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州城记
曾经乘火车入蜀,或来往于西安和安康之间,旅梦中依稀记得这座沿途的古老的小城。尽管是短暂的滞留,不曾识得它的全貌,但踞于秦岭山中的这么个叫作“凤州”的地方,却怎么也留在远旅的忆念中了。何以称作凤州?是说西周兴盛时,有凤鸣于岐山,翱翔至南而集,便以西岐称作凤翔,南岐则曰凤州。凤,这种传说中的鸟类,以一个吉祥的角色,频频进入了地名物名或人名。鸟中之王,使人们的生活信仰注入了多少中华民族的古老精神啊!
据说,在两千多年前,这里曾为羌族所居。秦时设故道县,凤州的称谓源自北朝时期,至明代降州为县,凤县的建置便沿袭至今。此地位于秦岭南麓,昔为秦蜀咽喉。曾经在山城重庆所看到的壮阔的嘉陵江水,就是打这儿发源,由涓涓溪流汇聚为浩浩大江的。它源自县境东部的关中西大门大散关,在这里称为故道河。而嘉陵江又为长江的主要支流之一,终归沧海。这条生命的河流,在它历史的流程中历尽迂回曲折,也正是凤州这块古老土地的历史性的象征,一个诗意的隐喻。流动,便是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生命力的所在。长长的源流,悠悠的历史,形成了凤州的背景,也造就了凤州的新貌。
那天下午,我同友人伫立于古凤州的城下,面前横过流淌着的故道河。因为这里太寂静了,响动的河水成了这一方世界唯一的声音。河上有吊桥,放学的孩童蹦跳着从软软的桥上过去了。眼看着孩童绕过挂满黄亮果实的柿树林子,绕过有驱牛耕耘影子的田园,最后没入树丛中炊烟袅袅的独户人家。有红衣女子从山隈过来,踏上吊桥,侧身在河水里照照镜子,又捷足上了此岸,去公路旁等候班车。她叫什么名字?她也叫凤儿吗?我奇怪地想。而凤州城就站在我们身后,默默地,就这么站了多少年月。确切地说,它仅仅是一个呈L形的残垣断壁,一个古堡的痕迹,一个土围子的废弃物而已。城池化为田地,正收获玉米和豆荚。城堞沦为一道人造的野山荒岭,野菊花怒放得灿灿烂烂。想是在岁月流淌过鲜血的地方,庄稼与野花才长得这般多彩。浴着午后的秋阳,我们蹀躞于古老的凤州城头,有一种沉郁而壮丽的感怆。幸运的是,我从瓦砾中捡得一块残缺的汉代云纹瓦当,以为得到了凤州城的赐予。我思量着,这玩物会告诉我许多故事。
就在我们沿城墙向南寻去时,却意想不到地进入一条古朴的小街市。这里可能是凤州城所遗留的一个角落,使我们大为惊喜。尽管,一些古建筑物已经倾斜坍塌,或仅存有屋架,甚至屋架的木头缝里长着纤草和小花,这街市的气格却不见老化。倾斜的门扉上贴有时髦的电影美人广告,新砌的小楼与古屋错落有致,显示着日月的更替和凤州城的蜕变态势。最是那一个院落又一个院落的菊花,或黄或白或紫或黛,看得出凤州人的心性和美趣所在。有少妇一边喂孩子吃奶,一边拣着笸篮里黑红透亮的梅豆,那身旁的菊花便显得温情而闲适。打问起来,小街市居民多为菜农,供给附近的航天基地。县城从凤州迁往双石铺有几十年了,这里不再很热闹,却也安静下来,日子倒也过得自在。凋敝的东西在凋敝,而新生的东西也在新生。不老的是世世代代繁衍生息于这块故土上的凤州人,还有,这凤州人所拥有的空间。
临近小街市,我们看见了一棵古槐。它长得不很规则,简直是扭扭歪歪地长在那儿。其树冠稀疏,主干也已有枯洞,但并不因此而减弱了它威武、遒劲和朴实的风骨,似以掮山之肩斜斜地站在凤州城头。它的根子也一定扎得极深,触摸到了这块古老土地的底层神经。古槐当是古凤州城的见证,看这城中如何商旅如云,并为他们奉献过阴凉;也看这城池几度陷落,树冠笼罩过硝烟炮火。兴衰之事,古槐体验得不少了。我问树旁一位孤独老人:“古槐树长在这儿多少年月了?”老人说:“记不得了,怕有几百年了吧!”老人还感叹道:“树比人耐活啊!”
黄昏里,凤州城高高的残垣被我们的脚步甩得老远,故道河和小街市已融入一片暮色。踏上黛色的川陕公路,不禁使人壮怀激烈。听说,从脚下往凤岭、紫柏山一带走去,就可以在陡崖峭壁上依稀见得古栈道的遗迹。远自秦汉时期,就在这一带修筑了栈道以通商旅,故有“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之说。莽莽秦岭,隔开了中国的南方和北方,是一条曲曲弯弯的路又将南北沟通起来。唐代大诗人李白当年骑着毛驴由陕入川,曾发出“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的嗟叹。故道的开辟,甚至可以追溯到更久远。故道北至陈仓,出益门镇,沿清姜河越大散岭,然后顺嘉陵江南下,经双石铺折东南入褒谷出抵汉中。在穿越秦岭的几条蜀道中,故道比褒斜、傥骆、子午等道路坡缓迂回,是开凿最早使用最久的一条古路。而接连故道与褒斜道的连云栈道,就是西起凤州,横跨四百余里南至褒城鸡头关的。今天,故道上修筑了宝成铁路,连云栈道也成了宝鸡至汉中的公路,这实在可以称为一个壮举。友人说,从凤州城东行,有一名胜,曰心红峡。其山势峭拔,涧壁刀削,实属险关隘口。峡中有四处摩崖题刻,以“心红峡”三字最为遒劲,相传为岳飞后代岳礼所书。
晚秋的凤州是有了些微寒,到夜间尤其可以感觉到秋气的萧瑟味。但不单是因为天凉,而是缘于嘉陵江的诉说与旅程中的火车的轰鸣声,使人愈是难以成全一个现代旅人的梦了。
《散文》1988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