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偷渡客
献给帕特·卡瓦纳
他们把巨大的河马象[1]连同犀牛、河马和大象都关在舱内。用它们来压舱倒是个合情合理的主意,不过你可以想象那股恶臭。也没人去打扫畜舍。男人们轮班喂食已忙得不可开交,而他们的女人又太娇贵,其实在那些动物不断跃动的火舌发出的臭气中,她们身上的味道跟我们一样难闻。所以要打扫畜舍,就只有我们自己来了。每隔几个月他们用绞盘吊起后甲板的厚舱盖,放进清垢鸟。不过,先要把臭气放出去,没有几个愿意去开盖的。七八只不太讲究的小鸟先在舱盖四周小心翼翼地扑腾一会,然后一个猛子扎进去。我记不得这些鸟叫什么,事实上,其中一种已经是绝种的了,不过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一种。你有没有见过河马张大嘴,伶俐的小鸟像口腔清洁师一般忙不迭地在它牙缝间剔垢?试着把那景象放大,画面也更加龌龊,你就可以想见了。我并不是个容易恶心呕吐的人,但一看到那甲板下的境况也会毛骨悚然:一长溜两眼眯斜的怪兽在阴沟洞里让人修剪指甲。
方舟上纪律严明,这是第一点要强调的。这可不像你小时候在儿童室里玩彩色积木时见到的景象——一对对动物喜气洋洋,住着干净舒适的棚圈,隔着栅栏向外张望。别以为我们是在地中海游轮上玩那种令人倦怠的轮盘赌,晚餐时一个个都要衣冠楚楚。方舟上只有企鹅才穿燕尾服。要记住这是一次漫长而危险的航海,哪怕事先订好了一些规则也仍有危险。还要记住整个动物王国都在船上:你该不会把猎豹放在羚羊近旁,一跳就能够着吧?一定程度的保安措施是少不了的,采用双销锁,检查畜厩并实行宵禁,但可悲的是还有惩罚和禁闭室。头头脑脑中有人特别着迷于搜集情报,同路的就有愿意充当告密者的。说起来令人伤心,有时向当权者通风报信的事还相当普遍。我们那只方舟可不是什么自然保护区,有时倒更像囚船。
说到这,我意识到还有各种不同的说法。你们这一族有自己百讲不厌的说法,连怀疑论者都被迷住了,而动物们也有许多浪漫的神话故事。但它们毕竟不会惹是生非吧?它们被当做英雄,它们无一例外可将自己的宗族谱系一直追溯到方舟,有这等荣耀,何苦还要惹是生非。它们被选中,经历磨难而存活下来,因此它们掩饰难堪的往事,为省事省心而淡忘也不足为奇。可我就不在此限。从来没人选中我。事实上,我和其他几种动物都属特意不选的。我是个偷渡客,也存活下来,又逃离(离舟一点不比登舟容易),而且活得很好。我同其余的动物社会有点两样,它们还会重聚怀旧,有些从不心存芥蒂的动物甚至还办个老水手俱乐部。我回首那次航海绝不感到有什么义务,也不会因感恩戴德而歪曲真相。我的说法你尽管相信。
你大概知道“方舟”不只是一条船吧?这是我们用来称呼整个船队的名字(你不能指望把整个动物王国塞进长不过三百肘尺[2]的东西)。雨下了四十个日日夜夜,是吗?喔,当然不是这么回事——要是这样,那就不过是一个平平常常的英格兰夏天了。不是四十个日日夜夜,按我的算法是下了一年半。大水淹没世界一百五十天,是吗?应该把这个数字加到大约四年。如此等等。你们这一族算日期总是不行。我看问题出在你们对七的倍数特有的癖好。
方舟起初有八条船:挪亚的大帆船拖一条储藏船,四条稍微小一些的船由挪亚的几个儿子各任船长,之后是医护船,保持一定安全距离(挪亚一家对疾病有本能的恐惧)。第八条船一时间让人迷惑不解:这是一条灵巧的单桅小帆船,整条船后部檀香木上镶金嵌银,行船时溜须拍马似的紧随含的方舟。如果你在下风,有时会闻到阵阵怪异的香水味,像是在挑逗你,有时夜间暴风雨变小了,你会听到悠扬的音乐和尖笑声。这些声音令我们感到费解,因为我们以为挪亚所有儿媳都安置在各自的船上。不过这条香气四溢、笑声阵阵的船并不结实,它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中下沉了。此后几星期,含一直闷闷不乐。
接下来丢失的是储藏船。那是一个寥无星辰的夜晚,风已平息,观察哨睡眼矇眬。次日早上,挪亚旗舰后面拖着的就只剩一段被咬断的粗绳子,咬断绳子的家伙既有利牙,又能紧附湿绳而不舍。我可以告诉你,这事可引来一番相互指责,也许就因为这事,第一次有一个物种从船上消失了。此后不久,医护船也丢失了。私下议论认为这两件事有联系,含的老婆脾气不太好,就把气出在动物们身上。看来她一生制作的绣花毯都已随储藏船沉入汪洋。但没有一项指责得到证实。
但是,最糟糕的灾难要数法拉第的丢失。你熟悉含、闪和另一个名字以J打头的,但你不一定知道法拉第吧?他是挪亚几个儿子中最年轻力壮的,当然这样一来他在家里就不是最讨人喜欢的了。他还有幽默感,至少是笑口常开,这在你们这一族通常就能说明问题了。不错,法拉第整日兴致勃勃。有时可见他在后甲板大摇大摆地踱步,肩上一边一只鹦鹉;有时他会温柔地拍拍四足动物的屁股,动物们就会发出会心的吼叫以示回应。据说他那只方舟比别的船管得要宽松得多。可是,你看:一天早上,我们醒来发现,法拉第的船从海平面上消失了,连同五分之一的动物王国一起消失了。我想你应该喜欢那智慧鸟,喜欢它那银灰色的头和孔雀的尾;可是巢居智慧树的鸟抵御海浪的能耐一点不比花斑鼠强。法拉第的兄长们咬定是他的航海技术不行,说他把时间全花在和兽类厮混上了。他们甚至暗示可能是上帝惩罚他,因为他在还只是个八十五岁的孩子时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不管法拉第失踪的真相如何,这对你们这一族是个重大损失。他的基因本来可以帮你们的大忙。
对我们来说,这整个航海之旅是在我们得到邀请在某时到某地报到时开始的。那是我们第一次得知有这么个计划。我们对其政治背景一无所知。上帝对自己的造物发怒在我们听来是件新鲜事,我们糊里糊涂卷入其中。我们没有任何过错(你该不会真的相信那蛇的故事吧?那只是亚当的黑色宣传),可后果对我们一样严重:每样物种都被灭绝,只留一对续种,而且发配到公海,受一个活了七百多年的贪酒老无赖管制。
话就这么传开了。但跟以往一样,他们还是那德性,不对我们讲真话。你以为地球上每种动物都有代表正好住在挪亚宫殿(哟,那位挪亚可不算穷)附近?拉倒吧。他们只好做广告,而后从应征者中选择最佳配对。因为不想造成普遍恐慌,他们宣布组织一次结伴竞赛(类似选美比赛),像伴有专家小组加上一对慈祥老夫妇即席回答问题的那种活动,要求参赛者在某个月份到挪亚的门前报到。你可想象那一大堆的问题。首先,不是所有的人都生性好胜,所以赴赛者弄不好都是些最热衷于争名夺利的。那些没有机灵到悟出其中奥妙的动物觉得,它们本来就不想赚一个双人免费航海豪华游,多谢啦。挪亚和他手下一帮人也不顾及有些动物每年到时要冬眠,更不理会各种动物行动速度有快有慢这个更显而易见的道理。譬如有一只特别慢悠悠的树懒——是个很不错的家伙,我可以发誓——还没磨蹭到树底下就被上帝复仇的怒涛卷走了。这你该怎么讲——自然淘汰?我说是专业能力所限。
老实说,事情组织得乱七八糟。挪亚建造方舟拖了工(工匠们得知没有足够舱位供他们搭乘,事情就没那么好办了),这么一来对选拔动物的事就管不了那么多了。过来一对只要看着还说得过去,就选定了——就是这么个选法,最多再瞄一眼家谱。还有,他们说是每种动物带两个,但真做起来……有些压根就不准同行。我们就是这种情况,所以只好偷渡。不知多少动物论理论法都完全应该单独算一个物种,但没人理睬。它们得到的回答是,你们免了吧,我们已经有两个了。得了,尾巴上多几个圈,或是脊背上多几簇毛,这都算什么?你们这一种我们已经有了,抱歉。
还有些很漂亮的动物,因为没有配偶同行,也只好被留下了;也有的一大家子不肯与子女拆散,宁可死在一起;还有那医检,常常是对人身的野蛮侵扰;挪亚的栅栏围圈外一片落选动物的哀号声,彻夜可闻。等到最终搞清楚为什么要用这种装模作样的比赛来折腾我们,你能想象那种局面吗?你可以想象,少不了嫉妒和不良行为。有些高贵动物索性扬长而去,进了丛林,拒绝按照上帝和挪亚有辱尊严的条件保全性命,情愿在洪水中灭绝。对鱼类有各种尖刻和嫉羡的议论;两栖类开始洋洋自得;鸟类加紧锻炼长时间续飞能力。不时能看到有些猴类为自己制作简陋筏子。有一个星期,入选动物大院内莫名其妙地爆发了食物中毒,有些不太强壮的物种只好再来一次选拔。
有时,挪亚和他的儿子们是相当歇斯底里的。这和你们的说法不一致,可不是吗?你们一直听人说,挪亚贤明正直、敬畏上帝,而我则把他描绘成一个嗜酒成性、歇斯底里的无赖。这两种看法并不矛盾。这么说吧:挪亚是很糟糕,但你还没见到别人呢。上帝决定来一次洗劫,我们一点不大惊小怪;闹不懂的只是造物主造出这么一个物种本来就很没有光彩,倒还要留下它。
有时,挪亚几乎要疯了。方舟工期延误,工匠们得挨鞭打,许多受惊的动物聚集在他的宫殿旁边,谁也不知道雨什么时候开始下。上帝连个日子都不告诉他。每天早上我们都观察云彩:是跟往常一样西面刮风就下雨,还是上帝要从一个罕见的方向刮来这次非同寻常的大暴雨?天气逐渐阴暗,暴乱的可能性也随之增长。有些落选者企图强占方舟以自救,另一些则想干脆毁了它。喜欢动脑筋、会盘算的动物开始提出相反的选拔原则,要按体型或实用性标准,而不是只看数量;可是挪亚傲慢地拒绝谈判。他心胸狭窄,自以为是,听不进别人的话。
船队接近完工,昼夜都要有人守卫。企图偷渡的人不在少数。一天,有人发现一个工匠试图在储藏船下部凿一个藏身洞。还有些叫人伤心的场面:闪的方舟栏杆上吊着一只年幼驼鹿;鸟儿俯冲撞击防护网;如此等等。偷渡者一经发现立即处死,但这些示众场面绝不足以威慑偷渡者。我很自豪地告诉各位,我们这一族登船既不靠贿赂也没用暴力。不过,我们不像小驼鹿那么容易被发现。我们怎么做的?我们的一个家长有先见之明。动物们通过登船跳板时,挪亚和他的儿子们对它们胡乱搜身,粗手笨脚地探摸他们蓬乱可疑的毛发,实施最原始最不合卫生的前列腺检查。就在他们忙着搜身时,我们早已躲过了他们的目光,安安稳稳上了船。一个造船的木匠不知不觉中已经把我们带到安全地带。
连续两天,大风同时从四面八方吹来,接着就开始下雨。大雨从乖戾的天空倾盆而下,荡涤着这邪恶的世界。硕大的雨点像鸽蛋似的在甲板上炸开。入选的动物代表们从入选者大院移至指定的方舟:整个场面宛如强制性集体婚礼。接着,他们旋紧了舱盖,我们全都开始学着适应黑暗、禁闭和臭味。刚开始我们对这些倒还不怎么在意,因为我们为能够活命而兴奋不已。雨下个不停,有时变成冰雹,砸在木船上劈啪作响。有时我们可以听到外面的雷声,时常还能听到被遗弃的动物们嚎啕恸哭。没多久,哭声逐渐停息:我们知道大水开始上涨了。
我们一直巴望的那一天终于来到了。开始,我们以为是最后剩下的象、犀牛、河马之类的厚皮动物在垂死挣扎,硬往方舟上挤,或至少是把它掀翻。可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而是大水开始将船从支架上托起,船倾向一边。要我说,这可是整个航海之旅中最激动人心的时刻;此时此刻,动物之间的手足亲情和对人类的感恩戴德如同挪亚餐桌上的美酒一样流淌。至于后来……也许动物们从一开始就过于轻信挪亚和他的上帝。
甚至在发大水之前就已经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迹象。我知道你们这一族总是瞧不起我们的世界,认为我们野蛮欺诈,自相残杀(其实这一来,我们倒更接近你们,而不是区别更大,你们应该能接受这种观点)。但是,我们动物彼此之间从一开始就有一种平等意识。的确,我们互相吞噬,如此等等;弱小动物心里很清楚,路上遇到比自己大而又饿肚子的动物会是什么结果。我们只是把这看做万物之道。此动物可以置彼动物于死地并不说明此尊彼贱,只是更具危险性罢了。这也许是你们难以搞懂的概念,但我们之间还是互尊互敬。吞掉另一动物并不能作为瞧不起它的依据;受害者——或其家庭——也不会因为被吞噬而格外钦佩吞食它们的动物。
挪亚,或者说是挪亚的上帝,改变了这一切。你们堕落,我们也一样。不过,我们是迫于无奈。我们最初发觉到这一点是在选拔动物进入选者大院的过程中。每样选两个这种做法倒没错(你会发现这里面还有点基本道理),但事情并不到此为止。我们在大院里开始觉察到有些物种不是筛选到只剩一对,而是七个(又是对七的癖好)。开始,我们以为多余五个是旅途中做后备用的,预防原先一对病倒。可是,事情慢慢开始清楚了。挪亚——或者说是挪亚的上帝——宣布动物分为两个等级:洁净的和不洁净的。洁净动物允许七个上方舟,不洁净的上两个。
你可以想象,上帝这种区别对待的政策引起很大义愤。说真的,刚开始,连洁净动物自己都觉得这么做整个不自在;他们知道自己没做什么事配受如此特别的恩惠。不过,他们很快领悟到所谓“洁净”不完全是福。“洁净”意味着它们可以食用。七只动物迎上船,有五只注定要进厨房下锅,这是授予它们的一种怪异的荣誉。不过,这至少意味着,它们在遭受例行的屠宰那天之前占有了最惬意的舱位。
我有时觉得这番情景很有趣,身为被抛弃者也只一笑了之。可是有些动物很把自己当回事,生出各种各样扯不清楚的嫉妒来。猪天性没有抱负,不会争社会地位,觉得无所谓;但其他一些动物则把不洁净这种说法看做是人身攻击。应该说,这种做法——至少按照挪亚的理解——是没有什么道理的。爪趾类反刍动物有什么特别的?大家会问。为什么给骆驼和兔子二等地位?带鳞的鱼和不带鳞的鱼为什么要区别对待?天鹅、鹈鹕、苍鹭、戴胜鸟不算最优秀的物种吗?可它们没有被授予洁净奖章。干嘛要和老鼠、蜥蜴(你或许会觉得它们已经问题成堆)过不去,进一步打击它们的自信心呢?我们就是看不出其中的逻辑性,哪怕是一点点,挪亚也硬是没有解释清楚。他就知道盲目服从。你一定听别人说了很多很多次了,挪亚是个非常敬畏上帝的人;再想想上帝那德性,这大概是最稳当的办法了。可是你只要听听贝壳类动物的抽泣,龙虾低沉而茫然的抱怨,你只要看看鹳所受的令人痛心的羞辱,你就会懂得我们的一切都不会再是从前那样了。
接着又生出另一个小麻烦。也算我们不走运,我们这一族有七个偷渡上船。我们不光是偷渡客(招来厌恨),不光是不洁净(已开始招来鄙夷),还居然套用那些既洁净又合法的动物的神圣数目,把它们戏弄一番!我们立马决定谎报我们的上船数目,我们也从不在同一地点集体露面。我们摸清了船上哪几处对我们友好,哪几处需要避开。
你们可以看出,这支船队从一开始就是个不祥之物。我们当中有的为被遗弃者悲痛;有的为其地位愤愤不平;有的名义上享有洁净称号,却不无道理地担心烤炉之祸。此外,还有挪亚和他的一家。
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讲,但挪亚不是个好人。我明白这种说法很难堪,因为你们统统是他的后代,然而,情况就是这样。他是个怪物,是个自命不凡的老昏君,一半的时间讨好上帝,另一半时间拿我们出气。他有一根歌斐木[3]杖用来……得了,有些动物至今还斑痕累累。恐惧的威力真是不可思议。我听说,你们这一族中有的受强烈刺激,几个小时内头发全白。方舟上的恐惧效应就更奇特了。譬如,有一对蜥蜴,一听到挪亚的歌斐木屐从升降口下来,真的就全身变色。我亲眼见到的:它们的皮肤颜色一变,融入背景色中。挪亚经过它们的栖息所,会停下脚步,纳闷一会工夫这里为什么空空如也,然后再往前踱步。待他的脚步声远逝,吓坏了的蜥蜴才慢慢变回正常颜色。方舟之后的年代里,看来这已经是一种灵验的技法,但开始时这只是对“舰队司令”的一种慢性反应。
驯鹿的情况就更复杂了。驯鹿总是很紧张,但这不全是因为怕挪亚,而是有更深层的原因。你知不知道我们有些动物有预见力?接触我们的习性几千年以后,就连你们都觉察到这一点了。你们会说:“看啊,奶牛蹲在地里,要下雨了。”当然,这比你们想的要微妙得多,而其用意也绝不是给人类做廉价的风向标。不管怎样……驯鹿的心病不止是对挪亚的恐惧,它比一般暴风雨带来的紧张更怪,而且……持续的时间更长。它们在厩中大汗淋漓;一阵阵闷热难耐时,它们神经质地嘶鸣;它们踢歌斐木的隔墙,而这时又看不出有什么危险,后来也没有发现什么危险,而且这时挪亚的表现在他还算是相当克制的。但是,驯鹿有所预感。这种预感超出我们当时所知道的一切。它们似乎在说:你以为这是最糟糕的了?没那回事。可是,不管它是什么,连驯鹿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某种遥远的东西,重大……长远的。
不难看出,我们其他动物更关心眼前的事。譬如,动物生了病,处理起来一概毫不留情。这可不是一条医护船,当权者老对我们这么说:不能生病,不能装病。这显得不太公道,也不现实。但你还是知趣点好,有病不要上报。刚有点疥癣,不等你伸出舌头检查,你就被扔下船去。你以为你的配偶会怎样呢?用来传种接代的一对剩下一半有什么用?挪亚可不是重感情的人,才不会勉励不幸丧偶者活够自己的天年。
换句话说:你以为挪亚及其家人在方舟上到底吃些什么?当然是吃我们啦。我的意思是,你看看如今的动物王国,你不会以为以前也就像这样吧?好多动物看起来相差不大,然后一个大缺口,后面又是很多动物模样差不多?我知道你们有一些理论可以把这一切说通——诸如和环境的关系、遗传技能,等等,但是,有一种简单得多的说法可以解释造物谱表中难以理解的跳跃现象。地球上物种的五分之一随法拉第一起沉没;其余那些失踪的,都叫挪亚一伙吃了。他们真的吃了。譬如,有一对北极鸻,很漂亮的鸟儿。它们上船时羽毛还是蓝褐两色相间,几个月后,它们开始换羽。这完全是正常的。待夏季羽毛褪尽之后,它们亮出全身纯白的冬装。当然,我们不处于北极纬度,因而技术上无此必要;但你无法左右自然,是不是?你也无法阻止挪亚。他一见鸻变白就认定它们生了病。出于对全船其他动物健康的体恤,他叫人把鸻加些海藻一锅煮了。挪亚在很多方面孤陋寡闻,当然也不是什么鸟类学家。我们发起请愿,又向他做一些解释,有关换羽什么的。最后他好像听进去了。可是北极鸻已无处可寻了。
当然,还不止这些。对挪亚及其家人而言,我们就是水上餐厅。在方舟上,洁净不洁净对他们都是一回事。先吃饭,后敬神,这就是规矩。你们无法想象挪亚使你们损失了多少野生动物资源。确切地说,你们可以想象,因为这恰恰是你们做的事:你们想象得出来。在过去的几世纪里,你们的诗人虚构了那么多的神秘动物:你是否以为这些动物要么是有意杜撰,要么是狩猎时午餐吃撑了,在林中恍惚瞥见什么动物,便来一番恐怖的描绘?事情恐怕没那么复杂:是挪亚和他那帮子人把它们给吃了。我说过,航海出发时,我们舱里有一对巨大的河马象。我自己没有好好看上一眼,但听说它们很雄伟。可是,看来是含、闪或那个名字以J打头的在家庭议事会上提议,有了象和河马,可以不要河马象了,再说——按照原则性和实用性相结合的观点——这两个庞然大物够挪亚一家吃上几个月。
当然,后来的事情发展并不是这样。几周之后,就有发牢骚的了:天天晚餐都是河马象,早吃腻了。于是,就因为要换换胃口,只好牺牲其他一些物种了。在节俭持家方面,时不时会出点差错。但我可以告诉你:旅途结束时还剩下好多腌河马象。
蝾螈也是一样的下场。我说的是真正的蝾螈,不是你们以同名称谓的平庸无奇的蝾螈。我们的蝾螈生活在火中。这是一种独特的动物,毫不含糊。可是,含,或者是闪,或者是另外那一个,老说木船上这种危险实在太大,于是,蝾螈和它们栖身的两团火都只好舍弃了。宝石兽也送了命。全因为含的老婆听到一种怪诞的说法,说是宝石兽的头骨里有宝石。含的老婆向来爱打扮。于是他们抓来一只宝石兽,把头剁下,劈开头骨,却什么也没发现。说不定只有母宝石兽脑袋里才会有宝石,含的老婆提示说。于是,他们又撬开另一只,结果还是没有。
下面我要对你讲的这些,我不是很有把握;不过,我觉得我有必要讲出来。我们有时怀疑这不断的残杀背后有某种系统性。如果是单纯地满足营养需求,根本用不着这么多的杀生,远远用不着。同时,有些杀死的动物身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再说,海鸥时有报告,它们看见船尾丢弃的尸骨架上还带着大块大块好端端的肉。我们开始怀疑挪亚和他那帮子人无缘无故就是和某些动物过不去,譬如,蛇怪早早地就被扔下船去。那模样是不怎么好看,但我觉得有责任记录在案,那鳞片底下是没什么可吃的,而且当时它肯定没有生病。
事实上,当我们事后回过头来看,我们开始找出一种规律。这规律开始于蛇怪。当然,你们从没见过蛇怪。但如果我说出它四脚公鸡加蛇尾巴的样子,又说它目光可怕,生下的蛋奇形怪状,还要叫蛤蟆来孵,你就知道它不是方舟上最吸引人的动物了。可是,它同其他动物一样,有它自己的权利,不是吗?蛇怪之后就轮到狮身鹰头兽,然后是狮身人面兽,然后是鹰头马身有翅怪兽。你或许认为这都是胡思乱想,是不是?一点也不是。你有没有看出它们的共同之处?它们都是些杂交动物。我们认为是闪——但说不定是挪亚本人——热衷于纯种之说。傲慢加偏见,没的说。就像我们以前在一起议论时说的那样,你只要看看挪亚和他的老婆,或看看他们那三个儿子和媳妇,就知道人类到头来基因会有多杂乱。他们又何苦要对杂交动物如此吹毛求疵呢?
可是,最令人沮丧的莫过于独角兽了。为这事,我们难受了好几个月。不用说,像往常一样,又是一大堆卑鄙的谣言——什么含的老婆拿它的角派不正经的用场之类。它死后,当权者又按照惯例搞一场运动将它批臭。但是,这么做只会让我们更反感。无法回避的事实是挪亚的嫉妒。我们都很敬重独角兽,而他受不了。干嘛不对你明讲了呢?挪亚脾气很坏,体臭难闻,不可信赖,好妒又胆怯。他连航海也不在行:风大浪高时他就躲进自己的客舱,瘫倒在歌斐木床上,爬起来也只是为了到歌斐木洗漱盆前呕吐,几乎把胃都吐出来,隔个甲板你都闻得到那恶臭味。与此相反,独角兽强健,诚实,无所畏惧,仪表整齐,而且从不晕船。有一次起大风,含的老婆在栏杆旁一个失足,差点翻下船去。独角兽因为大家替它游说而享有登甲板的特权,此时飞奔过去,用它的角顶穿她的斗篷,将它钉死在甲板上。它一番壮举可得了好报了:在一个开航纪念星期日,挪亚一家将它用沙锅炖了。我担保这是真的。我本人跟搬运工老鹰谈过,它送了一锅热的给闪的方舟。
当然你不一定非要信我,但你们自己的档案又是怎么说的?就说挪亚裸身的故事吧——你记得不?这是登陆之后发生的事。挪亚比先前更得意了,这也不奇怪——他挽救了人类,确保了王朝的兴旺,领受了上帝的立约。因此,他决定在其最后三百五十年的余生中享享清福。他先是在山坡上建一个村庄(你们称之为阿古里),继而整日里挖空心思为自己想出种种新的封号:暴风骤雨圣骑士,旋风大统帅,如此等等。你们的《圣经》上说,他在自己的庄园里种了一个葡萄园。哈!就是脑子再不灵光的也能识破这种婉转说法:他一直都是醉鬼。有天夜里,喝了特别烈性的酒之后,挪亚刚脱完衣服就瘫倒在卧室的地上,这也不是什么希罕事。含和他的弟兄正好经过“帐篷”(他们还是用过去沙漠里带感情色彩的词来形容他们的宫殿),就进门看看酒鬼老爸有没有喝出问题。含走进卧室……这么说吧,六百五十多岁的人了,一丝不挂躺在地上,烂醉如泥,实在不算雅观。含做了一件很体面、很孝顺的事:他叫弟兄们遮盖老爸。作为一种尊敬的表示(尽管这种习俗在当时就已差不多消失),闪和那个以J打头的倒退着进入老爸卧室,设法把他安顿在床上,而他们的目光居然避而不看那总是莫名其妙令你们这一族害羞的生殖器官。你会觉得这完全是孝顺、光彩的举动。可是,当挪亚醒来之后,醉后反应使他头痛欲裂,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他诅咒看到他醉酒裸睡的儿子,宣判所有含的后代都要在那两个屁股先进他房间的弟兄家里做奴仆。这当中有什么道理?我能猜到你的解答:醉酒影响了他的判断能力,我们应该怜恤他,而不是谴责他。这也许有道理。但我只想提一句:是我们在方舟上认清了他。
他是个大块头——这个挪亚,跟大猩猩差不多,但他们的相似之处仅止于此。船队队长(航海半途中他自作主张晋升自己为海军上将)是个丑陋的老家伙,动作笨拙,又不讲个人卫生。除了脸上长毛,他都不懂怎么长毛发;其余的遮盖就全靠其他动物的皮了。把他和大猩猩放在一块,你一眼就看出谁更优越:当然是动作灵巧、肌肉发达,而且生来就会抓虱子的那个。我们在方舟上老是弄不明白,上帝怎么不选更合适的物种,偏要选人做他的门徒。他本来会发现别的大部分动物要忠诚得多。如果他选了大猩猩,我就不信会有这么多犯上作乱,兴许根本就不需要来一场洪水。
再说那家伙的怪味……湿毛皮长在某种看重仪表的动物身上是一码事;但从某个不修边幅的动物脖子上挂下一张不属于它的皮,又从不清理,湿漉漉地结上一层盐巴,那就完全是另一码事了。就是在风平浪静时,老挪亚好像也干不了(我说的这些都是鸟儿们告诉我的,鸟儿们是可以信赖的)。他身上带着潮气和阴霾,像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往事或者未来恶劣天气的征兆。
航海途中,除了被当做午餐吃掉,还有别的危险。就拿我们这一族来说吧。我们上了船,安顿停当之后,感觉还挺得意。你要知道,那时根本没有灌满苯酚酒精溶液的喷药枪,没有杂酚油,没有金属环烷酸盐,没有五氯苯酚,没有苯,没有聚二氯苯,没有邻二氯苯,这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有的。我们命大福大,没有撞上郭公虫科,或者蒲螨科的螨,或者茧蜂科的寄生黄蜂。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个敌人,非常耐心的敌人:时间。时间一拖,我们非得变,这可怎么办?
有那么一天,我们认识到时间和自然对我们的近亲报死窃蠹[4]发生了什么作用,我们算得到一次严重警告。可把我们吓得不轻。那是航海之旅后期,海面也算平静,我们无所事事,消磨日子,等待上帝心情变好。半夜里,方舟上一片宁静——很难得、很凝重的那种静,所有动物都屏息凝听,这一来,就静得更加深沉——我们很惊奇地听到报死窃蠹发出的咔嗒声。四五下尖锐的咔嗒声,停一会,远处传来一声回应。我们这些卑贱、懦弱、不起眼但很识相的家居窃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卵变成幼虫,幼虫变成蛹,蛹再变成成虫,这是我们一成不变的自然法则:化蛹是天经地义,无可非议的。但是,我们的近亲在变成成虫之后,什么时候不行,偏要在这一刻做出种种求爱的表示,几乎难以置信。我们正漂流海上,生死未卜,朝不保夕,而报死窃蠹却一门心思只想着性爱。想必是因为害怕灭绝什么的而引起的神经质的反应。就算如此吧……
挪亚的一个儿子听见响声过来察看,我们那些傻乎乎的近亲真是不可救药,只顾沉湎于性爱表白,一个劲地用上下颔敲击洞穴的墙壁。好在“海军上将”的后代对由他们托管的动物王国不甚了了,他把有规律的咔嗒声听成是船木在吱嘎作响。不久,风又大起来了,报死窃蠹可以太太平平地幽会了。家居窃蠹以全部七票赞成通过决议,只要还没上岸就不化蛹。
不得不说,不管雨天还是晴天,挪亚都不是什么航海能手。选上他是因为看中了他的虔诚,而不是航海技能。风暴来了他就犯傻,海浪平静时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我有什么资格评头论足?我还是报道鸟儿们说的——鸟儿们可以在空中一呆就是几个星期,可以从地球的一头飞到另一头,它们的导航系统跟你们发明的一样精巧。鸟儿们说,挪亚不懂行,他只会咋唬和祈祷。他做的那些事有什么难的?暴风雨一来,他就避风头苟且偷生;风平浪静时,他确保我们不漂离原定的地图标记太远,不致最后流落到类似撒哈拉那样的没法居住的地方。如果要替挪亚说好话,最多就是他历经风雨而大难不死(不过,他不用操心礁石和海岸线,这就省心多了);还有,待大水最后退走,我们没有因为什么过错而处于某个大洋的正中。不然,真不知道我们还要在海上再呆多久了。
当然,鸟儿们也说挪亚可以随时利用它们的专长,但他太傲慢了。他看不上鸟类的专业技能,只分派它们几项简单的侦察任务——观察漩涡和旋风。他又叫一些没有这方面能力的物种在恶劣天气里高空飞行,让它们白白送死。鹅叫起来确实不好听,特别在你想睡觉时。挪亚却指派它向九级大风进发,饱经暴风雨考验的海燕自告奋勇去代替鹅,却横遭拒绝。这样一来,鹅完蛋了。
好吧,好吧,挪亚也有他的功德。他是幸存者,而且不局限于航海这层意义。他还破解了长寿之谜,但后来失传,你们已一无所知了。可是,他不是个好人。你知道那次他把驴子放到船底下去拖的事吗?你们的档案里有记载吗?那是第二个年头,规矩稍微放松了些,允许入选旅行的动物们杂交。可是,挪亚撞见那驴子正往母马背上骑。他暴跳如雷,大骂这种交配绝没有好结果(这倒验证了我们关于他惧怕杂交的说法),扬言要拿这家伙开刀,杀一儆百。于是,他们把它的四蹄绑在一起,在汹涌的波涛中吊下船去,拖过船底,在船的另一侧再吊起来。我们中的大多数认定这是出于性嫉妒,就这么简单。叫人吃惊的倒是那驴子怎么看这件事。那帮家伙很清楚驴的耐力。他们把驴拉上船时,它已不成样子了。耳朵破破烂烂,像海藻叶片,尾巴像一段烂湿的绳子。有些动物到这时已不太买挪亚的账,它们向驴子围拢过来,我记得是山羊轻轻顶它的身侧,看它是否还活着。那驴子睁开一只眼,眼珠转了一圈,瞅一下四周神情关切的动物们,然后说了句:“我现在知道做海狮是什么滋味了。”情况还不错是吧?不过,我可要告诉你,你们差一点又失去了一个物种。
我想这也不全是挪亚的不是。我是说,他那上帝就是个十分霸道的榜样。挪亚不管做什么都得先盘算一下上帝会怎么想。这可没法过日子。一天到晚掉过头来看别人的脸色,这还像个大人吗?挪亚也不能以年轻作为借口。按你们的标准推算,他已六百多岁了。活了六百年,脑子总该有点灵活性,总该看到问题的两方面了。没那么回事。就拿建造方舟来说吧。他干些什么?他用歌斐木造方舟。歌斐木?连闪都反对,但不行,他要用歌斐木,而且必须用歌斐木。附近没长多少歌斐木,他才不管呢。毫无疑问,他只是按照他榜样的指示办;但即便如此,也不行。只要懂一点木材的——在这方面,我的话可是带点权威的——都会告诉他,还有其他几十个树种都一样可以用,即便不算更好;再说,船上的所有部件都用一种木材做,这种想法很荒唐。选材应根据用途,这是人所共知的。可是,老挪亚就是这个样子——脑子顽固不化。只看问题的一个方面。歌斐木浴室用具——你听说过比这更荒唐的吗?
要我说,他这是从他的榜样那儿学来的。上帝会怎么想?他嘴里老是这么个问题。挪亚对上帝的忠心有点邪恶:叫人毛骨悚然,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不过,他肯定清楚自己的利益所在。我想,一个人要是被上帝指定为受宠的幸存者,知道地球上只会剩下他这个王朝,免不了要头脑发昏的,是不是?说到他的儿子们——含、闪,还有那个以J打头的,这对他们的个人心态也没什么好处。在甲板上趾高气扬,俨然皇室一家。
对了,有件事我要说清楚,是关于这方舟的使命。你们多半还以为,不管挪亚有哪些不是,本质上说,他是个早期的保护主义者,他把动物搜集起来是不想让它们死光,他不能忍受再也见不着一只长颈鹿,他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把我们搜罗到一起是因为他的榜样要他这么做,也是出于他的自身利益,甚至是因为玩世不恭才这么做。他想着在洪水退走后得有东西吃。我可以这么告诉你:水里淹了五年半之后,菜园大多数冲光了,只有水稻长得很旺。所以,我们都很清楚,在挪亚眼里,我们不管是两条腿,四条腿,还是多少条腿,都是日后的美餐。不是现在,就是将来;不是我们,就是我们的后代。这种感觉很不好,你可以想象得到。挪亚的方舟上笼罩着偏执和恐怖的气氛。下一次,他会找我们中的哪一个?你今天得罪了含的老婆,明天晚上说不定就成了酱汁肉丁。命运如此捉摸不定,便导致最反常的行为。我记得有一对旅鼠在准备跳船时被逮住——它们说,它们想一了百了,这么拖着受不了。可是,闪正好逮到它们,把它们关在装货箱里。在他觉得无聊时,他时常打开箱盖,拿把大刀在箱里乱舞。他觉得这是逗趣。可是,这样做没叫整个物种遭受精神创伤才怪呢。
航海一结束,上帝自然就正式授予挪亚以进餐权。一路顺从的回报是,挪亚从此以后想吃我们当中的哪一个全由他挑。这是他们两个拼凑的协议或叫立约的一部分。要叫我说,这是个空洞的契约。说到底,地球上别的人都灭绝了,就剩下这一家拜神的,上帝也只好将就了,不是吗?总不能说,不行,你也不够格。挪亚多半意识到了,他可以摆布上帝(发了这场大水之后,如果迫不得已又废黜第一家庭,岂不是承认失败);我们思量,有没有这立约,他都会把我们吃了。在这个所谓的立约中除了我们的死刑宣判书绝对没有我们的好处。哦,对了,也给了我们一点小意思——挪亚和他那一帮不能吃已经怀胎的母兽。这么个空子,在已靠上海滩的方舟周围掀起一阵忙乱,还带来一些奇特的心理副作用。你有没有想过毫无控制地怀孕的起源是什么?
这倒让我想起含的老婆那件事。他们说那全是谣言,你由此可知,这类谣言是怎么开始的。含的老婆在方舟上不算是最受欢迎的;我已经说过,医护船的丢失一般都认为跟她有关。她仍很有风韵——发大水时她才一百五十岁,但她任性急躁。可怜的含肯定全得听她的。好了,下面是事情的真相。含和他的老婆有两个小孩——也就是两个男孩,他们就是这么算的,名叫古实和麦西。他们的第三个儿子弗是在方舟上生的,第四个儿子迦南是登陆后生的。挪亚和他老婆长着深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含和他老婆也一样;要说起来,闪、法拉第,还有那个以J打头的都是如此。闪、法拉第以及那个以J打头的所有的孩子都是深色头发和褐色眼睛。古实、麦西和迦南也一样。可是,方舟上生的那个弗却是红头发。红头发,绿眼睛。这些都是事实。
现在,我们要离开事实的港湾而进入谣言的公海(顺带一句,挪亚就是这样讲话的)。我自己不在含的方舟上,所以我只是不带感情色彩地报告鸟儿们带来的消息。主要的有两种说法,你自己决定相信哪一种。你还记得有个工匠在储藏船上为自己凿了个藏身洞?据说——但未经正式确认——他们在搜查含的老婆的住宿区时发现一个无人知晓的隔间。平面图上肯定没有标。含的老婆一口咬定说不知道,但好像在那儿的挂钩上发现挂着她的一件牦牛皮贴身内衣,再仔细检查地板,又发现木板缝中夹有几根红头发。
第二种说法——我还是只报道而不加评论——涉及的是更隐秘的事了。可是,既然这直接关系到你们这一族中的很大部分,我不得不说出来。在含的方舟上有一对绝顶漂亮圆滑的类人猿。个个都说它们智力非同寻常,仪表无可指摘,你会发誓它们生动多变的脸好像随时都会说话。它们也有柔顺的红毛皮和绿眼睛。这一物种已不复存在:它没能活到航海结束,在船上的详细死因也没搞清楚。掉下一根帆桁之类的……但我们总觉得这也太巧了,一根帆桁掉下来就正好把这种特别灵活的动物一下砸死两个。
对公众的说明当然就完全是另一套了,没有秘密隔间,没有杂交混种。砸死类人猿的帆桁非常之大,还干掉一只紫麝鼠、两只侏儒鸵鸟和一对扁尾土豚。弗的奇怪颜色是上帝的神迹。不过,其寓意人们当时是无法猜透的。后来,它的意义明白了:这是谕示航海之旅已经过半。这么说来,弗是受主保佑的孩子,没有理由惧怕和受罚。挪亚自己也这么说。上帝托梦到他身边,叫他不要伤害那婴孩,挪亚这个自称正直的人就按上帝讲的做了。
不用我来告诉你,动物们对该听谁的也有很多分歧。譬如,有一种说法认为,那只公的红发绿眼类人猿兴许跟含的老婆有亲密的肉体关系,而这在哺乳类动物是无法接受的。尽管我们无从知道哪怕是我们最亲密的朋友内心深处在想些什么,但哺乳类动物却敢起誓,要有这样的事,它们就不是哺乳类动物。它们自称太了解那公猿了,可以担保它的高风亮节。它们暗示,那公猿甚至还有点势利眼。就算——只是假设——他想稍稍放纵一下,有的是更诱人的尤物,哪里轮得上含的老婆。干嘛不找一只小小可爱的黄尾猴,只要给一小团肉豆蔻泥谁都可以搞到手的。
我要揭示的真相到此差不多说完了。这些都是出于好意,你一定要理解我的意思。你如果认为我这是故意挑起争端,那很可能是因为你们这一族武断得不可救药——但愿你不会在意我这么说。你们只相信你们愿意相信的,然后就一直相信下去。想想也不奇怪,你们都有挪亚的基因。毫无疑问,这也就是为什么你们常常出奇地漫不经心,不想刨根究底。譬如,你们对自己的早期历史从来不问一句:那只乌鸦后来怎么样了?
方舟停在山顶后(事情当然要比这复杂,但我们暂且放过细节),挪亚放出一只乌鸦和一只鸽子,看看洪水是否已从地球表面消退。按你们现在传下来的说法,乌鸦没做多少事;他只是飞来飞去,没啥作用,你们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与此相反,鸽子的三次飞行则被渲染成英雄壮举。我们为她无处歇脚而伤心流泪;我们为她衔橄榄枝飞回方舟而兴高采烈。我知道,你们是抬高这只鸟,赋予她象征价值。所以,让我挑明这一点:乌鸦坚持说是他发现了橄榄树,是他把橄榄叶带回了方舟,可是挪亚认定应该说是鸽子发现的才“更加合适”。以我自己而论,我一直相信乌鸦。不说别的,乌鸦的空中飞行能力比鸽子强得多。而且,在动物中挑拨离间正是像挪亚这种人做的事(又是学他那上帝的榜样)。挪亚传言乌鸦没有一看到退了水的陆地就立即返回,而是诈病,甚至看到他(谁看到了?就是有心向上爬的鸽子也不至于这样缺德,这样无中生有去诬蔑)津津有味地吃腐肉。不用我来说,面对这种对历史的随意篡改,乌鸦感到被伤害,被出卖。有的说(是那些耳力比我好的这么说),直到今天你还可以从他的鸣叫中听出声声哀怨。那鸽子正好相反,打我们下船的时候就开始沾沾自喜地叫着,真让人受不了。她已经想到自己的形象会印在邮票和信笺头上。
放下跳板前,“海军上将”对他方舟上的动物们训话,他的话再传达到我们这些在其他船上的动物。他感谢我们的合作,对有时食品定量不足表示歉意。他还许诺,既然我们这头没有爽约,他会在下面几轮谈判中向上帝讨回最佳报酬。我们当中有一些听了有点怀疑地笑笑:我们还记得驴子从船底下拖过、医护船的丢失、杀光杂交动物的政策,还有独角兽之死……我们看得很清楚,挪亚装出一副好人样,因为他知道头脑清楚的动物一踏上陆地会做什么:直奔森林山野。很明显,他是想用甜言蜜语把我们留在挪亚新宫殿周围。他同时宣布要兴建这个新宫殿。宫殿提供的福利将包括为动物免费供水和严冬增加饲料。很明显,他害怕两条腿、四条腿或者不管多少条腿的动物们一走,他就不能像在方舟上吃惯了的那样顿顿有荤,挪亚一家又要以浆果和坚果为生了。令人惊奇的是,有些动物认为,挪亚提出的条件不赖:它们说,无论如何,他总不会把我们都吃了,他大概只剔去那些老弱病残。于是,它们中间有一些(说起来都不是最聪明的)留下来等着宫殿盖好,等着水似酒一般流淌。有猪,有牛,有羊,一些比较蠢的山羊,还有鸡……我们警告过它们,至少是努力了。我们曾经嘲笑说:“小火煨还是大火煮啊?”但没有用。我说过,它们脑子不灵,多半还害怕再回野生世界;它们已离不开囚牢和看守了。接下去几代发生的事情就不难推算了:它们不再是从前的自己,而是徒有其表了。你今天看到四下里走动着的猪和羊,跟它们在方舟上活灵活现的祖先相比简直是行尸走肉。它们的身子里面已经被掏空了。它们当中有些,譬如火鸡,还得忍受更多的屈辱,掏空身子还要再塞进填料,然后才拿去煨或煮。
说实在的,挪亚和上帝订立的赫赫有名的上岸条约有些什么实际内容呢?他的氏族诸多牺牲,一片忠诚(且不提动物王国做出的更大牺牲),他又换回些什么呢?上帝说——这是挪亚在往最好处解释——他许诺不再发洪水,并立彩虹为记。彩虹!哈!当然很漂亮,上帝为我们造的第一条彩虹,一个五彩缤纷的半圆,边上还有一条色彩淡些的姐妹虹,在湛蓝天空中比翼生辉。我们当中有很多不由自主地停止吃草,仰天观望。你可以看出这其中的意思:雨渐止而日复出,这绚烂夺目的象征每一次都提示我们,这雨不会下个不停而泛滥成洪水。就算是这样吧。也没什么了不起。法律上能强制执行吗?叫彩虹到法庭上去对质试试看。
精明些的动物们看透了挪亚半包伙食的把戏,它们走向山林中,依靠自己的技能获取水和过冬食物。我们不免注意到,驯鹿是最早离开的,急急忙忙逃离“海军上将”和他所有的子孙后代,仍旧怀着神秘的不祥预感。顺带说一句,你们把逃离的动物(按挪亚的说法是忘恩负义的叛徒)看做是比较高贵的物种,这是有道理的。猪能算高贵?羊呢?鸡呢?要是你见过那独角兽……这是挪亚上岸后演说的另一个可以争议的方面。他对还在栏圈边流连的动物说,上帝给我们彩虹,实际上是许诺让世上的万般奇迹登峰造极。如果我没听错,这明明白白是针对航海之旅中从挪亚的船上扔下海或被他一家吞下肚去的几十种原始神奇动物。用彩虹来替代独角兽?上帝干嘛不干脆让独角兽起死回生?那样我们动物们还更高兴。不要雨一停,天上就来个大大的标记,暗示上帝恩泽浩荡。
我想我对你们讲过,出方舟不见得比登方舟容易。唉,入选动物中也有告密的。所以,挪亚不可能就这么放下跳板,大喊一声“平安靠岸”。每个动物都要经过严格搜身才能放行,有些还要在有焦油味的水盆里浸一浸。有几只母兽抱怨,闪硬要给它们做体内检查。他们还抓到好几个偷渡客:一些过于显眼的甲虫,几只不太明智地在航行中贪吃以致太胖的老鼠,还有一两条蛇。我们下船时——我想这没有必要再保密了——是躲在公羊角的空心顶端里。这头公羊体型高大,性情乖戾,一身反骨,我们过去三年在海上有意识地跟它套近乎。它根本不服挪亚的管,所以乐得帮我们在登陆时骗过他。
我们七个从山羊角里爬出来后别提有多高兴了。我们活下来了。我们偷渡,幸存,逃脱——全没有和上帝或挪亚订什么靠不住的契约。我们自己干。我们觉得自己成了崇高的一族。你也许会觉得这很好笑,但我们确实感觉自己崇高。那次航海使我们学到很多东西你也看到了,其中主要一条是:比起动物来,人的进化非常落后。我们当然不否认你们的聪明和可观的潜力。可是,你们现在还只处于初期发展阶段。举个例说吧,我们从来都有自我:已经进化的就应该是这个样子。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我们知道应该是什么。你不会指望猫突然开始狗叫,或者猪突然开始哞哞牛叫,是不是?但是,可以这么说,我们这些方舟航海过来的已经学会怎么看你们这一族。你们一会狗叫,一会猫叫;一会想变得狂野,一会又想变得温顺。只有在这一方面我们知道和挪亚在一起我们处于什么状况:我们永远无法知道和他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你们这一族也不太会说真话。你们老是健忘,或者假装健忘。法拉第和他的方舟失踪了,有谁提起过?我知道这样视而不见可能有它好的一面:不去理会坏事可以活得更轻松些。可是,不理会坏事,到头来你们就以为坏事从来就没发生过。一有坏事出现,你们就大吃一惊。枪炮杀人,金钱腐蚀,冬天下雪,你们都大惊小怪。唉,这样天真幼稚会很讨人喜欢,但也会有灭顶之灾。
再譬如,你们甚至不承认挪亚的真正本性,他是你们的元祖,虔诚的父王,坚定的保护主义者。我得知,你们的早期希伯来神话里说,挪亚看到山羊吃了发酵的葡萄以后醉了,这样才知道醉酒是怎么回事。这样变着法地把责任全推到动物身上,也太厚颜无耻了;要命的是,这还成了一种模式。堕落归罪于蛇;诚实的乌鸦变成好吃懒做;山羊诱使挪亚变成酒鬼。听着:你听我的不会错,挪亚不需要分趾动物告诉他怎样发现葡萄酿酒的秘密。
你们的第一本能总是怪罪别人。如果不能怪罪别人,就说这问题本来就不是个问题。重定规矩,修改目标。有些终生研究《圣经》的学者甚至试图验证,方舟上的挪亚和那个酗酒裸身、名声不佳的挪亚本不是同一个人。上帝怎么可能选一个酒鬼呢?所以,你看,他不是个酒鬼。不是那个挪亚。很简单,别人搞错了。没问题了。
上帝怎么可能选一个酒鬼呢?我已经告诉你了——因为其他所有的候选人都更不入眼。挪亚实在是在矮个子当中挑出的将军。要说他的嗜酒:实话告诉你,是那次航海把他拉下水的。登舟之前的日子里,老挪亚就总爱喝上几盅好酒:谁不是这样?可是,航海之旅使他变成了酒鬼。他就担不了这么重大的责任。他在导航决策上犯了错误,八条船丢了四条,委托给他的动物也丢了差不多三分之一——他本该送军事法庭的,问题是找不到人开庭。尽管咋咋唬唬,他丢了一半船队心里总不好受。不好受,不成熟,一直硬撑着做你无法胜任的事——合起来实在够呛,你们这一族再有谁来也一样会被拖垮的。我想,你甚至可以说,是上帝逼挪亚喝酒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们那些学者迫不及待地要把两个挪亚区分开:结果是不伦不类。可这“第二个”挪亚的故事——酩酊大醉,不知羞耻,随意处罚孝顺儿子——在我们看来没什么奇怪,我们了解方舟上的“第一个”挪亚。恕我直言,这纯属酗酒堕落,叫人沮丧,但也不出所料。
我前面说过,我们出方舟时欣喜万分。别的先不说,我们吃下去的歌斐木就足够我们享用一辈子了。这就又多出一个理由要挪亚设计船队时别那么邪门:我们当中有一些本来可以换换胃口的。当然啦,挪亚才不会管那么多,因为本来就没有安排我们上船。几千年后再回头看,把我们排斥在外的这种做法显得比当年更严酷。我们一共七个偷渡客,如果当时把我们当做可以漂洋过海的物种,那也只会发两张登船卡,我们也只有认了。说真的,挪亚那时也无法料定航海之旅会持续多长时间。但是,想想我们七个在五年半时间里才吃那么一点点,就是放我们两个上船实在也没什么大关系。说到底,生为木蠹,不是我们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