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唐湘的这本著作,本于她的博士学位论文,经过一番修饰,成为独树一帜的学术著作,不论其学术规范,还是观念的内涵,均甚可观。虽系重读,仍有新异之感。两个唐湘出现在面前:一个是最初来读博士之时,对于博士论文的学术要求,似乎没有感觉;另一个则是当下,对学术规范和探索有了相当的把控,追赶着学术前沿,有着广阔的前景。我深深感到,这孩子终于在学术上长出了自己的翅膀,可以放飞了。
回想这几年,一路走来,对唐湘来说,可能不太轻松,说得重一些,应该是曲折艰辛,甚至折磨。但是,好比春蚕蜕变,蜕了几层皮,忍受一番痛苦也许是不可避免的。最初,我对她是有点不解的,学年作业,拿一篇六千字左右的评论文章来交差。第二年,字数是增加了一些,但是基本是个报刊评论,还没有多少学术上的进展。问题史梳理,不够系统,没有提出有学术深度的问题,平铺直叙,缺乏独立的概括。我的话可能说得重了一些,她似乎有点怕我了,有一段时间,老是躲着我,但是,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最后可能硬着头皮,她还是来了。我开始反思:可能是自己指导无方,再加上我对海外华文文学并不太专业,特别是对她研究的虹影并无多少兴趣,相关的学术资源比较缺乏。如何突破,特别是如何将前沿性的文献,转化为原创的研究,我的指导是不够具体的。这时,我想到了余岱宗教授,他曾经是我的博士生,在西方前卫文论、女性文学理论和当代海外华文文学方面有比较全面的研究。我就让余岱宗教授对她直接指导。应该感谢余教授,他的指导,显然是有效的。唐湘也进行了大量的,甚至可以说是海量的阅读,对西方前卫文论的理解深化了,对海外华文文学中女性文学的历程有了比较系统的把握。当她把修改好的一些章节拿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的感觉是耳目一新。
她终于从报刊评论式的思维模式中突破,呈现出学术性的逻辑和论证的相对严密。
这样的突破,足以让我莞尔。她终于开发了她自己,把她的潜能向学术前沿进发了,前景不可限量。
当然,在我的学生中,她不是陈晓明、谢有顺那样的才华横溢,只要一滴水就可能迅猛地长成大树,甚至只要轻轻一阵春风,就会开出令人惊艳的花朵。她似乎是一颗坚果,播在地里,一般的浇灌,并不足以让其生命之芽破壳而出。要让她的智慧发芽、开花,有时,难免要耐心等待,有时还不能不助之以击打,当然其间还得辅以学术基础的营养添加。
本来唐湘的这个选题,并不具有填补空间的性质,但是,她以论述的深入和逻辑的递进见长。不像流行的文章那样满足于贴西方文论的标签,她的文章中没有平面肤浅缺乏内在联系的罗列,她提出的系列观念聚焦在“危机”上:从“性别危机——身体空间的内外交困”到“身份危机——历史空间的权力更迭”。她的论述,特别是具体的文本分析,是比较深切的,这是由于她并不完全依赖演绎,而是对文本进行直接归纳,因而时有智慧之语。观念与观念之意,有明显的递进性。特别令我满意的是,她并没有满足于像西方文论那样局限于意识形态的剖析,而是把文学当成文学,对之有专门论述,我指的是第三章“审‘美’危机——美丑空间的边际突破”。更难得的是,她将这三个方面建构为一个在逻辑上自洽的系统。她不像一些西方女性文学论者那样,平面展开,缺乏层次深化,结论来得突兀。她的结论是在前面三个部分的基础上层层推进归纳出来的:虹影是集边缘人物、边缘性别、边缘身份于一身的中间人物,在如此多重的自我冲突中,人物就处在妥协与和解的缓冲中。难能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忘记矛盾的对立规律,明确地指出了这种缓冲的相对性、危机的潜在性。从这一点上说,她达到了女性文学研究值得称许的深度。
人的成长,各如其面,但是,大致有早熟和晚熟两种。对于人生来说,是各有优长和局限的。就晚熟而言,最大的好处是,稳重;最大的局限,就是失去青春期那种不拘一格的朝气。这是值得唐湘深长思之的。
孙绍振
2019年12月19日