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兵伐谋管仲传(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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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江山图画

鲁庄公元年(公元前693年),秋意深沉,山河一片清愁,枯叶残花飘去一天一地,黄河起了仓皇秋风,吹走暖意,吹来寒意。

本年春初至,便发生了一件值得玩味的事:周天子与齐侯联姻,将王姬嫁于齐侯作君夫人。按照规矩,周天子嫁女儿,主婚的必为同姓诸侯,因此,这场婚礼的主婚者是鲁侯。

虽然鲁侯现未成年,一应国政,他还捋不清,有劳各位叔伯伸手,为其分忧,有些不重要的场合,甚至不必露面,但像周天子嫁女儿之类的大喜事,他还得亲自出马。届时,一切言谈举止、揖让礼度,都有人为他提前做好示范,他只需有样学样。

不过,未成年的鲁侯将这主婚者一职,承担得尽心尽力。由于天子尊贵,嫁女不亲送,王姬得从主婚者国内嫁出去,待嫁期间当暂居诸侯国,但也因王姬身份显赫,诸侯谦虚无所馆,不得已筑馆于外,也就是给王姬在郊野建一座新宅第。鲁国既为主婚,自要给王姬营造馆舍,鲁侯对这事热络得很,特跑去施工现场,吃了两天灰,见馆舍渐起,欣喜表示:寡人心甚安。

鲁侯对齐侯的婚事格外上心,殷勤热情得像他自己娶小君,实则他对齐侯的一切事都上心。从血缘关系而言,鲁侯是齐侯的外甥,也有嚼舌根的乱诌:天知道是外甥还是什么。自鲁侯继位伊始,他就把唯齐侯马首是瞻作为立国之本、立身之本,大事小事都要遣行人往齐国问一声:舅父以为如何?舅父对此可快意?鲁国之事无舅父决断,甥儿不敢擅自做主。

身居君位的鲁侯仿佛是齐侯遥署的乡吏,其实更像齐侯养的宠物狗,虽住自家窝、吃自家骨头,却接受齐侯的远距离指挥。齐侯有事,数他叫得最乖最及时。

鄙薄鲁侯者很多,都道鲁先君惨死于齐,眼瞎的也知先君是为齐侯所戕,亲父尸骨未寒,却甘愿为杀父仇人牛马奔走,为人子者竟能冷血如此,当真是无耻、无情、无忠、无义。

也有怜悯者说鲁侯年少,许多事由不得自己,谁让他摊上一个更无耻更无情的亲母呢?

鲁桓公死于齐,鲁国接回了国君灵柩,君夫人却滞留齐国不回,连鲁桓公的葬礼也没参加,国中人皆骂她绝情。直到鲁侯继位,她才匆匆返归,也只为观瞻儿子登位典礼。至于先君陵寝,她不要说去献牲祭奠,看也不曾看一眼。

忽遭大变的鲁侯,在极度的惧怕与猜疑中煎熬了大半年,终于等来母亲,哭着问她:“君父为何会死,母亲又为何不回来?”

君夫人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死者已矣,多想无益,你如今才是鲁君,没人能动你了。”

鲁侯听不懂,但总有人能懂,正因死了先君,才能成就新君,丈夫与儿子相较,儿子更重要。

鲁侯请君夫人留下来,君夫人不肯,她说自己既与先君决裂,便不是鲁国小君,留在鲁国名不正言不顺。

“母亲不是鲁小君,又能是谁?”鲁侯哽咽道。

“齐国女公子。”君夫人说,又摇摇头,“也不是,我是我自己。”

君夫人是谁,鲁桓公未曾识得,辱骂她的人更不知,即便与她痴缠一生的兄长,其实也认不清。

君夫人还是走了,她最后留给鲁侯的话是:“听舅父的话,这鲁君之位永远是你的。”

从此,君夫人在生时再也没有踏上鲁国一步,仿佛那十五年相夫教子的温婉生活,在别人眼里是人间正道,在她是人生走岔了道,于是她掰了回去。

鲁侯留不下母亲,却留下了母亲的教诲,母亲让他听舅父的话,他听得真也听得好。原来先君忽然薨逝,坊间对他的身世又是谣言四起,颇有人在私下非难,试图阻碍他继位,还是因为齐侯的强力支持,才确保了他顺利登位。

稚嫩得翅膀还没张开的鲁侯,有了齐侯做靠山,国中非难敛手,列国质疑压下——不是怕这孩子,而是怕他背后的齐侯。

齐侯的残忍刻毒,现在是天下皆知,周天子也忌惮三分。去年四月齐侯谋害鲁侯,七月又在一次会盟上,缢杀郑伯。前回在国境内杀鲁君,还遮遮掩掩,牵出一只替罪羊敉平事端,这次公然戕杀诸侯,倒也不怕郑国与他坐狱了。这位被勒成竹节的郑伯,据说曾在做公子时,与齐侯会斗成仇,齐侯借着会盟之机,指责他篡夺君位,其罪当诛。要罪他篡位也对,可郑国内讧中涌现的诸国君,有谁不是篡位的吗?

一年之内连杀两国君,天下震惊,正当列国都在猜度,齐侯还会对谁下手时,齐侯忽然向周天子求联姻。

手上的血迹未干,便向天子讨利好,天子若骨头硬,该一口回绝,可这时的周天子,早已不是可将诸侯丢进鼎镬煮熟的周夷王,威权日损,纲常渐失,很多时候还得仰仗诸侯帮扶,才能在夹缝里生存下来。

天子应允了,还喜气洋洋地说:姬姜两家世世婚姻,源远流长,今齐求联姻于我,是复武、成荣光。

翌年盛夏,天子即遣王臣将王姬送去鲁国。待到秋来,王姬自鲁出嫁,由鲁侯率队送亲,一直送到临淄城,与齐侯在齐太庙成大礼。

当临淄城沉浸在国君大喜的狂歌欢声里时,离齐出游的管仲等人,正在宋国国都驻留。

听闻国君大喜,众人商议要不要送贺礼,送又该送什么。齐侯酷烈,诸侯们不喜,可齐侯待他们恩重,便是这出游,尚挂着齐君特使的名头,行有符节,居有馆舍。正如齐侯所言,万事方便,让他们的出行减少了许多节外生枝的麻烦。

作为国君的齐侯,仿佛是一个样;作为朋友的齐侯,又仿佛是另一个样。前者冷酷绝情,血腥残忍,令人惧而远离;后者嬉笑怒骂,不拘小节,令人想要亲近。用乐无荒的话说:你们华夏人的国君,都有两张脸,只看他用哪张脸对着你。

自从管仲等人出游以来,乐无荒便跟着他们,抑或是他们跟着乐无荒。

当初知道齐侯允了管仲行走天下,忖里乙立刻给乐无荒去信,托他照顾管仲他们:殷殷之语,不可赘述,期兄言而有信。

乐无荒收到书信,把手头的事尽数丢开,疾驰至齐国,赶在管仲等人出境之前,接到了他们。据他后来追述,他那时正在郑国洧水滨,与一极美女子邂逅相遇,两个一见钟情,他吟哦:“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继而吟哦:“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忽而简书飞至,为守信诺,美人也不要了,邂逅也不顾了,遂飞奔齐国,心里怎能不挂念美人,“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管仲是见识过乐无荒的做派的,好吟诗,亦好谈美人,可召忽、鲍叔牙没见过。召忽说他瞎掰,哪里有美人与他邂逅,怕是七八个糙男人。乐无荒指天为证:不信我们去洧水,美人必定还在等我。

他们走时,正是春来到,处处浮花浪蕊、莺吟燕舞。乐无荒大谈郑国的春社:便在那水边、林间、野旷,一对对男女交颈合欢,鸳鸯一般。这旖旎风光,别致有趣。何不趁此春色,去郑国走一趟,自有美人与尔邂逅水边。

鲍叔牙听得脸都红了,不让他再说下去。乐无荒说不得春社,又开始保媒,问他们三人娶妻没有、娶了几个,若没娶,他这里认识美人若干,可供他们择选。

召忽听不下去,嚷道:“且不用了,才刚与婚一次,不想再有二次,何妨消停几日。”

他说的与婚,是与管仲妹妹的婚。原本他们计划过完年便上路,因管璧的婚礼,耽搁了数日。管璧的未婚夫是临淄乡邑的上士,管母认为门当户对,若按以往的低贱身份,管璧别说嫁给上士,温饱难全的野人也难说上媒,如今已是跃升几个台阶,难道还敢高攀大夫不成?管璧对这门亲事,没有过多评价,也不见有多欢喜。

管仲却总觉得妹妹有心事。他常年在外,少在家中,与妹妹没机会交心,只得去问管母,是不是管璧不愿嫁。管母说,小孩儿家家,心思多,不必管她,到出嫁那一日,她自然无事。

既然母亲如此说,管仲也不好多言。只这“心思多”三字,足见妹妹是有别的心思,到底是什么心思,他自认善辨人心,却也很难猜出。

待到成婚那日,管璧果真平静得很,倒是不见她有任何“心思”。临行前,她向管母辞别,请母亲训诫。管母无别吩咐,只说温良为妻。

妹妹嫁人了,做兄长的却不见婚讯。管仲而今身份提升,说媒提亲的自不少。管母也问过他,媒妁说的女子里,可有相中的。管仲回答心不在此,暂不考虑此事,再者,立时便要出境游走,一去两三年不定,没时间娶妻。

管璧的婚事刚了,管仲等人便踏上旅程,与乐无荒在齐国边境相会。乐无荒问他们想如何“行走天下”,众人都没主张,说随走随停吧。

乐无荒便提议先往郑国。鲍叔牙生怕乐无荒领大家去邂逅美人,冲口而出:“先去宋国。”

这宋国与郑国一样,都处在南北来往的交通线上,黄河流域的诸侯要南下江汉,长江流域的楚国要北上中原,都得经过两国。在这两国间,尚分布着众多的诸侯国,如陈、蔡、曹、许等,俱位于四通八达之衢,南北无事也罢,南北一旦发生冲突,这些诸侯国首当其冲。

西周建国后,将原殷商王畿的遗民迁徙列国,一时宗周、成周、燕国、齐国、鲁国,都有殷遗民,但宋国的殷遗最多,故将殷商传统保留得淋漓尽致。

当时人有句谚语“郑昭宋聋”,是说郑国人狡黠多变,宋国人戆直迂狂,一个郑国人,能骗得十个宋国人找不着北,被骗了,还要为骗子说好话,骂那点醒他的善心人多管闲事。

一行人来到宋国,每日眼里见着,耳里听着,方知宋人之狂之聋是何意思,一概撞到南墙不回头,再接着撞,墙未曾撞倒,倒撞死了自己。

与宋人交往,要率直而快意,不能拐弯抹角。宋人倒也不是理解不了,只是恼恨花花肠子多。曾经他们与鲁人交,鲁人说话都很隐晦,所谓君子之声,意在言外,君子怎能把话说满,只有没文化的蛮夷才是粗鲁直肠子。

乐无荒在宋国有个旧友,曾与他做过行商,赏过美人,饮过好酒,在花好月圆时盟誓永以为好,彼此“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这人名唤蹇叔。乐无荒说蹇叔很富有,富得可以把天子王城买下来,只他心善,可怜天子流落荒野,遂打住此念。

牛吹大了,谁都不相信,连蹇叔也不信,问乐无荒:“你说的这人是谁,我认识吗?”

这蹇叔确是做过行商,也曾经富有过,最富时买王城虽不可能,但买下几座豪宅、几百亩良田却是绰绰有余,但一朝财富,被他一夕散尽。问他为何散财,他觉得想散便散,何须理由:天下人守财如守命,我弃财如弃敝屣,尔之命是我之敝屣,尔日日苦守我之敝屣,可笑!

蹇叔像宋人一般直,但过于直了,以至于有些刻薄,不给人留情面。

他们刚一见面,蹇叔就嘲笑乐无荒好引诗的臭毛病如何还不改,是喝多了晋国陈酢(醋)吗?酸得牙倒,还笑他的名字“乐无荒”,说他“一老戎效诸夏,如驴学马嘶,你是驴呢,还是马?”

“老戎”是蹇叔对乐无荒的殊称,他们相识不久,蹇叔便如此叫他,乐无荒不喜此名,让蹇叔改口,蹇叔偏偏不,越喊越带劲儿。

乐无荒受了言语攻击,本是个哈哈脸,拉长成了苦脸,整整一日不搭理蹇叔。

蹇叔也不是针对乐无荒,他是洪水决了堤,漫过之地,无一幸免。他讥诮管仲仿佛日日有思,可把自己思成何等人物,不照样得吃饭屙屎,与凡人无二?奚落鲍叔牙脸臭,是窖了三年的烂瓜,腐臭至万人倾倒!讽刺召忽自以勇力过人,时有与勇士比试之心,怎不去与野象较一场,是你力大,还是它?

召忽再是喜直人,也受不得这偏激的“直”。管仲与鲍叔牙尚能忍,他却忍不了,要与蹇叔争锋。可惜论嘴皮子功夫,他不是蹇叔对手,过手四五招便败下阵来,吵不赢,只有生闷气。

蹇叔赢了吵架,也不觉喜,叹息道:“无可言者,好生无趣。”

众人皆无可言,但蹇叔心里有可言者,是一位叫百里奚的朋友。百里奚是虞国人,与蹇叔是一对互损的好友,见面就吵,一面斗牙拌齿,一面相处融融。据乐无荒浮夸地讲述,蹇叔吵不赢百里奚,曾经被百里奚骂哭过。

大家伙都很好奇这位“骂哭”蹇叔的能人,向蹇叔打听此人何在,蹇叔愤愤道:“这没心肝的不知浪去哪里了,你们来之前半月,他原在宋国,某日突发奇想,说要去卫国寻好酒喝,不走不行非走不可,去后久无音讯,或者过河时翻了船,骨头遭鱼啃了。”

不能见百里奚,众人很遗憾,然也说起他日往卫国走一遭,天若有情,偶遇也说不准。

蹇叔嘴毒,人其实挺热情,自众人踏入宋国,他将那地主之谊尽到极致,凡食、住、行、乐,他都一手安排,不用你操一分心。管仲等人顾虑给蹇叔添麻烦,称有齐君给予特使之权,很多事可自行处分。蹇叔不答应,非要经手,还鄙夷那齐君特使之权是空屁,放出无声:若你们固执要用特权行方便,趁早滚,再别来找我!

众人无法,只好依从蹇叔,由得他忙前忙后,细致入微地照料他们,仿若照料三岁黄口。他不以为劳累,反以为幸福,还说他过往招待百里奚也是如此。

因有蹇叔领路,众人几乎走遍了宋国的名山胜地,夏日炎炎之时,又在孟渚泽避暑钓鱼,惬意得忘了归途。这孟渚泽与巨野泽、大陆泽、雷夏泽、云梦泽等,俱为天下名湖,此地自殷商起,便置有国家猎场,宋国君常来此消夏狩猎。

宋国疆域东南毗邻淮夷诸小邦,南淮夷与北戎狄一样,多为分散部落,也因这分散的政权特征,行动快,人口容易转移,便有部分淮夷循泗水北上,深入到了齐鲁南端,与胶东半岛的莒、纪、杞等周的封建国频繁接触,乃至渗透,像那夏代后裔的诸侯国杞国,便被淮夷渗透最严重,言行一股蛮夷味儿,最为鲁国鄙薄。

在宋与淮夷间,夹着一个半淮夷化的徐国,其国姓赢,是殷商时的东夷土著,原是商王朝拥趸,遭周室天下击败,有的奔逃南方,有的被西周强制迁徙,其中一支给迁去了西方,是为秦。

宋国之旅充满了情趣,行得快意,食得合胃,住得舒服。众人身心俱乐,也渐渐习惯了蹇叔的尖酸,知他面冷心热,尽管叨叨不停,朋友若有难处,必不会袖手旁观。召忽甚至说,每日听不见蹇叔刻薄人,竟觉胃口大减。

悠闲光阴过得快,眨眼间,众人在宋国待了半年,这时齐侯大婚的喜讯传来,自当备礼相贺。身在宋国,该送宋国特产,宋国最有名的奇货是斧斤,传闻可挥斤削鼻头白垩,而鼻不伤,但国君成婚,送把斧头,太不吉利,故而踌躇不决。

到底乐无荒见多识广,肚子里主意多,建议他们送衣裳,只要尺寸合体,宽幅适当,仿佛摹着国君的身材定制,国君一上身,便知他们的用心。

三人以为极好,谢过乐无荒,也求蹇叔帮一手。蹇叔瞧不上这马屁劲头,嘴里咧咧谄媚之臣,行动上还是没落手,请来宋国最好的制衣工,画缋、裁剪、缝缘、熨皱,一气呵成,旬月工夫,成衣献出,遣人策马追风,日夜兼程送往齐国。

齐侯回复得快,派人来告:有心了,难得你们身在外游,还想着寡人,听闻尔等在宋国踟蹰良久,莫不是想成为宋国人?

耳便是背了,也听得出齐侯这是在讽喻他们:说好的行走天下,却滞留宋国,哄寡人玩来着?

齐侯发了话,众人不敢不走,遂向蹇叔辞行。蹇叔讥笑道:“那荡子国君管得宽,谄媚之臣也怕得很,滚了也好,乐得我清闲。”

话说得决绝,临了,却送了厚礼,又叮咛道:若遇到百里奚,替我给他两大耳刮子,要他记得,他还欠着我几百顿酒。

离开宋国,这一趟要去往郑国。

郑宋其实接壤,出了宋国边境,往西一步便能跨入郑国疆域,但这一步却并不轻松。

原来逾齐鲁以西,大戎小戎星罗棋布,势强者修起堡垒壕沟,坚固难攻;势小者僻居荒林要隘,亦不易克。因诸戎散布太广,相当多的部众匍匐于往来通道附近。旅人要是经过那些与夏为善者,过境无忧,而要是经过的是那些与夏为敌的部落,常遭掳掠抢劫,天子王臣也曾被北戎掳走过。

戎人也狡猾,遇见诸侯大军过路,一般避而不出,倘是行人使团、商贾车马、过路羁客,能劫一个是一个,还模仿诸夏做法,在要紧通道设关,大张旗鼓地收过路费,有时蛮横起来,诸侯大军经过,也要给以称心的贿金,方才打开通道。

为这戎患,诸夏行商经过戎人出没之地时,都特别小心,跑一趟买卖下来,要准备几份额外开销,一份贿赂戎人关卡,一份供给列国关卡。按照列国通行的征税规矩,行商往他国售货,入国门征一次,入城门征一次,入市门征一次,这还只是门关税,货物在市场上架,还有房屋税、营业税等等。层层盘剥下来,所得利润微薄至极,若非财力雄厚的大商人,一般商贾不愿意出境。

一行人打着齐君特使的名头,又有乐无荒这个戎人做保证,在过戎地关卡时,还是被收了重税。召忽气得心疼,说剐得都光身了。

很多关卡实也是戎人与诸夏合谋,对外宣称是戎人所置,其实钱都进了诸侯的腰包,只哄着无知民氓:行道不易,是因天子失位,王纲解纽,致使戎狄横行中国,贪冒渎货。

途中所见所闻令人感想复杂,有恼恨有不平,也有无奈有失望,管仲屡屡感慨:“不出国门,不知天下失序如斯。”

一步步深入郑国境内,由于与狂直的宋人相交太久,他们浸染得一身童真气,突遇油滑的郑人,便似儿童突然掉入尽是成人的世界,只觉遍地是陷阱,仿佛哪儿哪儿都是骗子。

召忽才入郑国,便遭一个没牙的老妪骗了。一众人行至一处鄙邑,召忽突地内急,恰瞧见路边墙坍了一半的茅房,他对伙伴们说道:“你们先走,我稍后赶来。”也是太急,身上背的衣褚忘记交托同行。那茅房前颤巍巍站着一个半死的老妪,眼昏而背弯。他想也没想,顺手将衣褚挂在墙垣上,待内急解了一半,一回头,衣褚早被那老妪揣走,刚刚还一付垂死之样,现在却跑得比耗子还快。

人道郑国是“贪利若鹜,弃信如土”,因好利,故多商贾,但又因不讲信用,做生意往往尔虞我诈。乐无荒做行商多年,最不喜与郑国商人打交道,刚签下的契约,他们转身就撕毁。

管仲问他哪国人最易打交道,乐无荒很仔细地想了这个问题,最后说道:“是秦国人,他们是老实人。”

宋国和秦国同样具童真,不同在于宋是戆直,秦是实诚,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不增不减,不夸不损,不会说漂亮话,要去贬斥诋毁,也挺难。

众人在郑国逡巡数月,新年也是在郑国都城度过。那郑国都繁华不让临淄,因为位于中原膏腴腹心,东西南北来往之人,如百川支脉,在郑国境内四流,因而商贾云集,游人如织。

郑国都最热闹之处,是在东门外。自城门行有五里,道路两边栽种了成片的栗树,郁郁苍苍,蓬蓬松松,春季四五月开出穗子似的长条花,秋来八九月结出毛茸茸的果实,用筐筥盛满,拿回家蒸煮炒炸,皮一剥即开,口感糯甜沙粉,可配食蜜饯酸梅。郑国贵族最好食栗,一吃收不住手,吃至胀气出虚恭,还道爽快。

平日间,郑国东门便是踏青、赏乐、游戏的好去处。逢着节日,更是繁喧,远近乡野、四方民氓,老少奔至,也不避嫌,最稀罕的是,能见到男女同车。

人聚多了,游戏自然也多,有角抵、搏戏、弹丸、射壶、赛歌、会舞,最有趣的是牵钩(拔河)。这游戏来自楚国,闻说楚国人一年三百多日,有两百多日在牵钩,少一日不较力,就急得身上长毛。

召忽最喜牵钩,捋起袖子去拉了一回,对方哪里是他的对手,摔成四脚螃蟹。召忽赢了一怀抱的栗子,欢喜得高呼:“再来再来!”旁观的见识了他的勇力,才不要去讨没趣,都不搭理,他颇为沮丧。

乐无荒不喜郑国商人,却喜郑国美人。没蹇叔酸他脸,他又随心所欲地吟诗,见得节日的东门,处处倩影,吟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

虽然没有美人与他邂逅相遇,他依然兴奋得手舞足蹈,保媒的心又躁动起来,竭力说服那三人娶妻,仿佛要当场逮几个美人,今晚就琴瑟和鸣。

众人自平旦便在东门游玩,至午后,游兴仍未减。鲍叔牙不好玩,逛得困意泛上,生挨着陪朋友,到底挨不住了,终于开口说道:“可否暂歇片刻,那棵栗树下略坐一坐?”

管仲理会得他的意思,跟着说累了,那便歇一歇。

于是众人暂别喧闹,走去人少处。前方的栗树下坐着一男一女,想是也游累了歇脚,原该避开而过,乐无荒却忽然欢快地叫道:“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那树下男女抬起头来,男子惊喜呼道:“乐无荒!”

“竟在郑国东门,邂逅你兄妹,若是天意,天也太怜爱我!”乐无荒激动地说,像鸟似的扑过去,紧紧地抱住那男子的双臂。

在郑国东门,乐无荒邂逅相遇的年轻男子,名唤申庶其,申国人。申为姜姓诸侯,申庶其是申国公族,可称为申氏。

这申庶其虽说是申国公族,却是支脉别宗,在公室不曾担任要职,国政既搭不上手,索性去做了商人。

申国地处南阳盆地,是进出中原的通道,楚来的奇货,郑来的珍品,周来的贵宝,宋来的异物,都可在申国囤积中转,再一一发售列国。申庶其家祖孙三代皆以经商为业,凭借这得天独厚的国土优势,将行商世业做得风生水起。

申庶其父亲过世后,他接过家业,年纪轻轻,能力却不低,数年间走南闯北,上与王侯结交,下与野氓称友,生意甚至做到了周天子身边。某年行商至汝淮一带,与乐无荒偶识于途中,乐无荒素来好交朋友,为人又大方风趣,申庶其也是温雅不俗之人,彼此相处融睦,遂为至友。

乐无荒意外邂逅朋友,掩不住欢喜,赶紧向管仲等人介绍这位人品贵重、风格高标的真君子。申庶其便与管仲三人一一拜礼相见,又指着那少女介绍道:“女弟婧。”

按着周代规矩,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申庶其妹妹应称为姜婧。那姜婧生得眉目如画,少饰粉黛,却是清汤挂面的素净,性子或也娴静,与众人见过礼,无声地随在兄长身边,除非问她,很少插话。

申庶其与乐无荒说起彼此的来意,申庶其听说是为行走天下,惊讶道:“竟有这不凡志向!”他扭头对管仲等笑道,“你们跟着乐兄,这一路绝不会无趣。”

乐无荒问申庶其来郑何事,申庶其道:“本要去京师,经过郑国都,恰逢着正旦,特带女弟来郑东门瞧瞧热闹。”

“去京师?是又去送楚宝?”

“岂不是吗!每年皆送,指名要我家送宝,也是瞧得起我家。今年带上女弟,让她历练历练,将来放手,也可独当一面。”

春秋以来,多有女子从商,其经营事业的魄力不输男子,或有过之,申庶其携妹妹离境行商,是着意培养妹妹能力。

因得知申庶其要去京师,乐无荒说郑国之旅已历数月,正好也想往天子脚下走一遭,提议不如大家同行,又有伴儿又有趣儿。申庶其以为正合他意,称道相遇是喜,又逢过节,他要请大家饮酒。

众人在郑国都的东城阛阓,寻得一家大酒肆,一顿酒从日头正悬,喝到月亮升起来,尊斝杯爵堆成了山,依旧嫌不够味儿,连连呼喝:“再来一罍!要最大罍!”召忽畅饮得勾起对朋友的想念,说道若曹沫在,这酒饮来更见滋味。

彼此推杯换盏,纵酒不停,喝到兴头上,乐无荒高声放歌,一会儿是柔情缱绻的“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一会儿是豪拓不羁的“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在乐无荒的歌声里,管仲说出久压的疑问:“乐无荒如何能知道如此多的诗?”

申庶其代他回答道:“走的地方多了,这里听一阕,那里知半首,他又喜爱,自会用心记下。不似我等,行过之国甚多,听过之诗不少,但不用心,便不记得。”

管仲颔首,心生感念,说道:“若能将列国之诗集结,使各国诗风相通,邦交之际,私面之时,赋诗以对,也倒有趣。”

申庶其露出一丝惊奇之色:“巧了,女弟前回得赏乐兄赋诗,也生出此念,说要归整列国诗,若天下无人行此事,你们二人倒可结伴共事。”

或者是有了几分醉意,申庶其的话很像在开玩笑。管仲不好乱回应,瞥一眼姜婧。她不甚饮酒,因为礼数,偶尔浅尝辄止,文静地端坐一边,极少出声,即便兄长此刻提到她,也没抢过话头抒发己见。管仲便含蓄道:“那也是巧了。”

如此这般又饮了七八回,酒肆存放的酒几乎一空,直到酒肆侍从催了三遍:“要关市门了,贵客可挪玉趾否?”众人才跌跌撞撞起身离开,走了也有不甘,一人抱着一罍,约定两日后一起上路,方依依不舍地分开。

乐无荒一手抱酒罍,一手搂住管仲,也不管他愿不愿,非要与他相拥而行,因醉狠了,走得踉踉跄跄,差点带着管仲冲到排水沟里,他却咯咯笑道:“如何?”

被问得莫名其妙,管仲一面推他一面说:“如何什么?”

乐无荒打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酒嗝,拿腔拿调地吟哦道:“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管仲被他搂得难受,没心情琢磨他吟诗的意思,只道他是醉话,乐无荒也确实醉得稀里糊涂,自己也忘了刚刚说了什么,再不提邂逅美人,却唱了一夜关于美人的歌。

两日后,众人合为一道,同赴京师。自郑国往京师去,必过制邑,也就是后世习称的虎牢关,关隘设在嵩山北、黄河南,山河相对,为天然藩篱,形成这万夫莫开的险塞。此关为郑国西面门户,也是进出京师的关口。

出了制邑关口,面前如敞开的喇叭口,视野渐渐开阔,一座丰腴盆地像从群山下淌出的无数清泉在洛水岸畔汇合成的一泓深湖,这便是周的王畿区。

源自熊耳山的伊水,与源自华山的洛水,在此交融,共同冲荡出温暖肥沃的伊洛平原。这里自夏代起,便是王朝腹心,建过大都,营过方国,无数的城邑兴起了,又坍塌了,一草一木、一山一水都似蕴藏着历史的深厚意味。

西周建国后,为镇守东方千里之土,周王朝在伊洛平原兴建新都城。因涧水与瀍水是流经洛阳地区的两条河,且俱为东南流向,涧水在西,瀍水在东,周王朝的新都城便建在两水之间。新都建有文武庙、周公庙,亦有规模不输宗周的天子宫殿,遂称为王城。

然而在瀍水以东,还有一座城,习惯上称为成周,原是用来安置被迁徙的殷遗民,后因外来人口不断涌入,成周不再仅仅是殷遗的属居,说起成周,都道是毗邻王城的乡邑。

周人把这瀍、涧两水间的城邑聚落,总称为洛邑,又称京师,但王城与成周之称却不可混淆,王城住的是周天子,成周住的是王畿国人。

西周倾覆,周平王东迁洛邑,这原来只作为周天子会见诸侯的陪都,因天子长住,一日比一日繁华起来,尤其是成周,俨然人稠物穰的天下大邑。

与天子做邻居,不好的是规矩多,好的是往来人多,诸侯朝聘要来,列国请命要来,商贾卖货要来,游人赏乐要来,成周接纳着四方来客,每一日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若说王城肃穆凝重,是矜持恭默的王,那么成周活泼生动,是血肉丰满的人。

一众人等来到京师,未有天子恩许,普通人进不了王城,只有待在成周,申庶其要送货的买主,实也在成周。

周王室的王子王孙、王臣寺工,嫌王城沉闷,成日陪着一个苦大仇深的周天子,人也要疯,所以都爱住在成周。成周的花红柳绿、软玉温香、百卉千葩,是颐养人的肥厚养分,每每来一次,那在王城染上的陈腐晦气,一扫而空。

让申庶其千里送货的贵人,是王子成父,当今天子之子,年不过二十,名声却大得很。遇着稀罕事,乐无荒一向不放过,纵便别人知道,他也要编排出“你必定不知”的内幕。他说王子成父之所以有名,一是骁勇善战,虽则周天子也无仗可打,若当真有战事起,王子成父必定奋勇争先,力擒敌首;二是长得漂亮,成周的大女子小女子、老女子少女子,为王子成父着迷发狂,非他不嫁,嫁不着,便寻死觅活。

众人将乐无荒的话打了折扣,召忽捏着鼻子反驳:“长得美,又有勇力,哪有这种人!”

申庶其却为乐无荒佐证,不说十成事实,也有七八成可信。召忽还是不信:人美了,力气必然小,勇略也不足。像他自己,如此有力量,就不美,国君也极美,能与死了的彭生较勇力吗?而彭生何丑也。

“信不信在你,得幸见了,便知我所言真假。”乐无荒自信地说。

贵为王子,也不是想见便见。一时申庶其将宝货送去王子成父私第,余人则在成周城游逛,一面玩赏成周风光人物,一面等着宾胥无从王城过来相会。宾胥无来京师求学,也有一年,众人自从赶赴京师,便去信给他,相约见面。

申庶其送的宝货是楚珠。楚国汉水多生金珠,其中极品者,价值连城,唯大富之家方有此置宝财力。三四年前,王子成父偶然从申庶其手中购得楚珠,极为喜爱,又赞申庶其为人温良谦逊,从此指名他家年年送宝,也不讲价,只为收藏这荆楚宝物,不惜一掷巨万。

这次送给王子成父的金珠,统共一百粒,颗颗经过工匠细心打磨抛光,莹澈圆润,仿佛打了一层蜡,然后被放入一只精巧的漆匣里,外边包了锦帛,又用红丝线扎了活结。

申庶其自去送宝,妹子姜婧也留下来,随同余人先在成周馆舍暂歇。俄顷宾胥无来了,旧友相见,格外激动。问起宾胥无求学情况,他说一切皆好,求学自是苦,却乐在其中。那王城文库内,卷帙浩瀚,简册成山,便是他想要翻阅的刑礼典籍,也若汗牛充栋,非一朝一夕能阅完,但他发了誓愿,读不完典籍,不出京师。

“你见过天子吗?”召忽好奇地问。

宾胥无点首:“来时便蒙恩觐见天子。天子言,从无人愿来王城读典籍学周礼,鼓励我学而不倦。”提到天子的鼓励,他略有自得之色。

召忽倒不管天子说什么,他在想天子的模样,问道:“天子什么样?”

这个问题让人很难回答,宾胥无迟疑着:“天子,就是天子的样。”

召忽不满意宾胥无的答案,天子的样子难道形容不出吗?作为天下的王、诸侯的君、民氓的主,周天子该是什么样?是明亮的、辉煌的、睿智的、威严的,他这样想象着,至少不该是晦暗的、落魄的、丧气的、衰弱的。可实际情况,也许就是后者。

匆匆叙过别情,宾胥无说要领他们在成周逛逛,有一家酒肆的酒极香醇,他因日日闷在王城苦读,只去过一次,再说独个斟饮,也无意思,如今朋友相聚,正好把酒言欢。

众人去往那酒肆,时其未晚,几乎满座。他们人多,一案坐不下,但酒肆生意火爆,好不容易寻得两案,没奈何中间隔了别的客人,必须分开坐。姜婧说自己不好饮酒,她去别案独坐。乐无荒立刻说哪里能委屈女子独坐,逼着管仲与她同案,管仲还没说愿不愿,他已将管仲摁坐下去,口里道:“不能冷落了美人,若有浪荡子闹事,有你在,婧妹妹无忧。”鲍叔牙要过来陪管仲,他拼命努嘴:“过去过去!”

因乐无荒的强行安排,管仲与姜婧同案,目光从隔壁客人的肩膀上爬过去,看着伙伴们热火朝天地狂饮畅谈。宾胥无说起置在王城的九鼎,那九只硕大如丰碑的铜鼎,经过千年光阴,体生斑驳,却仍具神秘力量,仿佛带上了古帝王深沉威严的目光。管仲很想问问九鼎的事,又不能撇下姜婧,脸上装着淡定,心里猫抓一样,因此坐立不安。

“你过去吧,不用陪我。”姜婧突然小声道。

姜婧如此体恤,管仲倒不好意思离开了,若走了,好像是他嫌弃人家,太过失礼,他摇头道:“不用了,这里挺好。”

管仲不走,姜婧也不强推开,她给管仲斟了一爵酒,自己斟了一爵,却只呷一口,又放下了。两个枯坐,酒既喝得少,话也不说,着实无聊,眼见那边喝得兴头十足,要终结这一局尚有时日,总不能一直傻坐等他们吧。管仲被逼得无法,倾肠倒腹地搜话出来说。

“你常出来行商?”

“没有,这是第一次。”

两人又无话了,憋了一霎,管仲脱口道:“我也做过行商。”

“嗯。”姜婧回应道。似乎以为太简洁,她又追问了一声:“是吗?”

既要找话说以消磨时间,管仲也顾不得说出来没面子,把那次与召忽、鲍叔牙卖鲁缟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姜婧听得很认真,或是这经历太荒唐可笑,也或是管仲的讲述惟妙惟肖,她尽管素性文静端持,也几次笑出声来。

偌长的故事说完,管仲自我评价道:“奇蠢无比,行商做成这样,真要被商贾笑死。”

“也不是。”姜婧平和地说,“人各有其能,有的人能经商,有的人能与政,有的人能谋兵,有的人能为学,也许君之才不在商,或者,不在成一商贾。”

管仲心里微一动:“婧家世为商贾,于商贾之道自有高论,婧以为,我们行商错谬,致使本利俱无,然错在何处?”

姜婧默然一霎,浅浅一笑:“一点浅见,献于子前,不妥之处,望子见谅。”

她静静道:“凡贾物,不仅在卖何物,更在何物何时卖,何物何地卖,何物何人买。何时者,天生万物,皆有短长时限。长时之物,如楚地金珠,囤积多日,其物不伤,价亦不跌;短时之物,如这酒食,过时不售,腐臭不可闻,降价难卖。”

“何地者,万物皆有来历,天生物有地属,人制物有国别。以本地物卖本国人,人人俯仰可拾之物,寻常无奇;若以本国特产售卖别国,此物便为‘奇出’,价可大涨。若楚之珠、齐之丝、鲁之缟、燕之角、宋之斤、晋之笴、吴之剑,于别国售卖皆为‘奇出’。”

“何人者,一如君适才所言,卖鲁缟于鄙邑野氓,贫窭之人,饱暖尚难,何以购昂贵之缟?贫家有能买之物,富家有欲购之宝,财力不同,所需不同,贾者若强而为一,取利实难!”

“要做行商,车马未行,审事先行:风雨时节有无变迁,列国内政有无异动,往来通道有无更移,同行侣伴有无隐患,方能遇急难而不惊,逢亟变而不惧。倘不看天象,不问前途,不知时局,贸然贾物,如夜行无烛,一次获利纯为侥幸,再二再三,必定本利俱空。”

这一番论说商贾之道的剀切言辞,让管仲叹服不已,念及这姜婧文静温柔,平时不言不声,胸中原来深具才识,男子不如,更为震撼。他立身一拜:“受教了。”

姜婧谦让道:“不敢,我这只是就空而谈,若有疑难,可问我兄长,他比我更懂商贾。”

“自然也要讨教庶其兄,但听婧一番良言,夷吾收获颇多,不可不表谢意。”管仲诚笃地说道。他又一拜,抬头间,两人对视了一眼,心里都似被细蚊叮了一口,痒麻痒麻的,耳际忽地飘过乐无荒带着醉意的吟唱:“邂逅相遇,适我愿兮。”像是随口一拈,也像是故意,莫名唱得听者脸上发烧。

此际日光正明,室内酒香浓醇、狂歌沉酣,户外喧嚣如火、车水马龙。成百上千张生气饱满的脸,如鲜花一般,一朵朵热烈绽放,即便是街巷拐角处躺着晒太阳捉虱子的闲汉,也有热辣辣的活气,成周那活泼浪漫的人间烟火景象,生动地演绎在面前。

朋友相聚,一顿酒饮得欢畅,月上中天,夜色如墨,才携一身酒气回到馆舍。

踏入馆舍,申庶其已等候多时,见得一地醉鬼,顿觉好笑,却说了一件大事。他为王子成父送楚珠,王子成父留他闲话,他提起这帮朋友,王子成父责他不该撇下朋友独来,便是一同带来,又有何妨?王子成父因令他明日将朋友们请去自己的私第,王子成父要设宴款待。

听说王子成父设宴,召忽的酒醒了一半,“赴王子之宴?”

申庶其点头笑道:“正是,王子成父好客多礼。他亲口说,我的朋友,也是他的朋友,朋友来到京师,不尽东道主之谊,太失礼数。”

尊贵如王子,对素昧平生之人,直呼为朋友,还要举宴邀请,众人对王子成父好感大增。召忽本就极好奇这传说中美而有勇的王子,忽然能见到本人,比别人更多几分激动。

王子成父私第在成周九里,这里原是殷遗居地,时日久长,京师王臣、外来周人,纷纷在此置宅,倒变成了显贵多聚之地。由于是贵胄私第,并非王城官舍,不用担心墙修高了,让周天子脸面无光,各家竭尽所能比拼豪奢,四墙高挺,楼观耸峙,一水的富丽堂皇,贵气把门口讨骨头的狗都逼走了。像这样的朱门绣户,凡人都当退避三舍。

王子成父的私第,在九里的诸贵宅第间,其实不算豪奢,倒是他家隔壁着实骇人。隔壁的墙高得百年老树也伸不出一枝红杏来,厚实且坚固,可抵御千人之军;四墙包围的内宅,广大而曲折,据说有池苑可行舟,这是王子颓的宅第。

王子颓与王子成父一样,名声大,为人惦记喜爱,但王子成父是深受成周国人喜爱,王子颓是深受周天子喜爱。王子颓的私第规模其实违制,但禁不住周天子偏袒,有秉承礼秩的王臣进谏过,周天子的回答是:“天下诸侯僭礼多矣,子何故不言?”从此,人人闭嘴。

众人才进入九里,王子成父的家臣已守在路口,恭谨地将客人们请进私第。才跨进大门,王子成父便迎了出来。

为成周人交口称赞的美貌王子,是真的生得剑眉星眸、俊美无俦。召忽见得这活生生的美男子,立刻将他与国君做了番比较,结果是不分轩轾,也许倒是王子成父稍占上风。

王子成父热情招呼大家堂上就座,各人皆有专席,待以贵客之礼,姜婧也有一席,还为她简拔一细心的侍女,专门侍奉她。正如申庶其所言,王子成父好客多礼,身上没有许多贵胄的纨绔习气,反而是平易近人,乐善好施,美是美,却不耽于美,胸中有男子豪气,说话之声洪亮清楚,站不弓,坐不歪,举手投足不见一丝颓态,仿佛久经战阵的铁血军人。乐无荒夸他勇力过人,应也有来历。

须臾酒宴摆好,甚为丰富,荤的有蒸炙鱼鳖,素的有椇芹韭芥,酒也备了两种,一为清一为醴,足见主人的用心。

王子成父问起他们一路的所见所闻,又感叹又艳羡,说自己也想行走天下,如这齐鲁,他未曾去过,未免多有想象,对两国民风民俗多有疑惑,问是否齐国多尚武、鲁国多尚礼,谁的优点更多。

管仲说道:“两国民情地理不同,太公周公各定治国方策,历数代沿革,齐鲁国政稳定,是各有所长。”

召忽不以为然:“我更喜我齐国之风,尚武多勇,率直好义。不似鲁国,明是重礼,实则多养伪君子。”

王子成父恍然道:“人言周礼尽在鲁,原来不过如此。”他露出不屑神色,“人人往鲁国寻周礼,岂知京师之地,天威所在,周礼萃聚之地,不来京师寻周礼,反而跑去鲁国,也是奇怪。”

宾胥无忙道,他正是为学真周礼,才来京师。王子成父知道宾胥无的事,力赞他是知礼君子,秉义丈夫,彼此酬酢一轮,并再三叮咛,若在京师遭遇任何难事,都可来寻他。

“可惜像宾胥无者,并无几个。”王子成父憾然道,“周之礼乐,散失多矣,便是这存世之礼乐,也岌岌可危,不知能保有多久。”说起来沉痛,不免饮一大爵,浇灭那心间块垒。

管仲蓦然请道:“夷吾浅陋,薄学周礼,更少闻周乐,不知是何等钧天雅乐,有劳王子状摹一二。”

王子成父粲然笑道:“若夷吾有心要听,此间便有周乐。”

“此间?”管仲讶异。

王子成父笑意盎然,也不言,起身出去一趟,过了小半时辰,才返回来,从容说道:“诸友静候。”

静候什么呢?王子成父却不道破,仿佛是为了给众人一个惊喜。斯须,一声清越的钟磬之音从户外跳了进来,如同开演的定场音,拉开了一场宏大演奏的帷幕。

最初,音是单色,仿佛一缕清风从宫墙罅缝间吹出来,轻羽般飘飘荡荡,上不挨天,下不落地。少间,又一缕风来掠过,再一缕风荡来,风在聚会,音在凝合,似乎称量的权重,一码又一码加上去。万穴千窍都呼应了,人籁、地籁、天籁都出声了,所有情绪都出发了,似奔腾的戎马,疾驰吧,奋蹄吧,六辔仍在手,條革仍在握,尽管疾如迅风,却永远在周道上奔跑。

这乐音宏大而不狂乱,明亮而不炫目,精纯而不呆滞,五音和谐,清浊适度,吕律相应,能听出“维师尚父,时维鹰扬。凉彼武王,肆伐大商”也能听出“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仪刑文王,万邦作孚”;能听出“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也能听出“下武维周,世有哲王。三后在天,王配于京”。

周的历史,周的辉煌,周的荣耀,在旋律中娓娓讲述,有关波澜壮阔的兴周之旅,有关德配在天的精神拷问,有关理想,有关信念,有关礼,真正的周礼。

真正的周礼,真正的周乐,原本该是如此,充满昂扬向上的力量,是青春的礼赞,与衰老守旧无关,与故步自封无关。

曲音终了,众人都被周乐深深震撼,余声仍在心中回旋往复,竟无一个开言。

王子成父容然笑道:“诸友以为如何?”

管仲徐徐道:“直而不倨,乐而不荒,行而不流,忧而不困,思而不淫,斯为周乐。”他欠身一拜,诚挚说道,“承蒙王子开示,使我辈得观真周乐,今日方知,从前所观之杂音,只妨耳矣。”

王子成父怡然一笑:“此为我私属乐工所奏,也只得七八分,若是天子行乐,方是十分完美,和平之声,绕梁而吟,余年不绝。”

“和平之声,此语最佳。”管仲赞道,“和为五音谐、阴阳合、细大应,平为咏以中、乐以宁、节以度,至善周乐,正是如此。”他停顿少顷,朗然道,“至善天下,也该如此。”

王子成父听得动容,叹道:“夷吾此言甚当,至善天下,正为和平之声。”他摇摇头,忧伤地道,“周之子孙日失其序,哪里有至善天下,唯有诳惑天下而已。”

话题太沉重,王子成父不再提及。众人依旧闲聊,说起周乐难得一闻,若有机缘,可否请王子成父率私属乐工赴齐国演奏。王子成父以为不是难事,他甚至可禀明周天子,遣天子乐工赴齐。

王子成父又问他们接下来的游行计划,若暂时没有安排,可在京师多玩些日子,他乐意尽东道主之责。

一顿饭吃得宾主俱乐,辞别离去时,王子成父还馈赠厚礼,又吩咐家臣将他们送去馆舍。众人对王子成父赞不绝口,都道他古道热肠。起初最有疑虑的召忽,夸得最带劲儿,他向来喜欢豪爽之人,原来与曹沫深交,是爱曹沫率直不伪,今见王子成父旷达矫健,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心里已眷爱至极。

申庶其说起王子成父好施与,朋友若有所求,他一定倾囊相授,便是那几次掷巨赀所购楚珠,其实是送给朋友,并不是自己好宝。京师人知王子成父助人为乐,遇到棘手事,常来求他帮把手。他从不论求助者的身份贵贱,一概有求必应,为此他深受京师人爱戴,声望也是越来越大,甚有夸诞之语,是谓来了京师,可不知天子,不可不知王子成父。

“难得王子热心,为人爱戴,也是情理之中。”管仲誉道。末后,他却补了一句:“不过声望胜过天子,怕不是好事。”

众人还沉浸在对王子成父的赞美里,没人注意管仲的警语。有些真话,如风过耳,匆匆消失,但时间不会忘记。

因王子成父相邀,众人在京师留了下来。王子成父甚是热情,说要尽东道主之责,便尽到完美,时常带着他们去京师四郊游赏,北登邙山而望大河,东临嵩山而观伊洛,经略过熊耳山的雄俊英姿,远眺过崤山的苍茫剪影。在这沃腴平原,兴起过太多城邑,经历过太多历史,仿佛脚下的每寸土,都掩埋了一段亦悲亦喜的沉重往事。

伊洛两水之滨,也居戎人,有扬拒、泉皋、伊洛之戎。这些戎人与豫东、鲁西诸戎相似,原居今陕甘宁蒙,周天子东迁,周人随从天子车驾徙来,高山险川挡不住,戎人也跟着来了。身在中原腹地,浸染华夏之风,却仍保留披发左衽习俗,学不会诸夏礼仪,昔有周史官在伊川见戎人野地里祭鬼,太息道:“不及百年,此其戎乎,其礼先亡矣。”

一语成谶,周平王之后,百年未至,戎人已是漫山遍野。大多数时候,戎人与天子相安无事,推崇华夏礼仪的周天子,似乎也习惯了隔壁住着一群披头散发的野人,双方都在避免过激冲突,有时也会有勾连,比如周天子与儿子孙子臣子内耗,会贿赂戎人来解决家务事,戎人为了天子许诺的利好,也愿意介入诸夏内政。

众人在京师待了有半年,得承王子成父精心招待,两日一游山,三日一泛舟,五日一举宴,日常馈赠不断,珍馐佳肴时有供应。召忽私下抱怨,自己吃肥了两圈,过去登险峰如履平地,现在稍走远一些,便要喘气。

京师之行快意安逸,但长久打扰王子成父,众人都不好意思,便说要北渡黄河去卫国看一看。王子成父挽留不住,惋惜说京师有事,走脱不开,不然陪他们过河赴卫。虽然他身不能行,但为朋友挑拣了老练的舟工,一竿子撑到底,将他们送到了河对岸。

众人过河的渡口是孟津渡,正是周武王伐商飞渡黄河之所。自夏商之时,孟津便是黄河南岸最重要的津渡,因地处京师之北,京师之人去往卫国,都从这里过河。

王子成父亲自护送他们至孟津,临行前,管仲嘱咐道:“王子名望过人,甚得民心,然夏书曰:‘允执厥中。’其‘中’之意,望王子详思。”

王子成父一怔,或许管仲的话惊醒了迷梦中的他,让他触动太大,扰乱了思绪,他唯讷讷一声“多谢诤言”,再没别的话。

舟工用力一撑竿,船似离弦的箭,与河岸挥泪离开。这孟津的黄河,不比上游晋陕的黄河,彼处水流行在峡谷间,湍急焦躁,仿佛莽夫发火,偏生无处宣泄怒气,灼热急火在胸臆间冲撞激荡,无数次逆行寻找出口,无数次碰壁失望折回,于是怒不可遏,自我毁灭,飞起千丈白练,落下万尺瀑流。而此处水面宽平广大,是那积压许久的怒气一泻千里,仿佛万乘战车,旌旗招展,驷马嘶鸣,轮毂铿锵,如雷如电,如风如雨,一鼓作气,奔流到海。

正逢夏季,水势很大,舟工是行船的老手,浪大风大也摇橹自若。舟行河中,乐无荒见景而生诗意,忍不得又唱起来:“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鳣鲔发发。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管仲最喜听乐无荒唱诗,这一首旖旎靡丽的卫风,他隐约有些印象,却不甚明了诗意,发问道:“这又有何来历?”

乐无荒正唱得劲头十足,没工夫回答管仲。姜婧说道:“这诗说的是齐国庄姜,嫁于卫国,卫人喜她貌美,怜她无子,为她赋诗以歌。”

卫庄姜,算起来是齐侯诸儿的姑姑,早年嫁给卫庄公,因无子,不得已抚养卫桓公为子。卫桓公遇弑而死,其弟卫宣公继位,后强娶太子急子未婚妻,即齐僖公女儿宣姜,生下卫朔。

知悉诗中真义,管仲感激道:“原来如此,多谢。”话音刚收,却发觉乐无荒止了歌声,盯着他俩别有深意地点头。

管仲哪能不知乐无荒的异样心思。在京师时,乐无荒常有撮合他们的举动,不是让管仲为姜婧鞍前马后地献殷勤,就是企图让他们独处。但有了上次被强行同案的教训,管仲学奸猾了,但有异动,便拉住鲍叔牙挡在身前,无论如何也不冒出头来。

今日却防不胜防,突遭乐无荒“盯梢”,姜婧怎样,他不知道,至于他自己,脸上烧得慌,河风涤面,也吹不散那热度,急忙偏过头去,瞻望大河东流。

孟津对岸之地,是西周开国功臣苏忿生的封国,至今仍为苏氏领地,由于位于太行南山之下,周人习惯称为南阳。巍巍太行与浩浩黄河相对而视,形成一个夹角,这个角不算大,却掌控着太行通道,太行八陉中,最南面的太行陉、轵关陉,便在此角的一边。

这里在殷商时,是商王猎苑。周人封建侯国,把这片田猎区辟出若干乡邑,周天子曾把几个邑的田土,赏给郑庄公,这让苏子很不高兴,与周天子闹起别扭来,据说怨气到现在还没消。

位于太行西面的晋国,若要朝觐周天子,走太行通道最为便捷,自晋国都出发,过太行南陉,在孟津过黄河,可直抵京师。这条路走了千百年,太行虽险,而山道为人踏平,黄河虽宽,而渡口船帆高张,可惜如今晋国却走不得。

太行山下戎狄遍布,狄有白狄、赤狄,戎有骊戎、草中戎。晋国若要翻太行进中原,须先向戎狄借道,后来晋文公勤王事,也是先贿赂草中戎,才能顺利东出。

不能走太行,只有南逾中条山,从风陵渡或茅津渡过黄河,再穿过崤函险道,一步步“爬”向中原。这中间阻碍重重,除了自然之障,还有人为之难,先是虞国横在中条山下,后是虢国横在大河两岸。过一次路,看天看地,还要看两国的脸色,两国若心情不好,多设一道关卡,晋国过路客的皮也给刮下来了。

周天子在镐京时,晋侯乘轻舟从黄河直溯渭水,不几日便能与天子相会。周天子在洛邑,晋侯来而不易,索性关起门来闹家务。

众人抵达南阳,也萌生过翻越太行去晋国瞧一眼的念头。申庶其却说,太行的戎狄不同于中国戎狄,过于强横,对过路客抢劫不说,还害人性命,他们行商多年,纵能走遍天下,却少走太行,要去晋国,莫如往虢国借道。

“申兄历事多,见识广,天下戎狄中,申兄以为,最仇诸夏者为谁?”管仲请教道。

申庶其思想有时,说道:“太行戎狄虽强横,你不招惹他,他也少有衅事,要说仇诸夏,是燕北山戎。”

燕北山戎,是戎族最强者,不同于其他戎人分散离居、难聚为众,山戎却渐成邦国,还在北方原野建起一座王城。多年以来,山戎屡屡侵扰燕国,双方大小战事数不胜数,无尽的边患拖得燕国苦不堪言,一度求请周天子出手相助。周天子连家门口的诸侯斗法也无能为力,如何能对付边远之地的戎患?只好垂泣而慰之,爱莫能助。

不受阻遏的山戎,越发气焰炽张,在燕山南北纵横驰骋,甚至一度南下,冲到了齐国北疆。那时正是齐僖公在位,行事强硬的齐僖公,面对戎人的突袭,竟也束手无策。幸而有个能号令诸侯的郑庄公,率列国联军援齐,把山戎挡了回去。

申庶其说山戎最仇诸夏,管仲深有体会,他的父亲便是死于那次山戎侵齐的战斗。对少与戎人交锋的齐国人来,忽遭戎患,便仓皇难应,想想常为戎患困扰的燕国人,该是如何烦苦、如何焦虑。

众人在南阳驻留,赏玩数日太行风光,才款款往东而去,待得进入朝歌城,说起是否寻一寻百里奚,虽然距蹇叔提到的百里奚出行卫国之期,已过去很长,不过也难说他还在卫国游荡,权且一试。

蹇叔说百里奚是来卫国觅好酒,于是众人去往朝歌最大的市,随口问了一声:哪家酒肆的酒最好?认不认识一个叫百里奚的虞国人?

最惊奇的事发生了,路人不仅说出最好的酒肆在哪里,还意气风发地说他当然认识百里奚,不要说他认识,朝歌谁不认识他!

百里奚做了什么,能让整座朝歌城认识?

路人自告奋勇地带他们去找百里奚,更奇的是,去的便是那家最好的酒肆,门口张扬地喊一声:“百里奚的朋友来寻他。”一群半醉全醉的酒徒奔出来,跟着喊:“洗酒具的百里奚有朋友来了!”

都不用酒肆主家出来迎客,自有热心路人与好事酒徒前头开道,径直走到酒肆后院,那院中堆着丘山高的酒具食具,一个赤膊男人蹲在前边,脚边有一只盛满水的大盂,他从那盂里拧出一块破了洞的抹布,手上一抖,再抱起一只罍,卖力地洗刷。

这人便是百里奚。

当管仲一行人来到朝歌,百里奚已在酒肆洗了一年酒具。

一年多前,他告别蹇叔,远赴卫国觅好酒,行到中途——他自言是因为贪玩,在郑国多逗留了一些日子,郑国骗子多,但好玩意儿也多,乐得他忘乎所以,忽一日幡然觉醒:此行原该是去卫国,何以在郑国久不动窝?遂匆忙上路。可旅费早在郑国花得精光,连过河的船钱也付不起,万不得已,他骗着、蒙着、哄着为舟工摇橹,白坐了一趟船。

于是他披星戴月地赶往朝歌城,来到这家酒最烈、食最香的酒肆,身上却连半枚贝也摸不出来,思来想去,白来走一遭绝没道理,况大丈夫为求好酒,死又何妨!他便趾高气扬迈入酒肆,酒案一拍,嗓子一吼:“要好酒、要好肉,快些拿上来,君子不等食!”酒肆以为来了腰包鼓的贵客,紧着给他送上最贵的酒,羹汤肉丸,瓜果鲜菜也一应捧上。他也大方得很,还请路人来一爵好酒,一串好肉。

这么风卷残云,吃得肚儿圆圆,酒嗝饱嗝交相呼应,付账时,却是双手一摊,着实没有。

酒肆方知是遇到吃霸王餐的赖皮,三五个壮汉跳出来,你扭胳膊,我摁脖子,便要一顿胖揍,打死打活看造化。百里奚却叫道:“何必动武,君子不可受辱而死,我可以咬舌自尽,也可以干活还债。”

酒肆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倒被他气笑了。既要干活还债,那便干吧,酒具食具乃至便器唾盂,都交给他洗,至于洗多久,暂定一年。

百里奚甚是守信诺,从此洗了下去。他也不怕脏不怕累,那吃脏吃污的食具,生满霉菌的酒具,臭气熏天的便器,他都用心擦洗,刷了又刷,直刷到锃亮如新。他既努力补过,酒肆也不至饿死他,他也不拘什么,赏脸给他一口粥,他吃得有滋有味;不给,也挨着。

这事怪诞而好笑,远近都知道酒肆有个洗酒具还债的白吃客,据说洗得认真刷得干净,一传十,十传百,以至朝歌城人人皆知。自有好事者奔来酒肆瞧稀奇,来既来了,不免要卖爵酒喝,倒让酒肆生意越发红火。

酒肆商主见百里奚不仅没成麻烦,反成招揽生意的宝货,倒生出别扭的愧疚心,告诉百里奚:“这酒具也不必洗了,你给我充侍者,日常在酒肆门口抱着一只罍,洗个样子,我免了你的债。”百里奚却不肯,他说:“君子一言,九鼎之力,岂可更改,说好了洗一年便是一年,多一日我不从,少一日你不依,主家若以为我洗得勤奋,有心给口酒喝,我便千恩万谢。”

百里奚不屈不挠地洗着器具,朝歌人谈起这桩奇闻,说他傻,也说他痴,还有附会出神圣意义,赞美他的毅力,教导儿辈当效之。

众人未见百里奚,好事之徒已争先恐后把他的事说得七七八八,见到百里奚,既觉谐趣,也觉稀奇。乐无荒喊了他一声,百里奚抬了一下头,说道:“对不住了,今日是最后一日,稍等。”

洗了多少日子,酒肆可能都忘了,唯百里奚记得清清楚楚,他顾不得与新老朋友叙话,麻利地把手头的器具洗刷干净,交托给酒肆,乐呵呵地说道:“两清了,现在我是客,朋友来了,请上酒。”

待彼此坐定,相互介绍,百里奚才知去年他们在宋国,是蹇叔提及他的行踪,方有这次巧遇,故意切齿道:“那嘴毒的老蜂子,必定又蜇人了,说说,他蜇了谁?”

众人尽管遭蹇叔刻薄,但也得了他不少好处,不好数落他的不是,含蓄说蹇叔人很好,说话稍直了些儿,并没蜇人。

百里奚不相信,“他会不蜇人?人道:俟河之清,人寿几何。我言:俟蹇叔之善,天寿几何?”

难怪乐无荒说百里奚能骂哭蹇叔,原来以为是夸大其词,瞧这远隔千里却针针见血的狠毒劲儿,蹇叔若在场,恐怕真不是百里奚的对手。

撇开蹇叔,百里奚说:“新老朋友相聚,我又清贷,喜而又喜,有劳诸友了,我来请客,麻烦诸友付酒钱。”因他在这家酒肆待了一年,什么酒最烈,什么酒最清,哪种炙肉焦脆,哪种烩菜鲜香,摸得门儿清,如数家珍地点了一遍。酒肴捧上来,放满四五张俎案,百里奚一拍案面,豪爽道:“喝光吃光,不醉不归!”

酒劲儿一朝上头,乐无荒又要歌诗咏志,孰料百里奚也是好诗者,两个人你来我往,呼应相和,仿佛赛歌会。

身在卫国,吟唱的皆是本地风,卫国诗风绮丽婉媚、深情眷眷,多的是男女情爱之音,唱得迂扬回旋、忧伤如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卫地原是狂直浪漫的商人的王畿,商人迁徙后,把狂直带走,却把浪漫留下了,故而卫国为情所困者甚多,遍地情种,谈情说爱大过天,倘不能与某个他或她生死相许两三次,人生便不圆满。

听了满耳情话,终究腻味,召忽眉毛都要皱断了,说道:“丈夫生于世,怎可为儿女情长,要死要活?且换一阕吧,不然这酒没法喝了。”

百里奚哈哈一乐:“要听佐酒之音,有何不可。”他蜷曲手掌,拍案应节而歌:

陟彼北山,言采其杞。偕偕士子,朝夕从事。王事靡盬,忧我父母。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

四牡彭彭,王事傍傍。嘉我未老,鲜我方将。旅力方刚,经营四方。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音声苍凉悲怆,透出忍让承受,也透出辛酸不甘:有人驷马高车珠围翠绕,有人暮爨朝舂绳床瓦灶,有人尸位素餐却能富贵终身,有人宵旰操劳不得立锥之地,天下多少不公多少苦痛,在这一首诗里展露无遗。

管仲跟从吟道:“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不禁嗟然叹息,“天下之至悲至伤,皆在此歌中。”

他极喜此诗,请百里奚再念两遍,他便依样画葫芦,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晚间回到馆舍,心中还在反复吟哦此诗,翻来覆去不得入眠,一霎念念有声,一霎戚戚感动。月光滑入门户窗棂,一地银白碎影,似诗的警句箴言;夜风在墙外低喘浅叹,似诗的婉转之音,总让人浮想联翩。同榻的鲍叔牙被他搅了瞌睡,苦笑道:“皆怪那百里奚,平白唱什么诗,可好了,都别睡了。”

管仲忙道:“对不住,怪我,我不想了。”

鲍叔牙现在却清醒得很,索性坐起来:“左右睡不着,不如说说,你为何被一阕诗,折腾得中夜不能眠。”

“也不仅为一阕诗。”管仲沉默有顷,轻声道,“你还记得,那年你来我家,请我离家去临淄,我不愿,你对我所说之语吗?”

鲍叔牙不插话,他在安静谛听。

“你说,人活一生,难道只为讨口吃食?”黑暗中,管仲的声音低沉而忧伤,“在与你相识之前,我活着便是为讨口吃食,早起一睁眼,便想欠贷还剩多少,今日该去哪里寻生计,一家老少那口吃食如何讨得,日复一日,无穷无已,生为食忙,死为食累。”

“自小生长乡野,见得少,思得浅,以为这天下,大不过清邑一乡里,哪里敢奢望离开齐国?也不曾想过天下列国是何等风光,我辈乃贫窭之人,饱暖尚难,何有他念。”

他幽幽一叹:“然而是你告诉我,天下本有不公,那饫甘餍肥的公子公孙,凭着出身,抟青云上九天,你为之不忿。正如百里奚所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何其荒谬,何其残酷。我于是思量,你生于富贵,能为天下苦痛抱不平,我生于贫家,时时为这不公重伤,为何竟不能发一声?”

“或者是太穷饿、太困苦,吃顿饱饭而不得,何以念其他。”他忽地轻声一笑,揶揄道,“故而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鲍叔牙也笑起来,但他还是不说话。

“如今是饱腹了。”管仲自嘲地说,“那从前不曾思不敢思之事,皆当一一忖度,一一冥想,一一探求。”

“一人一家饱,是否足够?”他自问道。也不待任何人回答,他语气沉重地说道:“我们此次行走天下,所见之事,所闻之声,令人浮想连连。天下崩乱,天子失位,诸侯不成诸侯,封建不成封建,内有诸侯纷争,外有戎狄为患,真隐忧重重。再想想我们过这一路,彼国设关,此国置卡,尚有戎狄横插一脚,各据津要,划地为营,残剥民力,屠戮元元,竟不知普天之下,尚有王否?”

他缓缓摇头:“天下无王,列国各为私利,那饱的终究是诸侯,饥的永远是民氓,因而,我以为——”他一顿,一字字铿然地说道,“一家饱何如一国饱,一国饱何如天下饱!夷吾虽愚笨,也不敢不倾此生,为天下饱奔走不歇!”

他转过头去看着鲍叔牙,恰鲍叔牙也在凝视他,屋里光影混沌,一切都模糊得像笼了一层烟,彼此的目光依然明亮而灼热。

“我没看错你。”鲍叔牙终于开言了,声音隐隐激动,“你与他们不同,志向不同,抱负不同,将来成就也会不同。”

管仲竟一乐:“鲍叔如此确信没看错管夷吾?”

“我并没卓越的识人之能,未必能看准所有人。”鲍叔牙诚恳地说,“但我信你。”

鲍叔牙相信管仲,一开始也许出于本能,但随着年岁增长,相知日深,这相信愈加坚实,仿佛一棵渐生渐伟的参天之树,为时间浇灌,为生活培育,因此根深蒂固,永难撼动。

相信,是管鲍之交的精神内核。

鲍叔牙慨然道:“夷吾若要为天下温饱奔走,牙愿意随从,不离不弃。”

管仲感动道:“牙之心,夷吾尽知,此生能与牙为友,是夷吾荣幸。”

听到管仲的至诚倾诉,鲍叔牙不好意思起来,他小声地附和道:“也是我的荣幸。”

这一场交心之谈,更拉进了他们的距离,从前相处融睦的朋友,渐变成可托生死的知己,既为知己,便是志趣相合,灵魂相契,一生走来,甘苦同尝,责任同担。

两人又谈了甚久,困意才浮上来。刚躺下去,鲍叔牙忽然道:“你觉得婧如何?”

突如其来地提到姜婧,管仲不知怎么回应,含混道:“什么如何?”

鲍叔牙轻轻道:“我觉得她挺好,温润不多言,与你很配。要不,你娶她为妻……”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翻了个身,睡着了。

身旁朋友睡熟的呼吸匀停平和,管仲却平静不下来,脸又烧起来,烫得像淋着了炼炉里的铁液,那颗心也不安分,急窜着跳上嗓子眼,被强行摁下去,便在胸腔里狂热地跳动。

这已不仅是乐无荒单方面撮合,连很少谈男女私事的鲍叔牙,也看出他与姜婧有异样。真是出人意料呢!原来行走天下,是为见多识广,为经略列国风物,从来没想过什么“邂逅美人”,可天意莫测,偏偏就邂逅了,偏偏就……心遏不住了。

他似愁非愁地叹了口气,把脸埋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挨过了这一夜。

翌日天方亮,百里奚便来呼唤众友人起床,恭请诸友举玉趾,与他观览卫国风光。百里奚拘在酒肆洗了一年酒具,憋得一腔玩性如被判了徒刑而终得逃牢笼,便如脱缰的野马,又有易打交道的朋友,怎能不携手共游,纵耽乐至死又何妨?

自这日起,众人便在这太行之东、黄河之西,南北游走,东西展望,逡巡往复,乐而不知归途。

这卫国南疆毗邻苏国,北疆毗邻邢国,三国皆位于太行与黄河夹住的狭长平原。春秋时的黄河流向与今不同,那时黄河经几字大拐弯后,蹚过孟津的宽平河道,在今荥阳突地转向东北,流向便一路朝北。北流的黄河,至今河北束鹿一分为二,一支东流,一支北流,仿佛树干叉开的枝丫,两支之间有一片三角形的空白地,称为河间地。

黄河自古以来便不安静,下游像被掐住七寸的老蛇,摇摆不定,今年夺了这条河道,明年冲了那片田土,故而黄河下游之地,也即自河间至济水北岸之间,纵横千里之土,竟是一片荒芜之地。

所以古来城邑聚落多建在黄河下游以西,像苏、卫、邢三国之地,正是东来的太行诸水与北去的黄河一起着力,吐纳出这片肥沃的冲积平原。

平原狭长而窄,水流却不胜枚举,沁水、淇水、漳水、泜水、滹沱水、滱水,从太行的千叠云山间涌出,仿佛一笔又一笔肆意的挥毫,笔端起势,笔力强劲,锋芒收不住,将尾笔写进黄河的怀抱。

众人蹚了一条又一条河,也不觉烦。各水有各水的风致,乐无荒的形容是,一如品味不一样的美人,妩媚的、娇憨的、温婉的、深情的、泼辣的,各不相同,皆有滋味。

然众人出行是为游玩,沉浸在如画江山里,忘乎所以,常常不问世事,唯申庶其兄妹时刻没忘记自己的商人身份。原来兄妹两人结伴同行去往京师,是为了把楚宝卖给王子成父,在京师逗留多日,又购得京师特产,一径卖到了卫国,而今在卫国盘桓,收购了不少卫宝,计划要卖去燕国。

“与尔兄妹相比,我辈皆为懒人。”管仲时不时发出感叹。

这时候,乐无荒又要冒头出来,咧咧道:“岂不是吗,这样能干又持家的美人,哪里找去?”

管仲便不吭声了。

一行人在卫国待过了新年。浪漫多情的卫国人,逢着节日,恋得更狂热,爱得更浓烈。朝歌城里处处是一对对含情脉脉的男女,空气里也像每一瞬间都爆出一朵爱情之花。

乐无荒甚爱这情深缱绻的氛围,纵算美人不与他谈情,能亲眼看见美人蹁跹而过,奔赴一场月下约会,心情也是舒快的。百里奚也蛮享受,不过他是怎样皆可,有美人欲与他谈情,来而不拒;美人对他吐口痰,抹脸一笑而已。他是天生万事不在乎,世人嘲他、笑他、欺他、辱他,他从容快乐;世人敬他、爱他、赏他、重他,他也不骄纵,这宽博如海的心胸,让管仲等人叹服良多。

或是为了方便男女约会,新年期间,朝歌城阛阓不闭,市门不关。欲纵情欢娱者,可在各市徜徉不归家,乐得大小酒徒一头扎进酒肆,从此长醉难起,不知春秋,无论有周。

众人即便不好谈情,可都好酒,又逢新年,更没忌讳,在酒肆放开了痛饮,从天光放亮喝到日头西倾,身边不时有七尺男儿醉成一摊泥水,街面上也有醉汉跌跌撞撞而过,熏熏然唱一阕:“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真真催人泪下。

男人在借酒抒情,亦有女子的柔情倾诉夹杂其中,间壁不知是哪个遭负心汉始乱终弃的女子,哀哀地唱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入耳吟唱要么凄绝哀艳,要么悲楚心酸,酒便越喝越苦味,好诗的乐无荒也直摇头,连声道:“不中听,不中听。”

管仲笑道:“乐兄何不吟一阕中听之歌,为诸友佐酒。”

乐无荒先是若有所思,忽地拊掌畅笑一声:“欲闻中听之歌,当先说中听之事。”他清清嗓子,神情变得郑重起来,“我这里有一桩大事,请诸友审度,妥不妥,望各抒己见。”

听他说得认真,众人也凝了神情,乐无荒撒开目光,唇角荡漾着似有无有的笑:“我有一至友夷吾,才干卓荦,有目共睹。申友有一女弟婧,娴静端持,为众所誉。我自作主张,欲为他二人保媒,诸友以为如何?”

话音落尘,当事人还未开言,百里奚便把手中酒爵一顿,欢天喜地地呼道:“配得很,配得很!这媒保得极好,就这么定了,趁此良宵,便饮了合卺,成了夫妻!”

乐无荒挖他一眼:“你也太着急。”他去问申庶其,“长兄如父,庶其可满意这妹夫?”

申庶其笑得灿灿烂烂:“多谢乐兄为女弟谋婚事。其实若乐兄不说,我也要提,在下早有此意。”

乐无荒喜悦道:“甚好甚好!”他又看向管仲,乐哈哈地说:“长兄允诺,诸友赞美,夷吾意下如何?”

管仲沉默,脸有点儿红,他犹豫着:“这个……”

“你不愿意?”乐无荒紧张道。

“也,不是。”管仲低低道,声音微微发抖。他平静着心情,缓缓说道:“婚姻之事,有媒人之言,也有父母之命。夷吾远在他国,母亲不在,尊亲不曾知晓,夷吾不敢擅自应诺。”

乐无荒放心了,不是不愿,而是不能越过母亲自行婚配,他不在乎地说道:“那有何妨,可定下婚姻之约,俟后回齐国,禀明母亲,再行大礼。”说是这样说,侧身又嘀咕道,“你们华夏人真麻烦,娶一美人,娶则娶矣,还要尊礼。”

申庶其却赞管仲知礼,也同意乐无荒的建议,先定下婚约,俟后再行大礼,那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的六礼,将来一一补上。

管仲没有反对。既定婚约,双方要交换信物,他为难道:“我这去国远家,身边没有拿得出手的信物。”

“无妨,任意一物都可约于婚姻。”乐无荒爽声道。

为乐无荒的豪爽情绪感染,管仲顺手将腰间革带解下来,双手捧起:“也罢,我便以此带为信,望不弃。”

申庶其接过那革带,笑道:“不弃不弃。”他看向姜婧,将她发间的一枚白玉簪拔下来,说道:“你二人皆以贴身之物为信,正相配。”

管仲收下那白玉簪,轻轻揣入怀里。

婚事说成,乐无荒兴奋得手舞足蹈,激动地招呼众朋友:“来来,诸友当为此喜事,无算爵无算乐!”

果然是无算爵无算乐的酣饮狂乐,莫说乐无荒、百里奚这样好热闹的玩家,就连平时不好狂饮的鲍叔牙,因为好友姻缘得成,喜上眉梢,比之以往,多饮了十来爵。

这个新年在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度过了。又在朝歌听了小半个月的情歌,众人遂往燕国而去,这北上之路,渐寒渐苦,心里却温暖得如沐春风。

管仲与姜婧有了婚姻之约,彼此更亲近,但言行也更见矜重,从无一丝亵渎之举。乐无荒虽好谈情说美人,也觉得这样很好,美人就该被尊重,不得手时,花言巧语蒙骗美人,是罪过;一朝得手,猴急着唐突美人,亦是大罪过。

众人行至邢国,暂歇不动,等待春风吹过太行山巅,将一山的春情吹醒了,青翠、粉红、明黄、金紫,鲜亮的色彩,自由地涂满人间。

周历四月某日,众人离开邢国国都,前方走了一里不到,便被从齐国奔来的使者拦下来了,说是奉了齐侯之命,急召他们归国。

“国中有大事?”管仲问。

使者说道:“鲍子急病,欲见鲍叔。国君有言:父子血脉之亲,父有疾,子不当远行。故而相召。”

听说是父亲重病,鲍叔牙的脸白了,哆嗦着问道:“病得厉害吗?”

使者委婉道:“速速归去,尚可一见。”

竟然是尚可一见,岂不是赶回去诀别吗?鲍叔牙说不出话,泪都要迸出来,还是管仲斩钉截铁道:“无须多言,立刻回去!”

行走天下之旅,因鲍叔牙父亲重病,戛然中止。同行者各有各路,申庶其兄妹继续北上燕国,百里奚往宋国见蹇叔,但答应了管仲的邀请,稍后会去齐国拜访朋友,其余人则返回齐国。

申庶其对管仲承诺道:“少则半年,多则一年,我便携女弟来齐,与你完婚。”

管仲答道:“好。”

管仲看着姜婧,思量要不要说些温存话,但言辞多余,很多情绪很多感触,他心里明白,她心里也该明白,于是没有赘言,他举手一拜:“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众人分道扬镳。走出去很远,也许是心有所动,管仲回过头去,申庶其与姜婧也在回头,彼此遥遥地凝望了一眼。

这一眼之后,人生翻了面,世事变了脸,而过去如落地的覆水,永不再来,那曾经相携相伴的朋友,有的陨落为泥,有的跌入尘埃,有的生死不见。

春风起起落落,暖得人心失了方向,天正蓝,云也白,眼底的山河如诗如画,而离愁却更浓厚了,纵是风急,也吹不散。

鲍叔牙到底还是赶上了与父亲的最后一面。

其实,鲍夙已病了很久。在鲍叔牙停留京师时,鲍夙便染疾不起,从此缠绵床笫。那身子骨似风中残烛,一日更比一日衰竭,家里人几次向他表示,把鲍叔牙叫回来,他都不答允,问他缘由,只一句:“别打扰他。”

开年后,鲍夙的病越发重了,端的是药石罔效,似有往那末路一去不归的意思。家人眼见鲍夙命在旦夕,担心鲍叔牙若仍是羁旅人,只怕与父亲告别也难,便向齐侯请命:无论如何召鲍叔牙回来,好歹见父亲一面。

齐侯焉能不许,随即遣使者急召鲍叔牙,终于把旅途中的鲍叔牙唤了回来。

鲍叔牙星夜兼程,一路焦虑一路忧惧,每当念及也许不能与父亲再见一面,便觉心慌意乱,几度泫然欲泣,终于抵达临淄城,冲进家门时,鲍夙已奄奄一息,他伏在父亲榻前,泪便溃决了。

鲍夙在枕上艰难地转过脸来,瘦得脱形的脸上浮现出闪光的微笑,他用异常清晰的声音说道:“归途可还顺利?”

这是鲍夙留给鲍叔牙的最后一句话。

不问前程,不托后事,不期许未来,不殷切展望,亦不惋痛死诀,说的是平淡生活,寻常得仿佛是一句废话,可便是这句废话,让鲍叔牙号啕大哭。

父亲一生对他苛责,父子少有天伦之乐,仿若无爱,可当死亡将至,父亲与天下父母一样,心里记挂的,也不过是儿女的平安罢了。

鲍夙葬礼后,齐侯册命,鲍叔牙接任父亲爵位,成为新的鲍氏宗子。鲍叔牙身份的改变,使其曾经的国君御士的公职自动卸任,而新的公职暂时没有任命,按照常例,就职为大夫是迟早的事,但具体职务,是掌行人?掌遂人?掌内府?掌国学?却是众说纷纭。

人人把目光望向内宫,齐侯却始终缄默不言,仿佛把鲍叔牙忘了。

鲍叔牙归国,先是鲍夙过世,忙于操持葬礼,作为至交,管仲、召忽不免要搭把手,一应礼秩都有参与,到鲍夙落葬宗族坟茔,神主请回宗庙,两三个月过去了。

齐侯极是体贴,告诉他们父丧是大事,尽孝为先,给他们一体告假,可待葬事了结,齐侯也没召他们回去。鲍叔牙是为继承父爵,新公职有待君命,而管仲、召忽又没这种变故,身份怎么也不清不楚了?

也许是齐侯忙吧。

忙什么呢,忙着接收纪国的土地。在齐国无休止的恐怖高压下,纪国顶不住了,这样国不国、民不民地苟活,不如亡国了干净。

前年,齐国军队再度往齐纪边境狩猎,但这次不只是耍个横、撒个欢,而是耀武扬威地直入纪国境内,把纪国郱、鄑、郚三邑人强行迁走。人走了,地得留下,挂上了齐侯的旌旗。

今年,纪侯弟弟纪季带着若干纪国宝器,与一座酅邑,投入齐国怀抱,齐国承认纪季为纪宗唯一继承人,纪国自此分而为二。

纪国遭着齐国的一步步蚕食,那孤居纪国都的纪侯,眼睁睁看着国土日削,却心余力绌,听闻他已在谋划去国远逃,这纪国的人民或土地,齐国想要,就拿去吧。

一年很快到了头,齐国吞纪在稳步进行,列国纵有反对之声,也只能隔着济水嚷一嚷。原来鲁国是纪国抗齐的强力帮手,而今鲁侯却是齐侯的小跟班,一口一声“舅父”喊得欢实,让他与齐侯对着干,他倒宁愿堵住自己的嘴。

齐侯志得意满地举行了新年的告朔礼,颁发本年新历时,齐侯问太史:“新年吉日何在?”太史聪明地回答道:“在火中之时。”

每年夏六月(丑正殷历),大火星于黄昏时悬于天空,是为“火中”,这是说大吉事会发生在夏季。太史口中的大吉事,当然是纪国完全并入齐国。

齐侯闻之大喜,心情好了,便手松。于是公子公孙、世卿大夫、左右近臣皆有赏赐,今年新年宴礼的无算爵无算乐,更是不拘一切,任你喝得乱性,就是朝齐侯脸上吐口水,也一概不论罪。

正旦后第三日,齐侯突然宣召了管仲。

君令来得猝不及防,管仲那时正在家里,与母亲、召忽、忖里乙一处过新年。一顿家宴刚摆好,饭一口没吃,便被国君的召唤生生掐断了食欲。

他回到齐国,即把母亲接来临淄。母亲本不愿,说喜欢乡野生活,他却劝道:“妹妹嫁人,留你一个在家,我不放心。”母亲只得从了他。

忖里乙被他当成亲人,新年自要请在家里。忖里乙在国学待了许久,也习惯了,人家嫌他孤傲难相处,与他保持距离,他正好乐得独来独往,只是遗憾再难遇到能像管仲一般看中轻重之术的好学者,除了公子小白。

忖里乙入国学半年,小白忽有一日前来拜访,说要请教轻重之术:“前回在泺邑宴会上有幸得闻真知,可惜我迟拙,未能听懂,先生可否开释一二?”

忖里乙喜欢好学者,哪有不愿意的,细细地演说了一遍。忖里乙他这里说到口干舌燥,小白却总摇头,问他是否没听懂,他说不是,只是疑问多,忖里乙让他说出疑问,小白却说:

“那不用了,我得自个琢磨。”

这一琢磨,人影也不见了。忖里乙道他小孩儿心性浮躁,图个新鲜,转头便忘也属当然。过了两个月,小白竟又是突然出现,可不是请教学问,而是请忖里乙喝酒。那之后,小白常来寻忖里乙,一多半不为好学,而是为了玩。忖里乙非是好玩之徒,也没耐心陪孩子瞎胡闹,便推了几次。小白知趣,便不来找他了。

忖里乙把这事说给管仲听,他揣测小白是寻他开心,公子公孙都是富贵闲人,热衷豢养俳优取乐,保不准小白也想拿他当俳优。

管仲却极其惋惜:“先生不该推走他。公子小白天才赡逸,常人不懂先生高论,他必定能懂,只是年岁尚小,心性不定,贪玩而已。若先生耐下性子,与公子相交,寓教于乐,寓知于娱,不过多日,公子尽皆领悟。”

不过教学而已,还得先陪孩子玩耍,忖里乙错愕:“这……还有这样的人,玩着学?”

管仲确信地说:“这就是公子小白的非常之处,旁人玩则玩矣,他却能在欢娱里获真知,只要教得其法,不管那新知新事有多难,他皆可明白,也愿意尝试。”

管仲刚回国不久,小白就来见他,照面一打,几乎认不出。小白又长高了,脸像被春风吹开的奇花,越开越明艳,越生越精致,俨然鲜活亮眼的俊美少年。姜齐公子皆是一水的漂亮脸蛋,倘有哪个在娘胎里出了差缪,不幸生得寻常些,逢着诸公子聚会,都不好意思露脸,必要躲在角落里避光。

刚见面,寒暄才开了个头,小白便着急忙慌地问起他们路上见闻,又是羡慕,又是恼恨,咬牙切齿地赌咒说,下次行走天下,必要带上他,不然他在家里杀鸡涂血,诅他们出门吃坏肚子。

叽里呱啦的小白与从前并无二致,让鲍叔牙直皱眉头,私下说小白丝毫未变,依然吵得他脑壳痛。

小白现在倒不仅是小孩儿顽皮了,既生得姜齐公子的容色,必去不了姜齐公子的浪荡脾性。十五六岁的花样年华,正是情窦萌生之时,初知人事,三五日便要浪荡一番,种种桃红花柳之事,说糙了理解不能,说详了却要脸红。素来浪荡得要上天的齐侯,竟去责备小白荡过逾了,可知他这荡子作风,连齐侯也看不下去了。

鲍叔牙回来不久,便听说了小白的诸多劣迹。在父亲的葬礼上,与丧的卿大夫们闲扯时,说起小白的桃色八卦,捂嘴咯咯地笑,他却满心的不悦,去与管仲数落,问道:“你还能忍他吗?”

管仲极笃定地回答:“能。”

鲍叔牙不解:“公子幼时,顽劣胡闹,只当他是小孩儿不知事。如今大了,不知矜重改过,反而变本加厉,闹出诸多笑话来,为何还能忍?”

管仲容然道:“若大意得,不以小缺为伤;若大才具,不以小恶为损。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谁没有小过小错?以此识人,恐怕会看不到一个人真正的才具。”

鲍叔牙起初不甚明了,后来慢慢才领会出来:有管仲能忍小白在先,小白才能忍天下之才,一概怪才、歪才、偏才、傲才、狂才,但有用者,皆囊入齐国怀中。人赞齐国济济多士,无非君主能忍而已。

白璧微瑕又何妨,终究是白璧。

被国君召唤的管仲,一口饭不敢吃,急急奔去齐宫,迎候的寺人说国君在后寝等他。他小跑跟了过去,门口却遇见连称,正正一个跨进去、一个跨出来。

过去趾高气扬的连称,现在像被一记惊雷从天上劈下来,满脸焦黑气,原先挺直的背也被劈弯成了油焖虾。据说自从国君娶了王姬做君夫人,他便一蹶不振,风传他是为亲妹抱屈。妹子做不成君夫人,得国君宠爱也好,可怜也没这荣幸。宫人们底下传小话,说国君七八个月不瞅她一眼。

连称看见管仲,苍蝇似的哼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便一摇一晃地走了。

踏入内寝,满满的阳光掩不住,诸儿便坐在莹澈如玉的暖光里,明秀的脸上挂着藏不住的自得笑容,看着管仲笑道:“来得好快,这是着急向寡人讨饭吃吗?”

管仲谦恭道:“我君急召,臣焉敢滞留,莫说一城之内,便是千里万里,也当昼夜奔赴。若耽误我君大事,臣万死不敢辞其罪。”

诸儿笑得眉眼弯了:“你这滑头,嘴越发能说了,不过马屁拍得寡人舒坦。”他抬起手来,道,“寡人正好也饿着,你我君臣共膳。”

管仲迟疑着没立刻应答,诸儿佯骂道:“别装了,明明着急来讨饭吃,还忸怩作态,好不烦人!”

管仲连忙认错,诸儿一面骂他装腔作势,一面吩咐庖人上膳,仿佛随口道:“公子曼给你与牙、忽备了礼,你的那份,稍后自己带走。”

公子曼,是过去的鲁小君。自她嫁去鲁国,私名很少为人提及,一朝去鲁,因那人人尽知的惨事,再呼她鲁小君,总觉不合适,到底称什么,也想不出个妥帖叫法。后来是诸儿先称呼她“公子曼”,底下人效法国君,于是风靡从之,这个被遗忘在时间远端的称呼,便慢慢回来了。

公子曼如今在齐国长住,却不待在临淄,说是不喜欢这里的氛围,或是厌烦挥之不去的诋毁人言。诸儿向来不勉强她,一切随她高兴,她便在齐国四处游荡,今日住在临淄远郊,明日住在泰山乡邑,哪一日兴趣大发,还跑去莒国待两个月。

国人皆言,公子曼是齐国最自由的人,谁也管不了她,国君又一味纵容她。原来是将这事当成掩面当唾的丑事,后来国人不仅习惯了,还羡慕上了。

对公子曼长住齐国的事,管仲是无所谓的态度,鲍叔牙的心情却很复杂。公子曼待他们很温善,鲍叔牙为此有亲近之情、感激之心,可那些扰人的风花雪月,与因为风花雪月引发的人间惨事,又不符他的道德观,倒让他左右为难。

管仲道了一声谢,没有问公子曼如何,诸儿也不说。这微妙的默契,何止管仲,大约齐国群臣都心照不宣地在遵循,反正,就那么回事吧,你知我知,也不必刨根问底了。

君臣共膳,彼此只是闲话,倒也其乐融融。一顿饭毕,诸儿笑眯眯地问道:“吃饱了吗?”得到肯定回答,他正了声色,说道:“那就说正事吧。”

他看着管仲:“想必夷吾也有耳闻,寡人欲为诸公子置傅。”

管仲确有耳闻,这不是诸儿突发奇想,实际列国都有为公子置傅的传统,每公子皆有一至两个傅,以近身教导,劝善遵礼,但自齐僖公起,齐国渐不遵传统,故而诸公子少有人管,至多被送去国学。这齐国国学形同虚设,一群黄发鲐背的老叟横陈于此,受着“祝噎在前,祝哽在后”的精心伺候,因此保氏不教学,国子不学礼,诸公子进去晃荡两年出来,依旧不学无术。脑中空空的姜齐公子,一个个荡的荡,骚的骚,蔫的蔫,蠢的蠢,向为列国耻笑。诸儿如今有置傅之念,是想改变过去诸公子不学的恶劣状况,不说要一变风气,让齐国文质彬彬起来,就是隔壁鲁国成天嘲笑齐国人大老粗,也难听不是。

“夷吾于诸公子中,最看重谁?”诸儿问得别有意味。

管仲婉转道:“诸公子各有所长,臣皆看重。”

诸儿哼道:“又在寡人面前装腔,只当谁不知道吗?诸公子中,夷吾最喜小白。”

这么说,国君想让自己做小白的傅,公子之傅,多为大夫,若是当真,既是身份的上升,也是合心意的安排,管仲说道:“不敢欺瞒我君,臣确实与公子小白稍亲近。”

“稍亲近?”诸儿笑出声来了,“管夷吾,你这奸猾之徒,何时能说一句大实话!”

他把笑意收了,说道:“夷吾与小白亲近,小白也喜爱夷吾,本来,这该是最好的安排,但,寡人恐不能将夷吾任为小白之傅。”

管仲惊疑,但他没有急问,等着诸儿给他答案。

诸儿踌躇道:“诸公子之傅,寡人皆有定夺,唯纠与小白之傅,让寡人辗转难断。”他轻轻一叹,又道,“你与牙、忽,三人既为好友,又皆为寡人股肱之臣,若同任一位公子之傅,未免过逾,若分开,更为难做。纠爱忽,人所共知,前回寡人任忽为御士,他还来寻寡人的不是,此次置傅,纠必定非忽不可。忽若教导纠,剩下你与牙。”

他稍稍一停,又说:“寡人有心将牙任为小白之傅。”他大约以为这安排,会让很多人出乎所料,自顾一笑,“小白顽悖,寡人也是不得已,须得寻一位管得住他的良傅。”

小白自小失祜,父亲不爱,兄长不怜,养在高傒家里。高傒也只是照顾他的生活,考虑到他的公子身份,不敢贸然管教。他便似横枝杂草,乱生乱长,从不知约束;一面似乎怯弱优柔,一面也天不怕地不怕,年岁日增,荒唐事越干越多。已有不少人对诸儿进谏,再不管一管小白,日后怕要闯大祸。

但谁能管得了小白呢?把临淄群臣数个遍,也唯有鲍叔牙。仿佛是天生克星,小白莫名就怕鲍叔牙,见着鲍叔牙,总有怯意。有管仲在场,还能拉来挡一挡,若与鲍叔牙独处,他连话也不敢说,怕说差了说偏了,遭鲍叔牙瞪眼。

管仲以为鲍叔牙做小白的傅很妥当,允赞道:“我君让牙教导公子小白,臣以为甚好。”

诸儿含笑道:“忽教导纠,牙教导小白,最后,便是夷吾了。”他静静地盯了管仲一霎,又说:“夷吾教导小白,原是两下相合,然寡人不得不有所权衡,牙为鲍氏宗子,今以其教导小白,又有高子与小白往来亲善,再让夷吾助力,百僚群司会怎么看?”

话说得点到为止,管仲却了然于胸。鲍叔牙现为鲍氏家族首领,教导了小白,无形中使鲍氏归于小白麾下,高傒与小白又从来亲昵,故高氏鲍氏俱为小白拥趸,若再把他安排给小白,不仅让人质疑诸儿偏心,更让人揣度,这样的人才配置,国君莫不是有立小白为储君的意图?

不能教导小白,管仲深感遗憾,但也以为当然,身为国君,必须平衡各方势力,哪头都不能坐大,哪头都不能独占鳌头。

诸儿缓缓道:“故寡人欲夷吾教导纠,夷吾可愿?”

愿不愿,也只有这个结局了,纵有不甘,纵有委屈,纵有惋惜,都只能隐藏,管仲躬身下拜,沉稳道:“我君有意,臣岂敢不从。”

诸儿满意地点点头:“寡人便知夷吾最讲理,必会体谅寡人苦心。”他似笑非笑道:“忽必定也愿教导纠。只有牙,他常言,小白令他头疼,怕要闹情绪。”

他注视管仲,半认真半打趣道:“若牙当真闹情绪,还望夷吾劝一劝。”

为诸公子置傅的君令,于一旬后发出。不出诸儿所料,鲍叔牙果然“闹情绪”了,先是入宫拜谒国君,恳请诸儿再斟酌。诸儿三下五除二地把他挡了回去,再要求见,就不见了。鲍叔牙被几个脸嘴古怪的寺人拦在宫门外,申告无处倾诉,怨气无处发泄,一跺脚回家去,大门一关,也不见客了。

鲍叔牙自此称疾不出,不见客,更不可能出仕,问患了何病,便是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别说教导公子,鲍氏宗子之爵恐也要让贤了。

病了半月有余,这日管仲、召忽求见。话传进去,里头安静了很久,仿佛主人昏厥了。过了半晌,才有家臣歪歪扭扭地走出来,恭迎二位朋友见家主人,着意叮嘱道:“主人病得厉害,待客不能太久。”

鲍叔牙真的躺卧床榻,脸蜡黄着,人也瘦了,眉头紧皱,仿佛在忍受剧烈的病痛。召忽一见,大惊道:“真病了?”

“难道你以为我装病?”鲍叔牙气呼呼地说。

召忽劝慰道:“何必呢,不过教导一公子,哪里至于糟践自己如此。”

鲍叔牙烦躁地说:“先人言:知子莫若父,知臣莫若君。今国君令我教导公子小白,是知我不肖,国君尚且弃我,我还怕什么糟践。”

赌气话说得凄楚可怜,召忽听得也难过,霎时义气满胸,慷慨道:“你若执意不愿,我去求国君,为你把这教导公子之任卸了。国君若不肯,我便是泣血台鼎,也当为你尽力一争。”

管仲忽地扑哧笑出声,鲍叔牙冷冷看他一眼:“夷吾取笑牙否?”

管仲一笑:“不敢。”他定定地看着鲍叔牙,清声道:“我记得鲍叔昔日曾言,持社稷宗庙者,不让事、不求闲、不诿责,今君有社稷之命,鲍叔何以让事、求闲、诿责?”

鲍叔牙一凛,管仲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尝试着解释道:“并非让事,求闲,诿责,而是……”

“而是公子小白不可教导。”管仲接话道,“公子其人向来荒唐,与鲍叔一向不和,鲍叔认为教导公子是白费功夫。想堂堂鲍氏大宗子,为一荒唐公子奔走,多丢脸啊。”

鲍叔牙不言,算是默认。

管仲道:“暂不说公子小白,夷吾请问鲍叔,可知国君置傅之深意?”

置傅是列国常例,鲍叔牙并没有深究过其中况味,一听到国君令他教导小白,便觉天塌了,心里唯一的念头是拼死卸任,哪能顾得上其他?

鲍叔牙自来信服管仲,管仲说其中有深意,那就一定有,此时情绪也平缓了许多,便请教道:“我不知,请夷吾明言。”

管仲款款道:“国君无子,百年后,继位之君必在诸公子里。其中又以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为最卓荦者,他日定齐国者,非二公子,将为何人?”

言辞大胆得可怕,倘是别人所说,鲍叔牙或要叱悖以言犯上,但言出管仲之口,他却会认真忖度,犹犹豫豫道:“公子小白……为可定齐国者?”

管仲叹道:“鲍叔对公子小白误解深矣,我却以为,公子虽无小智,然惕而有大虑,天才之能,少有人及。”

鲍叔牙闷闷不乐道:“夷吾素能忍公子小白,为何不让你教导他?偏要逼我,国君莫不是寻我开心。”他总觉得让自己教导小白,是诸儿的恶作剧,让一个不好玩乐、不喜热闹的刚直之人,去与跳上跳下的小白日日相对,两个都烦恼,两个都积郁,势必要闹出是非来,却可给国君充笑谈。

管仲含蓄道:“国君也要权衡多方,他这样安排,有必然如此的道理。”他见鲍叔牙仍有丧气之色,宽解道:“公子小白是块璞玉,鲍叔何不试为攻玉之工,细加雕凿,看看能不能凿出牙璋命圭来?”

鲍叔牙良久不语,他长叹一声,无奈又释然地说道:“罢了,教导便教导吧。”

旁听了半天的召忽,开言道:“听夷吾的意思,是说公子纠与公子小白,为可承绪齐祚之储君。然他日国有变,两公子中,也只有一人能继位,那……我们岂不要成对头?”

鲍叔牙不乐这说法:“何以成对头,便有那一日,也是诸公子皆有机会。纵是二公子争位,一定会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

管仲有些怅然道:“忽说得也不错,这很有可能。”

召忽自己挖了坑,自己却怕得很:“那绝不可以,为夺君位,致使朋友生死相搏,忽不为也。”

“万一到那一日,不得已生死相搏,假若两公子中,必死一人,你怎么做?”管仲问道,像是故意,也像是真的在眺望未来。

召忽皱着眉毛想了想,激昂地说道:“公子纠与我,外为师友,内实为君臣。公子纠待我以国士,我当以死效之,倘他日有敢犯吾君者,废君而不立,吾不生也。”

他一口气说完,心之所念,言必出之,足见他的决绝。他反问道:“那你呢?”

管仲轻轻摇头:“为一公子而死,夷吾不为。”

召忽疑问:“那你要为什么而死?”

“社稷破、宗庙灭、祭祀绝,夷吾死,非此三者,夷吾生。”管仲沉静地说,语气平缓从容,可那言辞里蕴藏的力量,强大到万山伏低,河海倒流。

不死纠,不死公子,唯死社稷,这是管仲的选择。私人恩情,远远比不上江山的雄壮,比不上天下的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