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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乌蒙情

永钢

我们北美采风团一行乘车到盘州乌蒙大草原去。

汽车沿着蜿蜒的山间公路行驶,车窗外是雄伟苍茫的大山、陡峭的山崖、深深的峡谷。山谷底部,北盘江像一条细细亮亮的白绸带,静静地环绕在山脚,澄江如练。车子沿着盘旋的山路下到谷底,重又往上,去攀登下一座高山。这一带的植被不是很丰茂,有的山上树木稀疏,还有的山地是裸露的碎石和干土。玉米是六盘水地区主要的农作物,西南地区把玉米叫作“苞谷”。在山坡不太陡的地方,只要勉强能站人,这里一块、那里一片地种了苞谷。我在云南山地干过农活,种过苞谷,知道这种劳动的艰辛。

这次到六盘水市采风,听到一个词,“石漠化”。这个词让人心里有几分沉重。我猜想这个词是从“沙漠化”这个词引申过来的。沙漠化是指在脆弱的生态系统下,由于人为过度的经济活动,破坏其平衡,使原非沙漠的地区出现了类似沙漠景观的环境变化过程。北京地区的风沙和雾霾,就与沙漠化有关。

我猜想水土流失可能是导致石漠化的一个原因。这一带山势陡峭,石多土层薄,是国家扶贫开发的重点地区。包括云南、贵州、四川三省毗邻地区的三十八个县(市、区),既是革命老区、少数民族地区,又是边远山区、贫困地区,四种身份合于一体,是贫困人口分布广、少数民族聚集多的特困地区。

西南几省的地形,多半以山地为主,贵州为甚,素来有“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说法,是中国平地面积较少的省份。每年夏天下雨多的时候,常会在电视上看到西南地区山体滑坡的报道,山洪暴发,大面积的土石不期而至,从陡峭的山坡上呼啦啦大面积滑下,淹没民居,冲毁公路,造成生命的毁灭和财产的损失。电视画面上总会见到八方赶来的救援队伍,这就是强大国家的有力表现。就在我们刚到的7月23日,六盘水发生了山体滑坡,死伤数十人,武警抢险,奋战一周,全国的电视都在报道,各地的人都在关心。为哀悼逝去的生命,全省各地停止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庆祝活动。

在政府部门的总体规划下,勤劳坚韧的贵州人不断努力,与严酷的自然环境抗争。我们经过的短短几十公里的路途中,就遇到正在抢修被山体滑坡破坏的公路,沿途也看到整治公路边滑坡的工程。有几种施工的方法:有的地方,坡势不太陡,用的是传统的砌墙方法,即将一块块的大毛石沿着山坡的斜面砌上去,在美国就见到过用这样的方法来防止公路边的山体滑坡。在一些土层较厚的路段,看到工人用钢筋水泥制成一米见方的水泥框架镶嵌到路旁山地上,如同在公路两边的斜坡上铺满了巨大的象棋格子。还有一种方法是用密密的钢丝网罩住陡峭的岩面,防止碎裂的山石滚到公路上,好像给山体罩上了一层金属面纱。

想到一个问题:暴露在自然中的金属网,容易被风霜雨雪锈蚀。怎么能保持钢丝网耐得住风吹日晒呢?我注意到钢丝网上面有密密的连接点,是一颗颗象棋子大小亮晶晶的钢珠,这是用耐腐蚀的材料制成的。在相对平坦但表面较为破碎的岩石面上,工人用水泥喷涂的办法,在岩石表面形成一层厚厚的水泥保护层。

为了防止山体滑坡,保障交通,山区人民运用智慧,想出各种办法来应对自然灾害,我从心里产生了对坚强不屈的贵州人的敬意。

车行到地势稍缓的地方,树林密了起来,出现了竹林和芭蕉树丛。婆娑的竹林和叶子宽大的芭蕉树,青葱翠绿。山坡上的树荫中现出幢幢民居。我们来到一个布依族村寨,访问当地抗日时期少数民族领袖人物安文的故地。寨子里狗吠鸡鸣,房屋与村里道路近似汉族山区的村子,只是屋顶的式样稍微不同。当地人用一尺来宽的三角形的青黑瓦片来铺房顶,看上去很像鱼身上层层的鳞片,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式样别致的屋顶,觉得新奇。

村子的房屋有新有旧,有些房子大一些,门面装修得堂皇富丽,风格也接近汉族农家,看得出是一些富裕的人家。整个村子房屋除有大小之别外,没有看到低矮破旧的和茅草屋顶的房子。村子里的道路都铺了柏油路面,显得干净、平整。可以想象得出雨天也不再会是多年前那种泥滑路烂的农村土路。即使是连着村子公厕的路也铺着石板或者柏油。多数屋子前有一块平地晾晒衣服。有青色的衣裤,也有色彩亮丽的妇女的服装,以裙子为多,裙子是白色土布,上面染着手掌宽的金色和橘黄色横条。据说当地的苗族和布依族,用衣物上的装饰线条来记录本民族的历史和追怀远祖。妇女裙子上的彩色的横条,象征他们的先人,历经艰难,跨过了长江黄河,最后在这里的山区定居下来。

四十多年前,我是一个云南的卡车司机,开着解放牌大卡车拉煤到滇东北山区,山高路窄,铺着碎石的公路崎岖难行。我狠踩油门,汽车发动机哼着喘着,一步步挪上山顶。村民请我们吃饭,用肥肥的大块腌肉招待我们。一块肉有巴掌大,一寸多厚,全是白白的肥肉。我咬一口,上下牙合不到一块,肥肉太厚了,咬得满嘴都嗞嗞冒油。后来知道村民是用他们最好的食物来款待客人,表达谢意。当地人一年也就只是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这样有油水的肥肉。吃这样的肉才过瘾,叫作“打牙祭”,有油水才能保持体力。平时的饭食,连大米都很少见到,主食几乎全是苞谷和土豆,云贵川地区把土豆叫作“洋芋”。

现在我们看到的,虽然仍属大山里的少数民族聚居的地区,远离市镇,地处深山,但当地村民的生活比起数十年前已经大为改善,不再是以前那样生活艰辛、缺吃少穿的情形了。当地人告诉我们,农村生活条件改善的一个原因是这些年村子里很多人都到大地方去打工,挣了钱回家盖房子。这就是村里不少人家都盖了宽敞的大房子的缘故。

村里少数民族小孩穿的衣服和城里的小孩差不太多,他们没有穿本民族的服装。相比大城市的小孩,他们的服装只是式样略少一些,各种颜色的都有,个个都干干净净的。孩子们睁着大眼睛,看着坐在旅行车里的游客,脸上现出好奇,专注地打量着我们,眼里却没有害怕的神色。回想四十年前我在山区见到的儿童,多半是衣裳破烂,光着脚丫,挂着鼻涕,一脸花乎乎脏兮兮的,见到外面来的人都非常好奇,但只敢远远地站着看,不敢靠近。眼前见到的山区农民生活景象与我脑中记忆的印象两相比较,大不一样,几乎有时空交错、换了人间的感觉。

我们想拍合照,叫住一个过路的十一二岁的男孩帮忙,他穿着深蓝色学生装。男孩害羞,脸有点红,嘴里说:“我不会照相。”头偏朝一边迈步走了。男孩的普通话十分标准,发音清晰,全如大城市的孩子。这里可是少数民族聚居的村落啊!他哪里学来的那么标准的汉语呢?稍微一想,其实答案并不难得到。现在无论城里乡下,边远山区,家家有电视,几乎人人有手机,普通话无处不在。当地人日常生活中使用他们的民族语言,但在接受更大世界的信息和与外部世界的交流上,他们则使用标准的汉语。

看到这里的老百姓生活比起过去改善很多,心里感到十分安慰。一个社会是否在进步,社会的政策是否合理,我觉得应当去观察这个社会那些人数众多,属于最底层的人们的生活状况。如果他们的生活有了明显的改善,就说明这个社会在进步。

准确地说,乌蒙山大草原属于高山草场,并不是内蒙古、西藏那种平坦辽阔、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乌蒙山部分地区山势并不十分陡峭,草地覆盖了绵延的群山,蜿蜒起伏。山上多半青草覆盖如绿毯,还有不少一尺来高的高山矮杜鹃,一丛丛密密铺在山坡上,像厚实的地毯,据说春天花开时节,漫山遍野,姹紫嫣红,如同花的海洋。乌蒙大草原是西南地区面积最大的高原草场,海拔高度平均两千多米。

站在山顶上,极目远眺,可以望见周围数十公里绵延起伏的群山和长满青草的平缓山坡。这一带海拔近两千三百米,山上多风,但不是很大。远近的山顶上竖立着很多高高的风力发电机,几十米长的白色叶片缓缓转动,远处看像一些转动着的长长臂膀,像安静的白色巨人,走近了会听到一种隆隆声,声音好像来自地下深处,又好像来自空中。站在山坡上,出现一个奇特的现象,每隔十来分钟,就会有白色的雾从坡下袭来。那雾气铺天盖地缓缓弥漫开来,将十几米外的所有景物都包裹其中。过了十来分钟,雾慢慢消失了,各种景物,远远近近,又清晰地重现在眼前。再过一会儿,白白的雾气如同预谋好一样重又悄悄包围上来,将人、车、马、羊和草地统统遮蔽了,只剩下空中半截白色的风力发电机隐约可见,隆隆之声,也仍然响着。就这样,雾来雾去,循环往复,人处其中,恍若置身仙境。

周围蜿蜒起伏的山头,坡度舒缓,只是在一个方向,山势突然变得异常陡峭。人站在山边,脚下几尺外就是看不见底的深沟,光秃秃连一棵小树都没有。往下探头,几乎垂直的深渊令人心惧,若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就只能与世界告别了。

记得小时候在山区住过一段时间,冬天有时会在县城赶集见到场子里烧起柴火,架起直径两米的大铁锅,锅里煮着翻滚的带骨牛肉,没有什么调料,清汤里撒点盐,一毛钱一碗。听人说那是从山上滚下来摔死的牛。那个年代是集体制,牛马大牲口是人民公社的生产工具,任何人也不敢宰杀。只有偶尔从陡峭的山坡上滚下来摔死的牛马(当地人叫作“滚皮坡”)才敢吃其肉。小的时候不懂牛马怎么会摔死,现在站在这陡峭的山崖前,得到了答案。

回转身,眼前景象立刻换成了一幅宁静牧歌般的画面:一个一个平缓的山坡草场,交织在一起,起起伏伏,黄黑毛色的牛马在安详地吃草,还有伴随它们的羊群;有灰色的绵羊,也有毛色黑黄、羊角尖尖的山羊。没过多久,这风和日丽的景象又开始变化,雾再次遮天蔽日地弥漫过来,沿着山坡上来把我们包围。这次就连一二十米外的高大的风力发电机的机身,也消逝在白色的雾之中,只隐约可见机器长长的叶片在转动,划开浓雾,发出闷闷的轰隆声。站在时隐时现不停旋转的巨大叶片之下,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到的苏联电影《堂·吉诃德》里那位充满理想主义、年老的中世纪骑士,攀在风车叶片上与风车搏斗的场面;在他的想象中,他以为他正在与危害世界的恶魔搏斗,他要拯救这个世界。

雾逐渐散去,高山草场上,重现敞亮的蓝天,朵朵闲荡的白云,懒懒地飘浮在空中。明亮柔和的阳光里,我的伙伴们兴奋得变成了小孩,在青青的草坡上蹦跳,呼喊,歌唱,拍照,凑近小马和山羊去和它们亲昵说话。看着这幅美得如图画般的景色,我心里好感动。

我们在高山草场上当地村民开的小饭店里吃饭,就是当地有名的黑山羊火锅。在一块略微平坦,不到半个足球场大的平地,建有七八家房屋,看上去是结构相当简朴的小餐馆,每家的店主也多半是一对夫妇。我们吃饭的这一家,老板娘手脚麻利,三两下在室外撑起了遮阳棚,摆好了小小的木头方桌和凳子。那边灶头上正咕嘟嘟烹制羊肉。

我们一行十余人,七八人一桌围坐在一个放在小方桌上的电火锅前用餐。这里的几家餐馆都是原来山下种地的农民开办的。当地政府为了帮助山区的农民脱贫,想了很多办法,其中主要是2013年六盘水市实践总结出来的著名“三变改革”,获得中央政府的肯定,推广到全国。所谓。“三变改革”,就是将贫困地区的农民组织起来,按照当地能够生产的土特产,进行集约化的集体经营;将分散的农户组织到一块,进行“资源变资产、资金变股金、农民变股东”。的改革。这种以股份合作的方法,推动了农村经济组织化、规模化、市场化发展。同时,国家给予财政支持,帮助修路和产品宣传。

贵州省用“三变”的办法,取得了显著成效。我们吃饭的餐馆,走的就是同样的路子。随着贵州加大对乌蒙大草原的宣传,越来越多的外地游客到这里游览,为当地的经济,做出了有力的支援。

黑山羊火锅味道鲜美,与这里的气候和地理环境有关。六盘水气候凉爽,常年无夏,春秋相连。夏季平均气温不超过20℃。大面积的草坡,为黑山羊提供了良好的生长环境。黑山羊喜食灌木叶,山地的植被灌丛为黑山羊提供了丰富的食物,其中还有中药材,如当归之类。优美的环境、丰茂的山草,培育出肉质鲜嫩的黑山羊。

火锅热气蒸腾,锅里的羊肉和蔬菜翻滚,香气扑鼻,引得人食欲大开。贵州人喜食辣。为了显示西南三省中自身的独特性,他们自豪地说贵州的辣味与邻省四川不同。四川是“麻辣”,贵州是“香辣”。我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形容隔壁邻居云南的辣又是如何,会不会是“干辣”?如同滇东北的云南人一样,贵州人喜欢吃饭时,在菜盘边,特别是汤菜旁边,放一个小瓷碟,里面是配有各种调料的红红的辣椒油,吃的时候用筷子夹了菜到小碟里蘸一蘸才送入口中,脸上现出一种微妙的满足。据说贵州各种蘸水调料,放一起共有十五种之多!我的同事们赴美前来自各个省份,有北方的也有南方的,四川和湖南的作家,对付贵州无菜不辣的饮食习惯,自然胜任,另外几位,就勉为其难,接受考验了。

我是云南人,长在昆明,祖籍是位于滇东北的会泽县,正是六盘水的近邻。乌蒙山脉是云贵两省之间的界山,山脉东北端从六盘水开始,向西南延伸到云南省城昆明,全长两百多公里。贵州位于乌蒙山东面,云南在乌蒙山的西侧。乌蒙大草原,又将云南贵州两省连在了一起;山两边的海拔、地形和植被都是一个样,连黑山羊也长得一个模样。两地居民饮食,几乎一个口味。辛辣的蘸水,对于我来说是从小吃惯的饭食。

虽然多年生活在北美,饮食口味有所改变,已经不太能吃辣了。但面对香味扑鼻的羊肉,鲜红的辣椒油蘸水,食欲大振,即刻恢复了本能。我心里暗暗同情几位北方的同事,这无菜不辣的贵州饭菜,确实给他们带来了挑战。但他们舍不得碗中的美味,虽然辣得头上冒出细汗,嘴里发出微微的吸气声,眼睛却盯着锅里。我知道他们正下定决心克服困难,享受这难得的美味。

午餐后,漫步山头,遥遥望见西面蜿蜒起伏的群山,蓝天白云之下,远山如黛。司机小李告诉我那边就是云南,开车过去不过半个多小时。贵州的山地是略带灰色的黄土地,云南一侧的土壤却是红色的。车子开上来的时候,我看到有些地方裸露的土层,显出些许暗红色,心里不禁有些触动,这是熟悉的红土地啊!云南被称为“红土高原”,是土壤中含有的铁矿成分暴露在空气中,千百年后就变成了红色。

望着山坡上悠闲吃草的马群和牛羊,内心隐隐触动,我想起一首小时爱唱的云南山歌《放马山歌》:

正月放马喔噜噜的正月正哟,赶起马来登路的程,哟嗬,登路的程。

大马赶来喔噜噜的山头上哟,小马赶来随后的跟,哟嗬,随后的跟。

二月放马喔噜噜的百草发哟,小马吃草深山里跑,哟嗬,深山里跑。

马无夜草喔噜噜的不会胖哟,草无露水不会的发,哟嗬,不会的发。

哟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