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半夏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9章 清明雨上

一条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蜿蜒而上,平整,洁净。缓坡上,迎春花已然凋零,枝条却很是葱茏,在细雨中微微摇曳。右侧路畔,是一簇又一簇的鸢尾,叶片狭长,油绿肥厚,似乎听得见,饱满的汁液在叶脉间汩汩流淌。

伞是拎在手里的,微雨清风,沾衣不湿,我与母亲相跟着,慢慢向半山腰走去。我知道,母亲是欢喜的,只要有我陪着,哪怕只是走走路,说会儿话。就像现在,她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家里家外,长长短短,前些年的陈芝麻烂谷子,近段日子的道听途说。搁以往,我是没多少耐心的,会提醒她有些话已经说过多次了,甚至会反驳,或是哂笑。这两年倒不会了,我只是笑着,听着,偶尔插几句,也只是劝慰开导她一番。这样的时候,倒显得母亲像个聒噪的孩童,而我却是慈爱的长者,宽厚而温和。

母亲说,今年开春雨水太多了,这些天园子里的樱桃正开花,这雨一直下,肯定会影响到收成。我抬眼望了望天,阴沉沉的,细雨似乎没有要停歇的样子。我安慰她说,这不正值清明么,是下雨的时节,况且是小雨,不会有大碍的。母亲想了想,说年初二那天一大早就下雪,老话说正月一天是一月,难怪这个二月多雨。我知道母亲说的是农历,她习惯了农历计时。我笑说哪里是,没有什么依据的。母亲不再说话,只抬手抹了额头滑落的几绺头发,又向前走去。

母亲说的没错,这个春天,雨的确是多。断断续续地,从惊蛰,到春风,这雨已经缠缠绵绵地扯了多半个月,将不大的小城润泽得分外秀丽。那些山野沟畔的花花草草,在雨水和阳光的滋养下,愈发显得比哪一年都繁茂鲜亮。就说眼前的这面北坡吧,早些年一直是荒山僻野,这两年绿化打造后,新栽植不少花草苗木,经了春天这一拨又一拨的雨水,全比赛似的抽枝绽叶了。远远地,那铺满整面北坡的绿草,和那些一簇簇、一丛丛紫色黄色的花儿,被雨水清洗得煞是艳丽,亮生生的直逼人的眼。四野清寂,细雨斜飞,坐在山腰一座小亭子里,母亲和我有一阵子都不再言语,只望着满坡的树和草,听雨声淅沥,呢喃入耳。

这是清明假日的第一天,原本要回乡下去的,除了祭祖扫墓,更因为我们恒久的牵挂。近十年了,母亲随哥嫂来城里照管小侄,老家只有父亲一人留守,作物着几亩猕猴桃和樱桃园。父亲是能干的,虽已六十出头,身子骨倒也硬朗,屋里地头,被他打理得清清爽爽,从不落于人后。用村里人的话说,丝毫没有男人过光景的恓惶样子。即便如此,我却总是难安,操心父亲的衣食起居。母亲也是,三天两头电话,逢节假日总要回去瞅瞅,心里才安定。眼下这个清明小长假,却被这场雨给搅了。母亲说不回了,下雨到处都湿,该上的坟父亲已经去过,人死一切都空了,上坟烧纸钱只是活人心里的一份自我安慰罢了。但我听得出来,母亲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其实一直都有牵念,刚刚还在跟我絮叨,说家里哪个老人走了有几年了,念叨他们生前故后的一些事。

说起来,我一直都是个喜欢怀旧的人。我的思绪常常会飘至某些尘封已久的时光,心生悲戚,或是欢喜。就像现在,随着母亲的诉说,我又一次被那些纷至沓来的记忆碎片裹挟,几乎是下意识地,去年与这个日子相关的一些情节,在我的脑海中渐次闪现。

我清楚地记得,去年的清明节我是在乡下的。从过完年起,几乎每个周末我都在回乡的路上奔波着。父母不顾我们兄妹劝阻,硬是拆掉两间旧厨房,规划重建新屋,说我们都在城里,房子在村里不能太寒碜,孩子们大了回来住着也宽敞。于是整个春天,父母亲都在辛苦地劳作着,我亲见他们鬓角白发骤增,双手粗糙伤痕日增,我实在帮不上什么,只好从小城一趟趟地带回各类肉食蔬菜,聊尽心意。

乡下的初春是美好的,清明前后,更是春和景明,一派明艳。村庄里白杨树正在抽叶,毛茸茸的,像满树张开小孩手掌。核桃树叶芽油绿,嫩生生的,还吊着一串又一串的长絮。婶子说那是核桃树的花,可以在开水锅里滚过再凉拌着吃。村头二婆菜地里的芫荽长势喜人,蔓延开去好大一片。见我喜欢,二婆不由分说便拿来小铲,帮我挖了整整两大袋子,让带回家做菜吃。田野里麦子已经起身,绿得格外养眼。油菜花开得正旺,惹得蜂蝶嘤嘤嗡嗡地飞舞。父亲的樱桃园里花事正盛,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絮,白而繁密,暗香浮动。田埂上满是绿草,那些紫莹莹的小花洒缀其间,星星点点的,似一颗颗扑闪闪的小眼睛。

清明祭祖,由来已久,而我也只是近些年才触及其中深深的哀思。祖父的坟,是和小姑一起去的。小姑年近半百,已是儿孙绕膝,每年清明扫墓从不含糊,是前两天专程从兰州赶回的。父母忙着招呼工匠料理活计,只嘱咐我多带些裱纸香钱,转告祖父家里正建新房,让他也开心。坟地在村子西北角,横亘在一大片庄稼地中间。这两年在坟地南边新长起一片白杨树林,挺拔俊秀,在初春午后的阳光下,显得生机盎然。我和小姑从田间小路走过,又左转踏上一条窄窄的田埂,我们走得快而稳健,不时有野花青草扫过裤脚。祖父的坟头上,青草丛生,早到的二叔已在各处压了纸,我和小姑清理了周围的杂草枯枝,便跪伏身子,燃香,点纸,小姑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要搁以前,我会不解,甚至哂笑。随着年龄的渐长,心头却多了凝重和哀痛,我甚至相信,那些地下的亲人们,一定会听到我们的诉说,他们应该也是心有期许的。

叩头起身后,发现远远走来了两个人。小姑悄悄告诉我,是涛的父母。我心里一震,才想起几步之外的那块坟地,二十多岁的涛就躺在里面。涛比我小两岁,他姐姐与我同岁,一起上的中学,他父母在镇上工作,算是不错的家庭。大学毕业后,涛在西安当老师,也买了新房,不料却被查出患有严重肾病,好不容易觅得匹配肾源,做了手术,却因术后感染撒手人寰。此刻,他双鬓斑白的双亲正前后相跟着,向这片坟地走过来。简单地寒暄几句,我便逃也似的离开了,搁在以往,离开时我总会频频回首,向祖父一遍遍地告别,可这次没有,我怕看见涛父母哀伤的泪眼。不去打扰与怜悯,便是对他们最大的善,我是这样想的。

母亲的娘家在邻村,我们小村的南边,只隔了阡陌纵横的庄稼地。外公外婆是合葬,坟地就在两村接壤地带,也不知当初怎么划分的,那块坟地里安葬着两个村子故去的人。日头还很高,八十多岁的祖母就满村子找我,一个劲地催我赶紧去南边,说上坟要赶早,不能错过时分,否则钱是收不到亡人手里的。我虽说不信,却也不忍驳了她的好意,拿了香纸便往南而去。正当我祭扫完毕,有脚步声响起,抬眼看时,才发现是大舅,于是又陪他一起点香、烧纸。大舅一直没吭声,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只是默默地陪着。后来,大舅带我去了不远处的老宅院,那是他和母亲少时的家园。大舅凭记忆复原了旧庭院的模样,又翻上半截残败的土墙头,帮我掐了一棵香椿树上的嫩芽。跨过一道小水渠,一条土坎,闲置的田地里草色青青,野花在风中轻轻摇曳。举目东望,几百米开外,麦田深处的坟地隐约可见。我想,躺在地下的外公外婆也是惦着老宅院的,沿着阡陌间的小路,他们一定可以相扶着走回家门。

似乎只是一个转身,而今,清明又至。静静地,与母亲闲坐在这个落雨的春天,细数着那些清明里的过往,我的思绪一次次透过眼前的雨雾,直抵远方的小村、麦田,以及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