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鹅的无上诱惑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中国人的诗歌启蒙,就这样在对鹅的美好印象中开始了。可鹅却很郁闷,虽然它的身姿如此优美,羽毛如此洁白,被文人们钟爱,可文人们却一手提笔,大力吹捧鹅的高雅,一手操刀,将它斩杀了吃肉。
当代某画家,为了表现自己的风雅,特意在家中养了只鹅。这只鹅精力无限,每日叫个不停,被邻居投诉。画家一怒之下,操刀杀鹅。鹅从风雅之物到盘中美食的转换,就在一念之间。
中国人食鹅的历史悠久,早在先秦时期,鹅就被视为六禽之一,在历朝历代,一直被当作无上佳肴。任何食材,一旦与奢华挂钩,就有各种千奇百怪的烹调方法;只要有鲜美之名,就难逃饕餮之徒的追杀。于鹅而言,被列入珍贵、鲜美食材的行列,也是悲催命运的开始。
总结历史上鹅的各般残酷烹饪方法,足以写就《鹅的十大酷刑》。南北朝时期,鹅肉被切成细丁,用竹签串起,急火烤炙后迅速食用,鲜美无比。唐代烹制鹅的方法更加奇特:一种做法是将鹅去毛去内脏,放入羊腹中缝好,待烤熟后去羊而吃鹅,称“浑羊殁忽”;另一种做法是将鹅放入大铁笼,中间烧起炭火,外用铜盆盛五味汁,使鹅绕火而行,渴了即饮汁,如是轮转,在炮烙之刑中,鹅最终毛脱肉熟,五味汁也渗入鹅之骨髓。
宋代食鹅风气盛行,达官贵人之间以鹅作为馈礼。南宋临安每家大饭店的菜单上,必然列上林林总总的鹅类大菜。《梦粱录》中罗列了一堆与鹅相关的菜肴,如鹅笋、绣吹鹅、间笋蒸鹅、鹅排吹大骨、八糙鹅鸭、白炸春鹅、炙鹅、糟鹅等等,让人食指大动。
宋代还有一道鹅筋饭。《事林广记》中载:“客有赴豪贵之席者,及饭至,食之珍美,不知何米。询之,则曰鹅足筋细锉为之。以鹅筋入饭,所费鹅不知几何。”
鹅在明代依然是备受追捧的美食,且明人将鹅的烹制艺术发挥到了极致。《竹屿山房杂部》中记载了“烧鹅”的三种烹制方法:“一用全体,遍挼盐、酒、缩砂仁、花椒、葱,架锅中烧之,稍熟,以香油渐浇,复烧黄香;一涂酱、葱、椒,油浇;一涂之以蜜烧。”
《宋氏养生部》中,记载了烧鹅、烹鹅、油爆鹅、油炒鹅、蒸鹅、酒烹鹅及熟鹅酢、生鹅酢等十余种鹅的烹制方法。
大明开国皇帝朱元璋素来主张节俭,在宫中大吃豆腐,但鹅依然是宫中的必备佳肴。祝允明《野记》载:“御膳日用三羊八鹅,孝宗即位,减,羊一鹅三。”
弘治帝朱祐樘堪称节俭典范,名义上仍日用一羊三鹅,但饭桌之上,一只羊只是过过场,三只鹅才是皇帝下筷的地方。
宫廷之中,一年四季,鹅的烹制不断变换花样。正月,宫内吃暴腌鹅,也就是今日的盐水鹅。三月初四,宫内换穿罗衣,皇帝至回龙观赏海棠,万象更新之时,自然得来一道嫩笋烧鹅。三月二十八日,皇帝到东岳庙进香,操劳一番后,得来份烧笋鹅补补身体。到了十一月,皇帝的菜谱上又有鹅肫掌,作为滋补之品。
京师市面上有各种鹅制品,供京师内的饕餮之徒享用,宫内也不时从街肆上采购鹅制品,让皇帝换换口味。崇祯初年,负责皇室开支的内侍向皇帝作开销报告。崇祯帝听了报告后很是不快,指出:“炙鹅、腌鲥、肉鲊,在某肆市之,钱半百耳!”内侍听了后大为惊愕,想不到皇帝也知道市面上菜肴的价格。
崇祯帝与皇后每月都要持斋多次,可持斋之后,嘴巴淡了,嫌御膳房所烹制的菜食无味。御膳房的厨师无奈,只好祭出杀手锏——鹅。厨师将鹅褪毛,“从后穴去肠秽,纳蔬菜于中”,然后将鹅放在沸汤中煮熟,取出后用酒洗干净,再用麻油烹煮之后献上。
这道鹅裹蔬菜,香嫩无比,崇祯帝吃了后大为赞赏,也不再提倡什么节俭了,为国事操劳之心稍得放松。
[明]吕纪《狮头鹅图》(局部)
宫中除了日常食用外,在各种祭奠上也需要家禽。为了保障供给,上林苑蓄养了大量的家禽,其中鹅的数量最多,以满足宫廷对鹅的需要。据《枣林杂俎》载,上林苑养鹅八千四百余、鸭二千六百余、鸡五千五百余。除了上林苑养的鹅外,各地也将鹅作为贡品进献,如湖北麻城地区所产的麻城贡鹅就是其中代表。麻城鹅以高粱、绿豆饲养,养成后肉色红鲜、滋味醇厚,为皇室所喜爱。只是饲养麻城鹅耗时耗力,“一鹅之肥几人瘦”。
鹅的价格在各类家禽之中,最为昂贵。天启年间,南京市面上“鹅一只钱五百余文,鸭一只钱二百余文,鸡一只钱二百余文,猪肉一斤钱四十余文,羊肉一斤钱四十余文,牛肉一斤钱二十余文”。一只鹅可以换两只鸡或两只鸭,或十余斤猪、羊肉,二十余斤牛肉。
鹅被视作奢侈食物,官员们嘴馋要吃,会坏了官风。故而朝廷派出御史四处巡查,在吃饭时间直奔大酒楼包厢,探访是否有官员吃鹅。打铁必须自身硬,御史们要做出表率,坚持不吃鹅。《涌幢小品》载:“食品以鹅为重,故祖制,御史不许食鹅。”
虽有御史监督,可官员们终究还是俗人,被鹅之美味吸引也是自然的事。为了遮人耳目,官员们吃鹅时,命人将鹅的头尾去掉,用鸡或鸭的头尾代替,也不怕御史前来巡查。被查到了,大不了指鹅为鸡、鸭。
明代中期以后,皇帝或是胡闹,或是懒得管事,对官员们的管理不再严格,鹅渐渐成为官员餐桌上极为平常之物,士大夫们吃时也不再掩饰。“御史不许食鹅”的传统难以保持,嘴馋的御史们也开始尝试吃鹅。据王世贞记载,他的父亲王忬从御史任上离职,赋闲在家时,有巡抚过访。王忬的招待饭菜很简单,荤素共不超过十道。可招待贵客,怎么也得上一只鹅啊,于是“进子鹅,必去其首尾,而以鸡首尾盖之,曰,御史毋食鹅,例也”。
明初文人,举办宴席时尚有所收敛,唯恐惹结党营私的嫌疑。明代中期以后,宴席渐渐走向奢华,六禽之一的鹅,自然是宴席上的必备之物,有“无鹅不成宴”之说。何良俊在《四友斋丛说》中记载,某士大夫请客时一次就杀鹅三十余只。《菽园杂记》中记载,常熟有陈某,家境富裕,夸奢无度,设宴时,每客前面必有鹅之头尾,表示一个人就有一只鹅。
鹅的烹饪方法被演绎到了极致,甚至到了残酷的地步。无锡有土豪安百万,富甲江左,在吃上面尤为奢侈。为了吃鹅,安百万特意筑了一座庄园,养有子鹅数千只,日宰三四只。有时安百万半夜想吃鹅,来不及宰杀,就割下鹅的一只腿应急,待他吃罢,鹅尚未死。明代如果有动物保护主义者,必然要愤慨万分地去解救被虐杀的鹅了。
在明代的食谱中,不时可以看到有关子鹅的记载。子鹅是古人眼里的无上美味,白居易有诗云:“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戒庵老人漫笔》中载,金坛的子鹅“擅江南之美”,色白且肥,肉味鲜美,当地士大夫以此为招待宾客的佳馔,有条件的都要建个养鹅场。
鹅在明代地位尊崇无比,如果正餐的第一道菜是鹅,就说明此宴席等级很高。《金瓶梅》中,西门庆纳李瓶儿为妾,摆下酒宴请亲友,正餐的头一道就是烧鹅。
西门庆为儿子摆满月酒,第一道大菜又是鹅,“须臾,酒过五巡,汤陈三献,厨役上来割了头一道小割烧鹅”。其他讲体面的人家设宴,也离不开鹅。乔大户的娘子宴请吴月娘,“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月娘赏了二钱银子”。
《金瓶梅》中宴席的设置、鹅的吃法,与今日又有不同。《金瓶梅》中所描述的宴席,一般是两人一桌(首席一人一桌),上三汤五割。五割之首,就是烧鹅,之后依次是鸭、鸡、猪、羊,所谓“割”是整只的意思,由厨师切割后分给客人食用。
在商业来往中,请客吃饭,如果不上道鹅,这生意就没法谈了。《见闻杂纪》载,浙江桐乡乌、青二镇地方上的牙人(中间商)以招商为业,有富商至时,牙人热情款待,“割鹅开宴,召妓演戏以为常”。鹅一上,自然财源滚滚。
杭州人喜欢吃鹅,据嘉靖朝中期统计,“约日屠一千三百有奇”。每日清晨,西湖边上都要屠鹅,哀号之声不绝于耳。一些游湖的士人听了后于心不忍,可一看到餐桌上的美味鹅肉,就忘了鹅的哀号。
鹅除了供食用外,在南方,如绍兴等地,还被用作祭品。逢年过节,在供桌上,鹅断不可少。绍兴地方上用来祭祀的鹅,要用精谷喂养,称“栈鹅”。之所以如此称呼,是因为养鹅时要用竹栅将其圈住,使其不见天日,以精谷饲养,使之极肥,这样养出来的鹅品相佳、肉味好。鹅也是订婚时男方馈赠的礼物,万历《山阴县志》中有“具猪鹅茶饼之类馈送”的记载。
鹅也是社会交往中的馈赠佳品,走亲访友,不带上一只鹅当礼物都上不了台面。从前一名穷酸秀才,节衣缩食买了只鹅给学官。可逢年过节,学官家里的鹅收得多了,看着又有只鹅送来,学官无奈地道:“我受你的鹅,又无食与它吃,可不饿死?欲待不受,又失一节,如何是好?”意思是,收了你的鹅,家里没那么多粮喂,不收又是不给你面子,我真是左右为难。秀才很是精明,赶紧道:“请师傅收下,饿(鹅)死事小,失节事大。”
吃鹅风气盛行,也与鹅的药用价值相关。《饮膳正要》认为:“鹅味甘平,无毒,利五脏。”它能益气补虚,和胃止渴,治虚羸之症。不过《本草纲目》中也记载了:“鹅,气味俱厚,发风发疮,莫此为甚。”
传说徐达长了背疽,正在小心养病时,朱元璋赐下蒸鹅一只,徐达只好含泪吃下,不久疽发身亡。其实发疽之后,虽然忌食鹅肉,偶尔吃上一次也不一定致命。徐达之死与朱元璋未必有关。
到了后世,随着食材的丰富,食量大、养殖成本高的鹅,不再那么讨喜,鹅的烹制方法也趋于单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