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之孟丽君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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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阳春三月,花红柳绿,春色宜人。

三月初三,相传是王母娘娘寿诞之日。传说这一天,王母娘娘会在昆仑山瑶池仙境举办蟠桃盛会,广邀各路神仙前往赴宴。各处道观这日均会举办盛大道场,善男信女供奉花果,焚香许愿,虔诚叩拜,据说颇为灵验。民间各地这时也会自发举办庙会,庙会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热闹非常。

这日清晨,一骑黑马风驰电掣地驰过昆明城。在城北总督府大门前,马上骑士“吁——”的一声,用力勒住马。那马神骏异常,低嘶一声,人立而起。骑士翻身下马。他约莫四十岁年纪,衣服上血迹斑斑,左臂右腿上两处伤口,虽然略做包扎,但马上颠簸,伤口早破,鲜血不断渗出,一滴滴地滴在地下。他下马落地时,右腿登时一软,摔倒在地,随即艰难爬起,拖着右腿,蹒跚着敲开总督府大门。

孟和开门,见此情形,不由一怔,还未开口,那人附到他耳边说了一句话,随即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孟和忙将他抱进府内,又牵过黑马,关上大门,只余下门外一众百姓犹自议论纷纷。

窦蓉娘听得消息出来看时,认得那人姓傅名归人,乃是当年皇甫敬贴身四名家将之一。她忙问孟和,孟和答道:“小人听见敲门声去开时,他便是这副模样。他在小人耳边说了一句:‘京城皇甫府家将求见孟小姐,有十万火急消息禀报。’便晕了过去。”窦蓉娘知道事关重大,一面叫孟和将傅归人扶入厢房,一面吩咐丫鬟去请小姐。

孟丽君听丫鬟说完,吩咐荣兰捧上药囊,戴上苏映雪准备的纱帽,来到厢房。她这几个月来一直忧心忡忡,自生日之后,爹爹便再无书信传来。一个月前,下人禀告说昆明城里涌入大批贵州难民。听他们说贵阳城破,朝廷军队吃了败仗,贵州全省已然落入叛军手中。如今兵部尚书呼延宏老将军亲领十万大军,驻守在云贵川三省交界处,要与叛军决一死战。但问起云南孟总督的下落,却没一人说得清楚。有人说孟大人在贵阳城破之日,已然为国捐躯了;有人说孟大人中了圈套,给叛军俘虏了;还有人说孟大人早料到贵阳城守不住,摆下空城计,早已脱身出来,与呼延老将军合兵一处了……孟丽君心中焦急。她知爹爹手中兵少,能将贵阳城坚守住四个月,已然极为不易,否则朝廷哪来时间集结十万大军。但爹爹究竟是生是死,是否被俘,却无从可知。如今京城皇甫府家将求见,而皇甫伯父又是兵部侍郎,消息自然灵通,想必是探得了爹爹下落。

孟丽君瞧见榻上昏迷不醒的傅归人,不由秀眉微蹙。她一眼便瞧出,傅归人负了极严重的外伤,伤口只是草草包裹一下,连血都未能止住,随后一路颠簸,外伤未好,又添内伤。若是常人,失了这许多血,早就坚持不住了,但他武人出身,身体健硕,硬是一路强撑下来。等到了孟府,心里一宽,便再也撑不住晕过去了。

孟丽君写下方子,吩咐人立时去配药煎了端来,又道:“倒一大碗水来,加一勺盐。”随后取出银针,在傅归人左臂右腿处各下一针,以缓血行,又在他风池、人中、眉冲三穴各下一针。片刻,傅归人醒了过来。孟丽君道:“先别说话,你失血太多,把这一碗盐水喝了再说。”傅归人失血过多,早已口渴难耐,依言喝过水,四下一望,见一众丫鬟仆妇如众星拱月般围着一位头戴纱帽的小姐,正是方才说话之人,哑声问道:“你可是孟府小姐?”孟丽君颔首道:“正是。”傅归人道:“小将是京城皇甫侍郎府家将傅归人,请小姐屏退杂人。”

孟丽君令众人退下,只留下窦蓉娘一人。傅归人十数年前见过窦蓉娘,认得她是孟夫人的贴身侍女,便不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层层油纸,取出一封书信,信封上写着“孟小姐亲启”五个大字。窦蓉娘接过,递给孟丽君。孟丽君拆开信,飞速读道:“敬呈丽君小姐妆次:孟叔父平叛失利,兵败被擒……”孟丽君脑中“嗡”的一声,这些日子虽也曾隐约想过爹爹只怕凶多吉少,但未得确切消息,总存有侥幸之心,万事总想朝着好的方向去想。她定一定神,继续看下去:“……现贵州巡抚彭如泽上表朝廷,诬陷叔父私通反贼,叛国投敌。圣上龙心震怒,严旨御林军即刻启程,前往昆明抄拿孟氏满门,提解上京。投书人傅归人乃我父子心腹家将,望小姐接书后速随来人一同上京,免遭囹圄之祸。皇甫少华亲笔。”

孟丽君宛如晴天一个霹雳,双手颤抖,将书信再看一遍,顿觉天旋地转,难以相信天下竟有此事:爹爹忠义为国,血战半载,不幸兵败被擒,如今生死未卜,朝廷居然听信谗言,不辨忠奸是非,竟要抄拿忠臣满门。窦蓉娘见她看过信后娇躯微颤,却不说话,急忙问道:“信上怎么说?”孟丽君强忍悲痛,将信上所言一一告知。窦蓉娘又惊又悲,早已滚下两行热泪,泣道:“老爷被擒了?!这……这……”又骂道:“那天杀的贵州巡抚,我家老爷与你往日有何仇怨,竟敢谎奏朝廷、陷害忠良!”

傅归人见她看罢书信,说道:“小将临行前,我家少爷不放心,只因消息来得迟,朝廷的钦差已先我两日出发了,怕我追赶不及,将他脚程最快的大宛良马‘追月’给我代步。小将这一路上马不停蹄,紧赶慢赶,终于三日前在四川奉节城郊追上了钦差一行人。却不想其中有一人本是国丈府家人,认得小将,于是恶斗一场,小将受了点伤,逃了出来,日夜兼程,赶到昆明。只怕他们因此有所警觉,这两日定会加紧赶路,说不定明日便到。请小姐即刻收拾随身衣物,今日便起程出发,否则只怕来不及了。”

孟丽君和窦蓉娘都是一惊,想不到这么快就要动身。窦蓉娘知道事关重大,止住泣声,望向孟丽君,等她示下。孟丽君微一思忖,断然道:“好,我这就走。”傅归人大喜,先前还生怕孟小姐不知情形严重,兀自死守礼法,不肯轻易离府,还预备大段言辞劝说,不想孟小姐虽是女流,但快人快语,一言而决,再不用自己多费口舌。

孟丽君吩咐窦蓉娘道:“传令映雪、荣兰,收拾衣物细软,所有沉重物件一概留下。命阿和去备两辆马车,候在府外。蓉姨你再将府内所有家人仆妇的卖身文契都找出来,散还给他们,每人再发二十两银子,让他们即刻离开昆明城,走得越远越好,免受牵连。”窦蓉娘正待出去,孟丽君又道:“问问刚才的药煎好没有?让阿平进来给傅将军上药包扎。”

傅归人忙道:“小将的伤不碍事,不敢劳动小姐费心。”孟丽君正色道:“将军这话就见外了。你千里奔波,传递消息,身上的伤便是为我孟府所负,上药包扎那是分内之事。”傅归人便不再言,窦蓉娘依令匆匆去了。

孟丽君又道:“丽君如今是戴罪之身,倘若离家出逃,朝廷必会怀疑有人走漏风声。将军适才言道,你在来路上被国丈府家人认出,不知此事是否会牵连皇甫伯父一家?”傅归人一惊。他向来性子率直,还不曾想到这一关节,闻言悚然道:“哎呀!这可如何是好?”孟丽君道:“好在将军与他们相遇在奉节城郊,回京后只消捏个理由,便可搪塞过去。只是,将军千万不可在昆明久留,万一被人发现,日后定难脱身,必要累及皇甫伯父。如此一来,丽君便百死不能赎其罪了。我已吩咐下人备车,将军换好药后便请乘车先行一步,丽君随后便到。”

傅归人心底暗赞孟小姐心思周密,片刻之间便将诸事安排得有条不紊,却不禁犹疑道:“那怎么行?小将临行前,老爷少爷千叮万嘱,命我一定要将小姐平平安安地接回京城。留小姐一人在后,无人照顾,那可万万不成!”孟丽君道:“我乳娘母女与我亲如一家,定要同行的。另有一贴身丫鬟,无父无母、无家可归,也是要一起走的。”傅归人道:“四个女流,没个男人保护,让小将如何放心?”只听一个声音插话道:“小人愿意留下护送小姐。”原来是孟平端药进来,正好听见他们说话。

孟平将药碗放下,向孟丽君躬身道:“老爷当日离府前就曾暗中吩咐过小人,日后如有凶险,命小人一路小心护送小姐,去京城投奔皇甫老爷。”孟丽君心头升起一片暖意,暗道:“爹爹原来早就料到今日之事。”随即一酸:“爹爹既已料到今日之事,那便是早就预料到他自己会身遭不测。他……他率军出征,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啊。”

既然有人随行照顾,傅归人自无异议。当下与孟丽君约好,在川滇交界的汤郎镇会合,随即顺长江而下。孟丽君吩咐孟平将药端给傅归人,又替他上药包扎好伤口,随即送他出城。

出了厢房,孟丽君将告急书信收在袖内,取下纱帽,听见府内一片鸡飞狗跳的嘈杂声音,间或夹杂几句哭泣之声,回想起往日的宁静生活,不觉怅然。自己此番离家出逃,朝廷定会张贴告示,画图缉拿。从今往后,自己便再不是总督府内锦衣玉食的千金小姐了,而成了路边街旁人人议论的朝廷钦犯。便纵然一路平安地到了京城皇甫府,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一个可怜人,还要日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但如若不逃,钦差一到,阖家满门都要拿下,装入囚车,一路解送京城。似这等羞辱,自己如何受得?绝无束手就擒的道理。若是别的闺阁小姐,这时或者一死了之,要博一个节烈的名声。但爹爹本是蒙冤不白,遭人陷害,自己岂能如那些无知女子,一味寻死?只盼过了今日,徐图将来,总要想方设法,还爹爹一个清白之身。

孟丽君忽然心念一动,立时有了一个主意,再一细思,确然可行。又记起后堂里爹爹、娘亲的画像,心道:“娘亲的画像,岂能容他人亵渎?便是爹爹的画像,也不能落在那些人手里。但我又无法将画像随身带走,不如索性毁了,日后再依记忆重新画过便是。”想着来到后堂,将墙上娘亲、爹爹的画像取下,放在炭盆里点燃烧了。又取下自己的那幅水墨仕女图,也待焚毁,忽然心念一动,忆起去年画这幅图时,兰儿曾经戏言说画得不像,日后若有人依图找人,那是一定找不到的。自己那时还斥她胡说,不想竟成谶言。提笔蘸墨,在图上随手改了两笔,原本空灵清隽的神韵立时全失。当日作画时只重神韵,形体本就不像,如今神韵一失,任谁也不会相信自己便是画中之人。她将画像放入炭盆,小心烧去边角一片,故意留下提了下款日期的另一角。又将画像横在炭盆灰烬之上,造出一副想要烧毁画像,却于匆忙之中未曾烧完的假象。

孟丽君来到碧松堂,里面早已乱作一团。众人见小姐到来,都止住悲声,静候小姐吩咐。窦蓉娘拭泪道:“小姐,现下府里一共还有三十七名家人,卖身文契都已发还。其中阿平是要一路护送小姐的,我和雪儿自然也要跟着小姐。其余人等也有愿意离开的,也有愿意跟着小姐的,还请小姐示下。”孟丽君转头问荣兰道:“兰儿,你呢?”荣兰上前两步,跪在地下流泪道:“婢子情愿一生一世跟随小姐,求小姐不要赶走婢子。”孟丽君扶她起身,她却不肯,只一味磕头。孟丽君叹道:“你若跟着我,一路风餐露宿,辛苦万分,也就罢了,还要顶着朝廷钦犯的罪名。这些你可都想过了,再不后悔?”荣兰道:“小姐待婢子恩重如山,婢子无怨无悔。”孟丽君道:“好。我原本便要带你走的,起来罢。”荣兰再磕一个头,这才起身。

荣兰才一起身,便有石青、藤黄、赭石等七八个丫鬟及孟和等人跪倒在地,齐声道:“奴婢等都情愿跟随小姐。”孟氏一家素来宽待下人,下人们感恩戴德,大都不愿于此危难之刻离去。孟丽君道:“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们四个女子,一路已够显眼了。你们几个都是有亲可投的,便四散了各自投亲去罢。你们都知道,老爷是受了朝廷冤屈的,但这不白之冤终有昭雪之日,到那时,我便打开孟府大门,再召你们回来!”众人听了这话,一面流泪一面叩头,从窦蓉娘手里接过银子,终于一一散去了。

孟平送傅归人出城后回转,孟丽君令他守在府门外,一有动静,立时进来禀报。她将窦蓉娘母女及荣兰召到幽芳阁,问道:“衣物细软可都收拾好了?那柄碧玉如意是个信物,可要好生收起。”苏映雪指着床上三个大包袱说道:“都收好了,碧玉如意娘贴身带着。但那些古玩字画,都不带走么?”孟丽君道:“性命要紧,银钱够我们几个从昆明到京城的花销就行了。”窦蓉娘暗暗摇头,心道:“小姐金枝玉叶之身,不知世道艰难。这一路进京,万里迢迢,不多备些银子怎成?就算日后在皇甫老爷府上安顿下来,哪一项开销不得花银子?好在这些珠宝细软,变卖折合了,将就也够我们几人半世所需。”

孟丽君踱了两步,说道:“我有一个主意,觉得可行,你们看如何?我们一行五人,就只孟平一个男人,多有不便。四个女子,也忒招人注意了。我和兰儿曾经女扮男装过。我只消用‘易姿丹’掩去肤色容貌,便丝毫不引人注目。不如我们二人就扮作男子,我算是蓉姨的外甥,兰儿是我的书僮,一家子进京投亲去。怎样?”

苏映雪和荣兰自无异议,窦蓉娘却道:“我们自然一路雇车船上京,小姐怎好抛头露面,不如让雪儿扮作男子好了。”孟丽君心头一热,知道窦蓉娘事事为自己考虑,却摇头道:“蓉姨你自然知道,雪妹温柔腼腆,和人说句话也会脸红,如何扮得像男子?再说,我和兰儿都不曾裹小脚,便是在外面走动,也无妨碍。雪妹自幼裹了小脚,走两步路脚也会痛,扮作男子,那怎么成?我如今已是朝廷的钦命要犯,再不是从前的千金小姐了,事有轻重缓急,便是抛头露面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孟丽君知道此番非比寻常,若被揭穿只怕性命堪忧。她精通医术,自然明白男女体态有别,便取来白布,紧紧束住前胸,缠宽腰围,垫高双肩,用温水化开“易姿丹”,敷在头颈、手背上,又取过一小块面团,用余水染成焦黄的肤色,粘在喉头假充喉结。孟丽君不曾穿过耳洞,倒无此虑,只用面团末粘在荣兰的耳孔处。主仆二人打扮完毕,换上男装,对镜一看,再无半点破绽。

孟丽君命窦蓉娘母女也换上普通下人的衣衫,又令荣兰收拾出几套男装。她取出药囊,另打一个包袱,将“凌霜”短剑放在怀里,以备防身之用。随后向窦蓉娘等说道:“我和傅将军约在川滇之交的汤郎镇会合,再顺长江东下。路上万一走散,便到汤郎镇会合。”看时辰已是未时,想起尚未用午饭,先前忙碌,还不觉得,现下方觉腹中饥饿。府中下人已经走光,窦蓉娘从厨房里找来些糕饼点心充饥,又给孟平送去一份,将余下的包起,以备路上食用。

站在红漆大门前,孟丽君回头望向门上匾额“总督府”三个镏金大字,回想起十五年来在此度过的欢乐时光,心中暗暗许下重誓:“孟丽君有生之年,定要昭雪爹爹冤屈,光明正大地回到这里!”

窦蓉娘虚掩上大门,四人登上马车,放下车帘。孟平坐在前面车夫的位子上,长鞭一甩,驾车向北门驶去。

坐上马车,行了一阵,孟丽君忽然想起一事,急问道:“我方才换下的衣衫呢?”众人不解其意,苏映雪道:“和其他衣衫一起收在包袱里了,小姐现在就要吗?”孟丽君吁一口气道:“还好,还好。我把那封告急书信顺手收在了衣袖里。这封信可万万留不得,一早就该烧了,偏却忘了。”又嘱咐道:“如今出门在外,说话千万小心了,称呼上更不能错,‘小姐’二字再也休提。我化名郦君玉,表字明堂,兰儿改作荣清,蓉姨和雪妹就不必改名字了,孟平便改作郦平,可都记清楚了?”众人都道记下。

再行一阵,马车便慢慢缓下来,耳听得外面声音渐渐喧闹起来。孟丽君揭开车帘一角,向外望去。只见街上好生热闹,捏泥人的、卖风车的、杂耍的、卖冰糖葫芦的、看热闹的,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窦蓉娘记起今日正是三月初三,昆明城一年一度大庙会的日子。马车正缓慢行间,忽听前面有人高声叫道:“驾车的那个便是孟府家人孟平,我认得的。车里定是朝廷钦犯,可不要放走了!”

孟丽君一惊,眼见前面十数骑人马冲将过来,连忙放下车帘。她先前也曾考虑过是否要给孟平易容,但听傅归人说钦差明日才到,便以为不妨事,想不到钦差竟来得如此迅速。只怕也是因为傅归人露了行踪,钦差才会昼夜兼程赶来。

孟平听得叫喊,急待掉转车头,但街上人多,急切之间转不过来。孟丽君断然道:“我们下车。”当先跳下马车,见那十数骑人马也为街上人众所阻,一时靠不过来。马上之人挥鞭乱抽,撞倒好些摊位,更伤了不少百姓,街头立时大乱,人群四散而逃,越发阻住他们前进。那些人在马上大呼小喝,只是前进不得,却也无可奈何。孟丽君见状,拉着窦蓉娘和苏映雪,背上包袱行李,随着人流一路向东,荣兰紧跟在后。

窦蓉娘和苏映雪裹了小脚,才走出几里路,便脚步蹒跚,直累得气喘吁吁,只得坐在一株垂柳下休息。忆起方才之险,脸色都有些发白,若不是小姐当机立断,恐怕四人已然落入人手。孟丽君回头望去,不见孟平,知他被人认出,定是为了不连累自己等人,另走了一条路,以引开追兵,这时怕是凶多吉少了,心底不由一寒。想到才出家门便遇上追兵,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不知要有多少凶险在等着自己。

正出神间,听得一个声音欢然道:“郦公子,好教小人又遇见了你。”孟丽君抬头一看,原来是那日载自己和荣兰去青龙镇的车夫钱忠。见他从车上跳下,脸上神情欢喜异常。窦蓉娘不认得他,心生戒备,站起身来,走到孟丽君身旁。

孟丽君瞧见钱忠的马车,眼睛一亮,暗忖:“钦差既已到了昆明,只怕半日之内便要全城戒严,搜查钦犯。无论如何,我们要赶在这半日之内出了城去。钦差从北门来,北门想是不能走了。东门守卫这时多半还不知此事。”便道:“钱大叔,我们一家子有急事要出东门,你可否载我们一程?”钱忠道:“郦公子说哪里话。公子用得着小人,小人高兴还来不及。只是……”看了几人一眼,为难道:“……小人的马车窄小,一车只能载得下两个人……”

孟丽君略一盘算,回头道:“姨妈、表妹,你们带着行李包袱先出城去,我和清儿随后就到。”窦蓉娘急道:“那怎么成?还是你们先走。”孟丽君使个眼色,说道:“我自有安排,你们先走。”语气已颇为严厉。窦蓉娘不敢违拗,和苏映雪拿了包袱,坐上马车。那马车委实窄小,坐了两个人后,便放不下这许多行李,于是挑出最轻的一个包袱,命荣兰依旧背在肩上。钱忠向车内笑道:“姨奶奶放心,小人送姨奶奶和小姐出了东门,便立时回来接郦公子。”苏映雪揭开车帘,露出一张芙蓉俏脸,轻声道:“表……表哥,我和娘在东门外等你,你们可要快些来。”

孟丽君点头道:“好,你们也要小心。”钱忠驾车去了。

孟丽君见马车离去,便同荣兰沿大路继续向东而行。走出几里路,便见钱忠的马车原路返回。二人上了车,钱忠掉转车头,驾车驶向东门。得知窦蓉娘母女一路无阻地出城去了,孟丽君总算略略安下心来。

才近东门,孟丽君听钱忠“咦”的一声,便问道:“怎么了?”钱忠道:“城门口有军士把守,要一个一个验看了才放出城。这可当真奇怪了,我方才出城去时还不见呢,怎么这一会工夫便戒严了?”孟丽君和荣兰对视一眼,荣兰满脸忧色。孟丽君虽已料到,毕竟心中还有些惴惴,脸上却若无其事,伸手握住荣兰的手,在她耳边轻声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到了东门,孟、荣二人被饬令下车,见城门口站了百来名士兵,将出城人众依男女分作两列。男子一列,只检查了随身物件便放出城去。女子一列,却苛严得多。尤其是年少女子,一一被拦阻下来,领去给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细细验看。孟丽君暗道:“好在我料及于此,已让蓉姨和雪妹先行出城去了。否则她二人虽改了装束,但一看便不像寻常百姓,一定出不了城。我和兰儿虽也不像,但改装之后,任谁也不会怀疑我便是那孟府小姐,要混出城去应该不难。”

二人跟在钱忠的马车旁,站在男子一列。守门军士打开包袱,见是几套衣衫和一个药囊,又开了药囊,见里面只放了些瓶瓶罐罐的丸药和几本医书,便不在意,随口问了几句,便放她们出了城。

坐上马车,赶到城外新凤桥。孟、荣二人下了车,却四下里瞧不见窦蓉娘母女。荣兰喊了几声,也不见有人应答。钱忠挠头奇道:“姨奶奶和表小姐就是在这里下的车,她们说站在桥头等候公子。”孟丽君心头微微一惊,暗想:“蓉姨和雪妹决计不会故意不等我们,难道说不但城内戒严,城外也派了士兵四下搜查不成?那可就糟了!”向周围百姓打听,总算从桥头摆茶摊的中年妇人口中得知,有两个女子带着好几个包袱,立在桥头张望半日,后来乘了一辆马车向北去了。又打听是否有军队经过,果然不久之前,确有一队士兵从城里出来,过桥向东而去。

孟丽君谢过那妇人,心道:“蓉姨和雪妹定是迫不得已,才雇车北去了。我先时说过,路上万一走散,便到汤郎镇会合,她们想是先去了。”便和钱忠商议,要他再送自己二人去汤郎镇。钱忠十分爽快,立时答应了,又道:“夜间赶路极不方便,再说公子想也饿了乏了。要是没有妥当去处,小人有一表姐,就住在前面新凤村里,公子可以住上一晚。明日一早,我便送二位去汤郎镇。”

孟丽君抬头一看,夕阳西下,已是掌灯时分,自己也确实有些累了,再看荣兰,背着包袱赶了这许久路,早就疲累了,只一直强忍不说,便道:“如此甚好,多谢钱大叔。”钱忠笑道:“甚么谢不谢的。郦公子你是药王菩萨转世托生,上次又送了小人许多银两,让还了老娘死时欠下的旧债。小人是个粗人,虽不会说话,却也知道感恩图报的道理,公子有话只管吩咐小人就是。”

于是钱忠赶车载着二人来到他表姐家。那是一个乡村人家,家境原不富裕,但极是好客,见来了客人,连忙杀鸡备酒招待,菜虽不多,却颇有山村野意。饭后钱忠提起表姐有风湿的毛病,服了好些药也不见效。孟丽君搭脉一诊,旋即开了一副方子。那农家夫妇早听钱忠说起郦公子医术如神,得了方子如获至宝,小心收好,次日便去药铺抓药不提。

那农家夫妇给二人腾出一间房,在硬木板上垫了厚厚的稻草,又找出最好的铺盖铺上。然而莫说孟丽君,便是荣兰,也从未睡过这样简陋的床铺。孟丽君躺在床上,耳听荣兰翻个身,不一会便呼吸均匀、沉沉睡去,想是她一路辛苦,疲累得很了。自己却是辗转难眠,回想起这一日内发生的种种事情,终于流下泪来。她自日间接到书信得知噩耗时起,便一直都在强自忍耐,到此刻夜深人静之时,再也忍受不住,眼泪扑簌簌往下流。既悲哀爹爹兵败被擒、生死未卜,更悲愤朝廷听信谗言、抄拿忠良满门,又悲痛自己无计可施、只能千里迢迢投亲避祸。

她流了一阵子眼泪,心中反倒好受些了,侧过身子,只觉身下硬木铺板硌得后背生疼,枕头、棉被隐隐散发一股汗气,直冲入鼻,难以忍受。她十五年来锦衣玉食,何曾受过这等苦楚?越是如此,反而越发坚强。她拭去泪水,心下自语道:“孟丽君啊孟丽君,你如今再不是千金小姐了,有吃有住便当知足,若还如往日一般娇生惯养,怎能到得了京城、为爹爹申冤报仇?你平素自负才高,如今罹难之中方见真才实学。若就如此上京,寻求依附于皇甫伯父,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将申冤报仇之望寄托于他人,那又算得了甚么?”又想:“明年便是三年一度的大比之期,我也曾读过万卷诗书,不敢夸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也算得上心怀锦绣,三场考试自不在话下。倘若请皇甫伯父协助捐监入试,一旦春闱得中,从此跻身官场,便可伺机禀奏朝廷,为爹爹昭雪冤屈。若说女扮男装入场应试乃是死罪,眼下我已是朝廷钦犯,身上已有了一重死罪,便再加上一重,又有何妨?日后纵然揭穿,只消昭雪了爹爹的冤屈,那也值了。再者朝廷或许怜我孝心一片,不予怪罪,也未可知。”想到这里,已打定了主意,心神渐宁,也不觉得身下床板有多硬、气味难闻了,翻过身子,慢慢睡着。

次日天还未亮,二人便即起身。荣兰“咦”的一声,孟丽君知脸上“易姿丹”昨夜给泪水洗去,定是露出了本来面貌,忙又重新易好容貌。那农家妇人送来早餐,又为她们准备了一路上的干粮。钱忠套上马车。孟丽君感激那农妇盛情,只是身无长物,贵重值钱的首饰细软都在窦蓉娘母女随身的包袱里,于是取下衣衫上所戴玉佩,权作谢礼。那农家夫妇无论如何不肯收,只道有了昨日开的风湿方子,便已感激不尽了。孟丽君只好收回玉佩,和荣兰登上马车。

钱忠心知郦公子着急赶到汤郎镇,一路上挥鞭疾驰,中午时也只在路边茶摊略做停留,吃过干粮,喝一碗茶,复又匆匆上路。他常走这条路,对地形极熟,知道些生僻捷径,下午申时便赶到了汤郎镇。孟丽君谢过钱忠,他也只憨憨一笑,道:“郦公子下次再有事情,尽管吩咐小人。”

这汤郎镇原是一个渔村,只因临了江,货运客运多了,渐渐热闹起来,成了一个小镇,镇中居民三个里倒有两个是做水上生意的。孟丽君和荣兰走进镇里最大的一家茶馆,想要打听窦蓉娘母女及傅归人的消息。才进茶馆,就听见一帮茶客聚在一处闲聊,其中一人故作神秘道:“我上午才从武定城赶回,可了不得,出大事情了。”便有人问道:“出了甚么大事?”那人压低声音道:“咱们云南的孟总督投降了叛军,当今万岁爷龙颜大怒,传下圣旨要查抄了孟府,将满门男女都提了去京城,投入大牢……”有人听到这里便“嘘”声道:“……我知你要说甚么,是不是说钦差到了孟府,却发现偌大的总督府里已经空无一人,孟小姐早就逃了?那已不是新闻,就连咱们镇上,今日晌午也张贴了榜文,要缉拿那孟小姐呢。”

孟丽君听到这里,心头一紧,却听先前那人道:“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这个自然不是新闻。”说了这一句话,便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喝茶。旁人被他勾得好奇,不住恳求,他方才开口,依旧神神秘秘道:“我才从武定城赶回,出城的时候可着实给唬了一跳。那武定城北门口,你们猜挂着甚么?竟挂了一个人头。”旁边茶客都是一声惊呼。孟丽君隐隐猜到甚么,手指不由微微颤抖。那人甚是得意,续道:“旁边也贴有榜文,说那人便是奸细,给总督府通风报信,走漏了风声。好在天理昭彰,钦差随从逮到此人,此人拒捕不从,被当场格杀了……”荣兰脸色苍白,直望着孟丽君。孟丽君手指紧紧握拳,心中悲道:“我要傅将军先走,原是一片好意,唯恐累及皇甫伯父,不想竟是害了他。”见小二上前来问要喝点甚么,孟丽君哪里还有心思喝茶,带着荣兰匆匆起身离去。

一路来到江边,孟丽君虽然心中悲愤傅归人之死,却明白逝者已矣的道理。眼下当务之急便是找到窦蓉娘母女,顺利到达京城。只有保住自己有用之身,方能谈得上将来为逝者报仇,否则这条性命就只能这么白白地失去了。

二人沿江而行,一面走一面四下张望,寻找窦蓉娘和苏映雪的身影。走了几个码头,也没寻到。夕阳的倒影映在江面,红彤彤的一片,见前面又是一个码头,走上前去打听。一个船夫见二人衣饰华贵,想是有钱人,便假意道:“小人见了这般模样的两个人,上了前面那条船。”说着指着江中一条离岸不久的乌篷船。孟丽君大喜,因寻人心切,一时也没留意那船夫目光游离,乃是虚言哄骗,说道:“你快划船过去。若追上那船,我有重谢。”船夫心下窃喜,引二人上船,着力划去。

划出数里水路,才追上那条乌篷船,舱中人走出来,孟丽君大失所望,那两人只是寻常村妇,却哪里是窦蓉娘母女?心知上了船夫的当,瞪他一眼,说道:“送我们上岸去。”那船夫本是胆大包天之人,吃她一瞪眼,不知怎地心中竟有些害怕,定一定神,才道:“请相公把船钱先付了。”孟丽君不欲和他纠缠,伸手待去掏钱时,方记起身上竟无半分银子。自己从来不缺钱使,身上自然习惯不带银子,值钱的物事又都放在窦蓉娘的包袱里了,身边就只一块玉佩,却如何能充当船资?略略犹豫间,那船夫见不对头,敢情这两个主儿衣饰华贵,兜里却没银子,骂一声晦气,嘴里便絮絮叨叨地不干不净起来。

孟丽君心头微怒,暗道:“倒要给你点颜色瞧瞧。”便待解下玉佩,却见荣兰伸手在那船夫眼前一晃,道:“这可够你的船钱了罢?”手里拿着一只银质耳环,正是她改装前从耳上摘下的。当时匆忙间没来得及放进包袱里,谁料这时竟派上了用场。那船夫见耳环上镶嵌了一颗小指头盖大小的珍珠,知其贵重,更别说只这银耳环本身就有几钱银子,足以充抵船钱了。登时眉开眼笑,换过一副嘴脸,正要去接,孟丽君已先他一步拿在手里,说道:“你先送我们上岸去。天下间再没这个道理,船还在江里便要船钱,莫非是打劫的不成?”那船夫讪笑道:“相公说笑了。”

于是那船夫撑船靠岸,孟丽君使个眼色,荣兰领悟,先行下了船。孟丽君走到船边,微微一笑,道:“你可接好了。”将耳环隔空掷去。她精于医道,认穴极准,正中那船夫右手腕“内关”穴。船夫手臂一麻,如何接得住。她早算准角度,耳环在船舷上一弹,便落入了江中。船夫顾不得右手发麻,探头出去看时,哪里还有耳环的影子。耳听孟丽君的声音道:“是你自己没接住,可怨不得我。”抬头看时,二人已走得远了,手臂渐渐由酸麻转为疼痛,几乎连桨也拿不住,低声咒骂几句,也只好自认倒霉,却不悔思是他自己恶意图财在先,方得来此报。

经由此事,孟丽君知晓了银钱的用处,素日在家时不觉得,如今出门在外处处要花钱。太阳落山,天色已晚,仍不见窦蓉娘母女。她和荣兰身边都没带银子,除了玉佩和另一只耳环外,也没其他值钱物事。倘若今晚还找不到窦蓉娘母女,又不认识旁人,难不成要露宿街头?记起在书中曾读过,有一类店铺叫作当铺,可将物件兑换作银两,以解燃眉之急。于是和荣兰商量,先找一家当铺,将玉佩和耳环当了。

沿路回到汤郎镇,远远地便看见一面旗子上写着大大的一个“当”字,走了进去。朝奉也不抬眼,张口便道:“死当活当?”孟丽君哪里懂这些,待问清楚了,暗忖玉佩乃是寻常饰物,可有可无,本来就不值甚么钱,耳环已不成对,留也无用,不如死当,多换得几两银子。取出玉佩和耳环,递了过去。朝奉看见玉佩,眼睛一亮,随即又复若无其事,却未逃过孟丽君的眼睛,心下便有数了。

朝奉将玉佩、耳环放在一边,淡淡地道:“玉佩成色一般,不值几个钱。耳环上这珠子便罢了,可惜只有一只,不成对便不值钱。我算你玉佩十两,耳环三两,死当多加二两,一共十五两,一口不二价。”孟丽君根本不知玉佩、耳环值得多少银子,但显而易见朝奉所说并非实在价钱,当下更不答话,拿了玉佩、耳环转身便走。朝奉大急,急步从里间出来,伸手拦住她道:“公子慢走。”孟丽君脸上神色丝毫不变,说道:“你说的价钱我不当,你又说是一口不二价,却还拦着我做甚么?”

那朝奉先前瞧孟丽君的年纪模样、衣衫装束,以为是不通世事的羊牯,刻意将价钱压低。却不想孟丽君虽不通世事,但看人极准,瞧见他先前眼色,便料定他有意于这笔生意,竟不上当。朝奉尴尬一笑,说道:“老朽怕是一时看走了眼,公子请容老朽再看一眼。”拿了玉佩,又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出价三十两。孟丽君道:“一口不二价,四十两。”朝奉听她语气坚决,神情淡然,可当可不当的模样,心想总归还能赚上十几二十两银子,也不算少,就应允了。

孟丽君将四十两纹银包起,从当铺走出。荣兰悄声道:“公子你好厉害,两句话便多了二十五两银子,我还担心那朝奉不肯收了呢。”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其实我估计还能当得更多,不过咱们毕竟是去当东西的,总要让当铺也赚点钱才是。”

天色这时已昏暗下来,汤郎镇上只有一家客栈,二人要了一间上房。一时小二送来饭食,荣兰便打听可有如此如此相貌装束的两个女子前来投栈。小二答道不曾见过。孟丽君便闷闷不乐,心中担忧窦蓉娘母女是否安好,为何此刻还没到汤郎镇。想起傅归人的惨遇,着实悲伤,只恐窦蓉娘母女也遭了毒手。

荣兰端过饭菜,见那菜蔬一荤一素,做得极其粗糙,哪里咽得下口。孟丽君本就心情不佳,全无胃口,只动了两筷,便推碗不吃。荣兰知她中午也只胡乱吃了几口干粮,这一整日奔波劳累,不吃东西怎成?便待端碗出去,换过上好的小菜。孟丽君拦住她,说道:“我们的银子有限,又不知何时才能找到蓉姨,得省着花才成。住一日客栈上房要一两银子,只这一顿饭食也要二钱银子,可别浪费了。”荣兰听得昔日金尊玉贵的小姐如今满口银子银子,不由好笑,心中却酸楚得很,嘴角一弯,眼眶里已满是泪水,强忍着不让流下,拉住孟丽君衣角,泫然道:“可委屈小姐了。”

孟丽君淡然道:“说甚么委屈不委屈的。如今咱们既然出门在外,便再也莫想以往种种,更别和往常的日子相比了。我若连这一点苦也受不了,还谈甚么将来?离府那日晚上,我便已经想过了这一路之上将会遭遇的种种艰辛。这条路是我自己所选,便是比今日再苦上十倍百倍,我也不惧,更不委屈!”说到这里,目光中泛出迫人的光彩。荣兰呆呆地望着小姐,哪里知道她这一番话语,不仅是为此刻一时有感,更为她的将来做出了一番极好的诠释。

孟丽君复又拿起筷子,端碗道:“你也吃罢。”二人用过晚饭,荣兰将碗筷收拾下去。店小二送上茶水。荣兰见那茶杯上垢迹斑斑,眉头一皱,见孟丽君正打开包袱查看,没有留意自己,便悄悄出去将两个茶杯洗得干净,重新倒上茶水,端了上来。又吩咐小二预备热水,小心端上来。然后紧紧掩了门,说道:“小姐,累了一日,洗漱一下罢。”

孟丽君抬起头,奔走了一日,虽素日习武,身子不弱,到这时也委实累了。当下用温水清洗头颈,将易容药物洗去,登时露出一张面如冠玉、色似瑞雪的容颜,当真丰神如玉、俊雅绝伦。孟丽君自己尚不觉得,荣兰从前未及留意她不易容时的男儿装扮,这时忍不住赞道:“小姐这副模样,当真好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呢!”孟丽君嗔道:“你又来胡说了。你倒数数看,只这一会子,你叫了几声‘小姐’了?我早说过,既已改了男装,今后再不许唤我‘小姐’,便是没人处也不许。只防你叫顺了口,哪一日一不留意便叫错了。”荣兰吐吐舌头,笑道:“难道你扮一辈子男人不成?日后总有一日要改回女装的,到那时我也叫你‘公子’不成?”

孟丽君也不再多言,知道自己的话语无论如何荣兰定会放在心上,当下取出“易姿丹”。荣兰诧异道:“晚上也要易容么?”孟丽君道:“情势不同,小心为上。”片刻之间,丰神俊朗的浊世佳公子又变回那个黄瘦书生。荣兰另打一盆水,洗漱完毕。吹了灯,二人躺在床上,疲累了一日,不多时便睡着了。

次日二人一早出门,依旧在汤郎镇里四下寻找。沿江一带多了许多士兵,一只船一只船地搜查,见到年轻女子,更不放过,要一一验看。更有士兵手脚不规矩,趁机揩油的,一时江边一片杂乱。

经过小镇路口时,见路边有一凉亭,亭前立一石碑,碑前有不少人驻足,似在观看上面张贴的一纸文书。孟丽君前一日在茶馆里听见议论,猜到多半便是通缉榜文了。自忖自己容貌已大不相同,便是识得自己的人也未必一下子认得出,更何况那榜文上未必张贴了真容。于是大胆走上前去,见那石碑上贴的果然是悬赏缉拿自己的榜文,言道送拿官府赏银二百两,通风报信也有五十两赏银,若有隐匿不报、私藏钦犯的,杖责一百,发配边疆。旁边贴了自己的小像,依稀可见,正是离府那日随手改过后放在炭盆里烧去一半的水墨仕女图,心中又是悲伤又是好笑。悲的是自己当真成了朝廷要犯,不得不易容改装,沦落天涯。笑的是这副水墨画原就不像,经由朝廷画师依模仿样地画到皇榜上,再走几分神,纵然不易容改装,任谁也不会怀疑到自己。见榜文上只通缉自己一人,并无窦蓉娘和苏映雪的画像,心下稍安。

听得旁边有人道:“都说昆明孟总督府的小姐美若天仙,这么一瞧倒也名不虚传。”荣兰“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好在她隔得远,声音又低,那人并没听见。有人便风言风语地道:“这么一个美人儿,便离了家,又能走得多远?只怕就在这附近了。若是谁找着了,倒不如别贪图这二百两银子的赏钱,自己藏了拿来做老婆好了。”众人一阵哄笑。

孟丽君听这些人口齿轻浮,言语不堪,虽以自己钦犯之身,成为街头巷尾众口闲言碎语的话题,早在意料之中,原是无可奈何之事,但见那人一副“女子能做得甚么”的不屑神气,脸色不由一沉,心道:“世人都瞧不起女子,以为女子只配待在家里,做不出甚么大事。我却不信,偏要让世人都瞧瞧,女子究竟能做些甚么。”更坚定了要考取功名的念头。听这些人风言风语实在难听,自己虽不便阻止,到底不堪入耳,便待离开,忽听一人呵斥道:“你们都胡说些甚么呢。朝廷的榜文,岂容你们胡言乱语?倘若当真找不到钦犯,你们几个便都有嫌疑!”旁人小声道:“潘秀才来了,我们快走。”随后便都散了去。

一时榜文前只剩潘秀才及孟丽君主仆二人。那潘秀才四十几岁模样,一袭长衫,站在榜文前,喃喃自语几句,又长叹一口气。孟丽君耳尖,听他说的是:“若说孟总督会投降叛军,我潘秀成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可是这朝廷的榜文……唉!”立时对他生了几分好感,暗想公道自在人心,相信爹爹清白的人只怕也有不少。见潘秀成走过来,对着自己微微一揖道:“这位小哥好生面生,是从外地来的么?”于是回礼道:“小可姓郦,从昆明来,要上京城投奔亲戚,赶考功名,路过贵地。”潘秀成“哦”的一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孟丽君不欲多言,说道:“告辞。”转身离去。

汤郎镇原是边陲小镇,不多时二人便在镇里转了一圈,依旧不见窦蓉娘和苏映雪的影踪。回客栈的路上,迎面竟又遇见那潘秀成。潘秀成开口问道:“我看二位行色匆匆,往来好几次,莫非有甚么急事?不知学生能否帮得上忙?”他自小读书,屡试不中,连秀才也未考取。三十岁上终于弃文经商,却颇有建树,成为本镇的富户。却终究不死心,四十岁时重又捡起书本,和十几岁的童子一同去考秀才,考了六年方才考上。于是人人都称他作“潘秀才”,倒是嘲讽的含意居多。他到不以为意,反而颇为欢喜。他自知这辈子不是读书的材料,却非常敬重读书人,见孟丽君书生装扮,又道是上京赶考的,便有意结交,主动提供帮助。

孟丽君喜道:“如此便多谢了。”将事情一说,请他帮忙寻找窦蓉娘母女。潘秀成当即应道:“这个好办,包在学生身上。”当下详细询问了二人的年龄相貌、衣衫装束,又道:“郦公子请先回客栈,待学生有了消息,自当前往客栈拜访。”孟丽君喜出望外,道了谢,先行回到客栈。

下午潘秀成找来客栈,说道:“确有这么两个人,昨天下午就坐船走了。”孟丽君一惊,忙问几时走的。原来竟是在自己二人被那船夫诓骗上船后,窦蓉娘母女恰巧赶到,想是打听得自己刚走,便立时雇船去追,却不想自己半道又折了回来,难怪等了两日也等不到。想到这里,孟丽君顾不得责怪那贪财误事的船夫,又谢过潘秀成相助之情。潘秀成呵呵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何足挂齿。只盼郦公子来年大魁天下之时,莫要忘了学生。”孟丽君含笑点头,命荣兰去柜台结了账,收拾好包袱,告辞出去。

来到江边,雇舟东去。船夫道:“小人这船只到重庆,便要回转。”孟丽君暗忖到了重庆再行换船,亦无不可,便应允了。

一路上荣兰不住催促船夫,紧赶慢赶,每超过一条船,就不住朝里面张望,却始终不见窦蓉娘母女。晚上停靠了码头,船夫就歇在船上。二人乃是女儿身,自不便留在船上和船夫一道,便上岸自去投栈。几日之间,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孟丽君见沿江一路上都张贴了通缉自己的榜文,岸上不时有士兵走过搜查,好在自己二人易容改装了,无人怀疑,却越发担心起窦蓉娘母女的安危了。她们沿途一路打听,总无消息。荣兰只得安慰道:“就算表小姐从不出门、不通世事,姨太太总是懂的,不会有事的。天下这么大,长江这么长,却到哪里寻她们去?倒不如索性去了京城,到了亲戚家,自然会见到她们。更何况她们身上有银子,也不会像公子这般受尽委屈。”孟丽君一时也无他法,又担心打听勤了,徒引人注目,反倒不好。

十几日后到了重庆,船夫得了船钱,便原路返回了。孟丽君一看包袱里只剩了十余两银子,雇船也走不了多远,倒不如先行安顿下来,想办法赚些银子再走。

投了一家客栈,本打算要间中房或者下房,也好省些开销,可才一进门,迎面便是一股恶臭。房间里空气污浊,家具破旧,墙角桌面上竟然生了好些霉菌,实在难以忍受。她本是大家小姐,寻常客栈里就算是最好的上房,在她眼里亦不过如此,更何况这些残破旧房。心道:“所谓‘开源节流’,自然是‘开源’为主‘节流’为辅。我们现在已然足够节省了,若再省下去,只怕于身子不好。我既已打算去赚钱,以我之才,岂有赚不到钱之理?些许小钱,还是不必省了。”依旧换回一间上房。

休息片刻,暗忖:“若说赚钱,自然以行医最好。”吩咐荣兰买来文房四宝,又扯了一段素色布料,做成一面小旗子,提笔书上大大的一个“医”字,下面再书四个小字:“天下无疾”。令小二拿去挂在客栈门口。自己提了药囊,在客栈正堂一张桌子前坐下,也不出声招徕,打开药囊,取出一本医书,自顾自看了起来。

小二瞅她半晌,心中好奇,上前搭话道:“客官敢情是懂医术,要招人来看病么?”孟丽君抬头看他一眼,说道:“正是。难道你这客栈不许么?”小二连忙道:“不是,不是。客官付了银子来住小店,要张桌子打甚么紧。再说若有人来看病,也显得小店昌盛热闹、生意兴隆。只是……”孟丽君道:“你要说甚么只管说。”小二道:“只是客官怕还不知,本地有家大药铺,远近闻名,名唤‘荣安堂’。里面请了三位坐堂大夫,医术都非常高明,大伙儿有病都去那里瞧。只怕……只怕……”言下之意显然是说“只怕没人会来找你医病”。

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是么?只怕他们也有医不好的病症罢?”小二听她口气极大,竟似压根儿不将“荣安堂”的大夫放在眼里,瞧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她的医术竟会胜过那些行了三四十年医的大夫。摇一摇头,便待走开,却听孟丽君说道:“等等。你方才所说那‘荣安堂’,大夫瞧一次病要多少银子?”小二想了想,答道:“寻常小病是三钱银子,重病另算,少说也要一两银子,这还不包括抓药的钱。”孟丽君道:“劳你驾到门口,若有人问起,你便说我只治疑难重症,不医寻常小病,一概只收五钱银子。若是家境实在贫困的,还可以免了诊费。”荣兰取出一块碎银,放在小二手里。她们出来这十几日,对世情冷暖已有体会,也知道了这以往不屑的“阿堵物”在世人心目之中的无尽魅力。

小二接过银子,欢欢喜喜地去了门口,卖力宣扬,引来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孟丽君才只十几岁年纪,又是一脸焦黄的病态,都暗自摇头,哪里肯信她医术高明?有人还忍不住出言嘲讽。整个下午,竟无一人进来求医。孟丽君也不在意,一页一页翻看医书。等到天色将晚,方才收拾药囊回到房间。

次日上午,孟丽君依旧坐在桌前翻读医书,一个多时辰过去,仍然无人前来。孟丽君还是不愠不躁,怡然自若。

晌午之后,客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中间夹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小二出去片刻,回来叹道:“隔壁徐寡妇的女儿投水了,人倒是救了回来,却已经没气了。徐寡妇辛辛苦苦十八年,眼看着苦日子熬到头,女儿就要嫁给城南周大户做偏房,聘礼前两日都抬来了,这下子可要人财两空了。”一面说一面摇头。孟丽君听见这话,站起身来,出门来到隔壁,荣兰紧紧跟随。

徐家院子里这时已围了一圈路人,叹息之声不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扑在地下年轻女子身上,号啕大哭,连道:“桃儿,娘对不住你……”年轻女子身上全湿,脸色青紫,腹部胀大。孟丽君分开围观众人,在那女子身体前蹲下,伸手去探她鼻息,果然已无气息。

中年妇人认得她是隔壁客栈里昨日新挂牌诊病的大夫,见她举动,心头不由生出一线希望,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她。孟丽君说了声“得罪”,翻开地下女子的眼皮观看,又飞快把过两手脉搏,说道:“还有救。”这三个字不啻从天而降的仙音纶语,妇人嘴唇哆嗦,不知说甚么才好,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孟丽君也来不及理会她,取出随身银针,在年轻女子颈上两处和人中穴上各插一针。片刻,那女子嘴唇微微一动,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孟丽君忆起自己的“男子”身份,不便援手,向那妇人道:“你用手挤她腹部,将水挤出。”妇人依言而行,却不得法,生怕耽搁了女儿的性命,急道:“请恩公放手施为,不必顾忌。”孟丽君徐徐挤压,一松一放。那女子口里吐出水来,慢慢睁开眼睛。妇人喜极而泣,搂着女儿不放。

孟丽君双手沾了那女子衣上水珠,“易姿丹”的功效渐失,手上肌肤转白,好在众人注意力都在那对母女身上,无人留意。孟丽君遂将双手拢在袖中,说道:“你给她换件衣衫,熬碗姜汤驱寒。等会到我客栈来,我给你开副方子。”妇人千恩万谢,感激万分。围观众人齐口称赞孟丽君医术高超,当真妙手回春,竟将一个气息全无之人救得活转,纷纷赶回家,要自己的亲戚朋友前来诊病。当场也有一两人患有宿疾,见她如此医术,如得了宝一般,拥着她回到客栈,便掏出银子请求诊治。

孟丽君道:“诸位稍等片刻,容我回屋换件衣衫。”她回房换过衣衫,取出“易姿丹”,因这丸药重要无比,一直随身携带。打开小瓶,倒出丸药时,才蓦地一惊,发觉已用了一多半,所剩不足二十粒。这药原是郦明珠当年采集数十种珍贵药材调制焙炼而成,一共只炼了五十粒,传到孟丽君手中,还有约莫四十粒。这段日子用得频繁,一不留意便不剩多少了。这些药材当日府中都有,可那时怎会想起调配这个,到现在要用时,手头却没有药材。其中有几味药材颇为罕见,也不知这里买不买得到?

一时不及细思,不敢浪费丸药,只剖了小半粒,化水敷在手上,匆匆出来。这时客栈大堂里已挤满了人,适才一事传得飞快,人人都知重庆城里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神医,专治疑难重症,只收五钱银子诊费。

小二帮忙,将病人依照先来后到的次序排好,一个一个地上前医治。孟丽君望闻问切,或用银针,或开方子,忙了两个时辰。荣兰看天色已晚,见孟丽君也微有疲意,便扯了扯她衣袖,高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余下各位请明日再来。”有人等了一个下午,不免出声抱怨。孟丽君心念一动,一人发一张纸条,上面按顺序写有号码,说道:“明日以条为凭,在下优先诊治诸位。”众人满意而去。

用过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饭,回到房里。荣兰细数一个下午赚得的银两,共有九两五钱。另外还有两人,因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孟丽君便没有收他们的诊费。荣兰笑道:“公子真行,只半日便赚了这许多银子。”孟丽君道:“等攒齐一百两银子,咱们便雇船东去。”

过了一会,小二敲门道:“郦神医,徐寡妇来道谢了。”荣兰打开门,徐寡妇走进来,福了一礼,口上说道:“恩公大恩大德,未亡人永世感激。”孟丽君将写好的一张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女儿可好些了?依方服药十日,便当无碍了。”徐寡妇谢道:“待小女起得床了,定要过来给恩公磕头。”孟丽君摇头道:“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医家有割股之心,那也算不得甚么。只是我有几句话,盼你能听。”徐寡妇忙道:“恩公有话请尽管吩咐。”

孟丽君环望一周,见无旁人,才道:“我今日将你女儿救活,倘若你还执意要将她许给那周大户做偏房,只怕我救得一次救不得第二次。我观你言行谈吐,也并非贪财刁顽之人,其中莫非有甚么隐衷?我决无意打探,只劝你一句话:所谓‘强扭的瓜不甜’,若你女儿已有了心上人,你倒是情愿放手,还是情愿要一具尸首?”徐寡妇全身一震,眼前这年轻人句句话语说到心底,对发生的事情仿佛比自己还清楚一般,细思半晌,终于说道:“恩公说的是,小妇人委实糊涂。先夫当年虽为寒门,却也是读书之人。那人的父亲与先夫乃是仇人,先夫便是气他不过才一病死了的。不想……不想他们终是冤孽……”孟丽君道:“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再说父辈的仇恨便一定要累及下一代么?”略顿一顿,又道:“那方子里有安胎的药,让你女儿好生静养罢。”

徐寡妇谢道:“有劳恩公费心了。”取出一锭元宝,足有十两,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恩公收下些许银两,以表小妇人寸心。”双手捧着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孟丽君摇头道:“你将银子拿回去。我定下规矩,此处治病一概只收五钱银子诊费。你留下五钱银子,余下的钱拿去买些补品,替你女儿补一补身子。”徐寡妇还待多言,给孟丽君清清冷冷的目光一扫,便咽了回去,不敢违拗,只得收回大锭元宝,另掏出五钱银子,送到荣兰手上,再福了一礼,告辞离去。

次日清晨,天色刚亮,便有人慕名前来求医。孟丽君见拥挤在客栈大堂颇有不便,于是另租一间上房,专作看病之用。见有手持昨日所发纸条号码的,便优先诊治,一个上午医了十数人。她用过午饭,略做休息,继续医治。

下午轮到一个三十来岁衣衫褴褛的男子时,还不等孟丽君开口,那人便道:“我家中贫苦,郦神医大慈大悲,不知能否免了诊费?”孟丽君淡淡地道:“若你家中委实贫苦,自然可免诊费。你先说说有何病症。”那人面上一喜,说道:“我左边腹部时常疼痛,每年春天尤其疼得厉害,用手按时似乎有个肿块。求了好些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等怪症。”孟丽君抬头细看他脸上气色,又令他伸出舌头看了舌苔,分别把过左右手脉,问道:“一日之中,何时最为疼痛?”那人想了想,答道:“下午和晚上最痛。”孟丽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道:“这病好治,待我先给你施过银针。”

荣兰捧上针盒,孟丽君取出两根针,认准穴位,插入他头颈穴中。过得一会,拔出针道:“你先出去走一阵,吹一吹风,发散过后再回客栈找我。”那人莫名其妙,但想听神医的话总不会错,依言出去。孟丽君见他出门,轻声对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点头,悄悄跟在那人后面出去。

过了一炷香工夫,那人回转客栈,孟丽君先不理他,将手头一个病人处理完毕,见小二也回来了,方道:“吐过了么?”那人一脸惊疑,答道:“吐过了,果然痛得好些了。”孟丽君望向小二。小二怒道:“他吐的都是大鱼大肉,分明是有钱人,却找来这身破烂衣服,还要赖郦神医这五钱银子的诊费!”那人脸色大变,一时尴尬无比。

旁边众人闻言,都不由纷纷出言指责他,说道:“郦大夫医术如神,他免去贫苦人家的诊费,原是一片菩萨心肠。五钱银子医治宿疾,已是便宜得很了。不想世上竟有你这等无耻小人,明明有钱,却偏要假装穷人,只为赖掉这区区诊费,当真不知廉耻。”众口一词,将那人骂得面红耳赤、羞愧不已。他见宿疾有望根治,哪里舍得走,向孟丽君软语央求道:“郦神医,小人知错了。小人情愿补上十倍诊费,只求神医将我病痛治好。”

孟丽君正色道:“区区几钱银子算得甚么?只是你须知‘诚信’二字,以诚待人、以信为本,方为处世之道。若只为蝇头小利便丢失‘诚信’,可谓买椟还珠、得不偿失。我不收你诊费,却也不再为你医治。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找旁的大夫治去。”那人听她不肯医治,大为失望,却也知道咎由自取,不敢怨天尤人,又听她肯指明路,忙道:“求郦神医指点。”

孟丽君道:“你的病根在肠胃上,源于平日暴饮暴食,肠胃消化不及。冬日寒冷时尚可勉强抑止,待到春暖之时便发作了。我方才施过银针,令你将腹中积食吐得干干净净,这病已治好一大半。你这三日之内只喝稀粥,不可再进饮食,日后找个寻常大夫,讨服消食去积的方子,将养得一年半载,便当无事。”那人方知只这一吐,病已治好大半。见郦神医明明早就看出自己图谋赖钱,却依然肯为自己治病,胸襟之广博,着实令人钦佩。他先前口里说道“知错了”,内心之中实则不以为然,此时听了这番话语,感于神医的所作所为,终于心悦诚服,道过谢,又道:“郦神医的教诲,小人谨记在心,日后再不胡言骗人了。”孟丽君点点头,着手处理下一个病人。

到了第三日,上门求症的病人略略少了些。只因孟丽君专治疑难重症,不医寻常病痛,又治得飞快,重庆城内身患重病怪症的病人已看得差不多了。周围地方的病人,或者还没得到消息,或者正在赶来的路上,这日下午竟只有三位病人。孟丽君一一治过,待都离去后,告诉小二自己休诊半日,携了荣兰出去赏玩重庆城的风物。走在街上,一路可见这几日医好的病人及其亲眷,见到她时都热情地向她打招呼,邀她到家里小坐奉茶。孟丽君一一推辞。走到城门口,又瞧见通缉自己的告示画像,一路看过十几次,到这时已无甚感觉了,微微一笑,经过城门。

二人直到天色将暗时才回到客栈。小二道:“隔壁徐寡妇送来酒菜,已放在郦神医房间里了。”进房一看,菜用砂锅盛放,打开盖子,犹自冒着热气,正是云南名菜过桥米线和气锅鸡。另有其他一些当地特色小菜,家常风味,比之客栈大厨的手艺自然精细得多。原来徐寡妇见她不收银子,十分过意不去,打听到她是云南人氏,特地做了云南菜送来,又送来一坛子酒。孟丽君和荣兰都不喝酒,便将酒坛拿开,见到家乡名菜,心中不由感慨。

用过晚饭,孟丽君吩咐荣兰道:“你给人家把碗筷送回去,道一声谢,顺便瞧瞧人家姑娘怎么样了。”荣兰依言去了,回来时笑道:“徐家姑娘气色已好多了。徐寡妇允了她和李家公子的婚事,还说等她身子好些,就要办喜事了。公子真是功德无量,这可是两条性命啊。”孟丽君闻言也甚高兴,心道如此结果自是最好。

次日上午,又来了不少病人,大都是从偏远地方闻讯赶来的,穷苦人家占了近一小半。孟丽君知他们赶来不易,一概免了诊费。晌午过后,见买的纸张快用完了,便吩咐荣兰出去再买。

等了一顿饭工夫,直到将剩余纸张全数用完,还不见荣兰回来,便知定是出了事情。正有人自告奋勇要上街去找时,荣兰回到客栈,只见她脸色苍白,下半身衣衫尽湿,双手拢在袖中。好在这时天气尚凉,衣裤穿得多,又是下半身还显不出女儿家体态。孟丽君一惊,忙问:“怎么了?”荣兰受了委屈,强自忍着泪水,将情形说了一遍。原来她出去买纸,回来时经过那“荣安堂”药铺,铺里伙计故意泼出一盆污水,她躲避不及,下半身给淋得湿透,新买的纸张散落一地,找人评理却被抢白。那伙计言语不堪,实在难听之极,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羞辱,又气又急,偏又说他们不过,只得郁郁回来。

孟丽君一听这话,立时明白了:想是药铺伙计不忿自己得了“神医”的名头,坏了他们的生意,便将气撒在荣兰身上,不由微微动怒,心道:“听说这家药铺在重庆城也有些年月了,却仍有这许多疑难重症的病人,想来或者药铺大夫无法医治,或者诊金太贵。开药铺的治不好病,却不许旁人医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医德若此,焉能造福这一方百姓?我言明不医寻常病症,原也是为不抢他们生意。再说他们便是对我不忿,也当冲着我来,却去为难我的僮儿,这又算甚么?他们实是欺人太甚,若不反击,恐怕日后各种花招更会层出不穷,只当我是任凭别人欺压之人呢!”

旁边众人早就对她二人感恩戴德,敬佩万分,听见荣兰因此受了委屈,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愤怒不已。便有人当即摩拳擦掌,要去“荣安堂”找那伙计算账,为她讨回公道。

孟丽君心下已有盘算,当即制止住众人,向荣兰道:“清儿,你先回房去换件衣衫,盖上厚被捂一捂,发一发汗,我一会过去给你把把脉。天气寒凉,莫要冻出风寒才好。”荣兰全身发冷,嘴唇冻得青紫,一路强撑回来,这时只觉头晕眼昏,知道身上不好,遂依言进去。

孟丽君转身向众人说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这是在下私事,我自会处理,定要让那药铺还回一个公道,还请大家不必插手。”众人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胸有成竹,不禁将信将疑,不知郦神医将用甚么手段对付那“荣安堂”药铺,不由议论纷纷。

另有人出去买了纸来交予孟丽君。孟丽君坐回椅中,一面继续诊病,一面倾听众人议论。到下午申时初,病人尽数医完,也对那“荣安堂”药铺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原来这“荣安堂”药铺的东家姓季,本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善人,长年斋僧布粥,对这一方百姓极好,人人提起,都竖起拇指夸一声“好”。只可惜近来他长年在外地做药材生意,等闲不回重庆城,不大管药铺琐事,将“荣安堂”交由他的侄儿季大掌柜打理,不免渐渐流于平常。堂里请了三个坐堂大夫,分别是田大夫、林大夫和司马大夫。医术见识上以田大夫最为高明。司马大夫是季大掌柜的小舅子,托足了关系才当上坐堂大夫云云。

孟丽君回到房间,给荣兰诊过脉,一摸她额头,滚烫发热,已是沾染了风寒。软语安慰几句,心知她这场病源于受了羞辱,以致气结于内,不得发散,身上着凉倒是小事。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当下问明那药铺伙计的样貌身量,说道:“你且好生将养着,且看我去为你出这一口气。”说完提笔写了两服方子,待墨迹干了,收在袖里,出门去了。“郦神医要去‘荣安堂’讨还公道”的话语很快就在重庆城里传开。见她出门向“荣安堂”方向行去,便有好事者悄悄地跟在后面看热闹。孟丽君如何不知,她正要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也好给“荣安堂”一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