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偶像约翰·欧文经典套装(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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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无风不起浪

那天清晨有一个美国人在瓦哈卡着陆,在这架即将降落的飞机上,他是对胡安·迭戈的未来最重要的人,他是一位学者,正在接受成为牧师的训练。即将受雇执教于耶稣会学校和孤儿院。佩佩神父从众多报名者的名单中选中了他。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这两位耶稣会中的老牧师,曾怀疑这个年轻的美国人西班牙语可能不会太好。而佩佩认为这位学者的资历很高,是个非常出色的学生,他的西班牙语肯定能赶上来的。

流浪儿童之家的每个人都很期待他的到来,除了格洛丽亚修女。那里其他照看孤儿的修女们都对佩佩神父说,她们很喜欢这位年轻教师的照片。佩佩也觉得这照片好看,虽然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如果有人能在一张照片里显得很热情,那便是他了。)

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派佩佩神父去为新教士接机。从文件中的照片上看,他以为自己见到的会是一个更健壮、更成熟的男人。不过爱德华·邦肖最近减重很多,而且这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美国人从减重以来就没买过任何新衣服。所以他的衣服很大,甚至略显滑稽,让这个面容非常严肃的学者显得有些幼稚和随意。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家庭里最小的孩子,穿的都是兄弟和表亲们丢弃或穿小的衣服。他那夏威夷衫的短袖子垂在手肘之下,又实在是太长,甚至遮住了膝盖(这件衣服的主题是棕榈树间的鹦鹉)。一下飞机,年轻的邦肖就被松垮的裤子绊了一跤。

和往常一样,飞机降落的时候会撞到一只或几只在跑道上乱窜的鸡。红棕色的羽毛随风任意飞舞,这里是马德雷山脉两条分支会合的地方,所以风总是很大。但是爱德华·邦肖并未注意到有一只(或几只)鸡被撞死了。他看着风里的羽毛,以为它们在对自己表达着温暖的问候。

“爱德华?”佩佩神父刚一开口,一片鸡毛便落在了他下唇上,他只得吐掉。与此同时,他觉得这个年轻的美国人看起来有些恍惚和不知所措。但是佩佩想起自己在这个年纪也常常心神不宁,于是便开始为年轻的邦肖担心起来,仿佛这位新教士是“流浪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孤儿。

三年的牧师准备工作被称作见习,在那之后,爱德华·邦肖还要再接受三年神学培训。接下来便是任命,佩佩神父一边看着这位正在挥手赶走鸡毛的年轻学者一边想。而任命之后,他还要再接受第四年的神学培训,这还不包括这个可怜人已经获得的英国文学博士学位!(难怪他瘦了这么多,佩佩神父暗忖。)

但佩佩神父低估了这个热情的年轻人,此时他站在一堆飞舞的鸡毛间,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凯旋的英雄。佩佩神父并不知道,即使按照耶稣会的标准,爱德华·邦肖的祖先也是一群令人敬畏的人。

邦肖家族来自苏格兰地区的敦夫里斯郡,靠近英国边境。爱德华的曾祖父安德鲁移民到了加拿大沿海地区,他的祖父邓肯又作出谨慎的选择——移民到美国。(邓肯·邦肖喜欢说:“我只会搬到缅因州,不会去美国的其他地方。”)爱德华的父亲格雷厄姆又往西面移动了一些,他搬到了爱荷华。爱德华·邦肖出生在爱荷华,在他来到墨西哥之前,从未离开过美国中西部。

至于邦肖家族怎么成了天主教徒,只有上帝和曾祖父知道。和很多苏格兰人一样,安德鲁·邦肖生来就是新教徒。他从格拉斯哥起航的时候还是如此,但是当他在哈利法克斯着陆时,已经和罗马教会产生了密切的联系,他上岸后便成了天主教徒。

即使不是那种足以扭转生死的奇迹,那艘船上也应该发生了某些转变。那次穿越大西洋的旅程中一定发生了神奇的事,可是即使到老,安德鲁也从未提起过。他把那个奇迹带进了坟墓。关于那次旅程,安德鲁只提到过一位修女教会了他玩麻将。

爱德华·邦肖对大多数奇迹都持怀疑态度,可他又对这些意外地感兴趣。不过他没有质疑过自己为什么是天主教徒,也没有质疑过他曾祖父那无法解释的转变。所有邦肖家族的人自然都学会了玩麻将。

“在那些最狂热的教徒生命中,总有一个无法解释,或者根本不能解释的矛盾。”胡安·迭戈在他关于印度的小说《一个由圣母玛利亚引发的故事》中写道。虽然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虚构的教士,但他在心中参考的也许正是爱德华·邦肖。

“爱德华?”佩佩神父又叫了他一次,语气比刚才确凿了一些。“爱德华多!”他又用西班牙语试了一遍。(佩佩对自己的英语缺乏自信,担心可能会在“爱德华”这个词上发音不准。)

“嘿!”年轻的爱德华·邦肖回应了他。不知为何,这位学者忽然讲起了拉丁语,他对佩佩说:“无风不起浪。”

佩佩神父的拉丁语属于初级水平,他觉得自己似乎听出了“风”这个词,又好像是复数。他认为爱德华·邦肖是在展示自己受过出色的教育,其中包含对拉丁语的精通,他应该不是在开关于“空中飞舞的鸡毛”的玩笑吧。实际上,邦肖正在背诵自己族徽上的话——族徽是苏格兰的传统。邦肖家的族徽是用特殊的格子呢制成的。每当爱德华紧张或不安的时候,便会背诵那上面的拉丁文字。

那句话译作英文便是:“无风不起浪。”

亲爱的上帝,他在说些什么啊?佩佩神父有些惊叹。他认为那句拉丁文的内容和宗教有关。他曾遇到过一些狂热地模仿圣·依纳爵·罗耀拉行为的教士。罗耀拉是基督教秩序及耶稣会的创建者。他曾在罗马宣称,只要能阻止一个妓女在一晚犯下的过错,他便愿意牺牲自己的生命。佩佩神父一生都生活在墨西哥城的瓦哈卡。他只知道圣·依纳爵·罗耀拉一定是疯了,才会发出这种誓言。

即使是朝圣,如果由一个傻瓜来完成,那也是徒劳的,佩佩神父走向落满羽毛的停机坪,去和年轻的美国教士打招呼时这样想道。

“爱德华——爱德华·邦肖。”佩佩喊这位学者的名字。

“我更喜欢爱德华多。听起来很新鲜——我喜欢!”爱德华·邦肖用力拥抱了佩佩,这让佩佩有些吃惊。佩佩格外喜欢被拥抱,他喜欢这位热切的美国人表达自己的方式。爱德华(爱德华多)立刻解释了自己讲的拉丁语的意思。佩佩惊讶地得知“无风不起浪”是一句苏格兰谚语,而不是什么宗教箴言,除非是来自新教,佩佩神父推测。

这个年轻的美国中西部人很乐观,性格很开朗——佩佩神父觉得他挺有趣。不过其他人会怎么看待他呢?佩佩很好奇。因为他觉得,那些人都不怎么有趣。他想到了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不过也专门想到了格洛丽亚修女。他们面对拥抱会很不安吧——更别提那件“棕榈树间的鹦鹉”主题的奇怪夏威夷T恤了!佩佩神父想到这里,却觉得很开心。

爱德华多——爱荷华人喜欢的名字——想让佩佩看看通过墨西哥海关时,那些人是怎么蹂躏他的包的。

“看他们把我的东西翻得多乱!”他激动地叫道,正打开自己的手提箱给佩佩看。这个热情的新教士并不介意自己散乱的家当被瓦哈卡机场的路人看到。

在墨西哥城的海关,安检员一定是狠狠撕开了这位衣着鲜艳的教士的包,发现里面有更多不合身的、过大的衣服,佩佩想。

“你这么朴素啊,一定是在响应新教皇的议题!”佩佩神父对年轻的邦肖说,他正打量着那些(装在一个小而凌乱的手提箱里的)更多的夏威夷T恤。

“爱荷华流行这个。”爱德华·邦肖说,也许这是个玩笑。

“阿方索神父会觉得你像膏药里的猴子。”佩佩提醒这位学者。他用词不大准确,可能本想说“贴膏药的猴子”,当然,或许他应该说“阿方索神父会觉得这堆衣服像猴子穿的”。不过爱德华·邦肖听懂了。

“阿方索神父比较保守是吗?”年轻的美国人问。

“不尽如此。”佩佩神父说。

“是‘不仅如此’吧。”爱德华·邦肖纠正了他。

“我的英语有点忘了。”佩佩承认道。

“那从现在开始,我对你讲西班牙语吧。”爱德华说。

他告诉佩佩海关安检员先是发现了一支教鞭,很快又发现了第二支。“这是惩罚工具?”安检员问邦肖,先是用西班牙语,然后用英语。

“这是激励工具。”爱德华(或爱德华多)回答。佩佩神父想:噢!慈悲的上帝,我们想要的只是个英语老师,这可怜人却用鞭子来激励自己!

另一个鼓起的手提箱里全都是书。“又是惩罚工具。”海关安检员用双语说。

“这是更好的激励工具。”爱德华·邦肖更正道。(至少这位苦行僧喜欢读书,佩佩神父想。)

“孤儿院的修女们,其中有些会和你一起教课,她们很喜欢你的照片。”佩佩神父对学者说,而他正在重新装好他那被蹂躏过的行囊。

“是嘛!但和那时比我瘦了不少。”他回答。

“确实,但愿你没有生病。”佩佩有些小心地说。

“禁欲,是因为禁欲——我觉得这很好,”爱德华·邦肖解释道,“我现在不抽烟,也不喝酒,不喝酒让我的胃口变小了,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总是饿。”这位忠实信徒说。

“是嘛!”佩佩神父说。(他把自己的口头禅传给了我!佩佩自忖道。)他从不喝酒,一滴也不喝。可不喝酒没有让他的胃口变小。

“衣服、教鞭、书。”海关安检员用西班牙语和英语对年轻的美国人总结道。

“这些都是必需品!”爱德华·邦肖强调说。

仁慈的上帝,宽恕他的灵魂吧!佩佩想着,仿佛这位学者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时日无多了。

墨西哥城的海关安检员还查看了这个美国人的签证,那上面写着“短时居留”。

“你打算待多久?”安检员问。

“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三年。”他回答。

佩佩神父觉得爱德华·邦肖前路渺茫,他看上去连六个月的教士生活都很难维持。他需要更多的衣服——合身的。他的书可能会不够读,两支教鞭也不够。这个虔诚的教徒会发现自己需要鞭策的时候很多。

“佩佩神父,你开甲壳虫啊!”当两位教士走向停车场落灰的红车时,爱德华·邦肖叫道。

“叫我佩佩就好,没有必要加上‘神父’。”佩佩说。他很好奇是不是所有美国人都会对很平常的事情大惊小怪,不过他很喜欢这位年轻学者对一切事物的热情。

除了佩佩,教士们还会选择谁来经营他们的学校呢?只有他既拥有热情,又赞赏热情。除了他,他们又会选择谁来经营“流浪儿童之家”呢?如果没有佩佩神父热切地忧心着一切,你就没法把孤儿送去一家好学校,还把它叫作“流浪儿童之家”。

不过,忧心的人,哪怕是其中最善良的那些,他们在开车时更容易分散精力。或许佩佩在想着拾荒读书人。想着给格雷罗带去更多的书。不管怎样,佩佩在离开机场时开错了路,他没有开往瓦哈卡,即回城的方向,而是往垃圾场方向前行。当他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时,已经到了格雷罗。

佩佩对这一片并不是很熟悉。他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转向,于是选择了垃圾场的土路。这条路很宽,只有那些味道难闻的卡车会走,他们不是到垃圾场去,就是从那里出来,一般都会经过那儿。

自然,只要佩佩停下甲壳虫小车,成功转向,他们两人便会被笼罩在垃圾场的黑烟中,堆积成山的垃圾高耸在道路两旁。他们会看到拾荒的孩子在垃圾堆之间爬上爬下。司机需要留意这些拾荒者,不仅是衣衫褴褛的孩子,还有垃圾场的狗。垃圾焚烧带来的气味让年轻的美国人捂住了嘴。

“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是地狱,气味也像!那些可怜的孩子在这里举行什么仪式呢?”年轻的邦肖惊讶地问。

我们要怎么忍受这个可爱的疯子啊?佩佩神父暗中想。他那狂热的善意并不会给瓦哈卡带来什么改变。不过佩佩只是答道:“这里是城市垃圾场。这是焚烧狗的尸体以及其他垃圾的气味。我们已经帮助了这里的两个孩子——两个拾荒儿童。”

“拾荒儿童!”爱德华·邦肖嚷道。

“也就是垃圾场里的孩子。”佩佩柔和地说,他希望自己的语气可以把拾荒的孩子和捡垃圾的狗区别开。

这时,一个脏兮兮的、难以确定年龄的男孩把一只瘦小、瑟瑟发抖的狗推进佩佩神父那甲壳虫汽车的副驾驶车窗。他肯定是垃圾场里的孩子,从那双过大的靴子便能看出。

“不了,谢谢。”爱德华·邦肖礼貌地说,他似乎不是说给那个垃圾场的孩子,而是那条散发着难闻气味的小狗,他直言这只饥饿的小家伙是自由的。(垃圾场的孩子也不是乞丐。)

“你不该摸那条狗!”佩佩神父用西班牙语对那个孩子说。“你会被咬的!”他又提醒道。

“不就是狂犬病嘛!”脏兮兮的孩子嚷道。他把狗从车窗边拽了出来。“我知道可以打疫苗!”小拾荒者冲佩佩神父喊道。

“多么美的语言啊!”爱德华·邦肖评价说。

亲爱的上帝,这个学者根本就不懂西班牙语!佩佩推测道。灰尘覆盖了甲壳虫汽车的挡风玻璃,佩佩发现雨刷只会把车窗涂抹得更脏,让他更看不清离开垃圾场的路。他只得下车,用一块旧抹布擦拭车窗。于是,佩佩神父把拾荒读书人胡安·迭戈的故事讲给了新教士,也许他还应该稍微讲讲男孩的妹妹,尤其是她那强大的读心能力和难懂的语言。不过,考虑到邦肖是个乐观而热情的人,他决定把焦点放在积极易懂的事情上面。

那个叫卢佩的女孩总有些奇怪,不过胡安·迭戈真的很出色。这个在垃圾场出生长大的十四岁男孩,竟然靠自学能读懂两门语言!他身上没有任何让人困扰的地方。

“感谢耶稣!”当他们再次上路时,爱德华·邦肖说。他们这一次走上了回瓦哈卡的正确方向。

他在感谢什么?佩佩神父有些好奇,而年轻的美国人还在继续着他那看起来很虔诚的祈祷。“感谢您赋予我最需要我的使命。”

“那不过是城市垃圾场。”佩佩神父说,“垃圾场的孩子被照顾得很好。相信我,爱德华,那儿不需要你。”

“是爱德华多。”年轻的美国人纠正他说。

“好吧,爱德华多。”佩佩没再说话。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夹在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中间,他们两个比他年龄大,神学知识也更丰富。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让佩佩觉得作为一个执着的世俗上的人文主义者,他是在背叛天主教的信仰,或者更糟。(从耶稣会的角度,还有比这更糟的吗?)阿方索神父和奥克塔维奥神父记下了全部的天主教教义,他们总是围在佩佩神父身边,让他觉得自己的信仰不虔诚。他们是不可救药的教条主义者。

而佩佩为这两个老牧师找到了一位匹敌的对手——爱德华·邦肖,他是一个疯狂而可爱的斗士,或许会从本质上对耶稣会所承担的使命带来挑战。

这个学者真的在为自己能够履行“重要使命”,帮助那两个垃圾场的孩子而感谢上帝吗?他真的相信这些孩子是需要拯救的人吗?

“我为自己没能好好欢迎你而道歉,爱德华多先生,”佩佩神父说,“向你表达道歉和欢迎。”他又赞赏地补上了一句西班牙语。

“谢谢!”狂热的信徒回答。透过灰蒙蒙的挡风玻璃,他们都看到前方有一个正在旋转的小障碍物,而车辆都在渐渐偏离。“有什么死在了路上?”爱德华·邦肖问。

一群吵吵嚷嚷的狗和乌鸦正在争夺那看不见的尸体,当红色的甲壳虫车靠近那里时,佩佩神父按了按喇叭。乌鸦都飞走了,野狗也四下散开,他们发现路上只有一摊血。如果真的有什么死了,也已经毫无痕迹,只剩下那摊血。

“狗和乌鸦吃掉了尸体。”爱德华·邦肖说。这显而易见,佩佩神父想道。而此时胡安·迭戈说话了,他唤醒了沉浸在漫长睡眠和梦境中的自己,其实这算不上是梦境。(也许这是被回忆附体的梦,或是被梦附体的回忆。这也是他所怀念的,曾被贝他阻断剂盗走的,他的童年和至关重要的青少年时代。)

“不——没有什么东西死在路上,”胡安·迭戈说,“是我的血。我的血从里维拉的卡车里流了出来,破坏神并没有全舔干净。”

“你是在写作吗?”米里亚姆,那强势的母亲问胡安·迭戈。

“听起来是个可怕的故事。”女儿桃乐茜说。

两张面孔凑近他,她们并没有天使那般完美。他发现她们都去过盥洗室并刷了牙,口气很清新,但他并没有。乘务员们正在头等舱中奔忙。

国泰航空的841号航班即将在香港降落,空气中弥漫着陌生而友好的气息,显然不是瓦哈卡垃圾场的气味。

“你醒来的时候我们正要叫醒你。”米里亚姆说。

“你一定不想错过绿茶松饼——它就像做爱一样棒。”桃乐茜说。

“做爱,又是做爱。够了,桃乐茜。”她妈妈责怪道。

胡安·迭戈意识到自己的呼吸不太顺畅,他抿着嘴对两个女人笑了笑。他慢慢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以及这两个富有魅力的女子是谁。噢,对了,我没服用贝他阻断剂,他记了起来。我回到了我原本的地方!他想道,可这让他的心脏感到很痛。

这是什么?他发现自己身着国泰航空滑稽的睡衣,还穿着它跨越了太平洋。他也没有服用那半片壮阳药,那蓝灰色的药片和贝他阻断剂一起放在了托运的箱子里。

一共16小时10分钟的飞行中,胡安·迭戈睡了超过15小时。他以明显更轻快的步伐一瘸一拐地进了盥洗室。那两个被他命名的“天使”(她们的目光并不完全是监护人式的)看着他走了进去,这对母女似乎都很喜欢他。

“他很好,对吧?”米里亚姆问女儿。

“很可爱。”桃乐茜回答。

“谢天谢地我们发现了他,要是没有我们他肯定会走丢!”母亲说。

“谢天谢地。”桃乐茜重复道。这句话从年轻姑娘那过于饱满的嘴唇中说出来有些不自然,仿佛缺少了什么。

“我觉得他在写作,在睡梦中写作!”米里亚姆嚷道。

“写的是‘血从卡车里流了出来’!”桃乐茜说。“破坏神是‘恶魔’的意思吗?”她问母亲,而母亲耸了耸肩。

“桃乐茜——你总是一遍遍地说绿茶松饼的事。再怎么样,那不过是一块松饼。”米里亚姆对女儿说,“吃松饼和做爱根本不一样!”

桃乐茜转了转眼珠,又叹了口气。不管站着还是坐着,她总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所以很容易想象出她躺着的状态。)

胡安·迭戈从盥洗室中出来,对着那对迷人的母女笑了笑。他已经成功把自己从国泰航空滑稽的睡衣中解放了出来,并把它递给了其中一位乘务员。他很想吃一块绿茶松饼,虽然没像桃乐茜那么想。

胡安·迭戈清楚地意识到,他的勃起只比平时减弱了一点。他很怀念能够勃起的时光。通常他都需要服用半片壮阳药才能成功,可这次并没有。

他那只残脚在睡着和刚醒来时总是会抽搐,但这次的抽搐有所不同或者说胡安·迭戈觉得如此。在他心中,他又回到了十四岁,里维拉的卡车刚刚轧伤他的右脚。他还能感觉到自己脖子和后脑勺上残存着卢佩腿的温度。里维拉仪表盘上的瓜达卢佩娃娃正在扭来扭去,是女人们承诺某种不可言说又不愿承认的事情时惯有的样子。米里亚姆和女儿桃乐茜此时面对胡安·迭戈就是这样的神情。(不过她们没有扭屁股!)

可胡安·迭戈无法说话,他的牙齿紧咬,双唇紧闭,仿佛依然在努力控制着,不要因为疼痛而叫出声。而他的头还在他那分别许久的妹妹腿上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