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谷文集(卷十四 文论)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0章 梦寻柳公权——陕西书法大讲堂演讲录

各位书法家,各位文化同人,柳公权这本书出版后,史星文先生参加了座谈会,然后提议就书法大师柳公权和唐代的文化气象,和大家一起交流。

前几天我在渭北、东府和安康走访古村落,那里蓝天白云。晚上我突然做了一个梦,梦见陈忠实又和我相见,他拿了一张纸用钢笔写了些什么话,然后我说你就用四尺的纸在书案上给我留一幅字吧。他准备给我写的时候,旁边有一个自动存车的钢铁建筑倒了下来,把书案压在了下面。我被惊醒了,就在前天晚上六点半。天亮以后,我想把这个梦说给同行者,省政协文史委的一些教授。但梦是不能说破的,万一梦应验了,这个很痛苦。此刻,和我们同行的中央媒体记者发布了一个消息,陈忠实先生走了。冥冥之中,我无法破解这个梦。80年代读过尼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如何解读这些暗物质,让人困惑。

我远走海南的时候,在外婆和外爷去世前都梦见过他们。二十多岁上大学的时候,曾祖父去世,我也梦见过他。迷信?这个说法老家也讲,你生前和你最亲近的人,在他的灵魂走之前都要在这个世界上巡游一番,和你的灵魂链接。虽然我是唯物主义者,但是对于解释这种生命奥秘的东西,不是当代可以解决的,哪怕你用云计算、云存储。这恐怕是一个生命的秘密,同时也是一个文化密码。

在陈忠实先生病重的时候,我去看望过。他当时正在吃饭,半碗面,吃着吃着,他说道:“疼得很,疼得很,吃不下去啊。”最后我待了十几分钟,送给他我新出版的《归园》,准备走了我说:“等你身体好了,我再来看你。”这是最后的告别。也就是说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任何人也抗拒不了,毛泽东也抗拒不了。就在我走访古村落之前,还在书架上把陈忠实给我文集写的序的手稿拿出来,一页一页用手机翻拍,重温他的教诲。我想过可能随时在某一天,一觉醒来,就被告知陈忠实不在了,我是有这个心理准备的。但是当我在秦岭深山里面通过现代工具的手机,突然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仍然是猝不及防,欲哭无泪。我想起了陈忠实在一篇悼念亡友文章中写的:老友纷纷凋零,倍感人生匆促。

我想起路遥去看望弥留之际的杜鹏程老人,路遥说:“老杜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十年八年过去了,路遥也去了。陈忠实给路遥作悼词,我想他心里也想到这么一句话:路遥的今天也是我们的明天。现在老陈走了,我想我们也可以说一句:“老陈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死亡不可以抗拒,多少帝王将相拥有天下的财富,想多活一天都是不可能的。我看了中央台发布的陈忠实去世的消息,七十三这个坎没有过去,这又回到一个神秘的话题。所以我们活着的要珍惜生命,要知道我们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不然你就像一只无头苍蝇,撞死在半路上,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朝闻道,夕死可矣。

活明白了,死得坦然。乡下人会说:“你都一把的年纪了。”啥是一把的年纪?五个指头,五十岁就是一把的年纪,为什么五十而知天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这是国学里的核心。二十来岁的时候都是豪情万丈,想从乡下闯到城市,要干大事业,根本不会回头望。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到五十岁,一个人的生命精力,你感知世界的能力,也就越来越走下坡路了。农村老人们都说:“你都年过半百,是个老汉了。”贾平凹有一篇文章写道:有报道说,公交车上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我非常愤怒,我们才五十多岁,怎么就是老汉了,这简直是胡说呢!不是的,人说向死而生,人一生下来,你就面对的是人生的终点,死亡在等待着你。有一次,我和省文史办的专家们聊,有人说:“我们只能活一万天了。”我说:“一万块钱人民币搁在那里,一会儿就数完了,就剩一万天了,可怕吧?”你越是对死亡恐惧,就越是对生命珍惜,这可能是一个人活得比较自在的状态。

我没有梦见过柳公权。我写柳公权,作为皇帝的书法老师,那么几代的皇帝,也是重复着先前几代帝王悲哀而愚蠢的命运,都想长生不老,有的最后让那些术士用药毒死了。柳公权碰上唐文帝,喜欢书法,他们相处得很好。而这个皇帝的某个儿子孙子不喜欢书法,喜欢打猎,喜欢女人,柳公权只能坐冷板凳,他潜伏在书法的海洋里,八十八岁时去世,终成大师。

我是在梦寻柳公权。三四年前,中国作家协会主持一项国家重大文化工程,从孔子到冰心,一共筛选出一百二十多位中国历史文化名人。历史是什么?还是人,人的历史。秦始皇、汉武帝、唐太宗、唐玄宗、成吉思汗、清乾隆你能记住,其他那些皇帝你能记住几个?但是文化的历史,像李白、杜甫,你知道。小的时候,我的曾祖父编过同官县志,毛泽东的老师黎锦熙曾在我家住过。到后来我爷不识几个字,我爸不识几个字,我妈是文盲,按电梯三楼按不对,但她的人生智慧,人生经验,比好多学者要更清楚人情世故。就像电视剧《少帅》说的,啥叫江湖?江湖就是人情世故,就是人生经验,人与人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文化的关系。把这些东西厘清了,你就活成个人字了,不然什么都不是。

要体现中国精神,传承中国文化传统,我们得记住这些历史名人。这套丛书,特邀中国社科院历史所专家和大学历史博导,成立了一个文史组,还有一个文学专家组,筛选出百位历史文化名人。我当时觉得能不能加入写一本,要看文学创作资质,你准备怎么写,先拿两万字提纲,等于投标性质。我有些胆怯,能写的人多了,李白、杜甫、司马迁轮不到我写,王蒙写老子,何建明写司马迁,张炜写屈原,韩作荣写李白,忽培元写郑板桥。我想写柳公权,正好是老家人物。我五十七岁申请退休回到老家,收拾了一个废弃的小学,当时想再也不写文章了,就只写字画画。写了一辈子文章,当了一辈子编辑,出的书不敢说著作等身,也是有一大堆了,也制造了很多文字垃圾,如同过眼烟云。人家说你的散文写得好,十几篇文章选入各种课本,可老百姓只是说:“你得是写过铁市长?”这说明大众传媒的广泛性。

当时我回到老家,父亲七十六七岁,患有脑溢血后遗症。我把这个园子拾掇好,建了个亭子,我在屋里写字,老头坐在亭子里打瞌睡。有鸟叫,有花香,有我种的葡萄、石榴、山楂,我想要的是这么一种生活。但是一个人一生从事什么,是不易割舍的。在座的爱好书法,哪一天让你不动笔了,你说我不如死了去。所以在院子里走一走,感到无法发泄,写字写到得意处还好,写得不满意就非常悲哀,就不愿意浪费纸。那就学画画吧,过去也画,觉得画画节省笔墨,节省纸啊。一画就是四五个小时,一开始掌握不了水墨的微妙关系,后来偶尔画好几幅,也在报刊上发表过。有人说:“和谷啊,你还能画画,你能得很啊!”我说:“你只要能提起笔,能把那个墨弄到笔上,你给那个狗蹄子上绑上笔,也能弄出一些现代艺术来。”

任何有思维的动物,包括人,谁都不是天才。你说世家、家学好,但是祖辈有的人一个字不认识照样成了大家,关键你有没有那根神经,有没有那颗恒心。你是把它当作生命的需要,生活的需要,还是像鲁迅所说的,只是一块敲门砖。什么叫敲门砖,用砖头把门敲开了,砖头就扔了。有的人爱好书法,想进文化馆,进宣传部,然后就不弄那个东西了,热衷于到处求名人,和名人照相,求名人字画,到处撒那个破纸片,人一走满地的垃圾。然后想办法弄几个头衔,什么书法主席、会长、理事。功夫在书外,功夫在字外,浪得一个书画家的虚名,满世界混。要么留个长头发、长胡子,写字的时候,嘿!嘿!吆五喝六。是写字呢还是打拳呢?是弄文呢还是弄武呢?唐代文人是这样的么?可能也有这样的,初入长安城时没名气,叫上一群朋友,叫个人弹琴,然后把琴一摔,这就变成新闻了,就出名了。这个人是谁?可能叫陈子昂。

但真是把自己隐居起来,像赵季平,如苏东坡所说“万人如海一身藏”。我写过一本《音乐家赵季平》,他前段时间在央视“开讲啦”说:“在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起飞,你会飞得很高。”当你叽叽喳喳在人前飞的时候,一会儿就飞到电线杆子上或撞到墙上,还没飞就被人踩死了。所以我真佩服一些名副其实的书画家,也不是什么全国会员,人家那个字画一看就舒服。有的人名气大、官大,以为你能弄字他也能弄,下的功夫不一样么。人家每天起早贪黑的,把兰亭序摹写了三百遍,你可能连三遍都没写,然后进入这个圈子说是书法家。有一个人是国际书画协会的,让介绍他加入省书画协会,你都是国际的加入省书画协干什么?赶紧走,僻远!他说:“我给你留个墨宝。”挑那个最大的笔,墨蘸饱,大喊嘿!嘿!那笔下去一下子戳到纸上,不是中锋用笔,把纸戳烂再换一张。可真是力透纸背啊。我画画写字,放到地上晾,地板干干净净的,你把这字搁到地上,倒是把地弄成乌黑的了么,擦干净再走。

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丛书,普通小说家不便参与,因为它不允许虚构戏说,写历史人物传记首先要真实,不需要过于丰富的臆造。我写柳公权,历史上没有一个字记载过他老婆,我总不能说他老婆姓赵、姓李。他有儿子,有孙子,地方志有记载。我就想象一下,他老婆可能是耀州华原的令狐家族的名门闺秀,要么是孙思邈后代结亲的,门当户对。也可能是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时候,在土原上突然看到一个牧羊的村姑便相爱了。但不大可能,因为家学、家风、家训,家族的书写得有百年历史。一个家族,可能历经三代就衰落了,然后又东山再起。就像这次参观古村落,他爸是民国旬阳南区王,小楼盖得漂亮,到他儿子孙子手里衰落了,重孙辈又重拾遗风。

我们去梦寻追溯柳公权的先祖,老百姓都知道“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只能去这样推断,在河南山西一带,起源自周代、春秋战国,北魏、隋初又从河东迁移到华原一带。有关柳氏先祖迁移到华原一带的时间,我翻了大量资料书籍。柳公权资料在新旧唐书里有柳公权传,也就几百上千字记载。我的书稿写出来以后,文史专家评价说:世人知柳公权的多,但知其生平的寥若晨星,今柳传出版,提供了一笔历史、文学、书法上的重要财富。我近几年写了十多本书,《中国百年油矿》《天地之语》《国风》《音乐家赵季平》《阅读徐山林》《1983安康大水灾》《西出长安望葱岭》《归园》《长安梦寻》及《照金往事》《苍山如海》,但我最看重的还是这本《柳公权传》,不枉这一世,不枉爱好文学,还背了个作家的名声。

当时的出发点,回过头来说,全国公布了一百四十个历史文化名人,有六七十位无人认领。开始我想申报,但没有勇气和胆识,想到全国人才济济,能写柳公权的人多的是,研究柳公权的书法理论家、书法爱好者、青少年书法培训班成千上万。没想到柳公权也无人认领。我这个老乡党,在书法史上做出这么大贡献的老乡党,竟然无人认领?我这个耀州华原的后辈感到非常惭愧。不是无人认领,全国报名的人几十个,可是有的是搞考据的或网络小说式的,不便胜任。后来我就交了提纲,经过文学组、文史组专家讨论并提出意见,我就开始用心写这本书了。

我是一九七二年被推荐上大学的,和贾平凹一个班,王岐山比我低一级。后来有人不屑一顾地说,你是工农兵学员么。工农兵学员怎么了?现在是中国的栋梁之材。西北大学几十年培养出来的作家,抗战时期有牛汉,20世纪五六十年代有雷抒雁、张子良,工农兵学员有贾平凹,当然和谷名气小点也有人知道。后来考上的有方英文等人。我们上学那阵是上、管、改大学,对古典文学一知半解。我是初六八,贾平凹是初六七,整天挖地道、到农场支农、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案风,没时间钻研古纸本。有时候语法不通,文白不分,把那个“之乎者也”搞不清,错别字满篇。我们这一批人是先天不足,缺这一课。我写这本书,读古文读不下去就得一个字一个称谓去查阅,什么是平章事,什么是士曹,好在有百度,反复旁征博引,工作量很大,几乎是看了两年的研究资料。

《华商报》记者谢勇强,从网上看到有关报道采访了我,是标题党:“和谷写柳公权,挑战百万稿酬”。把我吓住了,现在是钱的世界么,抢眼。但是很客观地讲,编委会主任何建明说这套书印行二十万,能拿到百分之十二版税,就可以拿到百万稿费。这本书首印三万,那天去汉唐书屋搞讲座,有人买了一摞子让我签名,说是送人,这已变成一种文化交流的手段了。拿上签名的书,比提上烟酒管用,也是一种文化的力量。有人说,文人造反十年不成,百无一用是书生。武将打天下,文人管理国家,是历朝历代的治国经验。什么是文化,你不懂得历史,你都不知道人类是怎样走过来的,一个国家是怎么走过来的,一个朝代是怎样走过来的,经历了哪些战乱和自然灾害,怎么去治理?一个家庭,一个单位也一样。有和我受过差不多教育,经历过“文革”,接受过毛泽东教育的人,现在还说什么咋不和日本人打一仗呢?我说你别在这里说,先把你娃弄到战场上,你愿意么?你真到了战场上可能就是个叛徒,跑得比谁都快。作为一个中国人,应该珍惜这样一种和平年代。我们处在稳定的社会环境中,谁愿意像叙利亚那样带上妻子和孩子,啥都不要了,孩子死了漂到海滩上,这是一种人类的灾难。你整天觉得社会不公,你作为社会的一分子,拿着那么多纳税人的钱,你有什么有益于社会的作为?独善其身,才能兼济天下。文化人、书法家也是这样,你作为一个文人没有这种胸怀,能把字写好?你自己就是个投机分子,是个极端自私的人,你只能拿笔在那胡戳胡抹,骗吃骗喝,没人尊重你。

柳公权的先祖为什么从河东迁到华原?明代耀州志的乔志记载,北魏末年,有一个叫柳懿的官至车骑大将军的人迁移到华原的。我查阅了资治通鉴等资料,把柳公权八十八年涉及的宫廷、社会、军事、文化、家庭、亲朋,包括周围的像刘禹锡、白居易、李商隐与他之间的关系,明代耀州乔志可能有一定道理,但据我推测,不是柳懿时迁移到这里,而是他孙子柳昂迁移到这里的。原因是到了他的儿子柳敏官至知府还在蒲州,孙子柳昂进入隋帝国核心阶层,是一种上升的状态。北魏是一个混血王朝,战争持续了多年。到了隋初,隋文帝统一天下,摒弃世袭推举官制并肇始科举制度,让寒门子弟也有机会入朝为官,也是一种先进的治国理念。一个家庭父亲是将军,孩子没有这个能力也只能当保安,父亲是教授,儿子考不上只能去干别的。从事农耕的下层人为什么耕读传家?你拥有一片地,足以温饱,然后在外面做了官,可以保护这些既得利益,当然通过耕读,下层和中产阶级可以进入上层社会。类似于弘农杨氏家族、隋唐柳氏家族也是历经数百年不衰。河东柳氏之所以迁移到这里的原因,是长安那时是国都,隋的大兴城,父亲没有干成的事由孩子来完成。柳昂做了隋朝大官,上开府,所以他愿意迁至长安的静怡之地,但也不愿意住得很近,在华原那个偏僻的山沟定居下来。

我去那里考察过,地形、风水好,安全。那个地方像我们老家一样,先是大路,走到了小路,再往前走到一个前沿类似鳖盖一样的地方。柳昂为什么居住在这里,两边是沟,二龙戏珠的穴位,空气流通,朝南有阳光普照,适宜庄稼生存和人类居住。再一点是安全,长安这个地方,周秦汉唐,一直没有摆脱匈奴、突厥少数民族的侵袭,像义渠人、赫连勃勃、颉利可汗,成千上万人,一人备上几匹马,一夜就冲到渭河边上了。唐玄宗逃到成都,有的逃到乾县、汉中,平定了再回来。北方少数民族并不想在长安久居,只是抢掠粮食、金银、女人,就回到草原帐篷里大碗喝酒吃肉,过一种浪漫、彪悍的生活。所以我说柳公权的先祖很聪明,选择迁徙至那个地方,是一个葫芦形,后面是崾岘,窄窄的一条路,旁边的路根本无法上去。为什么碉堡、寨子、烽火台都建在很险要的地方,任你千军万马过来,给你埋一个暗沟,你就栽下去了。

再者,做官到了老年总是要落叶归根,解甲归田。唐代说七十致仕,什么是致仕?退休。不当官是士,当官是仕,七十退休了是致仕,不要仕了,脱离体制了。就像刘心武讲的:我们也不要说什么作协委员,什么协会会长,你就是个养老金领取者而已。原主席,原部长、省长,原市长、县长,一退休就是个普通公民。80年代刘心武、汪曾祺、林斤澜来西安时我和贾平凹接待过,都是非常有智慧的人,后来都平和地变成了一个草民,一个公民,这样才能够心安理得。

柳公权的先祖在北魏那么厉害,到了隋也很厉害,后来到了武则天时代,官几乎都不大,到了他的曾祖父只做到了邠县的一个士曹参军。我在书的开头写道:唐某年某月,士曹参军柳某某出了长安城,过了渭河,沿泾河河谷,一天一夜,抵达邠州。过去的豳是那么写,因为军事上容易和燕赵之地幽州混淆,改成了邠,现在变成彬。士曹参军是干什么的,就是掌管房屋、婚姻、收税、桥梁之类的官员。安史之乱之后,到了他儿子,有了他爸做跳板中了进士,做了丹州巡抚一类的官。在现在陕北的宜川,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几乎统领陕北一带。文献上没有什么记载,他可能没什么功劳,同时也没什么过错。他们最后也都回到了老家,把尸骨埋到自己的地里,不把尸骨埋回自己的地里也就是孤魂野鬼么。

人为什么要讲故乡,一个人要知道从哪里来的,会到哪里去。汉朝皇帝有汉陵,在泾渭三角洲一带,依次排列,到了唐代依山为陵。李世民家乡在甘肃临洮一带,秦始皇祖籍在天水一带,最后都得入祖陵。也有皇帝不入祖陵,祖陵都在北边,他非要移到蓝田。除了皇帝,像贺知章把官做得非常大,提携过李白的人,最后还得葬在老家,少小离家老大回。小孩问你是从哪里来的?就非常尴尬。我十七八出去,走了四十多年,回到老家以后在地里转,遇到一个年轻人问,你寻谁呢么?我说,我寻我呢。他说,那你在这转啥呢么?我说,这是我家的地,我不是跑来偷柿子的。我说,你是谁,他说了个名字,我不认识。我说,你爸是谁,他说是谁,我也不知道。我说,你爷是谁,他说了个名字,我说,认得,跟我一辈的。哦,这是孙子辈的。当时在村里我把谁都叫爷,小孩子我也叫爷呢,辈分低,现在回来人家把我叫爷呢。时光太可怕了。过去到任何场合去都是年龄小啊,大学讲老三届,比我们年龄大六七岁的都有。贾平凹比我大半岁,我们当时都是二十岁上大学,有的是二十七八带着孩子上学呢。当时我们年龄最小,现在到哪里都是上座,受人尊重,也很可悲。

像贺知章那样的人,老了还要回到老家去,人都是要走一个轮回。柳公权活到八十八岁,还是要葬到老家,和哥哥柳公绰一左一右埋在那里。他的墓碑,是清代巡抚毕沅立的,我在想柳公权之后,唐没有了,之后的宋元明都到哪里去了?可见历朝的更迭换代,是经过血腥暴力和战争,包括清代立的柳公权墓碑是经历过清末后半个世纪的战争,到现在也断裂了。包括“文革”,一看见是老东西也肯定都砸了扔了。大地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留下了什么,留下的也就是这些,这墓碑不泼水还真烧不烂。

所以如果没有历史纵深感的思考,没有空间上的思考,那你写的字也没啥意思。汉字作为一种表述和再现,太奥秘了。你不理解文化,不认识人类的处境和个人的精神状态,肯定写不好字。有的人买了字,问他好坏,他说这字有力气,根本没有判断能力。有时候说,他的字笔画太细了,人家那是瘦金体,能把你的字都撞倒了,你没有内在的功力么。

我写柳公权的这本书,为什么叫真书风骨?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柳公权以唐楷见长,蒙诏帖的行草也很美观。人们说颜筋柳骨,就是说柳公权的字有骨头。柳公权出生的时候,颜真卿已经年迈,乃一代书法大家。所谓时代不兴文人兴、文化兴,他同时代的像刘禹锡、白居易、柳宗元、李商隐、杜牧,皆是如雷贯耳的名字。颜真卿是军事家,字也写得好。安史之乱之后,柳公权六岁的时候,颜真卿去说服叛贼,凛然拒贼,终被杀害。平时我们都说喜欢二王的字,我平时却喜欢练习孙过庭书谱,写的时候没有耐心一笔一画地写,没这个心境,临孙过庭书谱,那种笔意、笔势很过瘾,也很少看注释,其韵律和线条练起来很享受。很认真地去临颜柳,我没有做过这个功课,说到书法的术语和门道,我就有些班门弄斧了。说起书法的演变史,在场的诸位肯定比我内行,我是在电脑上写字的,诸位是用毛笔写字呢。

文化人大都喜欢魏晋风骨,魏晋是一个大分裂的时代,也是一个大混血、大融合的时代。少数民族的进入,给中原注入了一股强悍的血液,庄稼还要杂交么。不要总说少数民族怎么样,汉族怎么样,中国的历史从隋唐甚至更早,都是少数民族和汉族血液融和的历史。前段时间,我给央视文献片《东方帝王谷》第二季撰写隋唐部分,与易中天讨论提纲,易中天对历史的判断,不是像以前的教科书那样的阶级斗争观念,而是站在当下人类文明进程视角重新解读中华史,去判断去体悟中国的历史文化。

周代讲周礼,孔夫子为什么说克己复礼,把个人的欲望放下,回归到礼,人要讲礼,天下为公。到春秋战国礼崩乐坏,不讲礼,你杀我我杀你,受难的都是百姓。秦始皇伟大在统一,我参与审看电视剧《大秦帝国》,其文化立场是积极的。有的文学朋友,站在魏国齐国地域角度看秦国,认为秦国就是暴秦,虎狼之国。道理讲不了,只能用拳头,在那个时代就是以暴制暴。俄罗斯诗人普希金,和一个贵族子弟争夺一个姑娘的芳心,诗歌不能表达了,就约个时间决斗,你打得准就把我撂到了,我打得准就把你撂倒了。连张作霖也与土匪帮单挑决斗过,免除了群体血肉的残杀。像古代的战争,像三国,两军对垒都是将军在前面比试,一方将军倒下,后面都做鸟兽散。这里边也有群体无意识,说难听也有群氓的成分,当然历史往往是群众创造的,是说历史发展的规律、时势、大趋势。同时也是领袖的力量,英雄的榜样,历史文化名人的影响力。

到了秦统一后,是一个短命的帝国,被赵高、胡亥之流葬送了。始皇的墓那么巨大无比,二世的墓跟老百姓的差不多,因为江山丢了。秦人祖辈那么多代的努力铸就了秦王朝,结果很快就丢了江山。接下来,大汉王朝有几百年的历史,是汉承秦制,秦孕育了汉。刘邦是秦的一个亭长,没有什么文化,但他知晓底层人民的苦难,懂得无为而治,忍气吞声,忍辱负重,到了汉武帝一下就把匈奴给灭了。匈奴是马背上的民族,靠的是骑马闯天下,汉朝得到了汗血宝马,年轻的霍去病带千骑闪电般插入西域沙漠,把敌人老窝给端了,它能不亡了么?没了匈奴,又出现像西突厥、东突厥。到了隋,和秦很相似,也是很短命的王朝,几十年就亡了,但是唐都城长安是建立在隋大兴城基础上的。隋文帝雄才大略,到了隋炀帝,过去讲阶级斗争的时候说隋炀帝荒淫无耻,把大运河修到扬州是因为看老丈人方便,是这么回事么?秦始皇筑长城,隋炀帝修大运河,永远是中华民族历史文化和精神的象征,一直到现在都还在利用受益。

我在书中也说道,隋文帝肇始科举制,孩子们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但皇帝多子成了祸害,都想争那个皇位,最后看谁先下手为强。我们重新看李世民,玄武门之变也是把兄弟杀了,上位也不是很合乎朝纲的。但谁都不想在历史上留下个恶名,所以他就要做事,贞观之治功莫大矣。他亲贤臣远小人,办教育重文化,初唐四杰名垂青史。唐也是传承了魏晋之风,为什么李世民把王羲之的字做枕边物,还带到自己的墓里头?魏晋是一个乱世,也是一个文人充分施展个性风骨的时代,才能出现一种王羲之式的那么潇洒的书体。我们小时候,就连没有文化的农村人都知道王羲之大草。不过没什么文化的农村人,看见你字写得潦草,就说是王稀屎大草。民间的口口相传,是具有文化生命力的。

我写柳公权,想到小时候写毛笔字时老人讲,能写飞凤家,到处人人夸。柳公权六岁开始写字,正遇颜真卿去世,柳公权问他爸:“字写得这么好,怎么死了?人活得好好的,咋还要死呢?”这是他对生命的最初认知。我们也是,在开始知道要死,对生命非常恐惧,但是慢慢地就想开了,就是长眠么。从柳氏家谱和当地的传说来看,柳公权年少的时候,也并不是一个出色的孩子。他哥柳公绰文武双全,当过京兆尹,可以杀警卫部队的恶少,皇帝都拿他没办法,字也写得非常好,武侯祠碑有三绝之说,官至兵部尚书。柳公权六岁时,是一个内向的孩子,整天被人欺负。他爸教训说,叫你写字你不好好写,在那儿玩骑马马,大的孩子骑在你身上,真不争气。把儿子叫进屋,写的人字软绵绵的,他爸把墙上的剑和刀拿下来,摆放在书案上,一剑一刀,构成一个人字,多有力量,这才是个人么。刀剑铁血,是矿物质凝练的比人的肌肉骨骼强很多的一种东西。所谓柳骨,是柳公权的字那么注重每一笔的起笔、转折、回笔、落笔,那都是注入了世界观和个人情感力度的。所以说书法家得把人字写好了,是说字,更是说人的德行。人称作家柳青是大写的人字,文如其人,字如其人。

魏晋时期二王那一种雅致、阴柔、潇洒的南方书风,进入了北方,进入了唐长安。开始有徐浩、卫夫人、张旭和颜真卿,这样一个泱泱大国,当时的字是很稳当而雄浑的,写得不是那么浪漫雅致和轻巧。到中晚唐的柳公权,是把一种雄沉得有点臃肿的东西瘦身减肥。盛唐以肥为美,杨贵妃一样。唐中后期就偏于讲究以偏瘦为美,书法是紧随时代的,书法与穿着打扮的审美是密切联系的。盛唐以丰满为美,在近现代传统的农村婚配标准中,丰满,屁股大,好生养,能挑担子,窈窕淑女就不被看好,麻秆一个没人喜欢。当然眼下是讲骨感,锥子脸,吃香。你看颜真卿那样写,你也那么写,笔画粗,你写出来可能就是墨猪,没有筋。柳公权从六岁写到八十八岁,他对书法演变的了解,生命的感悟,尤其是对社会人生的体察,最后变成了他书法精神的骨感和风骨。所以他要把肥肉去掉,但是他要的骨感不是只有骨头,不是没有线条的,而是有曲线有比例的。真书,也就是楷书,真草隶篆而已。

我写柳公权,有的部分是民间传说。文史专家看了书稿说,作者挖掘的史料翔实,引用文字哪里来自周书哪一页,哪里来自资治通鉴哪一页,哪里来自唐书哪一页。但细节性的,我就直接说是民间传说,因为不能老是文言考据,就像电视剧一样,要让受众有视觉感官上的吸引力,老是考据就艰涩枯燥一些。柳公权的“飞凤家”写得不错,看见一个卖豆腐脑的,他买了一碗吃,就对老头自夸,你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老头说:“你的字写得软疲沓水了,和我的豆腐脑一样,人家拿脚都比你写得好。”柳公权说,你个老汉咋还骂人呢?老汉说:“不信你去华原城里看,人家有个老汉用脚写字,就是比你写得好。”柳公权去华原县城一看,在角落挂了一个“字画汤”招贴,围了很多人。他看过二王一类的字,都临遍了,一看人家的字写得真不错。最后一看,那人没胳膊,就是在脚趾头缝里夹一笔写呢,人家真是拿脚写字。因为没有胳膊,所以必须把脚的功能发挥到极致,他才有饭吃,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着。他也并不想当书协主席,写点字能讨点钱他就能生存,为生计所迫。最后柳公权就拜人家为师,吸收了一种民间的书法风格,又有着国学的底蕴,字显然长进了。

大美在民间,真正好的东西在民间。有时候我去乡镇上,让老先生给我写一幅字,名不见经传,什么协会学会头衔都没有,给我临的册页,比某些书法主席的字好多了。人家几十年功夫就钻研书艺,名气在底层民间群众之中,扎根于大地。石鲁、赵望云的长安画派,一手伸向传统,一手伸向生活。生活是什么,毛泽东延安文艺座谈会讲了,语言从哪里来,一手伸向书本,一手伸向老百姓,学习群众的口头语言,从中吸收营养,才能把文字写好。方言土语,也有很雅的源自《诗经》的字眼,每一个地域与地域之间,十里不同风。

柳公权的胞兄柳公绰非常有才智,二十岁中了进士,然后在渭南做县尉。而柳公权一直到近三十岁才中进士,比他哥晚了十多年,好似考上一本,考上了清华,当了状元。那这段时间他煎熬啥呢,可能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可能就是个复考生,或者放弃考试,爱写字把考试耽搁了。当时的科举制度,考什么,考什么科目拿多少分,我在书中写得很详细。他偏科,太爱写字,所以算学什么的就不好了。写治国理念的文章,需要有全面的涉猎和方略。他在二十岁行了冠礼,之后十年干了什么,结婚了?大丈夫何患无妻,但愁事不成。事弄成了什么样的妻子都会有,事弄不成谁把女儿嫁你个窝囊废。跟上皇上当娘子,跟上杀猪的翻肠子,但是这种贫民生活也是有滋有味的。嫁入高门大院,三房四妾,怀上孩子也许让人给毒死了,各人有各人的位置。我判断不了柳公权妻室儿女的境况,史料仅记载有一子姓名叫仲宪,也不知道哪一年生哪一年死。柳公权进了长安城,做了状元,然后在秘书省做校书郎。

做校书郎就是校对国史,整理典籍,能做校书郎的都是大才。柳公权内向,不善与人打交道,只喜欢书法,结果把仕途耽搁了,所谓不务正业耽误了提拔。你爱书法,爱写小说,不属于体制内职责范畴,你既想当官又想写好书法写好书,好事都让你弄了,能成?我年轻时大学毕业就分配到共青团省委宣传部,结果爱好写作,当文学编辑,结果官也没当好,书也没写好。一堆人在起跑线上,像马拉松一样,浩浩荡荡,只有几个人最先到了终点。有些挣扎着跑到底,意志坚强,但质量不行。人家用十分钟跑到了,你用一百分钟,你也跑到了。人家达到书法大师水平,你印个小册子送送朋友也可以。还寻思着给谁送点钱或假文物,投机钻营获得名利,那是身外之物,和艺术精神无关。任何弄虚作假的东西都是行不通的,昙花一现,红到最后就黑了。佼佼者只有一小部分,世界都是在平衡中前行的,世间好事哪能就让你一个人占了。有的官当大了,眼看书画主席一幅字画卖多少钱,就来抢职业书画家的饭碗,没有真功夫,让人耻笑。有当官的爱好文学,小学作文得过一百分,退休了想写部长篇,当个作家拿个大奖。有作家也风趣地说,我从小当过班长,作家也当了,想当个市委书记什么的。容易么?都一样不容易。

柳公权这么一个性情柔弱的人,看见身边走马灯一样的皇帝,说是书法老师也很无奈。今天圣上有时间临帖,哪天又喝酒玩乐去了。他经历了七八朝的皇帝,把世事看得透透的。像李德裕那样强势的人,被流放到海南。我拜访过五公祠,他的诗写得很好。这样的权力中心的人,今天你得势了把他流放了,明天他得势了又把你召回来,频繁变更,命运难料。而柳公权为什么能够自保,因为他不陷入权术阴谋之争,你爱书法我来教,你不爱了我就写我的字,读我的书。新帝上位,你给先帝教过书法,人又红了。他的前半生非常不顺,在校书郎位上待了十三年,到四十多岁还相当一个副科级或者副股级。状元咋了,一个正科级,他哥官已经做到省部级了,他职位不高,薪水也上不去,影响生活待遇。也就在大明宫这个地方,柳公绰也做过校书郎,白居易也做过,每天钻故纸堆,是一个苦差事。我查了一下当时的考评制度,比现在的考评制度要严格仔细,一年下来把你的工作摆出来,进行末位淘汰,分为上中下,上有上上、上中、上下,中有中上、中中、中下,下有下上、下中、下下。柳公权不和人争,有的人很小的事都要写在政绩上,还有人际关系之类的因素,结果人家最后评个上上升迁了,他是个好人,只求中上,只好原地不动。柳公权要争可能早就到宰相了,早就死了,像他同岁的三四十多岁就半路死了。道家讲“不争”,是有一定哲学寓意的,是一种人生处世的智慧。他能在一个有限的环境里生存就行,不作非分之想。后来,也实在不想在故纸堆里待了。其实,他也并没那么清高,不识人间烟火,做官还不是为了吃饭,还不是养家糊口?他哥说,你不愿意当校书郎那就外放,到基层去挂职锻炼,不然就只是个书生,怎么知道如何去管理平民,他说行,便北上了。

也就在他四十三岁时,抛弃了古书典籍,到了陕北白城子,就是朔州,当一个判官。也就是统万城这个地方,赫连勃勃的旧城,在戈壁沙漠有了新的生活和艺术感受。那里就像王维写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无定河在沙漠中穿过,其粗犷雄奇的自然风貌则丰富了他对书法的认识,获取了书艺的经验。效法自然,道法自然,这话能流传下来必定有其深刻的含义。我写王勇超的《国风》,写道草书大师卫俊秀,他被下放劳改的时候,在山坡上走过,看到树倒下来,树枝很顽强倔强地向上生长的样子,他就模拟练草书。唐代张旭看见公孙大娘舞剑,才琢磨自己的草书风格。柳公权也是这样,在沙漠中看见奔腾的马匹,看见空中的雄鹰怎么起飞、展翅、收翅,怎么翱翔,从大自然中吸收书法的书体、结体、运笔的一种审美表达技巧。看见大自然的东西是美的,把它变成这么一个纸质的表达,那也就是生活的艺术,艺术的生活。

柳公权在那里待了一年左右,然后回到长安向朝廷汇报。恰逢皇帝换了,这个新皇帝喜欢书法,曾无意在某个寺庙墙壁上看见柳公权题的一首诗,诗不重要,重要的是字好。新皇帝就记住了,柳公权是状元,好书法,就把他招来,相谈甚欢。皇帝说,你不回去了,就留在这里给我教书法。时来运转,柳公权马上就成了翰林起居郎,职位慢慢上升。他不参与权力斗争,就是字写得好,有学识,给皇帝当拾遗。也就是给皇帝提醒,他看见皇帝想听他就说,他看见皇帝不想听他就不说了,说得太多了是要杀头的,伴君如伴虎。就像有一任皇帝,先皇尸骨未寒,新主要去骊山游玩,谏臣纷纷磕头劝阻,头磕破流血了皇帝也不听。像甘露事变,朝廷动荡,大明宫血流成河,他跟在皇帝身边,看见皇帝被人绑架翻墙出去了,他只好找一个角落藏起来,躲了一天一夜,想着还要上朝呢,蓬头垢面地进了大明宫。结果一看,发现全戒严了,人家说那你先回去。他对这些事心知肚明,把文化立场埋藏在心中,外圆内方,所以才能历朝历代得以其位。不是像颜真卿那样慷慨赴死,他看着软弱,以柔克刚,实际上骨子里是一个很有力量的文人。最后在宦海中因其权重,人书俱老,八方来朝给皇帝备一份礼,同时还要备一份礼索取柳少师的墨宝,那一定要真的,不可能是高仿。包括他写墓碑,有头有脸的人死了,不请柳公权写墓碑那就是不孝。

到老年,柳公权极富有,但他对钱财视如草芥。手下的人把他的金银财宝偷走了,他发现后过问,女仆说没看见。他也并不追究责任,说那个东西可能是长翅膀飞了,哈哈一笑了之。他就是这样一个有人品、有书品的人,唐代最后一个书者的人格形象。

关于书法理论,我也就不具体说了。上次书法交流会,徐山林、雷珍民、史星文去了。一些文学界喜欢写字的,方英文、邢小利、马治权啊,平时都是朋友,座谈会说一说,然后他们不约而同都挑出来一些我藏在文字里的东西。比如,这个是柳公权传,实际上是和谷传,他把自己从文、写作的经历和感受都写进去了。我说,文人怎么在体制有限的环境里,怎么把艺术的贡献做到极致,这就是文人的大智慧。

通过柳公权的心理描写,写到中国书法,柳公权的字就是柳骨,就是骨气,人能没有骨头么?人没有骨气就是一堆烂肉,就是皮囊。为什么是民族的脊梁?讲的是这个道理,讲的是一种精神,一种信仰。因为它是一种大美,不是小美,它是一种正美,不是邪美,他是公之于天下的,不是私美,不是纯粹个人的东西,不是歪门邪道。如果你写的字所谓把个性抒发到极致,但找不到根,是来源于二王还是颜柳。什么都找不到,你说你是创新,那只能是空中楼阁。对于文学、书法的判断标准,是有传承的,有规律的,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东西,不要把世人当傻瓜,人家见过好书,见过好字。经过几十年的演变,人家知道你属于什么样的档次。

我平时参与审看影视剧,十分钟就觉察出这个片子是什么品质,它的表演、台词、舞美、音乐,是一致的。书法家随便写几个字,你就知道他水的深浅,光会写雅室人和、听海观涛,没词了,中国汉语这么博大精深,你不会写写其他呀?我一般会找苏东坡的一些诗文慢慢写下来,是一种很享受的过程。写字不是杂耍,要不然你买大力丸去,有的是为了生存也是可以的,世界多姿多彩怎么样都行。正如法国一位总统说到乞丐,法国是一个浪漫的国家,乞丐也是现代文明中的一道风景。书画巨匠不是匠人,巨匠是有创新创造的,而不是照猫画虎。

今天当着这么多各有各书风的书法家同人,和大家交流有关柳公权和书法审美,我说起来也是漫无边际,耽误了诸位宝贵的时间,谢谢大家。

陕西省书法家协会亮宝楼大讲堂2016年5月3日

和王玉圆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