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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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关于一条河的记忆

常常的,会想起那条河。

河不大,没有惊天的骇浪,亦没有磅礴的雄姿,只是由秦岭山涧逶迤而来,沿途又经截留蓄库,到下游便显出几分憔悴。河东岸沃野平川,良田万顷。河西则是因诸葛孔明而闻名于世的落星湾、五丈原。河床开阔,紧贴西岸蜿蜒而下,东西伸展数百米远。河中多石,大的,小的,圆的,方的,千形百态,无以计数,故得名“石头河”。

听老人们说,这河原是当年诸葛亮出斜谷,屯兵五丈原时为解军中饮马用水之需,率兵士开凿引水而成,后造福一方百姓,成就这安乐福地一说。原本旖旎的一河清流,因了历史云烟的轻遮幔罩,更添得几分神秘色彩,何况它千百年来滋养了沿河数千亩良田,盛产的稻米、竹子远销省内外,成为方圆百里颇有名气的“小江南”“安乐窝”,当地人莫不以此为豪。

生在石头河畔,自幼时起,便对这条由斜谷奔涌而下的河流怀有一份特殊的情愫。虽说从小村去往石头河还有一段路,沿途要穿越一个叫作郑家磨的村庄,然而孩提时的记忆,却总与那条河纠葛缠绕,许多快乐,也都是因它而生。

二三月间,草长莺飞,柳丝轻扬。我们一帮孩童总会在下午放学后挎篮提笼,直奔河畔而去。男孩们最是闹腾,青草丛中翻跟头、追蚱蜢、捉蜻蜓、吹柳笛。女孩子总是爱美,采来五颜六色的野花插在发梢辫尾,更有手巧些的,折来柳枝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妩媚着。夕阳西下,河面氤氲起薄薄的雾霭,玩够了的孩子们蹲在河畔,将一笼笼青草在河水中反复淘洗,时有零星的青草野花顺流而下,飘向不可知的远方。

当蝉躲在高高的枝叶间扯着嗓子没日没夜地喊叫,蚊虫也开始在村庄上空肆虐时,我们这群孩子的小心眼里可就全是欢喜与激动了。这时的石头河,早已成了孩子们魂牵梦萦的乐园,除了抓螃蟹、逮小鱼、钓青蛙,大家最热衷的便是下河玩水。开阔的河床上,依地势形成许多大小不一的水潭。浅的刚刚漫过腰际,最深的也不过几米,在夏天强烈的阳光下,闪闪烁烁,看久了,常会花了眼。男孩们技高胆大,早就占据了那些深且大的水潭,有光着身子乱扑腾的,有相互比赛凫水的,也有人站在高险的巨石上俯身往下跳,溅起水花片片。羞怯的女孩们只寻一些僻静清浅的小潭,褪掉小衫,抖抖瑟瑟步入水中。胆小的紧拽住女伴胳臂不放,渐渐适应后,方伸展开手脚,将小小的身心安放在一泓柔柔的清波里,脚底触着细软的沙粒,看鱼儿游弋水草飘摇,竟也常常沉醉不知归路。

其实,不光小孩子家喜水,大人们也很是贪恋那份清凉的。河滩上,常见手执烟杆的老人在柳树下静坐,眯着眼,看尖嘴长腿的白鹭在绿洲上优雅踱步,三三两两的野鸭在清浅的水面嬉戏,几头黄牛甩着长长的尾巴悠闲地吃草,偶尔抬起头长哞几声。岸边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们濯洗衣物来了,清脆的棒槌声和嬉闹声此起彼伏,滑过水面,惊飞不远处的几只水鸟。不多时,河滩大大小小的石头上,便晾晒了花花绿绿的各色衣物,远远望去,宛若一朵朵盛开着的艳丽花朵。傍晚时分,从田间地头归来的男人们裸着黑黝黝的脊背,手拎汗津津的衣衫,吼一嗓子慷慨激昂的秦腔,再去那河中畅游浸泡,一天的燥热和疲乏便褪却得无影无踪了。

依惯例,每年夏季汛期到来时,上游的石头河水库总要开闸泄洪。那些日子里,石头河一改往日温婉的模样,俨然一头暴怒的雄狮从天际而来,洪流滚滚,涛声震天。待大浪过后水势渐小,欢腾的清浪里便有鱼虾闪现。于是,清净多时的石头河喧闹起来了。大人,小孩,男的,女的,偌大的河滩人影绰约,笑语不断。记得那年七月,水里的鱼出奇得多,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出动了,提篓挎笼,扯着蛇皮袋子,几番忙碌过后,不光大人们满载而归,就连小孩们也用狗尾巴草穿回长长的几串小鱼。那个夏日的傍晚,小村四处都氤氲着浓郁的鱼香味。

大凡世间的事总是毁誉参半的,河也是。几场大暴雨过后,一些可怕的消息便会接踵传来。河滩里年久失修的茅屋被暴涨的河水冲垮了。有人辛苦劳作了多半年的庄稼被大水卷没了。又听说邻村下河捞鱼的孩子被河水吞噬了,好些天找不见踪影,其家人顺流而下搜寻了多半个月,日日扯着凄凉的嗓子喊着“……回来吧……回来吧……”这样的时候,几乎人人谈河色变,全然忘记了那条河曾赋予的那么多快乐和富足。当然,这样的日子总不会持续太久,个把月后,清寂的河滩终会渐渐喧闹起来。

而今,当我走过二十多年的喧哗与浮躁,在一个融融的春日里伫立在石头河畔,细细审视这条流过自己生命的长河时,却陡然发现,无论世事如何变迁,石头河旧颜不改,兀自年复一年的流着,经秦岭山涧一路奔涌,从斜谷的秋风诸葛亮的羽扇纶巾里倾泻而下,笃定自若地沿着既定的流向,注入逶迤东去的渭水。没有人知道,在这里,它流淌了多少年,有多少故事曾在它的身边上演,但它始终冷眼旁观着起伏跌宕的生活,洞察着世间万物的生长以及灭亡。

于是,我也才知道,今生今世,无论我走出去多远,铭记还是淡忘,石头河总在那里,如一位时时敞开宽广胸怀的智者。而我,注定此生,是永远趟不过这条生命的长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