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现代诗
骆 英塔肯纳的鲸骨(外八首)
一位印第安长者卖给我一块鲸骨
就像珍藏灵魂或者魂魄的那种器皿
印第安长者收下我的美元喃喃自语
我看见我飞进了器皿之中
印第安长者大声说这是两千年前的手工
他们的祖先杀死一头巨鲸
巨鲸吞没了他们三百族人
他们天天对着脑骨做成的器皿愤恨
他们预言两千年后将被人收买
他们可以从此忘记苦恼和仇恨
于是 我看见我在器皿中挣扎
因为三百个鬼魂诉说三百种悲痛
但是巨鲸用巨大的脑骨紧扣着我和他们
我想 也许这就是今天的宇宙和世界的象征
好吧 我要带着我和三百个灵魂回到北京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他必须行走七天到卢克兰
我的旧氧气瓶和煤气罐都在他的背上
我要的是废品他要的是美元
在北京我可以展示我的珍奇收藏
在加德满都他可以把美元交给父母
这可是一个世界上的两种态度
收藏一个旧物与收藏一个世界谁可以决定
我知道他必须走到世界的另一个尽头
可是我还知道他必须走回来从头再走
迷路时他会向天上的乌鸦询问
口渴时他会像牦牛饮尽冰河的水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下山了
从此 我的收藏又多了一些物品
在一个世界的都市我炫耀我的富有时
一个干瘦的夏尔巴男孩正在山路上行走
雪景与死亡
在霞光万丈的顶峰上一个美国青年得了雪盲
太阳温暖着他 然而他知道他已接近死亡
他想念他的祖国 但他已无法辨清方向
他向着地狱下降 因为氧气即将耗光
他努力地伸出脚 一步步想回到人间
他爱亲人 爱生活 他才刚刚二十五岁
山鹰仰望他 哀鸣响彻了山谷
雪花飘起来 渐渐厚积在他的身上
他无法看清世界了 所以每一步都摔倒在坚石上
他慢慢地坐下来 在八千六百米的高度倾听风声
其实 他已经听不见亲人的呼唤与山友的鼓励
他在快速地僵硬变成山的一种石头
在阳光划过时 他摘下手套向世界挥挥手
之后 他艰难而又坚定地从路绳上摘下了安全锁
他向着悬崖缓慢地飞出或是倒下去像一支红色的花苞
一开放就消失在阴沉而又厚重的雪雾之中
氧气罩坏在八千米时
爬过第二台阶时我以为跨过了天堂的门槛
然而我呼吸艰难像到了地狱的边缘
一切都模糊时我感到了无限的黑暗
我想到“坏了,这一次我可能下不去了”时我只想睡一会儿
其实 还来得及看看星星在远方一闪一闪地眨
也看得清顶峰在面前像威严的爹盯着我看
一切都慢下来我的人生无法快速地回闪
无所谓痛苦无所谓恐惧也无所谓呼喊
山风在吹 然而我知道那只是死亡的气息
第三台阶高悬我知道那只是一道鬼门关
坐下来等待死亡时我想起了绿色的俄罗斯面罩
它简陋 粗糙 忠诚地待在我的背包里
在来得及换上它时我心中流着泪涌动着救命的呼唤
它送来清新的氧气让我从游梦中惊醒回到人间
五十秒我以一个死亡者的身份获得新生
我看见星星亮起来 每一颗都湿红了眼
谢谢死亡 也谢谢星星
在八千八百四十四米我因此多看了世界几遍
上帝的孩子
今天 我照看一个上帝的孩子
它其实只是一只受伤的野兔
它在草丛中静静躺下来
毛发抖动 双眼半闭
阳光照耀时它有些伤感
它用舌头舔着枯藤
它把前爪伸进泥土
就像一棵树生长的程序
森林与荒原静下来了
野兔努力向远方眺望
此刻它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静候上帝的最后祝福
或者说它实际是一个慈祥的老者
对于死亡没有任何怨言
我举起一个破碎的镜子
为它照亮走进黑暗的路
与世界的距离
夜晚 我坐在海边思考与这个世界距离的问题
因此 我强迫自己观察星星映照在海面到底能漂多远
在星星变成鱼群从远处蜂拥而回后我不知所措
其实 我宁愿让星星变成小菊花种满海洋
什么都在议论唱歌或者吟诵但我就是听不见
看来 在黑暗中我真的是一个盲者
幸好海浪一点一点地让我感到了凉意
张开口 让海风从我的身体穿越
回想起在沙漠里走在山路上爬我几乎扑进海
我需要任何人像母亲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空贝壳在海岸边像枯叶被海水翻来翻去
它们是海的星星但却不再发光
搁浅的鱼儿跳跃但此刻没有海鸥来啄食
但有一行脚印一直走入了海的深处
我以星星排列的方式为它做好了归途的标记
之后 海面上长出了一株株银灰色的水仙花
[以上选自《骆英诗选》,作家出版社,2013年]
致“命名者”或荷尔德林
那些命名者从岩石后隐现 并于暮色中缓缓举步
大地一层层 一片片静默下来 我看见了无垠的锈红
听不出山风有什么庄严或是悲壮 它们在树梢上一跳动就销声匿迹
这里是初冬 这里是初霜 这里是初痛 这里是初死
陌生人 作为天狼星的使者 银甲铁剑 披着乌鸦羽毛的斗篷蹑行
他在暴风雨中抖动 在黑暗中闪烁 在世纪中拔剑 并且他依旧陌生
一切都巨大了 因而一切都永存了 因而一切都惊心动魄
青马向西而去 疾行 铁蹄 长嘶 怒目 撕心 裂肺
有人长歌 有人长泣 有人长醉 有人长枯
迷踪者以星光为号 他们斩杀 欺骗 谋害 并幸灾乐祸
怨恨者以冷笑为令 他们诅咒 毒舌 黥面 并恬不知耻
半月时 有人敲石为鼓 有人裹霜为衣 有人登高呼远 有人灰飞烟灭
谁让我静静地走 谁就是时代的敌人 因而他就是一钱不值
谁为我命名 谁就是一个被命名者 因而他就是低贱卑鄙
那些被岁月忘掉的都是涅槃者 因而都必永垂不朽
那些被上帝遗弃的都是盗尸者 因而都必光辉万丈
[选自《作品》2017年第12期]
在都市流浪
清晨 我要开始流浪
阳光恐慌 我为那水泥缝隙中的虫儿忧虑
它怎样面对这一天的骄阳
归来的夜晚失去它娇嫩的鸣叫
我的流浪肯定会在都市中迷航
那街角的小草 你可会枯黄
沉重的脚步可会踩断你的脊梁
长夜的裸眠没有你的清香
这一夜的梦肯定会杂乱无章
那只无家的狗 你还在守望我吗
等那无忧的麻雀飞落在你的背上
人们啊 我的领带像枷锁拴在都市的监房
心儿在一座座大厦间流浪
每一道目光又像冷漠又像渴望
每一扇门儿都让我彷徨
这明净的玻璃让我无法穿越
网线像钢索紧紧捆住我的心房
手捧住咖啡心在悲伤
家乡啊 你的小河可还在为我流淌
我的银川
如今 去一万里也不算远游
然而 我有一个漂泊的年代
如今 在天涯海角宿醉也不叫浪子
可是 我有夜夜望乡的悲伤
那些思思念念 那些生生死死
那些痛苦迷茫 都如落果在心底埋藏
它们一发芽 就痛哭失声
它们不发芽 就撕心裂肺 泪如雨下
这是我的银川 我的少年 我的青春
我的老大还乡 欲近还远
这就是我的银川 我在南极冰原自语
我在珠峰之巅眺望 我在8700米滑坠时闪念
是的 在那边城 有我的忧伤埋葬在贺兰山的苍凉
是的 在那塞上 有我的马兰花在大漠的风霜中绽放思念 无法诉说时才算是思念
故乡 无法归来时才算是故乡
故人 无法相识时才算是故人
恋人 无法相见时才算是恋人
沙枣花不再清香时才算是沙枣花
戈壁滩不再艰涩时才算是戈壁滩
黄河水不再泥腥时才算是黄河水
宁夏人不再是宁夏人时才算是宁夏人
这银川不再是我的银川时才算是我的银川
这岁月不再是我的岁月时才算是我的岁月
我不再是浪子时才算是真正的浪子
我不再归乡时才算是真正的归乡
这是我的银川 无关生与死 无关爱与恨
无关光荣与梦想 也无关得到与失去
是的 这就是我的银川
今夜 我们喝酒划拳 每人三斤银川老白干
骆英(1956—),本名黄怒波,甘肃兰州人。两岁时来到宁夏,曾在银川四中上学,在银川通贵乡插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创建中坤投资集团并任董事长。出版诗集《不要再爱我》《拒绝忧郁》《落英集》《都市流浪集》《空杯与空桌》《小兔子》《第九夜》和小说《蓝太阳》等。作品被译为英、法、德、日、韩、蒙古、土耳其等文。北京大学中国新诗研究院副院长,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登山协会特邀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会长,宁夏诗歌学会名誉会长。
柳风 跑不出梦乡(外十二首)
一匹马跑出了弯曲的骨头
却跑不出自己的伤口
篱笆抓住它的影子,一直不放
一匹马跑出了长调,却跑不出一根缰绳
一首歌跑出了草原
却跑不出马头琴的悲伤
柳枝依旧站在挥手的地方
石桥仍然守着水里的模样
月亮始终穿着桃花的衣裳
感受月亮的心跳
月亮是一把刻骨铭心的弯刀
酒窝里藏着她的微笑
露珠上挂着她的心跳
海青之后月儿高,琵琶弹着水蛇的腰
夜色打开了胡琴的怀抱
弓和弦的亲昵,越来越微妙
音符是喂养了多年的鸟
阿娟是心头夺爱的刀
招手的是柳梢,搁浅的是鹊桥
星星持续在发烧,箫声吹着体内的火苗
[以上选自《关雎爱情诗刊》2013年第1期]
怀念
玉树临风的你 摇曳着我的花心
哑然无声的影子跟随你
走进以骨为灯的春天
忠实的柳枝不再飞絮
在这个尘埃落定的日子
思念,在你的影子里拐了个弯
打马回头的我,再也无法向前
陶纹里的水,曾经是你身上的浪花
你的长发是白天的灵魂
我像莲花铜镜,恪守着生命的亮点
[选自《三亚文艺》2014年第5期]
往事
那些木纹深处的故事
就像一潭没有波澜的死水
我原以为,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月亮在树上摇摇晃晃
正是这潭死水,有时候像镜子一样
使你更加生动而又艳丽
这个时候,我终于明白了
一把杀庙的刀,根本杀不了你
反而,一次又一次,杀死的是我自己
[选自《关雎爱情诗刊》2014年第5期]
命运
一只乌鸦落到了树上
一棵树走进了漫漫长夜
一个梦在镜子里,披着一身雪
一只乌鸦把长发上的流年挽成了结
一个结是一把锁,只有在夜的深处
在我的眼里,才会明明灭灭地走火
一只乌鸦在我的身体里
温柔地啄着我的血肉以及骨头
一只乌鸦夜晚来了,白天走了
一种宿命的东西让我困惑
一个滴血如花的伤口
让我相信了无形而又存在的命运
[选自《中国诗歌》2015年第6期]
一根钉子
一根钉子是楔进黑夜的星星
时间深入黑暗,孤独逐步坚硬
一根钉子守着内心的闪电,也守着斧头的秘密
一根钉子尖锐于不幸,却无法自拔
一根钉子在极力缩小自己
低矮的影子,被锈一寸一寸地照亮
一根钉子的骨头短了半截,一根钉子的疼痛很深
一根钉子想拔出自己的沉默
头顶的斧子还在敲打它锈迹斑斑的硬
[选自《星河诗刊》2015年冬季卷]
一只蝴蝶站在风上
马跑的是天堂,风吹的是向往
风吹雪花,吹自己的锋利
也吹花朵的心事
风吹芦花,芦花就是风的孤单
顺柳而下的风,被波浪弹来弹去
一个抱紧风的书生
只能随波逐流,对风而言
思想是它唯一的飞翔
荡漾的季节,吹开过往
长亭的雨穿过风铃的绝唱
风是柳的腰,风是花的笑
一只蝴蝶站在风上,风就是蝴蝶的翅膀
[选自《左诗苑》诗选刊2015年卷]
怀念露珠
一滴露珠在草尖上修行
一缕风挤了过去,一个梦飘来荡去
与低垂的繁星有更深的关联
偶尔有一朵云,在露珠上滚来滚去
在沉醉的影子里厮守
风上最传神的是她荡漾的清纯
一滴露珠悄悄虚构过我的光明
镜子的里面还有一面镜子
那滴噙不住秋波的露珠
她摇摇欲坠的青涩,曾经是我们的爱情
风雨潇潇
除了人间,就是天空,就是寂寞
就是云,就是雨,就是风
风在雨里迷途难返
雨在风里死去活来
闪电反复打开怀抱
打开天空,穷尽我们的一生
风雨周庄
多年以来
风一直是我体内的一部分
雨一直是她的一部分
夜色带走的是呻吟,留下的是露珠
爱,一直在自己的影子里挣扎、出入
是影子里历久弥新的光亮
隐忍的雪花
风守着雪花,一直站在梅园之中
雪花就是隐忍的蝴蝶
她抵达梅的寂静,仿佛风不存在
梅的火焰,静静地卧在我的毛孔里
在一根弦上,雨捂着伤口
对风喊痛。雪好像消失了一样
[以上选自《星河诗刊》2017年夏季卷]
爱情一直在我的体内奔跑
一匹白马在我的原野吃草
我在一匹马的影子里
被风摇了又摇
一匹马在长调里跑了又跑
在一朵云上飘了又飘
风流就像一株清瘦的兰草
她的小蛮腰
被清晨那滴硕大的露珠摇了又摇
马头琴拉响了骨子里的草
欲望一直在我的体内奔跑
爱就是没有赞美词的那一声声尖叫
[选自《流派》(香港)诗刊2018年第8期]
风的机遇
正在发芽的风,相约而来的风
守着月的白银
逐渐深入的是风,撕心裂肺的还是风
爱是一次又一次
从雨水里出发的声音
在水珠上滑倒的风,从呻吟里爬起来的风
反复离开自己,反复戳痛自己
又反复找回自己
[选自《中国作家》2018年第11期]
柳风(1956—),本名刘进忠,宁夏中宁人。作品先后发表于《朔方》《中国诗歌》《诗选刊》《诗刊》等。出版诗集《开花季节》《取出镜子里的花朵》。《旗袍的风韵》荣获2018年第二届中国微信艺术创作大赛诗歌一等奖。《左诗苑》诗刊副主编,《中国当代诗人词家代表作大观》编委,《好诗选读》主编。现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