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文学偶像约翰·欧文经典套装(全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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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两个圣母

胡安·迭戈酒店房间的床头柜上有一组按钮。这些按钮负责调节或开关卧室及浴室的灯,同时也会对收音机和电视产生效果,这让他有些眼花缭乱。

暴躁的女服务员离开时,没有关掉收音机,这种愚蠢而低级的错误在全世界的酒店服务员间依然普遍存在。虽然胡安·迭戈不知道怎么关掉,却成功地把它调成了无声。灯光已经被服务员调暗,但无论胡安·迭戈怎么做,都无法关掉它们。电视一开始很喧嚷,但又忽然安静地暗了下去。胡安·迭戈知道,他最后的办法便是把那张房卡(也是他房门的钥匙)从门口的卡槽中拔出来。不过桃乐茜提醒过他,那样所有带电的东西都会关闭,他只能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

黑一点没关系的,作家想。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已经在飞机上睡了15小时,现在却又累了。是因为那些恼人的按钮,还是因为他重新燃起的欲望?粗鲁的女服务员重新整理了浴室里的物品。切药器被放在了水槽的另一侧,对面是他小心翼翼地放置贝他阻断剂(以及壮阳药)的地方。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服用贝他阻断剂,尽管如此,他却没有吃那粒蓝灰色的药片。他把椭圆形的药片拿在手里,然后又放回了药瓶。不过他服用了一粒壮阳药,一整粒。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只需要服用半片,只是想象着如果桃乐茜叫他或是敲他的门,半粒药可能不够。

胡安·迭戈清醒地躺在酒店房间那昏暗的灯光下,什么都没有做。他想象着如果米里亚姆来访,他也需要服用一整粒药。但由于他已经习惯每天服用半粒,50毫克而非100毫克,他发现自己的鼻塞更加严重,嗓子也很干,而且似乎要开始头痛。他已经仔细地想过这一点,并伴着壮阳药喝了很多水,因为喝水似乎能减轻副作用。另外他喝了很多啤酒,再喝水就会让他夜里起来小便。这样的话,如果桃乐茜和米里亚姆并不出现,他就不需要等到早晨再去服用那粒让他消沉的贝他阻断剂。胡安·迭戈已经停服贝他阻断剂太久了,他想到或许应该吃两片。但他那莫名的、由肾上腺素驱动的欲望却和疲乏以及永恒的自我怀疑混杂在一起。为什么这两个性感女人中的某一个会想要和我上床呢?小说家自问。很快,他便睡着了。没有人注意到,即使在睡觉时,他的阴茎也勃起着。

如果说肾上腺素的奔涌激发了他对女人的渴望——至少对这一对母女——他应该预料到自己的梦境(他最重要的少年时光的再现)中也会涌现出大量的细节。

在富豪机场酒店的梦里,胡安·迭戈几乎没有认出里维拉的卡车。迎风行驶的卡车外部溅满了男孩的血迹,更容易辨认的是破坏神——里维拉的狗那张沾满血的脸。血淋淋的卡车一停在耶稣会门口,就吸引了那些来参观圣殿的游客和朝拜者们的注意。全身是血的狗很难不吸引众人的目光。

他们把破坏神留在了里维拉卡车的平板上,而他正凶猛地守护着自己的领地,不让那些围观者靠得离卡车太近。尽管一个胆大的男孩已经触到副驾驶车门上一块风干的血迹。过了好久,他才发现那里依然黏糊糊的,真的是血。

“是血!”那个大胆的男孩叫道。

又有人小声嘟哝:“大屠杀。”各种各样的猜想蜂拥而至!仅凭一辆旧卡车上的一点血迹,以及一只全身染血的狗,人们便纷纷开始得出结论,一个接一个。其中一小拨人冲进了圣殿。有传言说,就在巨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下,发生了一起团伙枪击事件,而被害人就在那里。(谁不想围观一下这种事情呢?)

紧随着这可怕的猜想,人群中的一部分忽然发生了某些变化。他们远离了犯罪现场(路边的卡车),疯狂冲向圣殿里奇迹即将诞生的地方。佩佩神父找了个位置停下他那落满土的红色甲壳虫汽车,而他正停在溅满血的卡车和面目凶恶的破坏神旁边。佩佩神父认出了酋长的卡车,他凭借血迹猜想,那两个(佩佩知道)由里维拉照看的可怜孩子,可能受到了某些难以言说的伤害。

“噢——孩子们。”佩佩哀叹道。他立刻对爱德华·邦肖说:“别拿东西了,出事了。”“出事了?”狂热的信徒用急切的语气重复道。人群中有人提到了“狗”,爱德华·邦肖匆匆跟在摇摇晃晃的佩佩神父身后,一眼瞥见了可怕的破坏神。“这狗怎么了?”爱德华问佩佩神父。

“这狗全身都是血。”佩佩先是用西班牙语,接着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我看见了啊!”爱德华·邦肖有些急躁地说。

耶稣会圣殿里挤满了目瞪口呆的围观者。“奇迹!”其中一个看客喊道。

爱德华·邦肖的西班牙语虽然有限,但没有那么糟,他听懂了“奇迹”这个词,这激起了他一直以来的兴趣。

“奇迹?”他问佩佩,“什么奇迹?”而佩佩正在朝着圣坛奔去。

“我不知道,先过去吧!”佩佩神父气喘吁吁地回答。我们想要一个英语老师,却等来了一个宣扬奇迹的家伙,可怜的佩佩想。

正在大声祈祷奇迹发生的是里维拉,以及人群中的傻瓜们,或者说部分傻瓜,他们的声音已经盖过了他。现在每个人的口中都在念叨着“奇迹”。

酋长小心地把胡安·迭戈放在了圣坛前,但男孩依然痛得直叫。(梦境中,胡安·迭戈的痛感并没有那么严重。)里维拉在胸前不停地画十字,并向那个傲慢的圣母玛利亚雕像祈祷,同时用目光四下搜寻着孩子的母亲。他不知是在祈祷胡安·迭戈能够痊愈,还是在祈祷奇迹发生在自己身上,让他免于面对埃斯佩兰萨的暴怒,或者说她因为此次事故对里维拉的责备(她一定会的)。

“这叫声听起来不大好。”爱德华·邦肖自语道。他还没有见到那个男孩,但是一个孩子痛苦的叫声听起来和奇迹没有多大关系。

“他们在祈祷。”佩佩神父气喘吁吁地说,他知道自己说得可能不准确。他问卢佩发生了什么,却听不懂那癫狂的孩子的话。

“她讲的是什么语言?”爱德华急切地问,“听起来有些像拉丁语。”

“什么都不是,虽然她好像很聪明,甚至还会读心,”佩佩神父在这个新来的人耳边低语道,“除了那个男孩,没人能听懂她说话。”而那痛苦的叫声越来越大。

爱德华·邦肖正是在这时见到胡安·迭戈的,他躺在高大的圣母玛利亚雕像前,脚上流着血。“慈悲的圣母!救救这个可怜的孩子吧!”那个爱荷华人喊道,他的声音让喧嚷的人群安静了下来,但男孩的叫声还在继续。

胡安·迭戈并没有注意到圣殿中其他的人,他只看到两位哀悼者。她们跪在最前排的长凳上。是两个全身黑色的女人,戴着面纱,头部完全被遮住了。奇怪的是,看到这两个女哀悼者让这个哭叫的男孩感到些许慰藉,他的疼痛竟减轻了一些。

这并不是什么奇迹,但是疼痛忽然减轻让胡安·迭戈好奇这两个女人是否在哀悼他,也许他是那个死去的人,或者他就要死了。当男孩再次搜寻她们时,他发现两个沉默的哀悼者并没有移动。这两个身着黑色的女人低着头,像雕像一般静止着。

无论是否疼痛,胡安·迭戈都毫不惊讶于圣母玛利亚没有治好他的脚,他也不会屏住呼吸等待瓜达卢佩圣母带来奇迹。

“这些懒圣女今天不上班,或者她们不想帮你。”卢佩对哥哥说,“那个长得很好笑的外国佬是谁?他想干啥?”

“她在说什么?”爱德华·邦肖询问受伤的男孩。“圣母玛利亚是个骗子。”男孩立刻回答,他觉得自己的疼痛又回来了。

“骗子——我们的圣母玛利亚不是!”爱德华·邦肖嚷道。

“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垃圾场的孩子。”佩佩想要解释,“他很聪明——”

“你是谁?你想做什么?”胡安·迭戈问这个穿着滑稽夏威夷衬衫的外国佬。

“他是我们这里新来的老师,胡安·迭戈——友好一点,”佩佩神父提醒男孩,“他是我们的人,爱德华·邦……”

“爱德华多。”爱荷华人坚持道,他打断了佩佩神父。

“爱德华多老神父?还是爱德华多神父?”胡安·迭戈问。

“爱德华多先生。”卢佩忽然说。连那个爱荷华人都听懂了她的话。

“其实叫爱德华多就行了。”爱德华谦逊地说。

“爱德华多先生。”胡安·迭戈不知为何重复了一遍,受伤的拾荒读书人很喜欢这个称呼的发音。他又去搜寻前排座椅上那两个女哀悼者,却没有找到。她们怎么忽然就消失了呢?在胡安·迭戈看来,这和他时隐时现的疼痛一样不可思议。他的疼痛刚刚有所减轻,现在(又一次)恢复了原状。至于那两个女人,好吧,也许她们也是一会儿出现,一会儿消失。深陷疼痛的男孩又怎么会知道谁出现了,谁又消失了呢?

“为什么说圣母玛利亚是骗子?”爱德华·邦肖问男孩。他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圣母的脚上。

“别问了——现在别问,不是时候。”佩佩神父开口说,但是卢佩已经语无伦次地嘟哝起来。她先是指了指圣母玛利亚,又指了指那个小一些的棕色皮肤圣母——她身处自己朴素的神龛上,常常被人忽视。

“那是圣母瓜达卢佩吗?”新教士问。他们正位于圣母玛利亚的祭坛,从这里看去,瓜达卢佩的画像非常小,而且在圣殿的一侧,几乎看不见,仿佛是故意被藏起来一般。

“对!”卢佩边跺脚边叫道,她忽然朝地上吐了口痰,似乎刚好位于两个圣母之间。

“她可能也是骗子。”胡安·迭戈解释着妹妹的行为,“但是瓜达卢佩圣母没有那么坏,她只是有一点被腐化了。”

“那个女孩……”爱德华·邦肖刚要开口,佩佩神父把手放在他肩膀上,制止了他。

“别说了。”佩佩神父提醒年轻的美国人。

“不,她不是。”胡安·迭戈回答。那句没有说出口的“智力迟钝”在圣殿中回荡着,就好像是哪个圣母显灵帮忙传达了一般。(其实,卢佩已经读过新教士的心,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男孩的脚有些不对劲,被轧坏了,而且脚尖的方向也很奇怪。”爱德华对佩佩神父说,“他不要去看医生吗?”

“要!”胡安·迭戈叫道,“带我去瓦格斯医生那儿。只有老板还在期待奇迹。”

“老板?”爱德华多先生问,他以为男孩指的是上帝。

“不,是那个老板。”佩佩神父说。

“什么老板?”爱荷华人问道。

“是酋长。”胡安·迭戈指着慌乱而满怀自责的里维拉。

“哈!他是男孩的父亲?”爱德华问佩佩。

“不,可能不是——他是垃圾场的老板。”佩佩神父说。

“当时他正要开车!他太懒了,没有把侧视镜修好!你看他那蠢胡子!他的嘴像毛毛虫似的,除了妓女根本不会有女人想亲他!”卢佩咆哮着。

“天哪——她有她自己的语言,对不对?”爱德华·邦肖问佩佩神父。

“他叫里维拉。他倒车的时候轧到了我,但是他待我们就像爸爸一样——比爸爸还好。他从不丢下我们,”胡安·迭戈对新教士说,“而且也从来不打我们。”

“是嘛,”爱德华的语气十分谨慎,“那你们的母亲呢?她在哪儿……”

也许是接到了那些正在放假,什么都不肯做的圣母的召唤,埃斯佩兰萨奔向圣坛边的儿子。她是个非常美丽的年轻女子,无论何时走到哪里,人们都会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在爱荷华人看来,她既不像是耶稣会的清洁女工,也完全不像任何人的母亲。

什么女人会拥有这样完美的胸脯?佩佩神父自忖道。其他女人的胸为什么总是下垂的?

“整天迟到,神经兮兮。”卢佩阴沉地说。女孩看向圣母玛利亚和圣母瓜达卢佩的眼神便充满了怀疑,现在轮到她母亲,她直接扭开了目光。

“他肯定不是男孩的……”爱德华多先生开口道。

“是——她也是女孩的母亲。”佩佩不再说话了。

埃斯佩兰萨语无伦次地叫嚷着,她似乎在恳求圣母玛利亚,而非清醒地询问胡安·迭戈究竟发生了什么。佩佩神父觉得她的祈祷和卢佩的话语有些像,可能这是遗传的吧,而卢佩(显然)也加入了,胡乱地对母亲说着什么话。她指着垃圾场老板,把坏掉的镜子和倒车轧到脚的故事讲述了一遍。此时里维拉已经快要拜倒在圣母玛利亚的脚下,他不停地用头撞击着冷漠的圣母玛利亚身下的底座,可卢佩没有对这个嘴唇像毛毛虫的家伙表现出任何同情。圣母玛利亚真的很冷漠吗?

这时,胡安·迭戈正仰头望着圣母玛利亚那通常毫无表情的脸。不知是男孩的疼痛影响了他的视角,还是圣母玛利亚真的在对埃斯佩兰萨怒目而视。虽然她的名字象征着“希望”,可怎么没给自己儿子的生命中带来一点希望呢?圣母究竟不满于什么?为什么她会如此生气地看着孩子们的母亲?

埃斯佩兰萨那暴露衣着的低胸领口现出这位清洁女工完美的乳沟。而圣母玛利亚站在基座之上,她正全方位地俯瞰着埃斯佩兰萨的胸脯。

埃斯佩兰萨也明显感觉到了来自高大圣母雕像的无情不满。让胡安·迭戈惊讶的是,母亲竟然能听懂她那顽固的女儿在嘟哝些什么。他本已习惯做卢佩的翻译——即使是对埃斯佩兰萨——可他这次并没有。

埃斯佩兰萨已经不在圣母脚趾的位置绞着双手祈祷,这个性感的女清洁工不愿再祈求那没有反应的雕像。胡安·迭戈总是低估母亲责怪人的能力——当然是责怪别人。这次她要强烈谴责的是里维拉,即酋长。他没有修好自己的侧视镜,在卡车里睡觉时又把变速杆调到倒车挡。她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头,打在垃圾场老板的身上。她还狂踢他的小腿,撕扯他的头发,并用手镯划破了他的脸。

“你帮帮里维拉吧。”胡安·迭戈对佩佩神父说,“要不然他也得去看瓦格斯医生了。”受伤的男孩又对他的妹妹讲道:“你看到圣母玛利亚是怎么看我们的妈妈的吗?”但那个似乎无所不知的女孩只是耸了耸肩。

“圣母玛利亚谁都不喜欢。”卢佩回答,“那头大母猪觉得所有人都不够好。”

“她在说什么?”爱德华·邦肖问。

“谁知道呢。”佩佩神父回答。(胡安·迭戈并没有帮他们翻译。)

“你要是想担心,”卢佩对哥哥说,“你应该担心瓜达卢佩圣母怎么看你。”

“怎么看我?”胡安·迭戈问女孩。扭头去看两个圣母中不引人注目的那一个会让他的脚很痛。

“她好像还没拿定主意,”卢佩说,“瓜达卢佩还没决定要不要帮你。”会读心的女孩告诉他。

“带我离开这儿吧。”胡安·迭戈对佩佩神父说,“爱德华多先生,你一定要帮我。”受伤的男孩补充道,他紧握着新教士的手。“里维拉可以载我,”他接着说,“但你要先把他解救出来。”

“埃斯佩兰萨,停一停,”佩佩神父对清洁女工说,他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我们要送胡安·迭戈去医院,我们需要里维拉开他的卡车。”

“他的卡车!”歇斯底里的母亲叫嚷道。

“你应该祈祷。”爱德华·邦肖对埃斯佩兰萨说。不可思议的是,他竟然会用西班牙语讲这句话,而且讲得很好。

“祈祷?”埃斯佩兰萨重复道。“他是谁?”她忽然问佩佩。而佩佩正盯着他那流血的拇指,埃斯佩兰萨的一只手镯划伤了他。

“他是我们新来的老师,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人。”佩佩神父说,他忽然灵光一现,“爱德华多先生是从爱荷华来的。”他把“爱荷华”的发音读得和“罗马”很像。

“爱荷华。”埃斯佩兰萨用愉快的语气重复道,她的胸脯起伏。“爱德华多先生。”她复述着佩佩神父对爱德华的称呼,并对这个爱荷华人行了个屈膝礼,她的乳沟有些尴尬地露了出来。“在哪里祈祷?这里吗?现在?”她询问那个穿着随意的鹦鹉图案衬衫的新教士。

“是的。”爱德华多对她说,他正努力不去看她的胸部。

就把这件事交给他吧,他有办法应付,佩佩神父想。

里维拉已经把胡安·迭戈从高大的圣母玛利亚所在的圣坛上抱了下来。男孩痛苦地哭叫着,尽管只是一会儿,却足以让窃窃私语的人群变得安静。

“你看他。”卢佩对哥哥说。

“看谁……”胡安·迭戈问道。

“他,那个外国佬——鹦鹉男!”卢佩说,“他是带来奇迹的人。你没发现吗?他一定是为我们——为你而来的。”

“什么意思?‘他是为我们而来的’是怎么回事儿?”胡安·迭戈问妹妹。

“为你而来的。”卢佩又说了一遍,却转过了身。她的热情几乎消退了,仿佛对自己刚刚的话失去了兴趣,或者不再那么确信。“我明白了,我觉得这个外国佬不是我的奇迹,只是你的。”女孩有些沮丧地说。

“鹦鹉男!”胡安·迭戈被里维拉抱着,重复了一遍卢佩的话,然后被逗笑了。可他注意到卢佩脸上并没有笑容。她格外严肃地在人群中搜寻着,仿佛在寻找那个给自己带来奇迹的人,却没有找到。

“你们天主教徒啊。”胡安·迭戈说,此时里维拉正在耶稣会圣殿拥挤的入口处拨开一条路,佩佩神父和爱德华·邦肖不确定男孩是否在对他们说话。“你们天主教徒啊”也可能是指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其中包含他那尖声祈祷却不奏效的母亲。埃斯佩兰萨祈祷时声音总是很大,这一点和卢佩很像,她也仿佛在使用卢佩的语言。而此时,她也和卢佩一样不再祈求圣母玛利亚,另一个更小的、深色皮肤的圣母吸引了这个美丽清洁女工虔诚的目光。

“噢,你曾经不被相信,遭受质疑,被要求证明自己的身份。”埃斯佩兰萨正在对着那个儿童规格的瓜达卢佩画像祈祷。

“你们天主教徒啊。”胡安·迭戈又开口了。破坏神看见孩子们回来开始摇尾巴,但这次受伤的男孩一把抓住了新教士那过大的夏威夷衬衫上的几只鹦鹉。“你们天主教偷走了我们的圣母。”胡安·迭戈对爱德华·邦肖说,“瓜达卢佩是我们的,你们把她带走了,你们利用了她,把她变成了你们圣母玛利亚的助手。”

“助手!”爱荷华人重复道,“这孩子英语讲得真好!”爱德华对佩佩神父说。

“是啊,非常好。”佩佩回答。

“不过他可能疼得有些神经错乱了。”新教士猜测道。佩佩神父觉得这和他的疼痛并没有什么关系,佩佩以前听到过这个男孩痛斥瓜达卢佩圣母。

“作为一个垃圾场里的孩子,他真是一个奇迹,”佩佩这样说道,“他读书比我们的学生还好,而且别忘了——他是自学的。”

“我知道——真的很厉害。自学!”爱德华多先生感叹道。

“天知道他是从哪儿,怎么学会英语的——他不只待在垃圾场,”佩佩说,“还常和嬉皮士和逃兵们一起出去——真是个有心的孩子!”

“但是一到垃圾场,就什么都完了,”胡安·迭戈在疼痛的间隙开了口,“哪怕是英文书。”他不再搜寻那两个女哀悼者的身影,胡安·迭戈觉得他的疼痛代表着他不会再见到她们了,因为他不会死。

“我不想和毛毛虫嘴坐一块儿,”卢佩说,“我要和鹦鹉男一起。”

“我们想和破坏神一起坐在平板上。”胡安·迭戈对里维拉说。

“好吧。”垃圾场老板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己被嫌弃了。

“这狗友好吗?”爱德华多先生问佩佩神父。

“我会开甲壳虫跟着你,”佩佩回答,“你要是被撕成了碎片,我可以给你作证,我会跟上级举荐,让你以圣徒的身份死去。”

“我说真的呢。”爱德华·邦肖说。

“我也是,爱德华——抱歉,是爱德华多——我也在说真的。”佩佩回答。

里维拉让卢佩坐上卡车平板上的小床,然后把受伤男孩的头放在她的腿间。两个老牧师也来到了现场。爱德华·邦肖正抵在卡车的备胎上,孩子们挡在他和破坏神之间。而破坏神正用怀疑的目光看着这位新教士,缺少眼睑的左眼源源不断地流出泪水。

“这里怎么了,佩佩?”奥克塔维奥神父问,“有人晕倒吗?还是谁的心脏病发作了?”

“是垃圾场的孩子们。”阿方索神父皱着眉头说,“老远就能闻到垃圾车的味儿。”

“埃斯佩兰萨在祈祷什么呢?”奥克塔维奥神父问佩佩,因为清洁女工那哀号的声音也从老远就能听到,至少在圣殿前的人行道上非常清晰。

“胡安·迭戈被里维拉的卡车轧到了,”佩佩神父说,“他们把他带到这里祈求奇迹,不过我们的两个圣母都没有显灵。”

“我想他们正要去瓦格斯医生那儿吧,”阿方索神父说,“不过怎么有一个外国佬跟他们一起?”两个老牧师皱起了他们那异常敏感而且挑剔的鼻子,他们不仅是不满于垃圾车的气味,还有那个外国佬以及他衬衫上那些立在帐篷间的波西米亚鹦鹉。

“别告诉我里维拉还轧到了一个游客。”奥克塔维奥神父说。

“他是我们一直在等的人啊,”佩佩神父恶作剧似的笑了笑,“来自爱荷华的爱德华·邦肖——我们的新老师。”佩佩正要告诉他们爱德华多先生是一个宣扬奇迹的人,但是他努力克制住了。他希望奥克塔维奥神父和阿方索神父自己去了解爱德华·邦肖。佩佩这样说,本是为了激怒这两个看起来非常保守的牧师,不过他很小心,只是用最随意的口气提到了奇迹。“爱德华多先生有点神奇。”他这样说道。

“爱德华多先生。”奥克塔维奥神父重复道。

“神奇!”阿方索神父有些厌恶地嚷着。这两个老神父并不会随意使用“神奇”这个词。

“噢,你们会明白的——会明白的。”佩佩神父故作天真地回答。

“那个美国人还有别的衬衫吗,佩佩?”奥克塔维奥神父问。

“有合身的吗?”阿方索神父补充道。

“有,有好多呢——都是夏威夷风格的!”佩佩回答,“我觉得那些衬衫对他来说都有点大,因为他瘦了很多。”

“为什么?他要死了吗?”奥克塔维奥神父问。相比丑陋的夏威夷衬衫,奥克塔维奥神父和阿方索神父对减重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兴趣。两个老牧师也几乎和佩佩神父一样胖。

“他——要死了吗?”阿方索神父也问佩佩。

“我想没有吧,”佩佩回答,他试着再次露出恶作剧式的笑容,“爱德华很健康,而且很想被重用。”

“重用。”奥克塔维奥神父重复着,仿佛这句话宣判了爱德华的死刑一般,“太功利了。”

“上帝保佑。”阿方索念道。

“我跟着他们。”佩佩神父对两位老牧师说。他正摇晃着走向他那落满土的红色甲壳虫汽车。“万一有什么事呢。”

“上帝保佑。”奥克塔维奥神父应和道。

“让美国人去吧,他们不是想被重用嘛。”阿方索神父说。

里维拉的卡车驶离了路边,佩佩神父也跟上了他。他向前看去,可以瞥见胡安·迭戈的小脸正被他那奇怪的妹妹用一双小手捧着。破坏神又把前爪搭在了平板的工具箱上,风把这只狗那对不对称的耳朵从脸上吹起,一只是正常的,另一只有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缺口。但吸引佩佩神父注意的却是爱德华·邦肖。

“你看他,”卢佩对胡安·迭戈说,“看那个外国佬——鹦鹉男!”

佩佩神父从爱德华·邦肖身上看到了归属感。他虽然一直很不自在,却仿佛忽然在某个计划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佩佩神父不知道自己是兴奋还是恐惧,或者两者都有,他现在明白爱德华多先生真的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

胡安·迭戈在梦中有这样的感觉,你知道一切在此时已经改变了,而这一刻预示着你的余生。

“喂?”电话里传来年轻女子的声音,胡安·迭戈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把它拿在手里。

“喂。”刚刚小睡过的作家回答,此时他反应过来自己还在勃起。

“嘿,是我——桃乐茜,”年轻女子说,“你一个人在房间吧?我妈妈没和你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