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鹊别脉:反思中国早期医学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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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那里,曾是如此

书写必须传达“与远处生命的亲密接触”的印象。[1]

对起源的操作同时也是一个对主体的操作。[2]

公元前196年7月。刘邦去世的前一年。

西汉帝国初淮南王黥布(因受秦律被黥)造反。与刘邦一起反秦的开国功臣身死族灭。雄猜之君有意废太子刘盈(前210~前188年)。吕后[3](?~前180年)为此与张良(?~前189年)密谋。刘邦生病,希望由太子代理出征。后刘邦亲征被流箭所伤。吕后找来良医。刘邦仍心烦更换太子的难题。徐亮之《张良与诸葛亮》述及刘氏晚年的大事:“第二年淮南军事一结束,刘邦又新夷了箭伤,病势越发增加,越发想要更换太子。”[4]刘邦的死与箭伤直接有关。而换太子事终告失败。《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豪语:“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5]不信医术、相信天命的无赖亭长脱口而出,[6]提到本书上、下两编的主角“扁鹊”们。

本书试图具体回应Boudon-Millot Véronique教授所出的大题目:什么是“医学的起源”(法文版,2020年出版)?在她构想中的诸古文明医学起源史,包括古叙利亚、希伯来、亚美尼亚等的不同文明史比较医学起源。然是否讨论先秦医学史的关键时期[7]即是“起源”?中医从何而来?起源有个奇点(singularity)[8]?我感兴趣的是中医史的一种差异起源。为什么由她出题,我要回答?差异的起源包含着“我努力生活在差异中”[9]的一种写作。我自己提出的问题:由新出土文物及传世医书辨识不在场的差异,[10]重新开启中医史事件的关键时刻。

什么是中医史的起源?起源的虚构,如Jacques Ranciére认为的历史即“那里曾是如此”。在那里的一种曾是?视死犹生,一个人的死后重新安排其生前的家庭关系。库朗热(1830~1889年)《古代城邦》论及死亡的“家庭宗教”。而死者下葬时的各种生活用品,“一如其生前曾使用过这些人和物一样”[11]

2012~2013年,四川成都市老官山西汉初期M3墓葬出土,“部分极有可能是已失传的中医扁鹊学派经典书籍”,及独一无二的“经穴人体医学模型”教学用具。[12]相对出土经脉模型的绵阳双包山西汉墓的墓葬为汁方(或作什邡等)侯家族,[13]成都老官山M3一老一少男女性合葬的墓主待考。Edward L.Shaughnessy指出:“考古发现表明史学研究不仅仅是‘信’和‘疑’这么简单。”[14]例如,战国与汉代的语言文字环境的差异所生产的各种副本。顾颉刚《我是怎样编写〈古史辨〉的?》:“释古派所信的真古从何而来的呢?这只是得之于疑古者之整理抉发。”[15]后疑古的追求真古也是如此。

Harold D.Roth即将中国20世纪下半叶先后出土的考古发现,称为“文献革命”[16]。而这一大批文献、史料也完全改写了中国文化史、学术史特别是技术科学史。[17]有哪些可以互证的扁鹊地下材料?中国考古应该寻找长桑(扁鹊之师)医书?历史事件因为无法避免的关联,必然以某些看似偶然的方式而最终串联在一起。王赓武(1930~)也指出:“对古代的研究和运用仍是一个充满惊涛骇浪的领域。”[18]对中医早期史的反思同样具有各种挑战。叶国良指出各种史料的应用:“应先确定地下材料[19]为真品,乃可进行。”[20]地下材料也未必全然可靠。[21]什么是出土文物的一种“原件性”?西山尚志写道:“我们不可能知道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哪方有‘伪’(或者都有‘伪’),而且出土文献的内容未必总是‘真’。”[22]出土医籍与扁鹊的关系?王学典先生说:“一九九二年以来,学界喊出‘走出疑古’的口号,部分学者将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顾颉刚为代表的‘古史辨派’。”[23]顾颉刚会如何看扁鹊历史?真的扁鹊或那时的人相信及为什么信仰扁鹊?而对此历史学者来说的“双重缺席”(double absence),即处于“不在场的过去与未来结合在一起的两种时间状态”[24]的思考?起源(Genése)故事不仅有一个大写法。即伟大的名医们及几本大家熟读的医学经典的历史研究。

曾经有学者将《黄帝内经》与西方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著作比较。[25]这是不适当的起源。现存的《希波克拉底文集》有50多篇论文。大多数文献出自公元前5世纪末或公元前4世纪,有些更晚。有些作者是希腊诡辩家。[26]已经有学者将今本《黄帝内经》包括《五色》篇等二十多篇改归为扁鹊医论。[27]也就是说,我们所阅读的《黄帝内经》原文原来改编自大量的扁鹊之文。

顾炎武(1613~1682年)《日知录·窃书》特别指出“汉人好以自作之书而托为古人”[28]。为何不是战国之人之造伪书?这两个时代的自作之书有何差别?王国维(1877~1927年)以“非当时写本”指“古文”[29]。相对于汉人的著作,什么是真的“先秦古书”?老官山汉武帝时期墓葬的当时写本竹书即可认定是扁鹊医籍?而墓葬若干看似不太重要(a-signifiants)的残片,又如何与起源史的悬置及讨论,形成历史?《史记·扁鹊仓公列传》[30]的成立,约在公元前91年。[31]所有汉代医学文本都可以找到春秋战国学派归属?文献不足的限制,如George Steiner写道:“才使得欠缺能具体存在。”[32]钱穆(1895~1990年)考证赵简子(?~前476年)的生卒[33],以为“史公于简子世载扁鹊事,其语荒诞,可以不论”[34]

谁又是中医史“一连串事件最初的参与者”[35]?裘锡圭先生写道:“在古代,医和史的职业多是世代相传的,要从小学起。”[36]医学为何与小学同源?医学的职业起源也与“私书”的生产有关?汉代官制《汉官》太史待诏三十七人,其中即包括“医二人”[37]。早期医学的史官起源?史官、乐师[38]、方士、儒生……扁鹊长达四百年的异质性事件,[39]如Ranciére所说“由时间错位构成”[40]?如何理解各种扁鹊历史的复数虚构(muthos)?

在进入本书讨论之前,我仔细回忆自己学习针灸[41]的两次经验。其中,在杨维杰老师移民美国前,我上了一个针灸短期班。背诵穴名容易,学习手法困难。那时用的课本是陆瘦燕、朱汝功的《针灸腧穴图谱》,上课的笔记就直接写在课本各页之间。例如相对六条阳脉,其中手、足阴脉是能量来源。第74页,相较各经脉循行长度,“心经、心包经比较短”。为什么?“小肠经、膀胱经走后面”,人体背部是力量直接来源[42]?第43页,大包一穴为何又称“脾之大络”?用图像如何表现脾之大络?何谓大络?

相对于黄帝一统的医学起源,如何解释《史记·仓公传》提及的“传黄帝、扁鹊之脉书”[43]的各种异源?我对黄帝的、扁鹊的相同起源(denominator)并不感兴趣。法国史学家Jacques Revel指出,历史研究“没有所谓的大题目、小题目之分,有的是错综复杂的多种真相,促成了处理社会总体的多种方法”[44]。黄帝内经典范大历史形成之后,探索扁鹊医学的选汰历程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医学文本是黄帝或扁鹊的,都是历来重要整理者所加上的?夏德安即以为重新改编的《黄帝内经》“已经很难代表古典形成时期的中国自然哲学状况了”[45]。谁的扁鹊?哪个医学?

历史一词与“历险”(picaresque)的相近性。意大利的思想家Giorgio Agamben(1942- )讨论的奇遇史,引用了希波克拉底的格言,解释医术的五个概念:包括时机易逝、经验常谬、判断难矣[46]的医学特质。而有多少个扁鹊就有多少个奇遇历史。重写整体中医早期史很有必要。

医师对病人应该永远保持一颗好奇的心,对病人的了解永远不嫌太多。[47]


[1] 〔美〕露丝·贝哈:《伤心人类学》,黄佩玲、黄思霖译,群学出版有限公司,2010,第10页。

[2] 〔意〕吉奥乔·阿甘本:《万物的签名:论方法》,尉光吉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17,第111页。

[3] 吕氏一朝无善政。班固赞文、景之治,“亦以大乱之后易为治”。见王缁尘《资治通鉴读法》,河洛图书出版社,1980,第33页。本书上编第三章讨论汉文帝时代的一件谋杀案。

[4] 徐亮之:《张良与诸葛亮》,华世出版社,1975,第65页。

[5] 曹东义主编《神医扁鹊之谜》,中国中医药出版社,1996,第212页。参看按语。

[6] 刘邦自知死期不远。见堀敏一《汉の刘邦:ものガたり汉帝国成立史》,东京:研文出版,2004,第178页。

[7] Armaldo Momigliano,Alien Wisd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75,pp.8-10.

[8] 人体“黑洞”的可能性?例如古代医者对于人体isotroric部位的探索。《素问·气府论》“手足诸鱼际脉气所发者”何意?见杨维杰《黄帝内经素问译解》,乐群出版公司,1990,第439页。

[9] 〔美〕爱德华·萨义德:《文化与抵抗》,梁永安译,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4,第193页。

[10] 对“差异”(复数性)的重视,及其起源暴力性的敏感。见中岛隆博《恶の哲学》,东京:筑摩书房,2012,第197页。

[11] 〔法〕库朗热:《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谭立铸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第5页。此中译本为全本。

[12] 谢涛、索德浩:《成都天回老官山汉墓》,载国家文物局主编《2013中国重要考古发现》,文物出版社,2014,第85页。

[13] 李学勤:《关于绵阳双包山汉墓墓主的推测》,载氏著《走出疑古时代》,长春出版社,2007年新版,第215~217页。

[14] 〔美〕夏含夷:《重写中国古代文献》,周博群等译,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第211页。

[15] 顾颉刚:《我与古史辨》,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第216页。

[16] 〔美〕罗浩:《原道:〈内业〉与道家神秘主义的基础》,严明等译,学苑出版社,2009,第1页。

[17] 浙江大学藏战国楚简《左传》是伪品。浅野裕一以为看起来像假的,其实是真的战国简。见浅野裕一、小泽贤二《浙江大“左传”真伪考》,东京:汲古书院,2013,特别是第33~53页。另参见大西克也的书评。

[18] 王赓武:《中国之好古》,载氏著《历史的效能》,姚楠译,中华书局,1990,第51页。

[19] 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受益于京都学派例如狩野直喜(1868~1947年)等。狩野直喜在1910年与王氏在北京多次见面,“时刻注意利用新发现的文献与古籍版本”。见刘正《京都学派》,中华书局,2009,第43~62页。

[20] 叶国良:《二重证据法的省思》,载叶国良等编《出土文献研究方法论文集·初集》,台大出版中心,2005,第18页。

[21] 疑古之外,有“释古”派。浅野裕一以为释古派亦疑古派之流亚。见浅野裕一《诸子百家と新出土资料》,载氏编《诸子百家〈再发见〉》,东京:岩波书局,2004,第22~23页。信古派的主要依据是地下材料。

[22] 〔日〕西山尚志:《古书新辨——先秦出土文献与传世文献相对照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第13页。

[23] 王学典:《良史的命运》,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第27页。

[24] 〔法〕雅克·朗西埃:《历史的形象》,苏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5~6页。这本书的史料最主要是电影。

[25] 龙伯坚:《黄帝内经概论》,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0,第60~63页。

[26] 〔英〕G.E.R.劳埃德:《早期希腊科学:从泰勒斯到亚里士多德》,孙小淳译,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4,第49页。

[27] 黄龙祥:《经脉理论还原与重构大纲》,人民卫生出版社,2016,第391~399页。

[28] 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岳麓书社,1994,第669页。

[29] 金德建:《经今古文字考》,齐鲁书社,1986,第254页。

[30] 《史记·赵世家》亦载扁鹊事。刘操南云:“互详《扁鹊传》。”见刘操南《史记春秋十二诸侯史事辑证》,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第332页。

[31] 〔日〕岩井佑泉:《日中〈内经〉关连年表》,载《素问·灵枢——日本经络学会创立二十周年纪念》,东京:日本经络学会,1992,第407页。

[32] 〔美〕乔治·斯坦纳:《斯坦纳回忆录:审视后的生命》,李根芳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2,第81页。

[33] 赵简子身世及其后代赵无恤事,见何怀宏《世袭社会及其解体——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时代》,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第133页。

[34]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东大图书股份有限公司,1986,第102页。

[35] 〔美〕斯图尔特·休斯:《历史学是什么?——科学与艺术之争》,刘晗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98页。

[36] 裘锡圭:《关于〈老子〉的“绝仁弃义”和“绝圣”》,载曹峰编《出土文献与儒道关系》,漓江出版社,2012,第349页。

[37] 孙星衍等辑《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第1页。

[38] 师旷是公元前6世纪的晋国乐师。见《左传·襄公十八年》。《淮南子·主术》的师旷是一位盲乐师。见本书上编第三章。

[39]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的历代注释,见池田四郎次郎《史记研究书目解题》,东京:明德出版社,1978,第120~124页。

[40] 〔法〕雅克·朗西埃:《历史的形象》,苏江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62页。

[41] 针疗法的起源,与放血的关系,见D.C.Epler,“Bloodetting in Early Chinese Medicine and Its Relation to the Origin of Acuponcture,” Bulletin of History of Medicine,54,1980,pp.337-367。

[42] 陆瘦燕、朱汝功:《针灸腧穴图谱》,文光图书有限公司,1993,第74、76页个人笔记。此书仍在,读者可检查。

[43] 王利器主编《史记注译》(四),三秦出版社,1988,第2219页。

[44] 梁其姿编译《年鉴史学论文集》,允晨文化,1989,“导言”,第3页。

[45] 〔美〕夏含夷主编《中国古文字学导论》,本书翻译组译,中西书局,2013,第217页。

[46] 〔意〕吉奥乔·阿甘本:《奇遇》,尉光吉译,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第23页。什么是扁鹊医学的奇异性(avventurosità)?

[47] 焦桐主编《台湾医疗文选》,二鱼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5,第6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