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后房子（二）
“老奇啊，我们不能见钱眼开！我的意见很明确，不能留下她们。眼下局势这么紧张，她们万一是日本人派来的特务，咱们可就是引狼人室了！”
奇剑啸指指老海的脑袋说：“老海啊！你这里边的弦绷得太紧了。这姐妹俩我早就认识，她们是贾二河的女儿。贾二河你知道吧？”
“知道，名声赫赫的莜面大王，当地有名儿的地主老财。”老海闷声闷气地说，“他的闺女来投奔八路？这事儿我觉得蹊跷，有名堂哩!”
“老海，请相信我——她们姐妹俩是具有爱国心的进步学生，在祖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她们毅然从军，要求抗日，我们应该欢迎啊!”
“那万一她们是特务咋办?”
“我保证她们不是特务！”奇剑啸渐渐有些火了——这个海大锤，有时候倔强起来，就像一头老牛，怎么跟他讲道理，他就是不听。
“老海，有容乃大。我们八路军队伍里的同志，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只要愿意革命，积极投身抗日，我们就应该欢迎他们，接纳他们，而不是把他们拒之门外。”
“接纳也得看看是什么人啊！好，就算你相信她们是真心参加抗日队伍的进步青年，可那是两位娇小姐，碰一碰就碎了。我的奇团长，部队每天都要行军打仗，你就不怕留下她们是个累赘?”
“不怕！八路军这个大熔炉，早晚会把她们锻炼成一块好钢。”
“好钢也得有好矿石才行。她们这俩人，整个一对绣花枕头，不等扔进炉子里炼，就变成灰了。”海大锤偏偏要顶牛。
奇剑啸只得严肃起来，加重了口气，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老海，不要看不起知识分子。她们是资产阶级出身，但也会成为合格的八路军战士。我认为，应该把她们留下！”
“我反对!”海大锤一直咬着旱烟袋不撒口，吞云吐雾，不一会儿就把个房间弄得烟雾腾腾的。
“那我们就请示师部，让上级组织做决定。”奇剑啸只得使用最后一招儿了。
“好啊，马上致电师部首长。”
老海说的师部首长不是别人，正是当年的教书先生——云平。
一连三天，没有任何动静。
贾家姐妹俩被晾了三天。
贾兰是个急性子，早就坐立不安了。她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崽子不停地地走来走去，又忽而停下来，认真地思索着什么。
姐姐贾梅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儿：“咱们等了都快两天了，是走是留，他们倒是给个痛快话儿呀!”
贾兰停下脚步，看着贾梅说:“姐，我看啊，咱们不能这么被动等待，应该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
“我去找奇团长，跟他好好谈谈，消除我们彼此间的误会，博得他对我们的好感。”
“光凭你用嘴说啊？我看没用。”
贾兰思索着说:“那……咱们就送他点儿小礼物，只要他收下礼物，就不会把我们拒之门外了吧?”
“那倒也是，自古当官不打送礼的……可是，送他什么好呢?”
贾兰急忙去翻贾梅的箱子:“我看你都带了些什么好东西。”
“死丫头，别乱翻我的东西啊，我这儿可没有能给男人用的东西……”“让我看看嘛……哎，这个是什么？”
贾兰从姐姐箱子里翻出一个精致的小瓶子来，放在鼻子下面嗅着。
“哎呀，那是法国名牌香水，可贵了！”
“行了，就送他这个。”贾兰高兴地说。
“那是女士用的香水。”
“那正好，送给他太太嘛，他还能不高兴?”
“他有太太吗？”
“别忘了，他可是王爷的儿子！听说王爷还不止一个太太呢。”
贾梅有些担心地说:“兰兰，我怕你这一套行不通呀！我看咱们还是回家吧……”
贾兰自信地说:“这一套行不通，我还有第二套方案！”
“第二套方案？”
贾兰点头说:“我已经想好了——八路军需要有一技之长的人！我就说咱们俩是学医的，在归绥姨妈的教会医院实习过!”
贾梅啼笑皆非：“我是在医院实习过，可你对医一窍不通啊!”
“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留下，我们就撒一次谎!”贾兰一边说着，一边急忙拿着那瓶香水跑出去。贾梅望着她匆匆而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这个妹妹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那么多鬼主意，她拿她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那时候奇剑啸正在和姚参谋等人商量下一步的作战方案——师部指示他们以卓资山为中心，向南可进，向北可退，向西可守。丰镇那边有一支八路军正规军，是贺龙的部队。独立团已经和他们取得了联系，双方准备联手，打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刚刚把计划敲定，外面传来柱子的声音：“不行，你不能进去……”
“我找奇团长有事儿呢，让我进去嘛。”是贾兰的声音。奇剑啸对门外喊:“柱子，叫她进来吧！”
贾兰很快走进来。
“有事儿啊?”奇剑啸看着桌子上的地图，头也没抬。
贾兰却不说话，看了一眼姚参谋。奇剑啸不抬头也能猜出贾兰干什么来了，他对姚参谋:“那就这样吧，姚参谋。”
姚参谋笑着点点头，向外走去。
奇剑啸这才抬头看着贾兰问：“什么事儿，搞得神神秘秘的？”
贾兰取出那小瓶香水，递给奇剑啸。奇剑啸有些诧异看着：“这是什么?”
“老土哦，还王爷的儿子呢，这都没见过呀!”贾兰从奇剑啸手里接过香水瓶，打开盖子，把香水瓶放在奇剑啸的鼻子底下，“闻闻。”
奇剑啸被呛得急忙躲闪：“香水啊？快拿开，我对这玩意儿过敏……”
“这是法国名牌香水，团长，送给你了。”
“送我？”
“是啊，算是我们的见面礼吧，请你一定要收下。”
“你还是拿回去吧，我要这玩意儿没用。”
“怎么会没用呢！在北平，我不知情，打了你，这就算是我对你的道歉吧。
奇剑啸哭笑不得:“用这个来补偿我啊?”
“是啊。”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要是收下你的礼物，就得答应你们姐妹俩参加八路军了，是吧?”奇剑啸觉得这姑娘很好玩儿，就故意逗她。
“不是那个意思，团长，我之所以送你这件礼物，只是为了表达我对你的……对你的崇高敬意!”
奇剑啸看了一眼那香水瓶子：“贾兰啊，你这个礼物送得太不合时宜啊！”
“怎么不合时宜?”
“这是一瓶女士香水嘛。”
贾兰吐下舌头:“原来您懂香水啊……这个，你要是不用，可以送给您太太用啊……”
奇剑啸更是啼笑皆非:“我太太？你怎么知道我有太太?”
“部队首长到了您这个官职，都应该有太太啊！再说，您那个当王爷的阿爸，难道没有给你挑选几个福晋吗？大太太不用给二太太，二太太不用给三太太……”
奇剑啸忍不住笑了，点着贾兰的鼻尖说:“你呀你呀，人不大，心眼儿不小，就会耍小聪明，什么都是想当然！我一房太太也没有，还三太太呢！你以为你爹呢，有三房太太……”他突然觉得自己说走了嘴，急忙打住，不往下说了。果然，贾兰的情绪受到打击，沉默了一会儿。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你爹……其实，我爹跟你爹也一样，也有两房福晋呢，我是五十步笑百步啊!”
贾兰这才高兴起来:“哎，你还没成家啊？那……你有姐妹吗?”
“没有。”
“那……对了，这个，可以给福晋用啊。”
“福晋?”
“就是令堂啊!”
“贾兰，你就别跟我耍心眼儿了。礼物你拿回去，不然的话，我可要生气了。”
奇剑啸板起脸说，并把那瓶香水放在贾兰的手里。
贾兰有些失望地看着奇剑啸:“你真不收啊?”
“贾兰，你和你姐参加八路军骑兵团的事情，的确是因为你们的身份特殊未能定夺。已经报请师部了，你就安心等几天吧……”
“团长，我们要是有一技之长，你会不会留下我们？”
“一技之长?”
贾兰故意自信地说:“我和姐姐在教会学校学过医，还在医院实习过。这算不算一技之长?”
“你们真的懂医?”
贾兰肯定地点头：“是啊!”
奇剑啸喜出望外，懂医的人凤毛麟角，非常奇缺，如果这姐妹俩真的当过医生，那就一定要把她们留下来。眼下部队天天行军打仗，伤病员很多，正需要补充医护方面的人才。这么一来，他也有了可以说服老海的充足理由。
奇剑啸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你们要是真的下决心留下，那有件事情你得答应我。”
“什么事情?”
“把你们带来的用人打发回家。”
“用人？哦，你说的是二后生吧？”
“对，让他回去。不行吗?”
“行倒是行，只是，让他回家？那谁来照顾我们呢?”贾兰犹犹豫豫地说。
“自己照顾自己。”
贾兰有些为难地说:“我和姐姐在家连袜子都没洗过。要不，先留下二后生一个阶段，等我们适应了再让他走，行吗?”
“不行！在原则问题上不能讨价还价。”奇剑啸果断地说。
“那你的意思是——二后生不回家，我们就不能留下了？”
“对!”
“好，我马上打发他回家，有啥了不起的！”贾兰狠了狠心说。
许多日子后，贾兰知道在对待她们姐妹俩的去留问题上，苏克坚定地为她们说话，力主将她们留下来，她在心里一直非常感激苏克，但她并不知道苏克为什么要留下她们。
“留下她们，利大于弊:其一，我们对敌宣传又多了只小喇叭，那个妹妹英语讲得好，我都自愧不如;其二，姐妹俩懂医，正是我们急需要的人才;其三，她们的父亲是赫赫有名的莜面大王，非常利于我们开展统战工作……”苏克头头是道地分析着。他知道自己的意见至关重要，在对待贾家姐妹俩的问题上，团长和政委两个人正顶牛，双方各执一词。而这个时候，他站在哪一方，就加重了这一方的砝码。
果然，海政委让步了。许多时候，他对苏克的意见都是尊重的——人家可是从苏联回来的呀，那理论水平比咱不知道高多少哩！“好吧，既然苏主任也同意她们留下，更何况师部还打来电话，那只能如此啦!”
散会后，老海抬头看着奇剑啸感慨地说：“我早就跟上级提过，咱俩的位置应该尽快调换一下，我当团长带兵打仗，你当政委专门做思想政治工作多好!”
奇剑啸半开玩笑地问：“你的意思是，我这个人就不适合带兵打仗吗?”
老海急忙说:“不要歪曲我的意思，我是说你有文化，比我更适合做政委。不过快了，再有几个月，咱们俩就得要换班儿啦。”
奇剑啸冲苏克一挤眼睛：“别忘了***同志是怎么说的，是党指挥枪，而不是枪指挥党。你这个政委多重要！咱们这个独立团，好比大海上航行的船，你是船长是舵手，我充其量就是个大副、水手长什么的，船往哪开，你说了算。哎，苏主任，你给做个裁判？”
苏克笑着说:“我不介人你们的论战，我保持中立。”
老海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得了吧！要说带兵打仗，我老海一点不含糊。可一做思想政治工作，我就爱放炮。就拿贾家小姐这件事来说，我还是不理解。”
“不理解什么？”
“师部一号首长回电了，叫我们务必留下她们。你看看！还‘务必’，好像她们是什么重要人物。”老海很不满意地说。
奇剑啸冲苏克挤一挤眼睛笑着说:“既然组织上让她们留下，我们就得
服从命令。苏主任，你和她们谈过了吗?”
“我跟贾兰谈过了！她的革命热情很高，我认为她们是真心来投奔八路军骑兵团的。共产党人不该怀疑一切，我赞成她们留下。”
老海不悦地瞪了苏克一眼：“谁怀疑一切了？我担心那两位大小姐会成为我们的累赘。算了，既然首长都发话了，我也不再说什么，不过我保留意见。”
奇剑啸笑着说:“允许保留！”
“不过咱可把丑话说在前边，她们姐妹俩要出了什么问题，谁赞成留下她们，谁就得负责任。”老海点燃了他的烟袋锅子，又开始吞云吐雾。
奇剑啸拍了一下胸脯，豪爽地说:“好，如果她们出现问题，我奇剑啸承担全部责任。”心里却暗暗奇怪:这些汉族同志，一到关键时刻，怎么就不敢承担责任了呢？
“你马上回家，东西也都带走。”贾兰语调严肃地对二后生说。但二后生完全不听她的，目光只是看着贾梅。
“大小姐，你的意思呢?”
贾梅有些吞吞吐吐的样子：“我倒是不想让你走，可是，贾兰说人家首长说了，你必须得走啊。”
“大小姐！我回去了，老爷太太一定会重罚我的。我不敢回呀!”二后生这才说出心里话。
“不用怕！我给家里捎封信，他们就不会罚你了。”贾梅说着，把一封已经封了口的信递给二后生，“千万别丢了，你得亲手交给我爹我妈。”
二后生知道大局已定，自己无法改变这个决定了，只得把信揣进怀里：“放心吧，大小姐。”
“还有，要是我父母问起这儿的情况，你就说我们在这儿挺好，八路军对我们非常热情。等我们有空了就回去看望他们。记住了？”贾兰叮嘱。
“记住了，二小姐。不过，我回去以后，还能再回来吗?”
贾兰想了一下，记得临离开北平之前，妈就对她说，北平太乱了，过几天爹爹过来，要带她们回卓资山镇。相对来说，那儿比北平和归绥都要平静一些。贾兰其实也最喜欢幽兰阁了，北平的暖梅斋和归绥的菊花亭都不如幽兰阁更幽静雅致，在那里，似乎时时刻刻都能闻得到莜麦飘来的那股子清香……
最后贾兰和贾梅姐妹二人做出决定，让二后生先返卓资山镇。如果爹妈他们已经回到了幽兰阁，就给他们送信报平安，然后二后生再回来，参加八路军骑兵独立团。原来二后生的爷爷奶奶也是被鬼子给杀死的，他早就想着报仇雪恨！
送走了二后生，贾兰和贾梅一边收拾着她们随身带来的东西，一边聊天。贾兰把小皮箱里的书、化妆品、那瓶法国香水、一面小镜子等东西都摆了出来，十分兴奋的样子。贾梅则取出一本袖珍版《圣经》，小心地摆放在床头。
姐姐说:“把用人打发走了，我这心里真不踏实!”
妹妹说:“有甚不踏实的！从现在开始，自己的事情自己干，咱彻底不当大小姐了。”
“洗衣服太难了，我怕自己学不会!”贾梅急得快哭出来。
“哎呀！你可真麻烦。以后你的脏衣服我包了还不行啊！不是我说你，我们是来参加革命打鬼子抗日的，要是老让别人伺候着，那还不如趁早回北平享你的福去。”
贾梅不吭声了，半晌又说:“你跟人家奇团长撒谎，看到时候咋收场。”
贾兰早把撒谎的事儿忘到爪哇国了：“我撒甚谎了？”
“还没撒谎啊？你说我们俩人懂医，我怎么着也正经学过点儿医，可你啥时候当过见习医生？简直撒的就是弥天大谎。”
贾兰乐了，说:“要不撒那个谎，人家能留下我们吗，我还不是为了参加八路军打日本鬼子。”
“到时候真让你进医院当大夫给人治病，看你怎么办?”
贾兰一点儿也不愁：“车到山前必有路，反正穿上军装人了伍，谅他也不会把我们赶回去。再说，你不是学过医嘛！我有你这个坚强后盾，我怕什么？”
“你呀，就是傻大胆儿。”
贾梅突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怎么啦?”
“臭虫，我刚才看见这儿有臭虫啊！完了完了，今天晚上，我肯定得挨咬了……”
贾兰皱起眉头：“别那么娇气好不好？不就是个臭虫嘛，晚上，我帮你消灭它。”
贾梅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真想家啊……”
是的，贾梅真的想家了！其实家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翻过前面不远处的那座黛青色的山，就是平如桌子的桌子东山。姐妹俩都记得当年，她们还是小丫头，跟着父亲从东街一直走到山顶上。山上的景色顿时吸引了她们——那是一片一望无际的莜麦地，风儿一吹，那无边的麦浪犹如大海的波浪一样翻滚着，麦穗互相碰撞着，汇合成一曲激昂的合唱。那时姐妹俩把自己融人那麦浪之中，互相藏匿着、寻找着、呼叫着彼此：
“哎——兰兰……”
“哎——梅梅……”
“你在哪儿呢——”
“我在这儿呢……”
她们童稚的声音在麦浪顶上快乐地翻滚着、跳跃着，犹如无数个小精灵在嬉戏着。那一片莜麦地陶醉了，便有更多的清香奔涌出来，向四下扩散而去。
整整一个秋天，都是挥之不去的莜麦香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