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世家
1661年,清朝第四位皇帝登上历史舞台,年仅八岁的爱新觉罗·玄烨即位,第二年改年号为“康熙”。新帝登基、广颁政令。为了避清太宗皇太极“崇德”年号之讳,崇德县被更改了名字。从康熙元年开始,之后两百多年的时间里,这里都被称为石门县,而徐自华的家族,当时便是石门县有名的望族。
若要追根溯源,石门徐氏,或者说崇德徐氏祖上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据记载,徐氏祖籍是浙江衢州。或许是这里宜居的水乡小城颇具有吸引力吧,明代时徐氏先祖徐思椿便决心离开家乡,举家迁来崇德一地,定居在县城外的九里塘,过起了隐居生活。徐思椿也成了崇德徐氏始迁祖。
到了明末清初,徐氏家族传到了六世孙徐克祥的手里,也就是徐自华的曾祖父。徐克祥是清贡生,官至户部郎中,然而他却并没有将前途孤注一掷在仕途上。之后,他由儒转商,经营起了绸布业。尽管史料上并没有记载徐克祥自主创业的成绩如何,但从他能在石门县城里置地买屋来看,相信他的绸布生意一定是经营有道。于是,徐氏家族搬进了县城,在城西吕氏故址安了家,建起了“颐志堂”。
由此,徐氏一族渐渐成为石门县城一大望族。不仅如此,从《徐氏家谱》中可以看到,徐氏家族可谓是书香门第,单是第六代子孙当中,就有六名国学生,足见家族内勤学读书风气之盛。
尽管后来不作文章转而经商,徐克祥仍把读书和科举的希望寄托在子孙身上。在《语溪徐氏三世遗诗·莼湖公遗诗》中,记载着他七十九岁时,也就是去世那一年所写的几句话:“科名且看子孙传”, “草堂小葺仍颐志,惟愿诗书永宝田”。徐克祥当年曾因战乱不得不抛下“颐志堂”,带着全家四代人离家避难,多年后才得以回乡。好在“颐志堂”虽遭遇兵燹,却并未尽毁。而在他有生之年还可以看到“颐志堂”的重修,亲眼见证它在子孙手中传承,一定是大感欣慰的吧。徐氏一族诗书传家的美名,从这短短几句寄语当中,也可见一斑了。
《语溪徐氏三世遗诗》
《崇德徐氏家谱》
徐克祥的后一代到底没有辜负父辈的殷切期望,三个儿子都非常争气,尤其是长子徐宝谦更是在官场颇有建树。
自古以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一番论调鼓励了多少在困境中挣扎的人。而从徐宝谦所写的自述来看,他或许也是被这“大任”选中的一员。徐宝谦出生没多久就遭遇了命运的坎坷安排。在他三岁的时候,生母王氏就过世了,家里只好请了乳母,尚不知事的他无法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好用拒绝进食来抗议。束手无策之下,还是祖母想出了办法,用龙眼、大枣煮汤作为替代食物给他吃。大概是年幼丧母的经历使他早早培养起独立的性格,年仅八岁便外出求学。读书的时候,甚至每晚都要“开夜车”,总要学习到打了“四鼓”才睡,相当于现在的凌晨两点左右。在古代,大多数读书人想要走上仕途,科举考试是他们唯一的出路,所有怀揣这个梦想的人都铆足了劲儿。但中华大地人才济济,想要脱颖而出,谈何容易呢?尽管多年来始终刻苦努力,十四岁第一次参加童试的徐宝谦还是未能被录取为生员。不过,知县卢昆銮倒是很欣赏这个聪明的孩子,帮他修改诗文,在朋友面前也毫不掩饰对他的夸奖。事实证明,知县的眼光并没有错,两年后,徐宝谦便以第三名的成绩成为县学的一名庠生。然而,他的科举之路,始终走得不那么顺畅。
之后,徐宝谦成了家,但读书求学仍未有丝毫放松,早出晚归,同时赶两处课堂学习。二十四岁的时候,他通过了本省学政巡回举行的科考,并位列一等第三名,成为享受廪膳补贴的生员,谓之“食饩”,即廪生。取得廪生资格,除了可得到每月的银粮补贴以外,更重要的是获得了参加更高一级考试的资格,或许还有机会被选为贡生。因为当时已有了家室,徐宝谦便在县学里谋了个训导的工作,一边继续参加科举考试,一边期待着被举荐去深造。然而,多年之后,依旧是“竟未得选,且屡困场屋”,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徐宝谦陷入了两头落空的尴尬境地。事已至此,也只好憋着一股劲,继续往科举这条独木桥上走。直到年号变为“咸丰”的头一年,徐宝谦终于通过了乡试,在他三十五岁的时候中了举,这已经是他第十次参加考试了。然后又是近三十年过去了,年号从“道光”到“咸丰”再到“光绪”,年逾花甲的徐宝谦才被命运眷顾了一次,中了进士。
在仕途生涯中,徐宝谦曾官至刑部郎中,安徽庐州知府。《崇德徐氏家谱》中就记载了一些他在庐州府任上的故事。徐宝谦刚就任庐州府知府,老天爷就给他出了一个大难题。那一年,大江南北蝗灾肆虐,灾情严重,刻不容缓。徐宝谦一面去各处查勘受灾情况,一面又下命令立刻筹办赈灾事务。并在郡城四面都设了粥厂,专门用来向饥民广施救济,惠及无数饥民,使他们得以生存下来。徐宝谦在任的时候,还解决了不少当地的陈年积案。值得一提的是,在处理这些案子的时候,徐宝谦并没有下令使用酷刑求口供,只用几句话就判断出双方争论的是非,从而将案子顺利了结。因此徐宝谦在当地赢得了口碑,后来,他任期已满,要离开庐州。离任的那天,百姓们自发来为他送行。成群结队的人们拿着匾额牌伞。或是自己写了诗来为他们的知府大人饯行。不难想象,徐宝谦在当时一定深受庐州百姓的信赖和支持。
为官时如此体恤百姓,告老还乡后,徐宝谦也不忘为家乡做贡献。上一篇提过的传贻书院,在那段时间里,徐宝谦就是书院的主讲人,每每论文校艺,他都是亲阅评点,倾囊相授,毫无私心。
除了入仕为官、教书育人,徐宝谦的涉猎十分广泛,甚至在医学方面也有所研究,著有《简要良方》《灸法心传》两书。不过,在他的著作中最为主要的,还是有关诗文的作品,著有《琴言室诗稿》十六卷、《倡和雪泥集》《花韵轩鞠令谱》等。而他对诗词创作的爱好和才华也传承到子孙后辈的身上。徐自华很早就表现出诗文方面的天赋,大概也与她从小就在祖父身边耳濡目染分不开。
徐宝谦那一辈,他还有两个弟弟,徐福谦和徐著谦。二弟徐福谦是优行附贡生,官至户部郎中。三弟徐著谦是附贡生,候选光禄寺署正。
二弟徐福谦个性恬淡,对他来说,更自在的工作是担任教职,他曾经先后在当时的海宁、归安、萧山、宣平、云和、武义、仁和等州县做儒学训导,协助教诲生员。不就县令而改教职,显而易见,徐福谦对于争名逐利确实并不在意。而他最放不下的爱好就是作诗吟诵,尤其古绝是他的拿手好戏。话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著名的《语溪十二景》了。徐福谦晚年的时候回到家乡,阔别已久的故乡之景触动了他的诗情,于是他便将眼前景心中情写进诗里,写成了《语溪十二景》。透过这些文字,可以看到“晚凉闲逐花骢去,为洗征尘傍柳溪”的趣景,知晓“片石飞来粤海云、酬恩曾记雪中人”的奇遇,体会“越女名亭迹已非,荒烟蔓草认依稀”的惆怅,感受“两岸芦花秋似雪,谁描雁影绿波涵”的风光……一梦千年,这些名胜古迹许多都已无从寻觅,但徐福谦的诗句却将它们最迷人的模样永久地定格,一直流传至今,让后人仍可借此想象当时的美景,仿佛穿越时空般令人感同身受。
家风始终影响着徐氏一族的后代。到徐自华父亲那一辈,家族中仍维持着这样的良好传统,既有能诗善文者,也不乏走科举仕途的人。不过,和他的同胞兄弟相比,徐自华的父亲徐多镠实在有些特别。
徐多镠是徐宝谦的长子,通常长子总是背负着家族更多的希望和责任,可他却是个潇洒自在的性情中人。在才学上,徐多镠完全遗传了父亲,是当时的国学生。然而,他却完全不像他父亲那样对科举仕途有锲而不舍的执着追求,反而对做官丝毫不感兴趣。徐自华的外甥女林北丽曾写了一篇关于自己家族的回忆,说她的这位“逍遥自在”的外祖父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有点像,这便完全可以想象得到这位官家大少爷是多么别具一格了。据说,徐多镠还酷爱音乐,古典乐器几乎样样精通,尤其喜唱昆曲,可以说是远近闻名。不仅如此,他还把这项爱好传授给女儿徐自华,昆曲表演一度成为家庭集体娱乐活动。当年,徐多镠所居住的“月到楼”中有时会丝竹达旦,父亲按笛奏曲,徐自华和义妹吕韵清则负责谱成《赏秋》等阕,闲情雅致,其乐融融。
旅行历来为许多文人骚客所热爱,徐多镠自然也同样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他自己制了两艘船,一到春秋两季适合出行的好天气,便会带着孩子一起坐船去游览各地风光。
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父亲,想必徐自华的成长过程中一定充满了诗书曲乐的熏陶,还有洒脱自由的空气。
至于徐自华的生母马氏亦有故事可说。马氏亦是出生于石门县城一户秀才家庭,虽然六岁时失去父亲,但得外祖母悉心教养,出落得聪颖秀茁、德才兼备。嫁到徐家之后,侍奉长辈、操持家政,事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马氏有着旧时代女子少有的远见和开明。因自己从小遭遇祸乱,没有机会读书,常常私下感慨遗憾。于是,她便对子女们的教育很是上心。徐自华五岁时,母亲便要她跟着舅父读书,并且亲自督课。徐自华说,虽然母亲没学过诗词,却很喜欢听人吟咏,而且很快便能领悟其意义。徐自华与父辈学习酬唱写的诗作,母亲一听就懂了。后来,母亲又要求徐自华教小妹蕴华学习。姐妹俩挑灯夜读的时候,母亲在一旁看着,总会面露喜色,很是欣慰。
既有愉悦的氛围,又有严格的督教,从徐自华姐妹自小就出众的诗文才华和勤勉的人生态度中,完全可以感受到父母辈的言传身教、潜移默化。
关于本书主人公的故事留待之后再慢慢细说,且略谈谈她的胞妹徐蕴华。徐蕴华比姐姐小十一岁,是家中最小的女儿,深受父亲和兄姐们的宠爱。和姐姐徐自华一样,徐蕴华也是小小年纪便显露出出众的才华。她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在游山玩水中被自然美景所滋养,七岁的她就已经能写成诗句,与父辈酬唱。十岁开始,跟着姐姐学习,更是迅速成长。
徐氏家族这一辈的子孙当中,会写诗的女孩也并不只有自华姐妹俩,徐自华叔父的女儿兰湘也是一位才女。当年徐自华随父亲去广东顺德,便在叔父家中与兰湘切磋诗艺,互相酬唱。父辈对子女一视同仁地悉心栽培,同龄兄弟姐妹又能相互学习促进,生活状态包容且宽松,这样的家庭氛围始终围绕着徐氏一族的后代,将他们一个个送上成人、成才的舞台。
在一个人的成长过程中,家庭是第一个课堂,亦是影响最深远的一环。崇尚诗书传家的徐氏大家族在徐自华的人生道路上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在那个风云变幻的时代,造就了这位来自江南小城的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