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瞩目夕阳
很久没回老家了。尽管公司繁杂的事务能分散注意力,但稍一得闲,萨同心里还是会牵挂乡下的萨金。今天公司例会,他起得稍早,刚在路边的摊点上坐下来,还没等包子稀饭上桌,手机铃声就急吼吼地响了。他禁不住打了个冷战,第一闪念就是萨金那边可千万别出啥事。果然,他的感觉没错,电话是萨金打来的,萨金说,三儿,你快点往回走,村里刚通知了,马上要下来选举。
依惯例,即便是村民小组这不起眼的选举,至少也得提前通知大家,不然的话,村民因不知情外出了,那还选个毛呀?再说刚下通知就上赶着开会,这分明是有人在搞事情,照目前的情形看,应该是针对萨金的。
萨金是他们三兄弟中的老大,老二萨银已经不在了,他是老三。他本来叫萨铜的,但是上初中的时候自己偷偷改了,一是他不想名字听起来太过坚硬,再就是他喜欢“同”字,认为“同”代表团结,预示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这些年他总结了,若想与大哥同心,先得保有滚烫的感恩之心,可不敢忘了大哥的好,毕竟他的学业是大哥用汗水一年接一年、一茬接一茬浇出来的,没大哥的辛劳与无私付出,又何谈他现在所拥有的一切。现在,他哥萨金就如同他连心的手指一般,即便扎个小刺儿,他也会疼。
按说他哥的人生当年也有过一段辉煌,尽管没将双腿从泥地里拔出来,但仗着脑瓜子灵,嘴皮子遛,在大锅饭的末段就混成了生产队的二把手。改革开放后大队变成村,生产队变成了村民小组,原先的队长当了村长他哥也官升一级当了组长,而且一当几十年,到如今他的仕途依然稳定。只是这种稳定的背后也暴露出没文化的致命伤,若稍稍有点文化,相信他哥的仕途也不会稳定到这个程度。好在他哥有威望,威望是时光铸就的。一路蹚过来,虽没为村庄蹚出新路,但整个村庄的草木都被他吆喝惯了,好像离了他的吹胡子瞪眼睛,人们倒觉得心里空,不踏实。这么多年干下来,村一级的领导走马灯似的换了一茬又一茬,在历届班子产生之即,村官们都会极力扶植自己的亲信,而他哥却是剃不掉的硬茬子,其支持者都是那些曾一起吃过糠咽过菜的同龄人,这是他的基本盘。尽管这些人已逐渐退居到家庭生活的幕后,但他们根深蒂固的奴性思维还照样影响着前台。既然儿孙们总觉得欠他们的,那就得努力偿还,就得无条件让他们高兴。持这种态度的人不少,其中也包括萨同。
当然萨金的营盘也并非牢不可破,世间没有不散的人心,自然就没有攻不破的堡垒,这只是时间问题。时间不光能淡化人情,还能让一张张脸皮变得麻木,让人心越走越远。特别是近几年,人们对萨金已不再像从前那么敬畏,他的势头正在江河日下,首先称呼上的改变就给他带来了沉重的危机感。过去对他的称呼不外乎萨队长、萨爸、萨哥等,后来便过渡到直呼其名,而且平辈人当面叫他萨金,背后却叫他傻金,连孙子辈的也有样学样,叫他傻金爷。将“傻”字安他身上,倒不算冤枉他,因为在正常人眼里,他不单傻,而且还病了。
伴随着社会的不断进步,老辈人有的走了,活着的,好像吃五谷杂粮吃出了新滋味,观念也悄然开化了,加之新生代知识结构上的改变,总免不了有人跳出来吃螃蟹,试图破他的网,刨他的根,在他这堵摇摇欲倒的老墙上再添把力。
萨金也有样学样,每逢对手出现时他都会从容不迫,拿出从萨同那里学来的话傲慢地怼人家,说人家搬起石头砸月亮,不知天高地厚。他说话底气足,自然是仰仗了疼他并且能维护他的兄弟。作为一娘同胞,萨同的喜好以及人生定位明显与萨金不同,但他又不想呛着萨金,毕竟独居乡下的萨金侍奉着永远都抗拒进城的老娘,即便前面的事不提,而今他依然劳苦功高。虽说萨同不待见官场人,但他得遵从长兄为父,也只有在为自己的前途和命运抉择时才不听萨金的。当初他研究生毕业后就硬没听萨金的话去报考公务员,而是凭自己的学识到一家大型企业打拼,没用几年工夫就修成正果做了高管,拿上了十多万的年薪。他这么成功,却始终没对大哥以身说教,好像他曾试探着问过萨金,问他当村民组长一年能挣多少钱。萨金竟被问得一脸愧色,他似乎是没勇气报出数字,只是颤悠悠地伸了三根指头在萨同眼前晃了一下。萨同当时还被那三根指头给忽悠了,以为是三万?很显然,他猜错了。萨金不得已,只好吞吞吐吐地更正说,是三千。
三千,哥你在逗我呢?
萨金红着脸,违心地说,三千,可以了。
萨同无语。他立马拉开包取出几沓钱来,说,三千是吧?行,我给你,我买你晚年的一分清闲,这是十年的,你收着。
萨金收了钱,也表示服从兄弟的安排,向村里递交了辞职报告。但他很快发现这不关钱的事儿,究竟关什么事他一时也捋不出三高两低来。只是心里的郁闷越积越重,清晨外出散布时,竟然晕倒在村南头的小石桥上,幸好有邻居发现,送医及时。
住院费是萨同交的。萨金醒来后还捶胸顿足,哭诉说,我心里的失落你知道吗?我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吗?三啊,哥的心真的被掏空啦,是你亲手掏的,有些事你根本不懂,可千万别说是芝麻粒大的小官,它是小,但它是长在哥身上的瘊子,有血管也有神经,而且这颗瘊子我从二十岁起一直带到了现在,它看似多余,但割了会疼,你明白吗?
萨同明白了。他听说过当官上瘾,却没想到这一丁点权力也能够深入骨髓,令人难弃难舍。但他别无选择,他得让当哥的活着,然而他活着就必须以开心作为前提。萨同深感歉疚,恨自己疏忽,没能读懂哥哥,也没理解他所遭受的精神折磨,他其实活得很累,但他没办法,战胜不了自己是因为中毒太深,现在让他戒除“毒瘾”就等于直接要他的命。他可不想亲手害死兄长。他说,哥你安心养病,事情咋肿的我就能让它咋消,放心吧。萨同没说大话,尽管这些年,他刻意将自己定性为一位纯粹的商人,也习惯了对权力冷嘲热讽,但他坚信能用智慧玩转权力,也坚信有很多办法能让大哥的宝座失而复得。做到这一点,既要安抚好村上的头头脑脑,还得让庄子上这些老少爷们服服帖帖。萨金的账他们可以不买,但他萨同的账他们肯定得买。这其中的原因并不复杂,不外乎都集中在一个“钱”字上。庄户人心眼实,想得少,认定了有钱的就是好汉,有膘的既是好马。这个不难理解,毕竟连他萨同也从没怀疑过钱的重要性,不是说钱能通神吗?能通神就自然能通人心。他算不上很有钱的人,但他舍得花钱,这就叫豁达,当然,也有人认为他这是任性。连着好几年了,他都在宰牲节这天宰一头牛,将两口大锅往萨金的当院一支,连骨头带肉一起煮了,让庄子上所有人都能在节日这天吃上肉,吃不完剩下的,再打包送亲戚和周边的孤寡老人。原本做这些事与他在场面上的那一套不挨着,他的善念是纯粹的,不夹带任何目的,但年复一年的坚持却在无意中为他积攒下不少人气。但他渐渐发现,每次回老庄子都让他心里不舒服,与乡亲偶遇时他们脸上似乎都带着欠账的表情,尤其在选举村民组长时只要他往会场中间一站,那结果便不言而喻,即便他缺席不回去,选举一般也不会出太大的纰漏,萨金也只是少上几票,但位子还是丢不了。在这一点上,他是可以自信的,他相信自己的形象仍立在人们心间,也相信那个古老的村庄里现在仍然弥漫着他的气息。但他却高兴不起来,众人吃了才善莫大焉,怎么能变成吃人的嘴短呢?
最终,萨同决定回去。他逢他哥有事的时候,向老总请假时态度都会比往常硬几分,这次也是先申明,准不准假都得回去,然后驱车一路狂奔。早晨的太阳还是原先的那轮,它不管今天庄子上缺谁少谁,或者谁经历了什么,只要晴天,就照常从村东头鲜艳地升起。
大家听着!今天选队长,每户派一个代表过来开会……
萨金的声音有些萎靡,好像在饿着肚子发声。而且队长这个称谓从形式上已废除多年,看来他的思维还停留在20世纪80年代。或许那时的记忆对于他来说是美好的,甜蜜的,所以他不想改口。但他这甜蜜的背后又暗藏着多少把剔骨刀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或许他根本就不想说,他宁愿假装享受,哪怕自己哄自己也得维护住这两张老脸,一张是他的,另一张是老伴儿的。尤其老伴儿,也随他陷得够深,官太太这一名号起初是人家调侃她的,现在却已与她的命运息息相关,队长也好,组长也罢,都是插在他们心坎上的旗帜,而且这旗帜它不能倒,为了能让它继续飘扬,他和老伴儿初心不改,一直在努力迎合别人,讨好别人,这样,心理上就绑定了几分忧虑,几分愁绪,为此身心都付出了极大代价。在萨同心里,他们现在就如同两只老旧的玻璃器皿,说不定哪一天哪一时就突然碎裂了。
萨同将车停在门外的路边上,远处,萨金的喊声越发有气无力。他向其挥手示意,表示他已经回来了。萨金应该是兴奋了一下,因为看到他之后萨金的声音明显比之前洪亮了许多。而萨同心里的纠结却加重了,他又一次觉得,这些年每当自己在选举时回到老家,都不像送温暖的,倒像是送毒品的。萨金的喊声仍在另一条巷子里回荡,不论腔调还是每一个字眼,吐出来都恢复了满满的自信,仿佛已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但这曙光是他带来的,连同这村庄的沉默与纠结都是他带来的。他心里是清楚的,现在多数人的耐性已被消耗得差不多了,心思已趋于反转,恐怕此刻对他们来说,萨金的喊声已不是在传达信息,而是在变相地折磨人,他们不想再听,更不想让这种噪音在往后的日子里继续蔓延。但他们没办法,因为一直以来站在他们对面的都是两个人,两张脸,即使忽略掉一张,却无法漠视另一张。中国是人情社会,人们不论在哪个圈子,哪条道上行走,平时有多么威风,收完礼之后,都会是另一副面孔,另一种态度。就连普通百姓都讲究人情不算债,提起锅来卖。既然面对人情时不惜砸锅卖铁,那弱弱地举一次手就显得微不足道了。不情愿是一回事,做忘恩负义的小人又是另一回事。再说现在的村民组长也没啥油水,谁当不是当呢?一次没分量的举手表决,眼一闭一睁,也就完事了,没必要看那么重。
萨同的后脊背凉飕飕的。倘若他每年宰一头牛和或多或少地接济乡邻最终变成了选举的风向标,那他所做的功课就等于白费了。这可不行。他突然意识到萨金被毒药攻心有一多半是他害的,若不是他起作用,萨金也不会继续在一潭死水里扑腾到现在,于是他决定回头,不想再为萨金站台了,何况萨金身上的这颗瘊子终将是要割的,迟割还不如早割,割得越迟他年纪越大,抵抗力也就越差,危险系数越高。
他没进大哥的门,进不进没关系,这并不影响他的气场。他那辆镶着四个环的橘红色轿车就展示在路边上,车如同一个象征,一面令旗,只要人们走出家门第一眼就能看见,看见了,内心自然会受到触动。
这就是能量,正负且先不说,但它确实能左右一些事情。
萨同想好了,他决定去找四虎子。第一个看见他进院子的是四虎子家那条黑狗。但它只抬了一下头,并没有吭声。原本这条狗是很凶的,而且不认人,跟失忆者一样,不管你昨天是否刚过来,在它这里,只能是有一次算一次,每次来你都会被当作新人对待,即便它不真咬,起码也得喊声震天,以狂吠告诉主人,它正在尽职尽责。
四虎子是萨同五个堂兄弟中的老四,萨同找他,是料定他也乐见于萨金下台。果然,见萨同推门进来,他那张脸就像刚背过水泥,即刻呈现出暗淡的灰色。让过座之后,四虎子忙掀起门帘往外看了看,大概想考证一下他的狗这会是否在岗,但他看过了,脸色也更差了。
由于时间紧,他便开门见山地说,老四,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回来是为了选举,找你呢,也是为了选举,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就一条,请你帮忙……
哥你也太见外了,本就是自家的事,还这么客气干啥?
萨同说,你先别急,先听我把话说完。
四虎子的耳朵竖了起来,一副听命与人的样子。萨同并没被他的神情所动,他太了解这个堂弟了,眼前的表现只是做给他看的,再说了,是个人都清楚,无谓的抗争往往只能给自己带来麻烦。萨同说,你别误会,我今天来是另有想法,这次我想让你站出来参选。
少顷,四虎子才呲呲喘喘地说,哥你说啥呢?
萨同不慌不忙地说,听好了老四,现在你抓紧出去活动,争取多笼络些支持者。
四虎子脸刷地就绿了,以为自己这些天暗地里的小动作被人告了密,萨同是来兴师问罪的。他说三哥啊,你可不是一般人哪,现在小人多,有些话听听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当真……
说到这儿,他停下来,大概想看看萨同的反映,或许他已经做好了迎接暴风骤雨的心理准备。但萨同却微笑着点点头,意在鼓励他竹筒倒豆子,将想说的话和盘托出。
见萨同并没有发飙的迹象,四虎子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了一半,他想再鼓鼓劲,让石头彻底落在地上。他说,三哥啊,再怎么说一笔也写不出两个“萨”字来,咱可是同宗同族的兄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你放心,我肯定是支持大哥的,这不,正琢磨对策呢你进来了,也好,你说咋干吧,我听你的。
萨同说,我相信你有心,都自己人嘛,怎么会没心呢?但这次你真的是搞错了,让你参选是我此次回来的目的,不然我就用不着回来了。
四虎子的两只小眼睛放射着亲切的神采,看上去他们已经确信了自己的耳朵并没有偷懒,话听得很真切,好赖话的确都是从萨同嘴里冒出来的。但他似乎仍心存疑虑,吃不准萨同是拿话套话呢,还是另有隐情,总之,还是小心为妙。
萨同说,时间不多,马上就要开会了,我就直说吧,是这样的,我想让大哥退下来。当然,我不是来和你们商量的,而是请你们帮忙的。
真的,三哥?
萨同说,千真万确。
四虎子若有所思,片刻的沉默过后他说,三哥,这有点难度,有些事你不知道,估计连大哥他也不可能知道,这次村上可是下了大力气的,说是要让村民小组组长一律知识化年轻化,尽管我还算年轻,但我姓萨,哥哥当完了,弟弟再当,这也不符合大家的期待,所以这届我是没机会的,再说,候选人村上早就定了,最有希望的是金大贵,估计你今天要不回来,年轻人都会支持大贵的,这种情况下,我就算挣出疝气来,也不是人家的对手,我选不上的。
你选上选不上我不管,只要别让大哥选上就行。萨同已亮出了全部底牌,但在这节骨眼上他还得装出求人办事的姿态,不然四虎子肯定有所顾忌,放不开手脚,再怎么说,人都是靠一张面皮活着。如果他放不开手脚,这事就很难成功。他必须给予他足够的信心和勇气,他说,你若不出力,那我今天回来就等于又帮了大哥的忙,我这么一亮相,金大贵绝对选不上,让你出面参选其实是一箭双雕,首先,你是自己参选,你的亲兄弟以及三朋四友挺你人人都能理解,而且大哥他也没理由生气。由于你的出现,削弱了大哥的力量,金大贵便可以顺利当选。其次,尽管你落选了,但起码能亮个相,让大家对你有个长远的预期,这样,就为下一次换届埋下了伏笔。
其实四虎子要的并不是他这些大道理,即使萨同不这么苦口婆心,他也会暗中倒戈,去助力别人,他现在要的,是萨同内心真正的原谅,他说,三哥,这可都是你让我干的。
萨同说,你放心去干吧,这件事干好了我欠你个人情。
四虎子从家里出来,又从另一道巷子的转角处消失,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行色匆匆。金大贵站在萨同的轿车旁抽烟,似是正在等他。当年金大贵因欠下一身赌债被人四处追打,周围人嫌他沉迷赌博都不愿借钱给他,后来有人给了他萨同的电话让他试试,萨同说,你过来拿。自那后他冲着萨同的这分信任改邪归正了,这些年田地一直操持得不错。见到萨同的这一刻他确实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没有地缝可钻,只能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他说哥,我本来不想干的,但大家都希望我干,村上说了,即使我不干,这次大哥也非得下来,所以……
萨同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说,这个你不用解释,既然应承了就得往下扛,况且这位子也不是卖给谁家的,皇帝还有个退位的时候呢,你要能坚持自我,勇往直前,今后有困难我还可以相帮,如果你临阵退缩,那我们这辈子就权当不认识。
金大贵感动得差点哭了,但他没来得及哭村上领导的车就已经窜到了跟前。这届村两委都是年轻人,个个都有初生牛犊般的野性和派头,尤其支书,是县里委派的住村第一书记,有文凭,有魄力。他们挨个跟金大贵握了手,并说了“加油”二字以示鼓励,但金大贵却不敢忽略了萨同,忙介绍说,这是三哥萨同。几个人一听,才算正式拿眼瞧他,并礼节性地握了手。
选举的第一道程序就是确立候选人。年轻的村支书青春的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确实有一股单纯的书生气息,他宣布说,经群众联名推荐,后经村两委班子筛选,目前有三位候选人参加角逐,一是老组长萨金,二是种植能手金大贵,三是萨四虎。今天我们充分发扬民主,请大家各自在心里酝酿一下,看选谁合适。我只是弱弱地提示一下,毕竟时代不同了,经济结构在变,种植模式在变,因此我们迫切地需要有文化懂科技的年富力强者站出来,带领大家改变乡村面貌……
还别说,村支书看似嘴上没毛,但谈吐不素,短短几句开场白倒让萨同感慨良多。但听完后,萨金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微的汗珠。他瞥一眼萨同,见萨同气定神闲,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他额头的汗又渗回去了。最终的结果是,萨金得二十五票,金大贵二十八票,四虎子十一票。
现实已摆在眼前,而且这场选举的公正性无可置疑,但萨金就是不愿接受,或者说他这辈子还没有学会接受。他拨开人群直接扑向金大贵,指着鼻子骂道,你娃别高兴得太早,就算是选上了,你也别想当,不信咱就试试,我呸!抱石头砸月亮呢,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金大贵始终没还口,只是无奈地抬头看一眼萨同。萨同一甩脑袋,示意他快闪。金大贵转身就跑,等萨金追出来他已是一道金光。金大贵的逃离让萨金失去了发泄的目标,正好门口立着一把平时铲垃圾用的老铁锨,萨金抓起来就砸向村支书的汽车挡风玻璃。这个举动把所有人都惊呆了。村支书嚷嚷着要报警,围观的群众却七嘴八舌地替萨金开脱,有人还阻止说,报啥警啊?都自己人,不至于吧书记?也有人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的车尽管去修,花多花少算我们大家的,就他这身体,再折腾怕是会出大事……
话音未落,萨金已腾的一声晕倒了。他再次住进了医院,等再度从昏迷中醒来时依然是捶胸顿足,咆哮说,完啦!完啦!时事难料,人心不古啊……
也不知这话是从哪里新学的,但萨同却认为能契合他哥此刻的心情。一连几天,萨金都复述着上面那几句,最后才将口诛的目标具体到个别人身上,死盯着天花板叫骂说,万万没想到啊,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个家族中的叛徒,祖宗有灵,会让他遭报应的;还有那个赌博客,他能当组长简直稀奇了,那二十八户人也不知咋想的?难道让他上来带着玩赌吗?
四虎子的事萨同没做解释,毕竟那是他安排的,如果这时候坦白,他怕自己也被大哥定性为叛徒,而且是隐藏更深的叛徒,那样,大哥会伤得更重。他说哥啊,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安心治病,养好身体。再说,你是位老党员了,觉悟应该比我高,更应该辩证地看问题,以发展的眼光看人。没错,大贵是曾经犯过错误,走过歪路,但知错能改就是好同志嘛,你看看现在,人家钻研技术,种蔬菜养花卉,年收入成倍地翻番,这就叫年轻有为,你还真别多心,兄弟我照直了说,在如今的形势下,他当组长肯定比你强。
强个屁!别墙里栽到墙外了。萨金说,最终谁强谁弱那还得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现在我只知道,过去你曾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帮过他,而他却恩将仇报夺了你哥的位子,而你呢,还在这里替他说话,完啦!完啦!时事难料,人心不古啊……
又回去了。对于萨金的固执,萨同一筹莫展。眼下得尽快让他明白,促使他出局的并非某个组织和个人,而是这个时代,被一个时代造就的人,最终被另一个时代淘汰是历史的必然。但是这道理太大了,摊开在他哥面前恐怕也不好使,估计他哥还会拿出自己的那套理论进行抵御。继续与其辩论吧,明显是与病人较真,住嘴吧又担心被他哥误判为自己是对的一方。正为难时,病房门开了,走进来的是村支书和金大贵。支书怀抱着一束鲜花,金大贵忐忑地跟在后面,两手拎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像个手足无措的跟班。一看是他们,萨金便将原先的仰躺改为侧卧,亮出了冰冷的脊背。
村支书恭敬地立在床前说,叔啊,我代表村两委看您来了,实在对不起,虽说让您退下来休息也是一片好心,但随后发现,我们的方式方法确实存在问题,至少我们应该相信,您是一个有着几十年党龄的老前辈,关键时刻,还是能顾大局的。
萨金翻过身来,嘴唇动了动,尽管村支书的表述语重心长,但他脸上的怨气仍没有消退。他撂开支书,紧盯着金大贵说,按说不能啊,这辈子我为大家操心费神,嘴皮子都磨破了,没功劳还有个苦劳呢,最终竟然还有二十八户人为你举手,你娃是怎么做到的?
金大贵红头涨脸,像欠了萨金钱似的,哼唧了半天好像才鼓足了勇气说,大哥啊,到这步,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这二十八户人,其实都跟我是一个群里的,我们私底下早就说好了,大家劲往一处使,有钱一起赚,也算是命运共同体,他们自然会支持我了。
萨金睁圆了眼睛说,群!什么群。
大贵说,是蔬菜花卉种植销售群。
萨金的眼睛越翻越大,抠着头皮说,有这个群,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大贵无语。萨同忙接过话茬说,瞧你这组长当的,人家搞这么大动静,你就算听不见,难道还看不见吗?我看你现在的思维就跟你的冠状动脉一样,早已经僵化了,淤堵得不行了;手机呢,又是最低端的老年机,别说像人家那样搞微博销售了,你连微信都上不了。我早就说给你换个好的,但你死活不要,说太高级了你不会用,这下怎么样?看出与年轻人之间的差距了吧?
萨同的意图很明显,是在给他哥下猛药,但村支书似乎仍觉得萨同的话锋过硬,他想再往回找找,支书说,也不能说是差距,年轻有年轻的优势,年老有年的作用嘛,有道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叔,您就听我的,安心在这里养病,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身体好才是真的好,才能更多地为群众服务。等你硬朗了,我们还需要您继续发挥余热呢。
萨金将被子一掀,立马来了精神。他往床沿上一坐说,书记的意思是,我还有用?
那当然,您有威望,又善于调解,村民间田埂连田埂,房子挨房子,淌一条渠里的水就等于在一个锅里搅勺子,哪有碟子不碰碗的?有了矛盾,就得有化解矛盾的方法,就需要您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站出来做和事佬。我们要实现小康目标,在大力发展经济的同时,团结和稳定也是重中之重。组长您可以不当,但和事佬您还得继续当下去。
萨金布满沟壑的老脸总算舒展了一些,但看上去依然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他苦笑了一下说,别逗了书记,对于你的宽慰我很感激,也谢谢你们来看我,不过咱乡下人好讲实话,我现在已经被撸了,既然是大伙儿举手撸的,就免不了人走茶凉,我哪还好意思觍着脸劝东说西呢,即使我能拉下这张脸,别人也不一定还听我的。算啦,你们回吧,心意我领了,心里也暖和多了,就冲这,我往后也不该再闹情绪。
出院这天,车行至半路时萨金说,三儿,到家后你还是直接把车开进院子里吧,我现在还不想见任何人,也没脸见任何人,更不想看一些人幸灾乐祸。萨同说,怎么会呢?你这辈子的辛勤付出庄子上的老少爷们可都记着呢,他们本来都吵吵着到医院探望你的,我没让来,我觉得大家也挺难的,心到了就行。你说呢?
萨金深叹了一口气说,这就叫千里路上搭凉篷,没有不散的宴席。走到这一步我倒是想放下,但几十年干下来,就难免有好心办错事的时候,我是土埋半截子的人了,不怕别的,就怕被怨恨,被疏远,最终成孤家寡人。
萨同说,放心吧哥,说不定人们正等着欢迎你呢。果然,车一进庄子,就被黑压压的人墙堵在了小石桥上。人群在金大贵的引领下齐呼,欢迎老组长回家,祝老组长健康长寿,我……们……大……家……需……要……你!
村两委班子成员从人群中齐出来,挨个与萨金握手寒暄。村支书拉开包,取出红皮子聘书说,叔,咱村刚成立了民族团结促进会,经过村民代表会议协商,大家一直推举你为第一任会长,不过没薪水的,你愿不愿再为大家免费服务几年?
虽说这欢迎的场景有明显的编排痕迹,但聘书是真实的,每个人的目光也是真诚的,和善的。伴随着掌声,萨金的眼窝湿了,他用含泪的微笑告诉大家,这会长,我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