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悄然之间,天空完全被黑云遮住了,一时风起云涌,电闪雷鸣。低坠的乌云快要触到了山头上,剧烈地翻滚着。黑云深处出现了缸一般粗的雨梢,一股股地在大风的吹拂下,斜斜地来回移动,像有人在云彩里拿把大洒壶恣意地挥洒。终于盼到雨了,这让他们母子怦然心动,眼泪都流了下来。眼前的情景已经久违了,不过他们也再熟悉不过,天旱久了下雨非常难,必须要一点点地往来引,先是周围的高山,每天下一点,连着发上三五天的过雨,面积一扩大,气候逐步变得湿润了,雨就不断地多了起来。
可今天雨说来就来,几声炸雷响过,头顶上出现了零乱的雨点,东一滴西一点的,雨点特别大,砸在地上掷地有声,噗噗冒烟。妻子把家具搬出来了没有?拆房不知进展如何?村里会不会也下过雨?要下一定会下个一塌糊涂,那肯定会把妻子整惨的!现在咋办?天空越来越黑,雨点更加稠密起来,风变得极其寒冷。母亲的病刚好,千万不能淋了雨,往回走来不及了,就地没地方避雨,眼下该如何?他一时忧心如焚,浑身冒汗。这时他突然想起了后山梁上的人家,到那里避雨是最好不过的。
后山梁的人家不远,有二里多路,绕过两个山头就到。
在这里安插人家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事,那时花果村和周围村庄的人口在节节增长。只几年工夫,人多地少的矛盾日益突出,生产队狼多肉少,人们又开始为吃饭发愁了。花果村周围凡是能开垦的林地和荒山全都种了地,但也满足不了人们饥肠辘辘的肚子。为了寻求新的希望,生产队的干部把目光投向了这苍苍莽莽的后山梁。那时的后山梁还一派葱茏,处处秀色,人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砍柴和放牛羊,很少有裸露的地方。
生产队长很有心计,也有极强的号召力,春耕结束以后,就秘密召开了社员动员会,决定到后山梁去开荒地。从此,每天在夜幕降临,他就可着嗓门长长地吆喝一声,上山劳动走!两三声吼罢,人们就带上干粮,扛上镢头与斧头,一声不响地跟上队长浩浩荡荡上山去开荒。
后山梁虽然山大沟深,可也有不少台原梁峁之地,极其平坦。腐烂的蒿草地毯一样软绵,一脚踩下去能陷住人,开垦之后,是最肥沃的粮田。那时黑虎已经进入了半劳力的年龄,母亲也还年轻,体力很好使。他们到了后山,大部分男女老少借着星月在开荒。然后分出一小部分有经验的人在占地,就是拿上镰刀和镢头这里割一点,那里挖一点,打上标记,从此这些地盘就属于花果村的了。
人是靠信念支撑的,由于怀揣吃饱肚子的美好念头,每个人心里时刻都在燃烧着一团火,这是动力,是精神,因而大家挥舞起镢头来都有使不完的劲。饿了,歇下来啃几口干馍;渴了,借着月光到山沟里美美地喝上一气凉水;困了,拄着镢把站着打个盹儿,这样浑身的力气就全来了。黑虎当时力气还没长全,身体还挺单薄,缺乏长久的耐力,干这样的重体力活,只能是小孩子打狗连命摔了。挖地有着简单的分工,每人一米,从地边到地埂,必须挖通挖直,不能见石头就躲,遇树根就弯,更不能只挖表皮,搞猫苫屎的假动作。这是当农民最基本的职业操守,否则会被人们视为不务正业的二流子。
黑虎单独挖,即使玩命也赶不上其他人,别人挖出头了,他只能挖上一半。常常急得他心头起火,嘴上烧起了火泡,嗓子眼直冒烟,也无济于事。于是他只能依靠母亲的帮助,才不致于掉队掉得太远。母亲干活极有韧劲,干得泼辣,又不急不躁,这便给了黑虎以勇气和信心。黑虎的心态也渐渐地变得平静与放松了,每挖一镢头,就会增添一丝希望。怀着憧憬干活,黑夜似乎成了白天,这荒地依稀变成了良田,有金灿灿的麦子,有红秆绿叶的荞麦,有绿茵茵的洋芋,各种各样的粮食在眼前不断变幻着,他们母子觉得力大无比,跟着男劳力一趟又一趟地挖。挖完地,天快亮了,他们还要将挖掉的木柴捆成捆,在启明星的照耀下高一脚低一脚地背回来。那年春天,家家院子里的柴捆都码得山头一样。
由于花果村的人白天休息,晚上开荒,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被人们发现,或者有人发现了,也不太在意,那么大的山,谁开上几块荒地有什么要紧呢?直到他们捡好地开了几百亩以后,周围其他村里的人们才开始觉醒了,怀着试探的心理上山去开荒。但那时花果村大规模开荒行动已经接近尾声。
那年快到夏收时节,他们花果村完全断粮了,他们开荒种的麦子正好处于绿黄时期,麦子长得很凶,熟得也饱。不到收割的时候,只有忍疼割爱了,因为救命要紧。于是,生产队组织的人收割的收割,驮运的驮运,打碾的打碾,分粮的分粮,完全形成了一条流水线作业。黑虎他们分到20斤青绿色的麦子,他们连晒带炕,当下用石磨推了,蒸成馒头,满屋子飘出香味来,老远里竟奇香扑鼻。那馒头才叫一个白哩,又暄又软,看一眼就让人眼馋。馒头上还清晰地印着母亲的指纹,有笸箩和簸箕,一旋一旋的,像春水似的在心头荡漾。那馒头刚一吃到嘴里,不用咀嚼就瞬间融化掉了,简直能把人的头香破!细心咂摸,不仅有阳光的味道,还有花儿的芬芳,绿草的清新,雨露的甜润,泥土的清香……真正地吸足了日月的精华,集大自然的养分与结晶于一身,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雪花粉!
多少年了,他们再也没有吃上那样新鲜的白面馒头!
那年秋天,他们家家户户都分得了许多余粮,主要是荞麦和糜子,那都是这荒地产的粮食,是一个真正的丰收年。
为了经营好这几百亩荒地,生产队又在这里安插了四五户人家,盖了牛羊圈,这里成了花果村人的米粮仓。从此,黑虎和母亲每年都要来这里春播夏收,锄草打碾,没完没了地忙碌,收获着一个个希望……
也算运气,淋着零零星星的雨点,黑虎推着母亲一路小跑,来到这山上的人家时,大雨哗啦啦倒了下来。这山上已经好久没有住人了,有好几座房屋的椽和檩已经被人抽掉了,房屋东倒西歪,处处是断垣残壁,蒿草满地,有几只野兔和野鸡在那里悠闲自得地觅食,看见他们后又在紧张地东躲西藏。幸亏还有一间小房子完好无损,他们算是有了避雨的地方。眼前的这一切,有种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之感。
过雨越下越大,眨眼间,天地被雨罩住了,眼前已分不清是云是雨还是雾,迷迷潆潆,水天一色。院子里很快被下湿了,一时起了水,水泡四溅,雨水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