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如花,君如雨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哦,你也在这里吗?’”
这,是爱玲写的句子。
只是,在时光的无涯荒野里,她遇到的是“永结无情契”的人。
清照,则不然。
她完美地演绎了这最好的时间的相遇。
没有早一步,亦没有晚一步,她和明诚在岁月的光影里,刚巧赶上了彼此。如是,他们顺应情缘地结合在一起。
如是,他们这一对璧人,在那个年代里相知相守。
他们常常一起搜求金石字画、研读古书,闲暇时,亦会一起饮几盏小酒、填几阕小词。
庭院晓光,情趣、风雅。
也是常有小别的。
彼时,明诚作为太学生,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才能回家。如是,他们有着这样或短或长的小离别。不过这离别于他们的婚姻却并非坏事。正是这聚少离多的小日子,使他们的感情更为深笃。
也是,离别最能滋生相思。
由此,他们二人虽同在一个汴京城,却仍觉得如同隔了迢迢云汉般远,那蚀骨的相思时刻啃噬着他们的心。
也因此,每每重逢他们二人便都爱煞了彼此。
话说,某一年的上元佳节,恰是明诚回家探亲的日子,他急匆匆地赶回家,刚坐进书房,就有丫鬟来报,说有一位太学来的青年公子求见。话音还未落,一个眉清目秀的公子就翩然而至。
只见这公子头戴绣花儒巾,身着湖蓝色棉袍,足蹬一双粉色底的缎靴。
其风度,决然翩翩。
明诚忙起身,于茫然中忙询问其尊姓大名。在他的记忆里,还从未有如此风貌的同学。
公子并不直接答他的话,而是举止潇洒地还了一揖,才道:“小生和兄台素有同窗之谊。半月不见,吾兄为何如此健忘?”
此际,明诚才于定睛细看下,醒过神来,不觉哈哈大笑起来。之后,他一把扯过女扮男装的清照,用抓痒的方式来“惩罚”如此恶作剧的她。
经她如此恶作剧之后,明诚更爱带着女扮男装的她去逛大相国寺。这样可以省却许多麻烦,毕竟清照貌若海棠,还是很招惹人的。清照自己呢,更觉自在,每每都玩得十分尽兴。
关于他们婚姻生活的甜蜜,清照曾在《〈金石录〉后序》中如是记载:
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如此,在娇嗔中将自己初婚之心绪和盘托出,若不是郎君可意、两情相悦,又怎会心生此等好情绪呢!
那时的他们,端的是“妾如花绽放,君似雨露滋。两情和缱绻,缠绵自有时”。美好得令人万千艳羡。
故而,清照才写出如此词句!
看: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丑奴儿·晚来一阵风兼雨》
曾经,有道学家笃定地认为如此直白的词句,断然不会出自端庄的她之手。可是,他们却不知晓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的女子的真心意,其实皆是那“低至尘埃的花朵”。
情绪、感知,皆是自然的、一触即发的。
想她和他在情意渐生的好年纪里,连理相结,时相伴外出搜寻金石书画,时相依闺房内斗智赌茶、诗词唱和。如此缱绻旖旎,怎就不会写出如此两情相悦的缠绵词句呢!
那时节,她还未曾要承受来自世俗生活的琐碎和家庭的纷扰,一切刚刚好,一切皆惬意。所以,她云鬓斜簪犹带彤霞晓露之痕的鲜花,倾泻出徒要教郎比并看的任性。
是这样被娇宠的可人儿。
写到这儿,我才深刻领会到《诗经·卫风·木瓜》中的深意,原是字字锦: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
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亦深刻明了《诗经·邶风·击鼓》中的诗句,皆是字字缎: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在这些字字句句里,所述全然是那闪烁的璀璨星辰,流溢的全然是那暖暖的光。蓦然回首,发觉能有一人在侧,并可两情相悦地携手走过漫漫人生路时,心底涌动的全都是甜腻的眷恋!
彼时,清照应如是。
要不,她怎会写出这样的词句呢: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樽沉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
她,将自己巧妙地化作那一树梅花。玉树琼花,在明月分辉、花月相照之际,又将自己美好的婚姻寓于这花好月圆之中。就此,将她和明诚之间的两情相悦,隐寓在这世间美好里。
如此,真好!
偶尔,他们还会邀请朋友一起饮酒品茶,所来皆“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全然和他们是同一类人,有品位、有情趣、饱读诗书。
更多的时候,是他们二人赌书泼茶的快乐时光。每每饭后,他们都一起烹茶比赛“赌书”:一人来问某典故出自哪本书哪一卷的第几页第几行,若对方答中就可先喝茶。只是,赢的一人往往因为太得意而把茶水泼洒一身。就此,这雅趣成千古佳话。
后来,纳兰性德曾赋诗:“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来借这恩爱缠绵,追忆他和爱妻的和美生活。
她自己亦在《〈金石录〉后序》中如是叙述了这美好生活:他们二人每夜都会在工作完成后点燃一支蜡烛,有时整理书籍、有时加以题签,时不时还以工作来打赌。
这真是世间最别具风趣的闺中之乐事呢!
叫许多红尘中有爱的男女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