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大众”话语溯源与批判
从用词来说,中国传统社会语汇中已经有了诸如“民”“臣民”“大众”等词,在本文中我们把他们都看作“大众”话语的传统形式,其中以“民”的使用最为常见。在传统社会中“民”常见于封建专制时代[22]的典籍之中,如“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古代典籍中关于“民”的论述有很多,其大体的意思是皇帝的子民。在家天下的时代,君主就像家庭里的家长,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和话语权,而“民”就是这个大家庭里的普通成员,听命于君主的号令。也就是说,作为被统治者他们只能效忠君主,而不能有太多自主性。封建帝王用“王道”来教化天下子民,以期把“子民”们规训成他们所预设的“顺民”。这套逐渐完善的伦理纲常权力系统生产出了具有封建时代特色的“臣民”。在传统“臣民”的言述中,“臣民”的语义场一般有“子民”“庶民”“黎民”,以及一些含有等级与贬义色彩的“小民”“草民”“贱民”“流民”“寇民”等。
在“臣民”话语体系中,“君主”与“臣民”之间是“上下”与“尊卑”关系。这种关系在“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言说中,“君”与“民”之间又演化为“中心”与“边缘”的关系。“中心”是国家的权力的表征,“边缘”则是“中心”的基础和根本。也就是说,封建时代的“臣民”并不都被言说成“顺民”,一方面,他们是“君王”的子民、被管理的对象,“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另一方面“臣民”也被视为社会秩序的主体,君主统治的合法性也要靠民意来检测。这主要体现在封建时代的“民本”话语之中,比如《礼记》里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因为在儒家话语体系中,“民”并不全是被宰制的对象,而是拥有一定的主体性。“从盘庚的‘重民’、周公的‘保民’到孔子的‘爱民’、孟子的‘贵民’、荀子的‘民水君舟’再到汉唐以来各式各样的民本论”[23],“臣民”成为“民本”话语的主体。《新书·大政下》更是把官吏的命运与民众的意见挂钩,“故夫民者,吏之程也,查吏于民,然后随之”。中国的封建时代的儒家就是以“民本”为中心构筑他们的“民”话语。“民可近,不可下,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尚书·五子之歌》),这是“民本”话语的源头[24]。而真正建立“民本”思想的应该首推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尽心章句》)。孟子不仅赋予“民”的主体性,而且把它提高到“君”之上,甚至与“君”平分秋色,分庭抗礼[25],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26]。这些儒家的“民”话语与近代启蒙知识分子所言说的“臣民”完全不同,其根本原因在于中国近代的启蒙者把封建专制体制下的“臣民”言说成全部封建时代的历史事实,是一种建构论的话语策略。实际上,封建时代的“臣民”也具有一定的自主性和主体性。他们在历史变革时期常常成为推动历史发展的“主力军”。并不完全是被动的、任人宰割的“子民”。
话又说回来,虽然整个儒家话语体系中,知识分子更多的是以“民本”话语建构理想的封建“臣民”身份,但本应在“民主”语境中生成的“民本”话语却在封建时代与“专制”话语之间存在着“二律背反”[27]。即一方面传统的儒家以“民本”为言说中心建构其“民”话语;另一方面,包含封建君主与传统知识分子在内的主流意识的言说者虽然声称“国以民为本”,但同时更强调“民以君为本”,因为“就其思想实质而言,中国传统民本主义者同时也是君主主义者”[28]。当“民本”话语触犯上层集团利益的时候,“以民为本”就会为“以君为本”所取代。事实上,儒家的“民本”话语,与封建时代的主流话语策略相契合。其实质表现在封建君主最终还是利用了儒家的社会影响力,用“民本”的口号愚弄臣民,以达到巩固政权的目的。因此,近代的启蒙思想家更倾向于把传统“臣民”塑造为“顺民”形象,从而为更具主体性的“新民”的出现作铺垫。
与“臣民”不同,“大众”在传统中国相对而言并不是一个规范性的政治叙述用语,概念的能指在中国古代似乎专指某些特殊群体。关于这一点,语言学家黎锦熙有个比较清晰的概说。单说这个词,“大众”既是舶来品也是古代常见的用语。上古时期,“大众”是农民被征发而当兵作工的一群人,《礼记》里有“毋聚大众,毋置城郭”;《吕氏春秋》中有“无聚‘大众’,巡劝农事”。显然这里的“大众”是指从农民中征发来的兵士;而在中古时期,“大众”语义与现代相距甚远,是指聚在一起的和尚尼姑以及居士们,此义源于印度的梵语“僧伽”;到了近代“大众”就是众人,不但阶级宗教种种限制都没有,并且不必聚作一团。[29]
可见在传统社会,“大众”与“民”两个用语虽然指的都是“大多数人”或底层民众。但是“大众”一词在不同的时代指代不同的群体,其内涵随着时代发生流变,是狭义上的“民”;而“民”则更多用于与“君”相对的一个用语,体现出封建时代的等级差别,除“君”之外的人都是“民”,在封建时代其意义相对固定。
从我们的理解看,这些封建时代的“民”“大众”“臣民”等共同构成了“大众”话语的传统语义场。但是正如上所述,这些概念之间也存在着缝隙,它们的内涵与外延都存在着各自的适用范围与语境。同时,近代早期的启蒙话语中还没有明确提出“大众”概念,而是更多的使用“国民”的概念,因此我们把“国民”视为近代启蒙知识分子为对抗“臣民”而提出的一个新的概念。在启蒙现代性的话语语境中,知识分子要做的是去除传统的“臣民”人格,建构初具“公民”人格的现代“国民”。从晚清至民国前夕,从传统“臣民”言说过渡到“国民”话语,改良派知识分子无疑起到重要作用。他们改造民众的愿望,首先表现在对“臣民”人格进行批判,使得“国民”与传统的“臣民”话语发生了断裂。我们知道,经过了1895年的思想激荡之后,中国近代社会的现代化过程走过了一条清晰的变革演进路线:器物→制度→文化,最终落实到文化的变革上,而文化的变革首要是“人”的变革。具有现代视野的知识分子严复在《辟韩》一文中就把传统中国人与西方“现代人”进行比较:
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奴隶也。”而中国之尊王者曰:“天子富有四海,臣妾亿兆。”臣妾者,其文之故训犹奴隶也。夫如是则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30]
严复借用韩愈的话来生发自己的思想,把西洋之民“尊且贵”与中国臣民“贱且卑”进行比较,凸显出中国传统帝王所提倡的“民贵君轻”的欺骗性,从而为具有现代人格的“新民”的出现造势。接着严复又对韩愈关于君民关系进行分析:
而韩子又曰:“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则失其所以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则失其所以为臣;民不出粟米麻丝,作器皿,通货财,以事其上,则诛。”[31]
严复认为如果君民之间的关系天经地义的是统治和服务的关系,那么桀、纣、秦之政治与尧、舜、禹就没有什么两样。实际上,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君”被视为“出令者”,“民”则为“行君之令”的人。传统的儒家把这种“君—民”关系作为各自定义的前提。显然,这种卑贱且愚忠的“臣民”人格已经不能满足时代文化发展的需要。鲁迅后来在分析“臣民”人格时也对之有精辟的概括:想做奴隶而不得以及暂时坐稳了奴隶。这句话里的中心词“奴隶”很恰当地概括出“臣民”人格的基本特征“奴性”。这种人格最主要的缺陷是没有思想和责任,“饮食男女之外无思想,自私自利之外无责任,纳租税供鞭挞之外无事业,惟知服从专制主权,视为神圣不可侵犯之天宪”[32];未署名的文章《说国民》中通过“国民”与“奴隶”的对比更是全面地道出了传统奴性的不足,“奴隶无权利,而国民有权利;奴隶无责任,而国民有责任;奴隶甘压制,而国民喜自由;奴隶尚尊卑,而国民有责任;奴隶好依傍,而国民尚独立”[33]。那么“国民”该如何顺应历史文化之潮流呢?谭嗣同在《仁学》中大胆提出“冲决君主之罗网”“冲决伦常之网罗”等口号,对封建的纲常名教进行批判的同时,还较早提出“民权”的思想,“民权兴则国权立,民权灭则国权亡”。[34]现代知识分子在实践中逐渐意识到,从“臣民”人格向现代“民”的转变中,“民权”居于中心地位。“民无权则不知国为民所共有,而与上相睽;民有权则民知以国为国,而与上相亲”[35],“民权不伸,士气不振,师统垂绝,华之所以为华,固不待外人扑蹴,久已昆仑断纽、羲辔停骖矣”[36]。这些发表于19世纪末期的言论,在批判“臣民”人格的同时,以“民权”的获得和实施作为建构现代人格的重要手段。实际上,有无“民权”也成为了现代民与传统民的主要区别。而且民权并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人道主义,而是有实实在在的益处。也就说近代知识分子在建构现代“国民”时,都有极强的现实功利性。民权的获得被看作直接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人人有权,其国必兴;人人无权,其过必废”,“寰宇宙之内,人人有自主之权,则天下和平。民权之说如此,自主之权如此”[37]。
总之,对“臣民”人格的批判和“民权”概念的提出,为“臣民”向“国民”话语的转换做了知识与思想上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