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二次撒落
卢佩最后的请求中关于撒落骨灰的部分并没有一个充满精神意义的开始。佩佩神父正在和一位美国移民律师交流,这是作为他和墨西哥各界权威人士谈话的补充。“法定监护人”的确定并不是唯一需要处理的事宜,爱德华·邦肖必须“担保”弗洛尔在美国的“永久性居住”资格。佩佩说这些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只有爱德华多和弗洛尔能听见。
至于佩佩说她有犯罪记录,弗洛尔自然反驳。(这会导致规则被更大程度地打破。)“我没干过任何有罪的事!”弗洛尔抗议道。她进过一两次局子,也就是说瓦哈卡警方逮捕过她一到两次。
根据警方的记录,在萨梅加宾馆发生过若干起斗殴,但是弗洛尔说她“只”打过加尔萨,“那个浑蛋皮条客活该!”还有一个晚上,她把加尔萨的奴隶恺撒踢得屁滚尿流。弗洛尔坚持这些斗殴都没有犯罪。至于弗洛尔在休斯敦发生了什么,美国移民律师告诉佩佩并无记载。(那张明信片上的小马,那件爱德华多先生会永远在心底保密的事情,并不构成犯罪记录——在得克萨斯州不算。)
在耶稣会圣殿撒落骨灰之前,众人需要关心的是灰烬的内容,这和精神层面无关。
“我们能知道都烧了什么吗?”阿方索神父先询问垃圾场老板。
“我们希望这次没有杂质。”奥克塔维奥神父如此对里维拉说。
“卢佩的衣服,她挂在脖子上的一条绳子,几把钥匙,再加上格雷罗的一些零碎物品。”胡安·迭戈告诉两位老牧师。
“主要是马戏团的东西吗?”阿方索神父问。
“是在垃圾场烧的,焚烧是垃圾场的事情。”酋长谨慎地回答。
“嗯,我们知道。”奥克塔维奥神父立刻说。“但是这些灰的内容主要来自卢佩在马戏团的生活——是吗?”牧师问垃圾场老板。
“主要是马戏团的东西。”里维拉嘟哝道。他小心翼翼地不提卢佩找到小狗的地方,她就是在那里看到破烂白的。小狗的地方距离格雷罗的棚屋很近,酋长在那里为卢佩的火堆找到了一只新的小狗尸体。
由于主动提出参加撒落灰烬的仪式,瓦格斯和亚丽杭德拉也在场。那天对于瓦格斯而言已经很糟糕,德洛丽丝腹腔感染的事情让医生不得不和许多权威人士交涉,而这个过程并不令人满意。
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把散落灰烬定在了午休时间,但是某些无家可归的人——在瓦哈卡四处游荡的酒鬼和嬉皮士们——午后喜欢在教堂中打盹儿。耶稣会圣殿最后几排的座椅成了这些不受待见的人的临时休息场所,因此两个老牧师希望撒落灰烬的仪式安静地举行。把骨灰撒在圣母玛利亚的脚下是一种不合理的要求。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不想让公众以为任何人都可以在耶稣会圣殿撒落骨灰。
“当心那个小耶稣,不要把骨灰弄进他的眼睛。”卢佩曾对她哥哥说。
胡安·迭戈手拿卢佩曾经喜欢用来喝热巧克力的咖啡杯,满怀敬意地接近了难以捉摸的怪物玛利亚。
“灰似乎会影响你,我的意思是这是最后一次。”胡安·迭戈小心地开口道。他不知道要怎么和这个高大的家伙说话。“我没和你开玩笑。这些灰烬中没有她,只是她的衣服,和一些她喜欢的东西。我觉得这样没关系。”他对高大的圣母说完,在怪物玛利亚所站的三层底座上撒了一点灰烬。她的大脚站在一个几乎没有任何主题,只是刻意堆砌着许多僵在云中的天使的地方。(把灰烬撒在圣母玛利亚的脚下,又不让它们进入天使们的眼睛是不可能的,但是卢佩并没有说过要当心那些天使。)
胡安·迭戈继续撒落,留意着不让灰烬靠近缩水的受难耶稣那张痛苦的脸。小杯子中已经没剩下多少灰烬。
“我能说些什么吗?”佩佩神父忽然问。
“当然,佩佩。”阿方索神父说。
“说吧,佩佩。”奥克塔维奥神父催促道。
但是佩佩并没有询问两位老牧师,他在女巨人面前跪了下来,他在询问她。“我们中的一员,我们亲爱的爱德华,亲爱的爱德华多,有些事情要问你,圣母玛利亚。”佩佩说。“对吧,爱德华多?”佩佩神父问爱荷华人。
弗洛尔觉得这是爱德华·邦肖到目前为止最有胆量的时刻。“如果让你失望了,我很抱歉。”爱德华多先生对神色冷漠的怪物玛利亚说。“但是我背弃了我的誓言,我爱上了一个人,就是她。”爱荷华人补充道。他望着弗洛尔,然后在圣母玛利亚巨大的双脚旁低下了头。“如果让你们失望了,我也很抱歉。”爱德华·邦肖边说,便抬头看了看两位老牧师。“请让我们走吧。请帮助我们。”爱德华多先生向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请求道。“我想带着胡安·迭戈,我很喜欢这个男孩。”爱荷华人告诉两位老牧师。“我会好好照顾他,我向你承诺。”爱德华·邦肖对巨大的圣母恳求着。
“我爱你。”弗洛尔对爱荷华人说。爱德华·邦肖开始啜泣,他的肩膀在夏威夷衬衫中、在明艳的树丛和栩栩如生的鹦鹉之间颤抖着。“我做过一些有争议的事情。”弗洛尔忽然对圣母玛利亚说。“我没有很多机会遇到你们说的那种好人,请帮帮我们。”弗洛尔说道,她转向了那两位老牧师。
“我想拥有另一种未来!”胡安·迭戈嚷道,他起初是对怪物玛利亚说的,但是他已经没有灰烬可以撒落在毫无回应的女巨人脚下。于是他也面对着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请让我和他们走吧。我已经在这里尝试过,让我试试去爱荷华。”男孩恳求道。
“这是很可耻的,爱德华——”阿方索神父开口说。
“你们两个——想出这样的主意!你们竟然想要养孩子……”奥克塔维奥神父气急败坏地说。
“你们甚至不是夫妻!”阿方索神父对爱德华多先生说道。
“你甚至不是一个女人!”奥克塔维奥神父对弗洛尔说。
“只有已婚夫妇可以……”阿方索神父开口道。
“这孩子不能……”奥克塔维奥神父正要说出口,瓦格斯医生打断了他。
“这个男孩在这里能有什么机会?”瓦格斯问两位老牧师。“胡安·迭戈离开流浪儿童后,在瓦哈卡能有什么前途?”瓦格斯更大声地问。“我刚刚看到奇迹的明星——奇迹小姐本人!”瓦格斯嚷道。“如果德洛丽丝都没有机会,垃圾场的孩子能有什么机会?如果让这孩子跟着他们走,他会有机会!”瓦格斯大喊着,他指向鹦鹉男和弗洛尔。
这并不是两位老牧师想象中那种安静的撒落灰烬仪式。瓦格斯的喊声吵醒了那些无家可归的人,酒鬼和嬉皮士们纷纷从圣殿后排的座位上起身——好吧,除了一个嬉皮士。他睡在一张长凳下面。由于那个嬉皮士把他的脏脚伸进了中间的过道,所有人都能看见他那双破破烂烂的拖鞋。
“我们没有询问你的科学观点,瓦格斯。”阿方索神父嘲讽地说。
“请把你的声音放低一些……”奥克塔维奥神父对医生说道。
“我的声音!”瓦格斯嚷着,“如果亚丽杭德拉和我想要收养胡安·迭戈……”他正要说下去,但是阿方索神父更迅速地开了口。
“你们没有结婚,瓦格斯。”阿方索神父平静地说。
“你们这些规则!你们这些规则和人们现实的生活有什么关系?”瓦格斯问他。
“这是我们的教会,我们的规则,瓦格斯。”阿方索神父低声告诉他。
“我们是有规则的教会……”奥克塔维奥神父说道。(佩佩神父已经听过这句话上百次。)
“规则是我们定的。”佩佩神父指出,“但是我们从没有,或者不能打破它们吗?我想我们相信的是慈善。”
“你们总是帮助那些‘权威人士’,他们也需要回报你们,对吧?”瓦格斯问两位老牧师。“这男孩不会再有更好的机会,除了这两位……”瓦格斯正要接着说下去,但是奥克塔维奥神父忽然决定把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轰出圣殿,所以他分了神。只有阿方索神父在听瓦格斯说话,因此瓦格斯自己停了下来,虽然再继续下去(即使对瓦格斯而言)也并无意义。想要说服这两个老牧师的希望是很渺茫的。
胡安·迭戈,至少他,还在一直请求他们。“请你做些什么。”男孩绝望地对巨大的圣母说。“你本应是一个特别的人,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胡安·迭戈向怪物玛利亚哭诉着。“如果你没法帮我——没关系——但是你就不能做些什么吗?如果你可以,请做点什么吧。”男孩对高大的雕像说,但是他的声音弱了下去。他的心已经不在那里,他拥有的小小信仰已经消失了。
胡安·迭戈转过身去,不再面对怪物玛利亚,他不想看她。弗洛尔也已经背向巨大的圣母。起初,弗洛尔就不是玛利亚的崇拜者。即使爱德华·邦肖也别过了脸,尽管爱荷华人的手还放在底座上,就在圣母巨大的脚下。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开始漫无目的地走出圣殿,奥克塔维奥神父又回到主景观前这群不愉快的人中间。阿方索神父和佩佩神父互相看了一眼,但很快便移开了目光。瓦格斯并没有太留意圣母玛利亚,这一次没有,医生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两位老牧师身上。亚丽杭德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知她的世界是怎样的:关于一个未婚的年轻女人和一个内心孤独的年轻医生。(无论你将她的世界称作什么,如果它有名字的话。)
没有人向巨大的圣母询问什么。再也没有。只有其中一个参加了撒落灰烬仪式,但一句话都没有说的人正在看着圣母玛利亚。里维拉看得非常仔细,从一开始他就在看着她,而且只有她。
“看她。”垃圾场老板对所有人说,“你们没看到吗?你们需要凑近一些——她的脸太远了,她的头太高了——在那里。”他们都能看见酋长指向的地方,但是只有凑近才能看清圣母玛利亚的眼睛。这尊雕像非常高。
怪物玛利亚的第一滴眼泪落在爱德华·邦肖的手上,她的眼泪是从高处掉落的,所以会飞溅起很明显的水花。
“你们没看到吗?”垃圾场老板再次问他们,“她在哭。看到她的眼睛了吗?看到她的眼泪了吗?”
佩佩已经走到足够近的位置,他紧紧地瞪着圣母玛利亚那只鹰钩鼻,这时一滴巨大的眼泪如同冰雹般砸中了他,正落在他的两眼之间。圣母玛利亚更多的泪水落在鹦鹉男那举起的手掌中。弗洛尔拒绝伸出手去接落下的眼泪,但是她站得离爱德华多先生很近,能够感觉到泪水打在他手上,她也能看到摔坏鼻子的圣母玛利亚那张布满了泪水的脸。
瓦格斯和亚丽杭德拉对于巨型圣母落下的眼泪有着不同方面的好奇。亚丽杭德拉试探性地伸出了手。在把水擦在屁股上之前,她嗅了嗅掌间的水滴。当然,瓦格斯的行为更加出格,他品尝了那些眼泪。他也在努力朝怪物玛利亚的头上看去,想要确定屋顶没有漏雨。
“外面没有下雨,瓦格斯。”佩佩告诉他。
“就是确认一下。”瓦格斯只是说。
“人们死去后,瓦格斯——我的意思是那些你会永远记得的人,那些改变了你生命的人——他们并不会真正走远。”佩佩对年轻的医生说。
“我知道,佩佩——我也和鬼魂一起生活。”瓦格斯回答。
两位老牧师是最后接近高大的圣母的,撒落灰烬本身已经是一件不合常规的事情——那些少量的物品对卢佩而言很重要,它们化成了灰——现在又产生了更多的纷扰,玛利亚似乎并非完全了无生气,还流下了巨大的泪滴。阿方索神父触碰了其中一滴胡安·迭戈拿给他的眼泪。在拾荒读书人那呈杯状的小手中,那滴眼泪闪着水晶般明亮的光芒。“是的,我看到了。”阿方索神父说,他尽量显得很庄重。
“我觉得不是水管裂了,天花板上没有水管吧?”瓦格斯询问两位老牧师,他没有故作天真。
“没有水管,确实没有,瓦格斯。”奥克塔维奥神父草率地说。
“这难道不是奇迹吗?”爱德华·邦肖的脸上布满了他自己的泪水,他问阿方索神父。“奇迹——你们是这样讲的吧?”爱荷华人用西班牙语说出了这个词,然后询问奥克塔维奥神父。
“不,不——请不要使用‘奇迹’的字眼。”阿方索神父对鹦鹉男说。
“现在提到这个词还太早了,这样的事情需要时间。目前这还属于一个未知事件或者有人会说是一系列事件。”奥克塔维奥神父念叨着,仿佛他在自言自语或背诵给主教的初级报告。
“首先,主教需要知道……”阿方索神父开了口,但是奥克塔维奥神父打断了他。
“是的,是的当然,但主教只是开始。我们有一个流程。”奥克塔维奥神父陈述道,“可能需要数年。”
“我们遵循一定的程序。在这种情况下……”阿方索神父正要说下去,但是他停了下来,看着卢佩的热巧克力杯子。胡安·迭戈用自己的小手拿着那个空杯子。“如果你已经撒落完毕,胡安·迭戈,我想要拿走那个杯子,作为记录。”阿方索神父说。
教会宣布圣母瓜达卢佩就是玛利亚用了两百年的时间,胡安·迭戈想。(1754年,教皇本笃十四世宣布瓜达卢佩成为当时新西班牙的保护人。)但是胡安·迭戈并没有说出这些。是鹦鹉男说的,当时胡安·迭戈正把卢佩的杯子递给阿方索神父。
“你们说的是那两百年吗?”爱德华·邦肖询问两位老神父。“你是在对我们说教皇本笃十四世的事情吗?本笃宣布圣母瓜达卢佩就是玛利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百年。你们心中的流程是这样的吗?”爱德华多先生问奥克塔维奥神父。“你刚刚说你们会遵循一定的程序,这需要花两百年吗?”爱荷华人问阿方索神父。
“这样的话,我们所有这些见到过圣母玛利亚哭泣的人都已经死了,对吧?”胡安·迭戈问两位老牧师。“没有目击者,是不是?”男孩问他们。(现在胡安·迭戈知道德洛丽丝没有开玩笑,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其他事情上很有胆量。)
“我想我们相信奇迹。”佩佩神父对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说。
“不是这个奇迹,佩佩。”瓦格斯说。“这是关于老一套的教会规则的事情,对吧?”瓦格斯问两位老牧师,“你们的教会和奇迹无关,但和你们的规则有关,是不是?”
“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里维拉对两位老牧师说。“你们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她做了。”垃圾场老板对他们说道。里维拉指向那里,那是圣母玛利亚被泪水打湿的脸。“我不是为了你们来这里的,是为了她。”酋长说。
“把事情弄成一坨狗屎的不是你们那些圣母。”弗洛尔对阿方索神父说。“是你们和你们的规则,你们给我们这些人定的规则。”弗洛尔告诉奥克塔维奥神父。“他们不会帮助我们。”弗洛尔对爱德华多先生说。“他们不会帮我们,因为你让他们失望了,而且他们讨厌我。”她告诉爱荷华人。
“我想巨型圣母已经停止了哭泣,她不再流泪了。”瓦格斯医生说。
“你们可以帮助我们,如果你们想的话。”胡安·迭戈对两位老牧师说。
“我告诉过你,那孩子很有勇气,是不是?”弗洛尔问爱德华多先生。
“是的,我也觉得已经没有眼泪了。”阿方索神父说道,他听起来如释重负。
“我没有看见新的眼泪。”奥克塔维奥神父也加入了对话,他似乎心怀希望。
“他们三个。”佩佩神父忽然开口道,出乎意料的是,他的手臂正环绕着那两个不算般配的爱人和跛足的男孩,仿佛是佩佩把他们聚在了一起。“你们可以,也能够解决他们三个人的困难。我会弄清楚需要做什么,以及你们要怎么做。你们可以解决这件事。”佩佩神父对两位老牧师说。“交换条件(拉丁语)——我说得对吗?”佩佩问爱荷华人,他知道爱德华·邦肖很为自己的拉丁语自豪。
“交换条件。”鹦鹉男重复道。“指的是给予他人某物并得到回报。”爱德华多先生对阿方索神父说。“换句话说,这是一个契约。”爱德华·邦肖这样对奥克塔维奥神父解释。
“我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爱德华。”阿方索神父不耐烦地说。
“他们三个将在你们的帮助下定居爱荷华。”佩佩神父对两位老牧师说,“而你们,也就是我们,指的是教会,可以把这件事情暂缓或压制下来,无论它是否是奇迹。”
“没有人说过‘压制’这种词,佩佩。”阿方索神父指责道。
“现在说出‘奇迹’的字眼还欠妥,佩佩。我们需要等待结果。”奥克塔维奥神父斥责地说。
“只要帮助我们去爱荷华。”胡安·迭戈说,“我们可以再等两百年。”
“这个约定对每个人来说都很合适。”爱荷华人也加入了对话。“其实,胡安·迭戈,”爱德华多先生对拾荒读书人说,“瓜达卢佩为了官方的公布等待了203年。”
“我们不介意要等待多久才能让他们告诉我们那是真的奇迹,甚至奇迹是什么也并不重要。”里维拉对所有人说。怪物玛利亚已经不再流泪,垃圾场老板也准备离开。“我们不需要宣布什么是奇迹,什么不是。我们能看见。”酋长在离开时提醒大家。“当然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会帮助你们。你不需要会读心,也知道这一点,对吧?”垃圾场老板问拾荒少年。
“卢佩知道这两个人是你未来重要的部分,对吗?”里维拉问胡安·迭戈,他指着鹦鹉男和弗洛尔。“你不觉得你妹妹也知道,他们会帮助你离开吗?”酋长又指向那两位老牧师。
垃圾场老板在圣水喷泉前停留了很久,他在犹豫要不要触碰里面的水。可他在离开的路上并没有触摸圣水。显然,怪物玛利亚的眼泪就足够了。
“你去爱荷华之前最好来和我道个别。”里维拉对拾荒读书人说,显然垃圾场老板已经不想再和其他任何人讲话。
“一两天之后来找我,酋长,我会帮你拆线!”瓦格斯在里维拉身后喊道。
胡安·迭戈并不怀疑垃圾场老板说的话,他知道两位老牧师会妥协,也知道卢佩清楚他们会这样做。只要看一眼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胡安·迭戈就明白两位老牧师也知道自己会妥协。
“那句拉丁语鬼话是什么来着?”弗洛尔问爱德华多先生。
“交换条件。”爱荷华人轻声说,他不想再提这件事。
现在轮到佩佩神父哭了。他的眼泪当然不是奇迹,但哭泣对佩佩来说是一件大事,他没法停下来。他的眼泪只是不停地流出。
“我会想你的,我亲爱的读书人。”佩佩神父对胡安·迭戈说。“我觉得我已经在想你了!”佩佩啜泣着。
那些猫并没有吵醒胡安·迭戈,但是桃乐茜弄醒了他。桃乐茜占据了绝佳的位置,她那对厚重的乳房刚好扫过他的脸,她的屁股坐在他身上前后移动,这个年轻女子让胡安·迭戈感到呼吸困难。
“我也会想你的!”他嚷了出来,他依然睡着,而且在做梦。他意识到的下一件事是自己进入了做爱的状态——胡安·迭戈不记得她是如何为自己戴上避孕套的——桃乐茜也进入了状态。这是一场地震,胡安·迭戈想。
如果户外浴室的稻草屋顶上还有猫的话,桃乐茜的尖叫一定会吓跑它们。她的叫声让那些打鸣的斗鸡也暂时停了下来。咆哮了一整夜的狗们重新开始了狂吠。
“隐秘之地”的卧室中没有电话,否则附近房间的某些蠢货一定会打来抱怨。至于那些在越南死去的年轻美国士兵的鬼魂,他们会永远留在“隐秘之地”度假,桃乐茜那爆炸性的叫喊一定会让他们那停止跳动的心脏感到一两下抽搐。
胡安·迭戈直到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才看到他的壮阳药瓶子开着,药片被放在他正在台面上充电的手机旁边。胡安·迭戈不记得自己服用过壮阳药,但他一定吃了一整片,而不是半片。不知他是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自己服用的,还是桃乐茜在他熟睡,并梦见撒落骨灰的仪式时把一粒一百毫克的药片拿给了他。(如何服用的还重要吗?他确实是服过。)
很难说让胡安·迭戈感到更惊讶的是什么。是那个年轻的鬼魂本身,还是迷失的士兵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更惊人的是,这个在久远的战争中死去的美国人正盯着浴室水池上方的镜子,试图从中看到自己,然而年轻的遇难者根本没有显现在镜子里。(有些鬼魂会出现在镜子中,但不是这个。鬼魂是很难区分的。)而胡安·迭戈出现在浴室水池上方的同一面镜子中,这让那个鬼魂消失了。
那个没有映射在浴室镜子中的鬼魂让胡安·迭戈想起了他奇怪的梦,关于那张由一个中国小伙子在九龙车站拍摄的照片。为什么米里亚姆和桃乐茜不在照片中?孔苏埃洛如何称呼米里亚姆?“那个忽然出现的女士”,梳辫子的小女孩不是这样说的吗?但是米里亚姆和桃乐茜是如何从一张照片上消失的呢?胡安·迭戈想。还是说那张手机照片一开始就没有拍到米里亚姆和桃乐茜?
这种想法、这种联系,而不是年轻的鬼魂本身或他的夏威夷衬衫,让胡安·迭戈感到最为恐惧。当桃乐茜发现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浴室里,盯着水池上方那面小镜子时,她猜到他看见了其中一个鬼魂。
“你看见了一个,是吧?”桃乐茜问他。她迅速地亲吻了他的后颈,然后赤身从他身后滑过,走向了户外浴室。
“其中一个鬼魂,是的。”胡安·迭戈只是说。他的目光还没有从浴室的镜子上移开。他感觉到桃乐茜亲吻了自己的脖子,也感觉到她擦着自己的背部从他身后滑过。但是桃乐茜没有出现在浴室的镜子中,和穿着夏威夷衬衫的鬼魂一样,她也没有显现。可桃乐茜又和那个年轻的美国战俘不同,她甚至懒得在镜子中搜寻自己。她如此不知不觉地从胡安·迭戈身后经过,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她赤裸着身体,直到他看见桃乐茜站在户外浴室中。
有那么一会儿,他在看着她洗头发。胡安·迭戈觉得桃乐茜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年轻女子,如果她是一个幽灵或者在某种程度上不属于这个世界,这让胡安·迭戈觉得她想要和自己待在一起是更可信的,虽然她的陪伴可能是不真实或虚幻的事情。
“你是谁?”胡安·迭戈在爱尼问过桃乐茜,但是她当时睡着了,或者假装睡着,也可能胡安·迭戈只是想象自己问过她。
他觉得已经不必再次询问她究竟是谁。想到桃乐茜和米里亚姆可能是幽灵,胡安·迭戈感到非常轻松。他想象中的世界要比现实世界带给他更多的满足和更少的痛苦。
“你想和我一起洗澡吗?”桃乐茜问他。“会很有趣吧。只有猫和狗能看见我们,或者鬼魂,它们又会在意什么呢?”她说。
“是啊,会很有趣。”胡安·迭戈回答。他依然盯着浴室的镜子,这时,一只小壁虎从镜子后面爬了出来,用它那双明亮、一眨不眨的眼睛望着他。那只壁虎无疑看到了他,只是为了确认,胡安·迭戈耸了耸肩,让自己的头来回摆动着。壁虎冲向浴室镜子的后面,瞬间把自己藏了起来。
“我马上就来!”胡安·迭戈对桃乐茜喊道。户外浴室(不必说桃乐茜在里面)看起来很诱人。壁虎一定看到了他,胡安·迭戈知道自己还活着,至少可以被看见。他还不是某种鬼魂,至少现在不是。
“我来了!”胡安·迭戈对她嚷道。
“来吧,来吧。”桃乐茜在户外浴室中回应他。
她想把他的阴茎用泡沫弄得很光滑,然后在水下摩擦他的身体。胡安·迭戈纳闷为什么他没有结交过任何像桃乐茜这样的女友,但即使在更年轻的时候,他也知道自己的谈话中带有一种书生气,一种可能会把有趣的女孩赶走的严肃气质。这便是胡安·迭戈在想象中,更愿意编造出一个像桃乐茜这样的年轻女子的原因吗?
“不要担心那些鬼魂。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看见他们。”桃乐茜在淋浴下对他说。“他们不会期待你给什么。他们只是很难过,对于他们的悲伤你做不了任何事。你是个美国人,他们经历的事情是你的一部分,或者你是他们经历的事情的一部分,也许类似这样。”桃乐茜接着说了下去。
但是他的哪一部分是真实的呢?胡安·迭戈思索着。人们——甚至鬼魂,如果桃乐茜是其中一种鬼魂——总是试图让某件事成为他的“一部分”!
你无法让拾荒者停止拾荒,外国人走到哪里都是外国人。胡安·迭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他去任何地方旅行都有一种陌生感,这种感觉关乎他是谁,不仅仅是一个作家。连他的名字都是虚构的,不是“里维拉”而是“格雷罗”。美国移民律师不允许胡安·迭戈使用里维拉的名字。里维拉“可能不是”胡安·迭戈的父亲的理由并不充分。而里维拉还活着,让这个被收养的男孩拥有他的名字不大好。
佩佩神父只能向垃圾场老板解释这尴尬的情况,胡安·迭戈无法告诉酋长“被收养的男孩”需要一个新的名字。
“‘格雷罗’怎么样?”里维拉提议道,他只看着佩佩,而非胡安·迭戈。
“你觉得‘格雷罗’可以吗,酋长?”胡安·迭戈问垃圾场老板。
“可以。”里维拉回答,他现在允许自己看向胡安·迭戈,但只是稍微看了一眼。“即使是一个垃圾场的孩子也该知道他来自哪里。”酋长说。
“我不会忘记我来自哪里,酋长。”胡安·迭戈只是说,他的名字已经成了某种想象出来的东西。
共有九个人看见了发生在瓦哈卡耶稣会圣殿的奇迹——泪水从一尊雕像的眼中流出。这尊雕像是圣母玛利亚,但是奇迹并没有被记录下来,九个目击者中的六个已经死去。随着剩下三个人的死亡——瓦格斯、亚丽杭德拉以及胡安·迭戈——奇迹自身也会死去,不是吗?
如果卢佩还活着,她会告诉胡安·迭戈这尊哭泣的雕像并不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奇迹。“我们是会创造奇迹的人。”卢佩曾经对他说。卢佩自己难道不是最主要的奇迹吗?她所知道的一切,她冒险去做的一切,她是多么希望胡安·迭戈拥有另一种未来啊!这些神秘的事情是胡安·迭戈的一部分。在这些神秘事件面前,他另外的人生经历都显得很苍白。
桃乐茜在谈论什么,她依然继续着。
“关于鬼魂,”胡安·迭戈尽可能随意地打断了她,“我想总有办法能够把他们和其他的客人区分开。”
“你看向他们时,他们就会消失,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桃乐茜说。
早餐时间,桃乐茜和胡安·迭戈发现“隐秘之地”并不是十分拥挤,并没有很多其他的客人。那些在户外餐桌前享用早餐的人不会在你看向他们的时候消失,但是胡安·迭戈觉得他们有一些衰老和疲惫。当然,那个清晨他也从镜子中打量了自己——要比平时花的时间稍长——他会说自己看起来也更加衰老和疲惫一些。
早餐后,桃乐茜想让胡安·迭戈去看这些组合建筑之间的小教堂或是礼拜堂。她觉得这种建筑会让胡安·迭戈想起他在瓦哈卡经常看到的西班牙风格。(噢,那些西班牙人,他们真的无处不在!胡安·迭戈想。)
礼拜堂的内部非常简单,完全没有华丽或精致的感觉。那里有一座圣坛,类似于只能容纳两名顾客的小咖啡桌。还有一尊十字架上的耶稣——这位耶稣并没有遭遇太多痛苦,以及一尊圣母玛利亚,雕像并不高大,仅仅是真人大小。他们两个似乎是在相互对话。但是这两尊熟悉的雕像,这对母子,并不是最显眼的,让胡安·迭戈瞬间表现出兴趣的不是玛利亚和他的耶稣。
两个坐在礼拜堂前排座位上的年轻鬼魂吸引了胡安·迭戈的全部注意。这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其中一个把头放在另一个的肩膀上。他们似乎并不只是从前的战友,虽然两人都穿着军服。让胡安·迭戈惊讶的并不是这两个早已死去的美国战俘是(或曾经是)恋人关系。这两个鬼魂没有看见桃乐茜和胡安·迭戈走进小教堂,他们不仅没有消失,还继续恳切地看着玛利亚和耶稣,仿佛坚信教堂里只有他们两个,不会被任何人看到。
胡安·迭戈或许想过,当你死去后变成了鬼魂,你的神态——尤其是在教堂中的时候——会有所不同。你应该不再寻求指引了吧?难道你没有以某种方式知晓答案吗?
但是这两个鬼魂和任何两个由于遇到麻烦,满心困惑地看向玛利亚和耶稣的爱人相比并无任何区别。胡安·迭戈清楚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这两个死去的士兵不比任何活着的人知道得多。两个年轻的鬼魂依然在寻找答案。
“不要再有鬼魂了。我已经见过够多了。”胡安·迭戈对桃乐茜说,他指着那两个手挽手的已逝士兵消失的地方。
胡安·迭戈和桃乐茜会在“隐秘之地”再待上一天一夜——这是一个周五。他们周六会离开维干,搭乘另一班从拉瓦格飞往马尼拉的航班。又一次,除了偶尔经过的船只,他们会飞过一块没有亮灯的黑暗,那里是马尼拉海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