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庆的美酒
壶里乾坤大，杯中日月长。一壶美酒，足以映照明人生活。
酒、盐，在明以前常常是政府专卖项，是重要税源。历史上，一些军阀为了筹集军费，也离不开设坊酿酒。
让人惊讶的是，控制欲望无穷的朱元璋，对于酒竟然没有加以管制。朱元璋未称帝时，攻击元王朝以酒的专卖扰民；做了皇帝后，自然不能前后矛盾，落人话柄，干脆取消了酒的专卖。酒的控制一放松，民间酿酒业随即发达起来，各地出产了许多能让人忘情的好酒。
酒色不分家，《金瓶梅》中自然不能缺了美酒。那么，西门庆日常饮用的是什么酒？他最喜欢的又是什么酒？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先要简要回顾下酒史。
先秦以降，人们所饮的主要是发酵酒。发酵酒分为“浊”与“清”两种。浊酒用曲量较少，投料较粗，发酵期短，酒液浑浊，味甜，酒精度低，称“白酒”（也称“浊醪”）。未过滤干净的浊酒上所漂浮的米渣，又被文人戏称为“浮蚁”。清酒用曲量较多，投料较精，发酵期较长，酒液清澈。优质的发酵酒，色黄，被称为“鹅黄”。高等级的“鹅黄”，酿造工艺完备，时间长远，颜色深醇，被称为“老酒”。
西门庆混出了名堂，很多人为了讨好他，给他送礼。《金瓶梅》第十五回中，“三个穿青衣黄板鞭者”，“手里捧着一个盒儿，盛着一只烧鹅，提着两瓶老酒”，吆喝着：“大节间来孝顺大官人贵人。”
此处所说的“老酒”，必然是黄酒中的佳品了，不然也入不了西门庆的法眼。
明代廉价的浊酒依然存在，仍称“白酒”。此“白酒”与今日白酒完全不同。很多地方出产的浊酒，都冠以“白”字，如“惠山白”“秋露白”“花露白”等。“白酒”色泽浑浊，略显白色，价格低廉，“黄酒价贵买论升，白酒价贱买论斗”。也有使用红曲酿造的酒，色泽鲜红，称为“红酒”，“红酒桃花色，东风吹更鲜”。
在《金瓶梅》中可见关于“白酒”的描写。潘金莲吩咐秋菊：“取白酒来与你爹吃。”结果秋菊拿来的“白酒”没有加热，被潘金莲一通大骂。秋菊则抱怨，西门庆最近常吃冰镇的“白酒”，不想今日改了口味。西门庆请胡僧吃饭，打开“腰州精制的红泥头”，将“滋阴摔白酒”倒在倒垂莲蓬高脚钟内，递与胡僧吃。
豆酒也是发酵酒的一种，多出自南方，以绿豆为曲酿成，又称“绿豆酒”。绍兴好酒很多，豆酒特佳，万历《会稽县志》中记录：“豆酒者，以绿豆为曲糵也。”《客座赘语》中认为绍兴、淮安两地的豆酒最佳。淮安所产绿豆酒被称为“绿珠香液”。绍兴陈家、朱家所酿豆酒品质最佳，徐渭称赞：“陈家豆酒名天下，朱家之酒亦其亚。”曾有朋友馈赠徐渭以江鱼、枇杷、豆酒，“江鱼银板枇杷金，绿菽家醅一瓮深”。
《金瓶梅》第七十五回中，荆都监送了一坛豆酒给西门庆。西门庆让家人打开尝尝味道如何，“呷了一呷，碧靛般清，其味深长”。
第七十九回中，西门庆到灯市铺子内吃酒，“铺内有南边带来的豆酒，打开一坛，摆在楼上”。明代有“越酒行天下”之说，南边带来的豆酒，很可能就是绍兴所产。
不过豆酒却不是西门庆的最爱，他最喜欢的是金华酒。
王士性总结了浙江的四大物产：“严之漆、衢之橘、温之漆器、金之酒。”金之酒，即金华酒。
金华酒在明代大名鼎鼎，为宴席上必备之物。金华酒属黄酒，品质在全国领先，王世贞曾这样评价：“色如金，味甘而性纯。”上层社会举办酒宴时，“士大夫所用，唯金华酒”。金华酒之佳，使得当时有“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之说。冯梦龙寓居麻城时，听到当地称金华酒为金酒，笑道：“然则贵县之狗亦当呼麻狗矣。”坐客有脸麻者听了，相视一笑。
《金瓶梅》第一回中，西门庆与人结拜，“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
谈情说爱时，也少不了金华酒。西门庆与李瓶儿两个，相怜相爱，边饮金华酒边说话，到半夜方才上床就寝。到次日起来，李瓶儿想喝酒，就将“昨日剩的银壶里金华酒筛来”，拿“瓯子”陪着西门庆喝。此处的“瓯子”，在当时北方官话中指小盅、小杯子，日常所用有茶瓯、酒瓯等等。
金华酒还是佐餐的必备品。《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中，月娘吩咐小玉：“屋里还有些葡萄酒，筛来与你娘每吃。”金莲快嘴说道：“吃螃蟹，得些金华酒吃才好。”金华酒与螃蟹，在明人看来是最好的饮食搭配，这也说明了金华酒的品质之佳。
不过，在苏州酒崛起、苏州戏流行之后，金华酒与同样风靡一时的弋阳戏一道地位下降了，竟至被称为“两厌”之物。苏州所出的酒是发酵酒中的精品，顾家三白酒、秋露白等是其主打产品。《金瓶梅》中不见对苏州美酒的描写，所提及的多是浙江酒，大约作者写作时苏州酒业尚未发达。
葡萄酒也是西门庆的所好。
葡萄酒因其美味，历来被作为御用物品进贡。至明代，素来简朴的朱元璋以劳民伤财为由，下令停止从太原及西域进贡葡萄酒。葡萄酒虽不再属于贡品，但因其美味爽口，在民间仍有一定消费。
《金瓶梅》对葡萄酒有描写。第十九回中，西门庆吩咐春梅：“把别的菜蔬都收下去，只留下几碟细果子儿，筛一壶葡萄酒来我吃。”春梅筛上酒来，两人一递一口儿饮酒咂舌，咂得舌头一片响。在刘太监庄上做客时，西门庆看到杯中尤物，不能自禁，“灌了十数杯葡萄酒”，以至于在马上时要呕吐。
十一月仲冬天气，西门庆在奶娘如意儿屋里过夜，如意儿准备弄点金华酒筛给他吃。西门庆道：“下饭你们吃了吧，只拿几个果碟儿来，我不吃金华酒。”并吩咐丫鬟绣春：“你打个灯笼，往藏春轩书房内，还有一坛葡萄酒，你问王经要了来，筛与我吃。”这一坛葡萄酒，不存放在西门庆藏酒的库房，却存在书房，以备随时取用。葡萄酒取来后，打开筛热了，斟在酒盅内，“西门庆尝了尝，十分清美”。
蒸馏酒在中国开始酿制的时间众说纷纭，有唐宋说，也有元代说。到了明代，蒸馏酒酿造技术已经成熟，蒸馏酒消费也已普及。二流子韩二跑到哥哥韩道国家中，向嫂子王六儿讨酒吃，说道：“嫂，我哥还没来哩，我和你吃壶烧酒。”帮闲应伯爵为了将轿夫灌醉，买了三分银子烧酒，足见烧酒酒性之烈。永福寺中“只有几个惫懒和尚，养老婆，吃烧酒”。和尚吃了烈酒，将佛性抛在脑后，纵情声色去了。
胡僧赐给西门庆药丸时，嘱咐他要用烧酒服下。此后西门庆每服用药丸时，都用烧酒送服，酒性、药性一起发作，浑身燥热难当。此处烧酒被用来作药引，以催发药性。明代还有一种蟠桃酒，用人乳等酿成，性更烈。但蟠桃酒酿造太费时力，属皇室与高官的专用酒，西门庆这种地方土豪虽有财力，也消费不起。
西门庆平日里黄酒吃多了，不时会吃烧酒换换口味。某日西门庆给了姘头王六儿五钱银子，嘱咐她买一瓶南烧酒来吃。王六儿笑道：“爹老人家别的酒吃厌了，想起来又要吃南烧酒了。”这南烧酒，自然是南方出产的高度酒了。绍兴所产南烧，是黄酒过滤后的酒糟经过蒸馏回收而成，称“糟烧”或“绍烧”，酒性浓烈，格外诱人。
明代烧酒的制作方式很多，其中有一种以优质高粱酒为酒基，加入珍贵药材，经过加工之后，色泽微绿透明，被称为竹叶青露酒。传说绍兴东浦有家竹叶青酒坊，牌号“孝贞”系正德帝所题。绍兴所产的竹叶青，以本地糟烧浸泡而成，口味极其辛辣。
西门庆送了一坛竹叶青给姘头王六儿，特意介绍：“是个内臣送我的竹叶清酒哩，里头有许多药味，甚是峻利。”
“峻利”二字，点明了竹叶青的辛辣特点。
在烧酒中浸泡花瓣，提高酒的香气与利口性，在明代颇为流行，人们所使用的有菊花、茉莉花、玫瑰等。
一次，西门庆开了库房，拿出一坛菊花酒来，“打开碧靛清、喷鼻香”。西门庆未急着饮，先掺了一瓶凉水，以去其“蓼辣之性”，然后贮于布甑内，筛出来，“醇厚好吃，又不输葡萄酒”。当时的绍兴酒酿造时使用辣蓼草，“蓼辣之性”是绍兴酒的特征，所以要掺凉水。
西门庆家中还有茉莉花酒。西门庆看到玳安买了一坛金华酒回来，就叫道：“阿呀，家里见放着酒，又去买。”并吩咐玳安：“拿钥匙，前边厢房有双料茉莉酒，提两坛搀着些这酒吃。”
在冬季，西门庆时常饮“头脑酒”，这是一种将肉圆、馄饨、鸡蛋等食物与酒水混在一起而制成的饮品。一日，西门庆起早，何千户来了，两人“吃了头脑酒，起身同往郊外送侯巡抚去了”。西门庆至京师时，何太监在宫中值班房招待西门庆，道：“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甚么肴，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与爱姐勾搭上，爱姐的母亲便安排了鸡蛋、肉丸，做了个头脑酒给他吃了暖身。
头脑酒有诸多别称，如投脑酒、头脑汤、脑儿酒、恼儿酒等，主要功效是冬日暖身。《涌幢小品》载：“凡冬月客到，以肉及杂味置大碗中，注热酒递客，名曰‘头脑酒’，盖以避寒风也。”至于头脑酒的来历，有云，朱元璋体恤下属，冬至后以头脑酒赐给殿前将军、甲士御寒。后来头脑酒的饮法也被民间所仿效，人们在早上饮用，以充早餐，做法多是用热酒冲泡食物。酒是甜酒。所用食物，各地不一，一般都有肉丸、鸡蛋、馄饨之类。四川的头脑酒是用热酒冲泡豆干、蔬菜、肉食等而成。
西门庆也时常饮用羊羔酒，此酒历史久远，至明代仍十分流行。高濂《遵生八笺》中记载了羊羔酒的制法：取米一石，依照通常办法浸浆。再取肥羊肉七斤、酒曲十四两（诸曲皆可）。将羊肉切成方块，煮烂后与杏仁一斤同煮，去掉羊肉，留下汤汁，与米饭、酒曲拌匀，加木香一两酿造。十天之后可以酿成，“味极甘滑”，脂香浓郁。《事物绀珠》载：“羊羔酒出汾州，色白莹，饶风味。”
《本草纲目》认为羊羔酒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对食欲不振、腰膝酸软等症状有良好效果。因为这些功效，羊羔酒在当时很受欢迎，西门庆这种纵欲过度之徒，自然要时常饮用了。
《金瓶梅》中有较多关于羊羔酒的记载，如：“堂中画烛高烧，壶内羊羔满泛”“黄昏误入销金帐，且把羔儿独自斟”“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泛羊羔”“酒泛羊羔，宝鸭香飘”“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
《金瓶梅》中关于饮酒的场景描写很多，其中最常见的台词是“筛酒吃”。筛酒，即先将酒加热，再进行过滤。明人所饮主要是黄酒，饮用时加热，再滤去其中的杂质。利玛窦在中国时发现，中国人喜欢将酒加温后再喝，欧洲人则冷饮。比较起来，利玛窦更喜欢中国人的饮酒方式，认为利于健康。
《金瓶梅》第三十五回中，西门庆命来安儿将金华酒“用铜甑儿筛热了拿来”。第四十二回中，琴童“用铜布甑儿筛酒”。此处所提到的“铜甑儿”是一种温酒器，能存储热水，至于“铜布甑儿”中的布，是用来过滤酒中渣滓的。
筛酒还有斟酒的意思。第二十二回中西门庆陪应伯爵吃酒，“拿小银钟筛金华酒”，每人吃三杯，还剩下半壶。第五十回中，平安筛了一瓯子酒，递与玳安道：“你快吃了，接爹去罢。”
《金瓶梅》中还有许多对于狂欢滥饮场面的描写，是当日饮酒风气的反映。成化之后，随着社会风气的开放，世家子弟一改往昔淳厚拘谨的风格，“多事豪饮，以夜为昼”。至明代晚期，士人嗜酒成风，甚至出现了饮酒排行榜，有酒王、酒相、酒将、酒后、酒孩儿之称。他们每次聚会都狂饮无度，“既醉则欢哗沸腾，杯盘狼藉”。
酒是色媒人，风流如西门庆，自然离不开美酒佳酿。西门庆饮酒，没有特别的偏好，什么酒都喝，且时常换换口味，尝尝新鲜，就如同他对女性的喜新厌旧态度一般。西门庆所饮用的酒，以浙江酿造的为多。考虑到当时浙江酒因品质优良在上流社会中流行，西门庆多饮浙江酒也是再正常不过。只是《金瓶梅》中甚少出现山东本地美酒，不知是当时山东不产酒，还是作者个人喜好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