个受气包吧,听说徐县长做了检查,后来转到政协上班了。他不带记性,没过几久搞了个提案,发展古村旅游,开发民间手工艺,先拼命宣传民间艺术家,再举办全县的博览会。

要宣传的人物金魁排第一,得过省级大奖嘛。听到有电视照,全家全村过年样,金魁是女崽子坐轿——头一次,又高兴又稀奇。可人家扛的机器吓得他一声不吭,结巴子嘛,当然要记者解说,灯光晃得他脸上肉结坨,兜面胡子又长又枯。后来村坊到我家凑热闹看电视,老以为按到《新闻联播》去了,调来调去,金魁倒好,他不敢看自家,一直躲进工作室不肯出来。半夜上床我说:看过电视,我怎么觉得神要向你作揖呀。长得凶,又威严,当得钟馗呢。

好笑吧,神没来,好多大领导来给金魁作揖了,送了一个六百块钱的红包,还有枕套床单踏花被,估计两千来块钱吧,弄得好像是来喝喜酒的。当真。金魁握过手就往床底下钻,拖出几瓶锦江春,要请领导在家吃饭。徐县长也在场,他对这酒有感情,眼睛放光呢。当时有几个书记几个什么长,他们说金魁啊你家还住土砖屋呀,清贫,清高,好,可是发展到如今,才艺不光是社会效益,也能创造经济效益,县里正在为乡土人才提供平台创造机会。其实呀,他们上门就是动员金魁参加博览会。

那天,别的领导都走了,徐县长,哦,改口蛮难,是徐主席了,他馋酒。金魁也死活拖牢他,拿什么去参展,自家没主意。平时为训练刀笔,金魁雕过生肖呀吉兽呀,更多是菩萨和神仙,还有傩面具。他想听听徐主席的。

徐主席上桌就夸酒好,还自我表扬那次批条子够骁勇,要不然哪里寻得到七八十年代的锦江春哟!东拉西扯,扯到电视里有句解说词,说何家是明代宫廷里的雕銮匠,珍藏了两本祖传秘籍。徐主席说,领导树金魁当典型,看中的是他的家族渊源和文化底蕴,电视一播,已经有省里专家关注锦江了。

跟他一辈子,我还不清楚呀,这顿酒让他结巴加重了。咨询展品的事忘记问,送走客人连忙去查电视重播时间,自家瞪大牛眼竖起狗耳,一听,蛮后悔。吧嗒,关掉电视反倒怪我接待记者太热情,怪我不该上那几碗白糖煮蛋,不该让村坊堵在门前看热闹。好笑吧?自家一看有电视照,激动得打抖,关不拢嘴,何事都不过脑子,透露祖上的秘密,怪得我热情呀?怪我太热情传染你,热情会传染呀?那多狗怎么不传染,还不是冲人汪汪吠个不停?

气死我啦!男人呀,有时候作精作怪。哎呀,老师,一看你就是好男人,我说死鬼金魁。好多事还没告诉你,他的名堂当真搞笑。每次开光仪式前三天起,他要沐浴吃斋,还不能同房。一年到头,他要为四带村庄画几多《元宵图》,开几多次光啊,夜晚不来吵我巴不得,我一个人困得呼呼叫,你痒你自家找石头磨去。人家大老远扛机器到我乡下来,我不上白糖煮蛋,给人家灌辣椒水呀?

那次民间艺术博览会搞得蛮大,放在县城广场上。给金魁最好的展位,领导一出场就能看到。可他只带了几纸箱大大小小的木雕生肖去。徐主席蛮失望,博览会是他倡导的,县里委派他主抓,他要求金魁和几个骨干要拿出看家宝贝,不在乎能卖多少钱,而是让博览会活色生香,吸引眼球,成为品牌。哪晓得,一再动员,金魁他们还是这么保守。金魁说,拿《元宵图》出来,肯定惹神灵恼火,拿那些菩萨出来,又怕招领导批评,我屋里有祖训又有教训,心有余悸呢。

那么寄希望下届吧,都到二〇〇几年了,金魁摊位上还是十二生肖,不过,材料、造型、色彩比第一次丰富得多。抓完第二届,徐主席就要退休,他又到我屋里来喝锦江春。他说:金魁,我身退休心不会退,我做梦都盼你做大事业,你不肯把神像木雕当工艺品当旅游纪念品,没关系,我尊重你丹青先生的信仰,可技艺要传承光大呀,崽女都不肯学,还不赶快招徒传艺啊?

徐主席也不想想,从仪狄起,这多年金魁何时听过他的?好多次,徐主席拍胸打包票带专家上门,想看那两本老古书,金魁一次也不买账,拒绝全是硬邦邦的。连我都看不过去,我说:人家徐主席是大领导,也有恩我屋里,你说书箱钥匙找不到楼梯坏了不行吗,一句“看不得”叫徐主席脸往哪里放?金魁结巴子蛮拗烈,说:钥钥钥……找不到不会撬撬撬锁呀,梯梯梯坏了不会搭搭搭人梯呀!再说他怎么有恩于我?我两公婆吵起来。人家有好事常想到你,你不领情算了,还敢不记好呀?得奖得人家的好,哦,后来评省“非遗”,也得徐主席打招呼。

最可气的是,省里一个白头发老教授,徐主席崽的研究生导师,几大的面子呀,聊了半天,最后金魁还是不肯拿书下来。气得我要见义勇为了。趁金魁去拉屎撒尿,我告诉教授,祖传的老古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那本《开光科仪》跟道士开光用的差不多,何坊村元宵节搞唱船送神活动我见过,那本《秘宝》不过就是唱船歌词里的一段“好字歌”,叫人忍些好宽些好静些好什么的,末尾有教防身的武术图。我一说完,金魁回来,吓得我心怦怦跳。哎呀老师,没拿你当外人,口无遮拦,记得帮我保密啊。

这几年,我两公婆才晓得徐主席心不退休的意思。他的崽继承老爷子遗志来了,当锦江镇书记。小徐书记要抓特色发展,一抓又抓到我屋里的丹青先生。他头次上门,可能是要给个下马威吧,伸手就要古书。人过半世,好像一下子成熟了,这次金魁像泥鳅样,说丹青先生仪式多,就说画神像吧,开笔、上色要仪式,圆工、开光要仪式,连画到帅船也要搞仪式。动书箱会惊动祖灵,当然也要搞仪式,要准备好供品,一块红烧肉,一条红鲤鱼,一碗酿豆腐,先敬祖,再请神,接着判筶,最后是唱赞,唱赞就是《秘宝》的内容,仪式搞下来两三小时是要的,关键在于判筶,就怕祖灵不同意。小徐书记直翻眼白,说,那好吧,等到某一天,你家祖灵乐意,仪式将要完成,电话告我一声,我总要亲自帮导师看一眼吧。

看看,把人得罪了吧?从那以后,有客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躲,惹不起躲得起。有些事,躲不过呢。镇里定了把木雕当特色来发展,又算文化又算产业,几好的抓手呀!镇里定的规划,经过县里批准,那就是铁板钉钉,重视是重视,镇上在园区划给一块地,让金魁建木雕园,资金上面会给一点,可大头呢?还有,培训人才也有经费补贴,好几条渠道可以要钱,这方面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找不到人学。雕什么,销给谁,好多好多矛盾,这么传统的丹青先生头大吧?

他躲,我就挡挡呗。哪晓得,小徐书记盯上我啦,他说,你是省“非遗”,锦江镇虽说才艺满江歌满湖,“申遗”上没醒眼,好多项目也不能形成产业,木雕可以,因为它能走进生活美化生活,与人的精神生活息息相关。他觉得我这个初中生当年肯定是高才生,可以当金魁的老板,当个董事长抓全面,金魁专抓创作和开发。

上半年,镇里组织去浙江什么镇考察,人家就是做佛像,做得几大哟,漫山遍野都是。我替金魁报了名,估计他不肯去,准备我自己顶的,古了怪,他要去,还打算在临行前做个仪式,仪式上要唱《好字歌》的,叫我去请小徐书记、徐主席他们来听。我晓得他想搞怪,何家根本没有传下来的出行仪式。半夜,我把他被子一卷扔到厅堂里,出行更不得同房吧?

第二天上午等镇里领导赶到,金魁当真搞了所谓出行仪式,简单,在祖龛前点香烛,我全家跪拜祖灵,上香,退到一边,由金魁跪着面对祖龛唱《好字歌》,小徐书记不是想了解《秘宝》内容吗,秘宝在金魁嘴上吟唱起来,有些句子加重了语气,有些呢,错唱重复了。不过,我觉得金魁好像是故意的,像这段,“第五着兮省些好,费用渐多来路少,或费精神休逞强,或用心机休弄巧,省些福兮与子孙,免得自身都使了”;像这两句,“第六着兮平些好,做得蹊跷成懊恼”“或与骡马望前骑,思量一定骑个倒”。小徐书记那么聪明,研究生呢,还听不出弦外之音?他抬头看看梁上的书箱,瞄我一眼,就一直打量土砖的墙。老早我常说土砖屋冬暖夏凉,而今我不敢说这个话了,空调屋里才冬暖夏凉呢。

从浙江转来,镇里抓得更紧更实了,会送一台带电脑设计的雕刻机,还把我屋里的土砖屋也规划成了丹青馆,用于收藏金魁祖孙两代的画稿、作品。金魁苦笑跟我说,晓得我为何不愿造新屋了吧,看看自家缩在里面躲得几久。我何金魁不过一个乡里乡气的丹青先生,雕雕画画安慰一下人心可以,叫我带领锦江镇特色发展我驮不起呀,干脆叫醒五柳先生来试试吧。

老师,莫笑我乡下人哦,请问工部相当而今哪个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