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絮语
说到过年,首先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念头,是一种喜悦的情味。辞旧迎新,本是时间上的一个跨越,日子去了,日子又来了,生活照样行进着,而又正是这岁月上的尺度,这大自然的时序的标志,使得人们郑重地对待起轮回往返的年节来。想到“每一轮太阳都是崭新的”诗句,每一个年节、每一个正月、每一个春季何尝不是新鲜的呢?这又便自心底泛上一层快感,觉得孩子们喊叫得多好听:“噢,过年了!过年了!”
是的,在人的不同年龄层次中,唯有童稚的心灵对过年充满了那么神奇的向往。似乎它不是一个时间的概念,而是一个与往日完全不同的美妙而秘密的有形的什么世界。似乎在三十晚上一觉醒来,便迈过了一道什么门槛,进入梦想中的真至美的乐园。其无知的天真,也不失为一种精神境界,但毕竟是幼稚可笑的,欠成熟的,缺乏客观常识的。倒不如说,过年可以放鞭炮,看热闹,吃得好,玩得美,乐得开心,则更确切、实在一些。人生,是多么需要欢乐和向往的啊!
作为整个人格核心的动机,莫过于对美好事物的希冀和追索。小时候在乡间,常临过年时就唱那童谣:“娃娃盼的过年哩,三十黑了散钱哩。”其压岁钱顶多块二八角的,却极稀罕,那份欢喜远远胜过钱币的价值。旧时同样是季节,有人过年,有人过难。所谓年关,旧指阴历年底,因商业往来,必须于年底结清欠账,欠债的人过年如同过关。有人七席八宴,有人仅能为女儿扯来二尺红头绳。如今,故土上的年节兴盛非凡,远不是我在乡下那阵子分红时常欠口粮的情形可以论比的了。人情世态的演变,使当今的年节有了新的形式,而人盼幸福树望春的理性,依然充满这个兔年的节令。
无情的时间,为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增加了一岁年龄,又通常是在这年节的当儿,孩子因增长年岁而走向成熟,老人则盼望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
历史有年代,人有年华,树有年轮。当我凝思那些木本植物茎干横断面上的圆心轮纹时,就激动不已。根据树干基部的年轮数,是可以推测树木年龄的。其年轮宽度易受外界环境的影响,每因气候、虫害或其他因素,一年内可产生若干假年轮。而热带乔木常终年生长,多不具明显的年轮。由此可见,依年轮推测树木的生命履历也未必精确。而一个人,他的年龄,生理与心理的年龄、有生命与无生命的年龄、有灵魂与无灵魂的年龄,则是一道奥秘的议题。在年节的递进中,由于又一层新鲜的因素,作为人的生命的年轮,由形成层活动所增生的木质部结构当是一种什么形态呢?大自然与人的和谐,人与历史的和谐,该是怎样美妙的乐章!
所谓年,乃地球环绕太阳从某一定标点回到同一定标点所经历的时间。我们居住于地球这个贫瘠星球的表面上,生活于同他人的联系之中,有血缘和爱,接受着岁月的沐浴。想着这些,我便陷入年的意义的沉思中,向往生活之春,期待着丁卯年的第一轮新鲜的太阳。
1987年1月于后村
《陕西日报》1987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