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大概是登高望远的缘故,不知不觉地,堆在母亲脸上的愁云不见了,脸上有了少有的笑容。这份开心是由心底里发出的,从那深刻的皱纹里溢了出来,格外地阳光灿烂,酷似一朵盛开的九月菊。更奇怪的是,母亲的头也不再耷拉了,背也似乎伸直了,精神也来了,目光特别有神,透着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母亲没跟黑虎言喘,竟然独自下了轮椅,抡胳膊踢腿地自己要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和腿脚。这样也好,最陡的一段盘盘路已经上来了,再往上走,全是漫坡路,路面也比较平整,让母亲走一走也没有什么坏处。
这样的效果,黑虎事先不曾料到,母亲现在的精神状态和刚出门时简直判若两人。或许她把拆房的事忘了,也或许是现在已经想开了,但愿母亲能开这个窍!
母亲走路极不稳当,像是失去了根基,迈的是小步,两腿颤悠悠的,脚下有点拌蒜,如小孩子在初学走路,时刻都令人提心吊胆。这段路延伸在梁峁峁上,那形状远望宛若羊的鼻梁,高高地隆起,直通北山梁的最高峰。这路的两边尽是沟洼,非常陡峭。退耕以后,虽然也栽了不少树木,长了不少蒿草,由于长期干旱少雨,缺少夏天应有的丰腴和绿色,周围的山沟依然土尘尘的。
母亲在前头慢腾腾地走,黑虎在后面推着轮椅跟着。突然间,母亲停下了脚步,望着前面的一片荒洼在愣神。黑虎走上前去,顺着母亲的视线望去,那荒洼的草丛里有一点点的红,不用说,那便是山丹丹花了;还有那一簇簇的蓝,那肯定是马莲花了……在这原本不应该单调而又显得十分单调的山洼上,有了这些喜温耐旱的花儿作点缀,使这寂静的山沟一下活泛起来。黑虎理解母亲的心意,扔下轮椅,一路小跑下了山洼,折了一束山丹花和一束马莲花,上来递给母亲。这两束花开得正是时候,山丹花红艳艳,马莲花蓝汪汪的,水分充足,香气直往人心肺里钻。母亲捧着两束野花,在不停地嗅着,开心极了。
母亲病害虚了,走了一段路就感到胸闷气短,喘息得挺厉害,头上虚汗直冒,汗珠子明晃晃地顺着脸颊接连不断往下滚。这样她又坐回到轮椅上,他们喝过水之后,黑虎的劲儿也缓足了,在微风的吹拂下,迈开大步劲头十足地向梁上推,一阵儿工夫就登上了杏树梁。
这杏树梁是后山梁的最高峰,因山顶长着两棵高大的杏树而得名,两树之间有五米左右,树干有牛腰一般粗,树高近二十米,树冠枝繁叶茂遮天蔽日。不知是哪朝哪代何人所栽,有多大年轮,花果村就是最年长的老人也无法说清。但在这近三千米高的山顶上,有这样两棵参天大树,无疑是一个奇迹,一道难得的景致。
母亲坐在轮椅上,长时间,神情痴痴地打量着这棵离她最近的大杏树,渐渐地,泪水蒙住了她的双眼,她虽然把眼睛紧闭上了,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缓缓而出。
快四十年了,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母亲的嘴唇闪动了好几下,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黑虎望着这高大的杏树,在那里远远近近、久久地徘徊着。听到母亲的问话,心里不由咯噔一下,过了许久才说,咋能忘记呢?它像胎记一样烙在了我的身上,刻在我的心上!
那件事发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正是青黄不接的春耕时候。那是一个大灾年,凡是能发生的灾情基本上都发生了,春天有霜冻,夏天有小麦的黄锈病和特大冰雹,秋天有虫灾。花果村的土地本来就不成粮食,广种薄收,丰收之年吃粮也不宽裕,何况一年之内还发生了那么多的灾害,生活的艰难就可想而知了。到了春天好些人家都揭不开锅,只能依靠国家为数不多的救济粮来救命了。老鼠由于长期见不到粮食,都集体出来造反,在村子里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东奔西跑上蹿下跳,见了人站立起来,吱吱乱叫着,大发神威。人远没有这样的嚣张气焰,只能借着干活在生产队的摊子上来点小偷小摸,暂时充饥。
那天母亲给队上切洋芋种子,她利用上厕所的机会把身上装的洋芋给了黑虎,事先他一直在那里转悠等待,这是母亲提前在家里安顿好的接头地点。黑虎把母亲偷来的洋芋顺利地拿到了,就在他往回走的时候,生产队长布置的人早已暗暗地盯上了他们,在里三层外三层地盯着每一个在场的大人和周围的孩子,只是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母亲以为黑虎把四五个大洋芋拿回了家,切洋芋时同大伙有说有笑,心里很踏实。因为晚上一家人的吃的总算有着落了,可以放开肚皮吃一顿洋芋糊糊。谁知她刚走开,就被凶神一样的民兵连长没收了。
收工后母亲高高兴兴地回来,要洋芋做晚饭,黑虎却怯生生地一声不吭,不敢拿正眼瞧她,黑虎被母亲逼急了,才哭着说了实话。母亲满腔的希望落空了,变成了极度的失望,甚至于绝望。干了一天的活,现在吃什么?一时她气极了。她二话没说,捞起一根木棍向黑虎一阵劈头盖脸地狂抽乱打,母亲彻底被气疯了。那时黑虎还不到六岁,胆子还没长全呢,出于求生的本能,他拔腿就跑。
当时天已黑尽,黑虎拼命地跑,母亲疯狂地撵,沿着北山路往上跑。母亲担心他被吓坏了寻短见在追,而黑虎害怕母亲的打在一个劲儿跑。他们一前一后,跑上了盘盘路,跑上了炮台嘴。他不时地能呼吸到母亲身上那种熟悉的气息,能听到那急促的脚步声和不停的喘息声,可始终也没敢回头看一眼。虽然看不清,但他害怕母亲那失去控制的表情。母亲希望撵上黑虎,把他抓回来;黑虎又最怕让母亲抓住,因而在没命地逃。这正如拿的木棍叫狗哩,越叫越远。
上了炮台嘴,他们都跑得精疲力尽了,母亲歇息他歇息,母亲追赶他逃跑,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后来他们都跑不动了,就变为走,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直到了这杏树梁。
从星星上看,眼下快到后半夜了,山里狼群时常出没,再这样下去,何时是个尽头?母亲正犹豫着,黑虎竟灵光一闪,拼命地爬上了这棵高大的杏树。她拾了一堆胡墼,往树上使劲地扔,结果越扔黑虎像猴子一样蹿得越高,母亲只能气急败坏望树兴叹!
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夜晚的山顶又非常的寒冷,他们母子一个树下,一个树上,你盯着我,我瞅着你。多亏那天晚上没有碰上狼群,也没有遇到大风,他们硬是数着星星一直撑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