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叶集:朱天曙书法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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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谭

熙云艺话

中国艺术,统之有宗,会之有元。通天人,合内外。通古今之变,强调归本回源,方知天人之际。通天人是知,合内外是行,“知行合一”,即中得心源,外师造化,此乃中国艺术之传统。

民族能绵延繁衍,必有其文化传统。吾国文化博厚而精密,深入人心,若丢掉去学他人,所谓中西融合者,其前途必有限。书画一道,吾国之文化标本也,不应以小道视之。

中国文化性情而道德,道德发于性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性道合一,艺术之理也。

中国文化求人为本位,以人文为中心,书画作品乃求完成“人”之作也。

中国书法乃中国文化之“影”。

汉字乃中国文化之源泉,书法乃中国艺术之源泉。论书学必论字学也。

中国文化传统中强调艺术境界之超卓,其他文化不能代替也。

中国人之生活是一种“心”生活,日常人生,饮膳器皿,写字作画,铭刻款识,皆有艺术品质,寓有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超出于技术之上。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智者动,仁者静。智者乐,仁者寿。德性和自然融合为艺术心灵与人生。中国文化精神把自然和德性合一,其心既安且乐,亦仁亦寿。

艺术有生命。要学书画,须融有生命。将生命安放在艺术境界中,自得其乐,此中国文化精神与文化理想在艺术中之体现。

唐末五代,文化种子多埋藏在山林寺庙与书院中。元明清时期,文化艺术种子埋藏在社会下层,杭州、苏州、扬州重书籍、字画流传保存,故中国文化和书画艺术此后尤重南派之传统。

“心”与“物”相通;“内”与“外”相通,相通可以合一;合一仍可两分。

“新旧”,两端对立而统一,在中国书画中,既无完全之新,也无完全之旧。“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旧中开新,新中寓旧,此复古为新,借古开新也。

中国人生两大精神儒与道,一正一反,一阴一阳,一积极一消极,乃艺术终极追求。向秀云:“纵手放意,无心而得,谓之神欲。”道家重艺术,儒家重道德。

外国人看重中国艺术,然以西方艺术观中国艺术,于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特有之艺术精神,并不能有所发挥,真正体悟。

书有境界则成高格,自有名作。王羲之、王献之、颜鲁公、张长史、怀素、苏东坡、米南宫,莫不如此。

王羲之书风非特取胜,而堂庑特大,后代或取其韵,或取其秀,或取其平和,或取其奇侧,故开一代风气。

书在有我无我之间。王羲之、王献之、颜鲁公、苏东坡、黄庭坚、米芾,有我也;秦篆、汉碑,无我也。以我观书,书皆著“我”之色彩。以书观书,故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书。王静安云: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写之于书画,在写实与写意之间也。

书中之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能写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诗有造境、写境,书亦有造境,亦有写境。大书家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非摆布点画,所写之境,发乎心也。

严羽《沧浪诗话》谓: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像,言有尽而意无穷。论者云:唐人尚法、宋人尚意、明人尚态、清人尚质,论其本者,实本于“意味”也。

鲁公以气象胜,怀素以气势胜。

赵孟頫书法,字秀也。柳公权书法,骨秀也。王羲之书法,神秀也。东坡书于豪放之中有沈著之致;淡语有味,董其昌也;平和有致,赵孟頫也。

书之雅致,在神不在貌。黄宾虹求质,齐白石求韵,趣味不同,各有品格。

词有“隔”与“不隔”之别,书亦然。曰:王羲之、颜真卿不隔,赵孟頫、王铎则稍隔矣。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矫揉装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书画亦然,大家之笔必落落大方,无矫情处也。

王静安云: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能高致。书画皆需“入乎内”而“出乎外”。

篆隶易学而难工,楷行难学而易工。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艺之事,于此二者不可缺一。书画尤重深美内美,非常人所能知也。

中国文字字形构造和点画之美成为一艺,约在东汉中期兴起。传光和年间辞赋家赵壹《非草书》中批评专用为务者,钻坚仰高,忘其疲劳,夕惕不息,仄不暇食之类,可见时人已注意追求文字之妍美,而专力草书之艺,并渐成风气。

蔡邕《九势》云: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藏锋,为点画出入之迹,欲左先右,至回左亦尔。护笔,点画要尽势而力收之。今人作北碑书风,锋棱毕露,见刀不见笔,实不能明藏、护之理也。

笔锋用逆,乃用笔之要处。如刘熙载云:起笔欲斗峻,住笔欲峭拔,行笔欲充实,转笔则兼乎住起行者也。逆入,涩行,紧收,是行笔要法。

书势为书写中所形成之形势,若肥瘦,若长短,若曲直,若方圆,若平侧,若巧拙,若和峻。书家创作即掌握这些形势、姿态和趣味。最早之书势论著有崔瑗《草书势》及蔡邕《篆势》,如蔡邕说篆书之势志在飞移,卫恒说隶书若飞龙在天,此东汉时期借物拟书,前所未有。书与自然物象类比,得物象之形,归造化之理。拟于自然,又能立象以尽意。故刘熙载云: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意、象之间,实本与用也。

方圆、曲直乃用笔变化之关键。孙过庭云: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甚有道理。姜夔论真贵方,草贵圆。方者参之以圆,圆者参之以方,斯为妙矣。方主之,必圆佐之;圆主之,必方佐之,此为善用规矩也。

汉晋之间所论书势,多就书体及笔法,重门类。直至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才以书家来讨论书法,重个体创作。袁昂推崇张芝、锺繇、王羲之、王献之四人,云王右军书,如谢家弟子,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王子敬书如河洛间少年,虽皆充悦,而举体沓拖,殊不可耐;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等等皆为以人论书之典型。

南朝梁庾肩吾《书品》借用《汉书·古今人表》中评量人物法,以汉以来书家一百二十三人分为九品,以上、中、下分之,以张芝、锺繇、王羲之为上之上。张芝重工夫,锺繇重天然,羲之兼得,所谓孔门以书,三人入室。唐李嗣真《书后品》增加逸品,为后世所效法。张怀瓘《书断》评书神、妙、能而评之,能为技法精熟,后入妙,再通神。北宋朱长文《续书断》亦以神、妙、能分品,称杰立特出可谓之神,运用精美可谓之妙,离俗不媚可谓之能。清包世臣以神、妙、能、逸、佳来分品,康有为以神、妙、高、精、逸、能分品,大体为庾肩吾、张怀瓘以来品评书风之特色,于今日仍未多突破也。

卫恒《四体书势》、北朝王愔《古今文字志目》、后魏江式《论书表》皆从字学谈书法。至唐,传为虞世南《笔髓论》述用笔之妙,以为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而张怀瓘《书断》以书体之美为典范,进而构建重规范法度之风,唐人尚法与此理论亦有关联。

学书始专宗一家,次则博研众体,融天然于自得,会群妙于一心,集众长而能归于我。

拟虽贵似,而归于不似。取古人之长为己有,而自我性情之真不与人同。

临摹学字中之字,会悟则字中有字,融通则字外有字。

创作以自然最高。张怀瓘赞张芝章草与草书合于自然而变化至极,又认为草书为书体中艺术性最高者,行尽势未尽,以无为而用,同自然之功。

学古人观之入神,则下笔能随人意。所谓心得其妙,始能入神。吾人学书,炼神为上,当悟吾乡刘熙载所云:书贵入神,而神有我神他神之别。入他神者,我化为古也;入我神者,古化为我也。

米芾《海岳名言》云:壮岁未能立家,人谓吾书为集古字,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予以为集古而无祖,学书之门径也。

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能力求,意与灵通。《书断》论王献之偶其兴会,则触遇造笔;陆柬之尤善运笔,或至兴会,则穷理极趣矣。

汉魏六朝论书以笔势论为主,以拟象方式论笔势。孙过庭提出执、使、转、用,论执笔、运笔、结体等,实为笔法之核心。又在此论之上,论形质与性情,强调情性,涉及书之为艺之本质,突破汉魏六朝之认识。其推重王羲之,实为中和思想之反映,符合中庸之道。

康有为对南北朝碑刻评价极高。南北朝穷乡僻壤、无名书人碑,他以为无不佳、书皆神妙、有后世学士所不能为者,则过之。清朝中叶以后,碑学大兴,学书者或不学帖而学碑。碑多斧凿之痕,而少笔墨之趣。化刀为笔,刀中见笔,学碑之要,亦学印之要也。

唐人强调艺术主体之呈现,宋人重意、重人品,形成中国书论之特色。刘熙载云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书为心学、笔性墨情皆以性情为本之类皆切中书法之实质。

研精中国文化经典方能理解书法乃人文之艺术,传统之一脉,非技工之逞能。吾人学书,当求艺之真,非求其胜也。

折笔与转笔亦是用笔之要处。转折者,方圆之法,真多用折,草多用转。折欲少驻,驻则有力;转不欲滞,滞则不遒。真贵遒,草贵劲。朱和羹《临池心解》云:字画承接处,第一要轻捷,不着笔墨痕,如羚羊挂角。学者功夫精熟,自能心灵手敏。然便捷须精熟,转折须暗过,方知折钗之妙。暗过处,又要留处行,行处留,乃得真诀。

疾笔与涩笔为用笔之要。涩非迟也,疾非速也。用笔在乎轻捷,轻则须沉,便则须涩。用笔迟、速甚为讲究,迟以取妍,速以取劲。必能先速,然后为迟。若素不能速而专事迟,则多做作;若专务速,又多轻滑。

孙过庭论用笔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甚为形象。董其昌论用笔以为须提得笔,不可信笔。发笔处便要提得笔起,不使其自偃,乃是千古不传语。盖用笔之难,难在遒劲。盖信笔,则其波画皆无力。提得笔起,则一转一束处皆有主宰。

前人云作字如应对宾客,一堂之上,宾客满座,左右照应,宾不觉其寂,主不失之懈。所谓违而不犯,和而不同。作书所最忌者位置等匀,收而有放,奇而能正。

虚实相生,书之要诀也。笔不虚,则欠圆脱;笔不实,则欠沉着。专用虚笔,似近油滑;仅用实笔,又近滞笨。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化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方有合心之作也。

疏密之布白,疏欲风神,密欲老气。空白少而神远,空白多而神密。

张怀瓘云: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予以为此书法断与连之秘诀也。

熟则巧生,拙多于巧而后真巧生焉。能用拙,乃得巧;能用柔,乃得刚。运用精熟,规矩谙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自然潇洒流落。苏轼《和子由论书》云: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也。

形质不健,神采何来?故需藏骨抱筋,含文寓质。

以古人为法,而后能悟于古法之外,自我作古,立一法也。若佛家所论妙在能合,神在能离是也。

善书者必善画,善画者亦必善书。自来书画兼善者,书中有画,画中有书,非若拘形迹以求书,守恒辙以求画。书者作画多得笔,画者作书多得趣。

书法天资与人工并重。庾肩吾论献之云:早验天骨,复识人工。张怀瓘突出自然天骨,主张学于造化,冥通合缥缈,先其天性,后其习学。予甚以为然。

黄庭坚跋《苏轼远景楼赋》云:东坡书,学问文章之气,郁郁芊芊,发于笔墨之间,此所以他人终莫能及尔。今人所失者多非技也,乃学问文章之气也。

孙过庭所谓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可见草书艺术比真书更纯粹。

书须有风神。姜夔《续书谱》云风神有八要:一须人品高,二须师古法,三须笔纸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人品,风神之基础;师古,风神之途径;新意,风神之映现。其余皆风神之手段也。

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书法下苦功法古,其审美亦在于合古而不在新。古之内容尤为广泛,皆在于发现也。以古为法,其新自在。

原载荣宝斋出版社2018年版《中国当代书法名家——朱天曙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